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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改弦易帜

大地飞鹰 古龍 6359 2023-02-05
拉萨还是拉萨,还是跟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天空晴朗、阳光灿烂。 布达拉宫的圆顶依旧在蓝天下闪闪发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丝毫变化。 这古老的圣城就像是他们的表情一样,永远都不会变的。 他们回到了拉萨。 阳光的笑容又变得好像这里的天气一样明朗,小方的脸色却更阴暗。 这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好像是的。 如果那些人已经来了,已经有了行动,这里一定变得很乱了。阳光说:每次有事发生时,卜鹰都会派人在城外巡逻示警。 她笑得更愉快:可是现在这附近连一个我们的人都没有。 他们还没有进入拉萨圣地,路上只能看见三个人,都是活佛的虔诚信徒,不远千里到这里来朝圣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最艰苦的方法来表示他们的虔诚和尊敬。

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进入一种半虚脱的状态,对所有能够看得见的都视而不见,对所有能够听得见的都听而不闻。 他们已经将自己完全投入了一种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虚无玄妙中。 小方忽然改变了话题:有些事件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却还是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他眼中带着深思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有时它甚至远比能够看得见也听得见的更真实,也存在得更久。 阳光既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些话来。 但是她没有问。 因为她忽然发现有些事变了,变得很奇怪。 他们决定先到八角街上的鹰记商号去看看动静,再回去看卜鹰。 所以他们没有从布达拉宫旁边的那条道走,直接就从大路进入市区。 街道上的行人已渐渐多了,有很多人都认得阳光。

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她从小就是个开朗热情慷慨的人,从小就非常讨人欢喜,受人欢迎,尤其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上求乞的乞丐们,每次看见她,都会像苍蝇看见蜜糖一样拥过来。 可是今天他们一看见她就远远的避开了,好像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就算有些人偷偷的在看她,眼睛的表情也很暧昧诡秘,甚至显得很害怕,就好像生怕她会为他们带来什么瘟疫灾祸一样。 她自己知道她还是以前那个人,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些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是不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小方已经不再是鹰记的人?是不是因为卜鹰已经警告过他们,不许他们再跟小方接近? 这些问题都只有等他们到了鹰记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他们牵着马,很快的走过拥满人群、堆满货物的街道,终于看见了鹰记的金字招牌。

鹰记的招牌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阳光总算松了口气:朱云看见你的时候,样子说不定会有点怪怪的。她劝小方:你不要理他就好了,不管他怎么样对你,你最好都假装没看见。 小方根本就不敢假装没看见,平时终日都留守鹰记的朱云,今天居然不在,那些已经为鹰记服务多年的伙计也不在。 鹰记的招牌店面虽然全都没有变,可是里面的伙计却已全都换了,阳光居然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他们居然也不认得阳光,居然把她当作主顾,两个伙计同时迎上来,先后用汉语和藏语问她和小方要买什么? 阳光觉得很绝。 这些新来的伙计就算不认得她,也应该知道鹰记商号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就像是蓝色阳光一样的人。 我什么都不买。阳光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哪位?说汉语的伙计脸圆头尖,长得很滑稽,说的是一口极地道的京片子。 我找朱云。 朱云是这里的大管事,可是这两个伙计却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了摇头:我们这儿没听说有这么样一个人。 阳光觉得更绝了。 我看你一定是新来的。她问这个伙计:你来了多久? 才三天。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 说京片子的伙计笑了。 做伙计的人,如果连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岂非是糊涂虫? 他不糊涂,所以他说:这儿的老板姓卫,不是燕赵韩魏的魏,是天津卫的卫,叫卫天鹏。 阳光打马,马飞奔。 卜鹰一手创立的鹰记商号,老板怎么会变成了卫天鹏? 不知道! 所有的伙计都是新来的,都是从外地来的,这些事他们完全不知道!甚至连卜鹰的名字他们都没有听说过。

阳光相信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杀了他们,也一样不知道。 他们也不知道卫天鹏在哪里!老板的行踪,做伙计的人本来就无权过问。 卜鹰呢? 阳光打马,马飞奔,奔向卜鹰的庄院。 她不能确定卜鹰是不是还在那里。 想到那些人看见她时的奇怪表情,想到那些人眼里那种暧昧诡谲的神色,她心里已经有了种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不祥预兆。 但是她一定要去找。 在他们离开拉萨的这段日子里,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 所有的问题都一定要先找到卜鹰才能得到解答。 但是她已经找不到卜鹰了。 她和小方赶到卜鹰的庄院时,那地方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所有的亭台楼阁,树木花草,都已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好大的一场火。 多年后人们提起这次大火时,心中仍有余悸:火头至少有三四十个,一开始就有三四十个地方同时烧起来,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每个人都认为那是场天火,是上苍降给这家人的灾祸。 起火的真正原因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阳光站在瓦砾间。 她依稀还能分辨出这地方本来是个八角亭,四面是一片花海,每当春秋佳日,卜鹰空闲的时候,她总是会陪他到这喝两盅酒,下一局棋。 沿着花丛间一条用卵石铺成的小径往东走,就是她居住的小院。 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十年,她所有的梦想都是在那里编织成的,所有的回忆也全都留在那里。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痴痴的站着,痴痴的看着,看着这一片令人心碎的废墟。

她没有流泪。 为了一个心爱的瓷娃娃被砸破,她会流泪,为了一条小猫的死,她会哭半天。 但是现在她反而没有流泪。 旧梦依稀,满目疮痍,没有人,没有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作飞灰。 卜鹰呢? 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不会死的。 她一直不停的喃喃低语,翻来覆去的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是说给小方听的,还是在安慰自己。 小方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还能说什么? 这里不是他的故乡,不是江南,但是他心里的伤痛绝不比她轻。 他了解她对卜鹰的感情。 庭园被焚,还可重建,人死却不能复生了,只要卜鹰还活着,别的事都没关系。 他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他还没有死,他的人在哪里? 瓦砾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喇嘛踏着灰烬大步而来。

阳光回过头,看着他。 我认得你。她的声音虽已嘶哑,居然还能保持镇静,你是噶伦大喇嘛的弟子。 是!这喇嘛说:我叫阿苏。 是他叫你来的? 是。 阿苏的神情也很沉痛:三天前我就已来过。 来干什么? 那时火已熄了,我来清理火场。 阳光的手立刻就因激动而颤抖,过了很久才能问:你找到了什么? 阿苏也沉默了很久,等到情绪平静才能回答。 在劫难逃,天意难测,我来时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烧光了,我只找到了一点骨灰。 他找到的不是一点骨灰,他找到的骨灰装满十三个瓦坛。 骨灰?阳光尽力控制自己:是谁的骨灰? 是谁的骨灰?是谁的骨灰?阿苏黯然道:这里也有我的族人,我的朋友,这三天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找,我也想知道那是谁的骨灰,只可惜每个人的尸骨都已成灰,还有谁能分辨得出?

每个人?阳光问:每个人是什么意思? 阿苏长长叹息,黯然无语。 阳光用力扯住他的袈裟:你知不知道这里本来一共有多少人?你说每个人,难道是说他们全都? 她的声音忽然停顿,好像连她自己都被她这种想法所震惊。 不会的,绝不会。她放开了手:这里一定还有人活着,一定还有,你只要找到一个,就可以问出别的人在哪里了。 阿苏默默的摇头。 难道你连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没有。阿苏道:我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找到。 他慢慢的接着道:起火的那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放的火?恐怕永远都没有人能够说出真相来了。 没有人能说出真相?阳光渐渐失去控制:难道你还猜不到谁是凶手? 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当然知道。阳光握紧双拳,说出了几个名字:卫天鹏、胡大掌柜、风叟月婆、阴灵,这些人都是凶手。 你认为就凭这些人,就能将卜鹰、朱云、严正刚、宋老夫子,和这里的数百战士在一夕之间一网打尽?不留一个活口? 阿苏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就凭这些人,恐怕还办不到。 你认为还有谁? 还有内应! 内应?阳光问:你认为这里也有他们埋伏的奸细? 你们能够派奸细埋伏在他们的组织里,他们为什么不能? 阳光沉默,过了很久,忽然又问:波娃呢? 那天晚上,波娃也到这里来了。阿苏道:她说她一定要来见卜鹰。 起火的时候,她也在这里? 是的。 现在她人呢?是死是活? 这问题又是谁也没法子回答的,阿苏反问:难道你怀疑她已经做了对方的奸细? 阳光拒绝回答这问题,可是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 她一向不信任波娃。 女人对女人本来就有种天生的敌意,很少有女人能够完全信任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在美丽的女人之间,这种情况更明显。 这次你错了。阿苏断然道:奸细绝不是波娃!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阿苏迟疑着,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说:因为我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有关卜鹰、班察巴那、和波娃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有关他们的身世和 阿苏没说完这句话。 他严肃沉重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诡秘之极,又愉快之极的笑容,忽然慢慢的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就动也不再动了。 晴空万里,四野渺无人迹,看不见那个透明如水晶的阴灵,看不见那个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小姑娘,也看不见那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毒杀了阿苏的?阿苏知道的是什么秘密? 阴灵为什么不让他说出这秘密来? 一个有关卜鹰、班察巴那、和波娃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和阴灵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阳光忽然又拉住小方的手:我们走。她说:我们去找卜鹰。 你能找得到他? 只要他不死,我就能找得到。阳光依旧充满信心:他一定不会死的。 如果他还没有死,怎么能抛得下这些事,自己却一走了之?小方问。 蝮蛇螫手,壮士断腕。阳光说: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他都能抛得下,什么事他都可以牺牲。 她慢慢的接着道:因为他要活下去,无论活得多艰苦,他都要活下去,因为他还要重建他的家园,还要歼灭他的仇敌,所以他能走,不能死! 她凝视着小方:你应该明白,死有时远比活容易得多,有人虽然宁可选择比较容易的一条路走,宁可一死了之,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是的,我明白。小方忽然也有了信心: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不会死的! 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绿树林里,搭一间小小的木屋。 在你饱经忧患,历尽艰苦,出生入死,百战归来的时候,偷半月闲,带一个你所喜欢,而她也喜欢你的女孩,到这木屋来,做一点你喜欢做她也喜欢做的事,或者什么事都不做。 如果你有这么样一间木屋,如果你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你当然不愿别人来打扰。 所以这木屋,这女孩一定是你的秘密,绝不会有第三者知道的秘密。 所以你有了危险时,也可以躲到这里来。 卜鹰有这么样一间木屋,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绿树林里。 阳光就是他的女孩子。 这是他们的秘密,本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现在她把小方带来了。 木屋有四扇大大的窗子,一个小小的火炉。 如果是夏天,他们就会打开窗子,让来自远山、来自水之滨的风吹进窗户来,静静的呼吸风中从远山带来的木叶芬芳。 如果是冬天,他们就会在小小的火炉里生一堆旺旺的火,在火上架一个小小的铁锅,温一壶酒,静静的看着火焰闪动。 这是他们的世界,宁静的世界。 如果卜鹰还活着,一定会到这里来的。阳光说: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 卜鹰没有来。 门没有锁。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地方,门不必锁。 阳光推开门,脸上的血色就退尽了。 一间空屋,满屋相思,满屋浓愁他为什么没有来? 她的身子突然发抖,血色已退尽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红晕。 她的身子抖得好可怕好可怕,她的脸红得好奇怪好奇怪。 她看见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窗下有张小桌,她的眼睛就盯着这张小桌子看,可是桌上什么都没有。 无论谁在看着一张空桌子时,脸上都绝不会露出她这样的表情。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兴奋激动?难道她能看得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小方忍不住要问她。阳光用力咬住嘴唇,过了很久才能开口:他没有死,他已经到这里来过。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这张桌上本来有个泥娃娃,是他特地从无锡带回来的泥娃娃。阳光轻轻的说:他一直觉得泥娃娃很像我。 小方终于明白:你们上次走的时候,泥娃娃是不是还在这张桌上? 阳光点头:我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她说:我们临走的时候,我还亲了它一下。 以后你们还有没有来过? 没有。 除了你们之外,还有没有别人会到这里来?小方又问。 没有。阳光强调:绝对没有。 所以你认为卜鹰一定已经到这里来过,泥娃娃一定是他带走的? 一定是。 她的声音已哽咽,有些问题她想问,又不敢问,因为她知道这些问题一定会刺伤她自己。 卜鹰既然已来了,为什么又要走?为什么不留在这里等她?为什么没有留下一点消息? 这些问题她就算问出来,小方也无法回答的。 这些问题她没有问出来,反而有人为她回答了是用一种很奇怪很惊人很可怕的方法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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