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察巴那脸上已没有温柔如春的微笑,神态却仍然坚强如金,眼神也仍然尖利如锥。
他的手上仍有弓,腰畔仍有箭。
箭羽上有痛苦之心,倒钩上有相思之情,充满欲望直射人心,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又在叹息。
我以为你想不到我会带他走这条路的,想不到你还是找来了。
她苦笑:难怪每个人都说,如果班察巴那要追踪一个人,就好像猎犬要追一只鸡,从来没有一次追不到的。
班察巴那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一直都在看着吊在树上的柳分分,忽然问: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对她下的毒手?
你知道?阳光反问:是谁?
班察巴那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个名字:是金手。
金手?金手是什么人?
金手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是吕三用黄金收买的组织。班察巴那道:金手就是他们用的代号。
以前我们为什么没听见过?
这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班察巴那道:铁翼、卫天鹏、柳分分,都是这组织中的人。
柳分分既然也是这组织中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付她?
阳光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小方却知道。
因为她曾经出卖过他们。
在那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中,她要她的同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只手。
现在小方明白,那次卜鹰为什么会轻易放过柳分分了。
他算准她的同伙一定会对付她的。
班察巴那的瞳孔在收缩,眼神更锐利,忽然冷笑:想不到他们居然还留在这里没有走。
阳光又问:他们故意把柳分分吊在这里,是不是故意向我们示威?
她自己替自己回答:一定是的,所以你应该赶快去找他们,给他们一点颜色看。
她又拉住小方的手,拉着小方往他们歇马的地方走。
我们也应该走了。
班察巴那却已横出金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妳走,他留下。
你要他留下来干什么?阳光故意装作不懂:是不是要他陪你喝酒?
不是。
这问题本来不必回答的,班察巴那却回答了,回答得严肃而慎重。
阳光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当然不是要他陪你喝酒,你要杀人时从不喝酒。
班察巴那承认,他的眼中已露出杀机。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我希望你只不过是要他陪你喝杯酒而已。
阳光的态度也变得同样严肃慎重:因为你是绝对杀不了他的。
班察巴那冷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不妨一起出手,只要能杀了我,你可以带他走。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带他走。
阳光又叹了口气。
你错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根本不想杀你,但是你也绝不能杀他,否则
否则怎么样?
班察巴那道:他要走时,谁也拦不住他,我要杀人时,也同样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他右手握金弓,用左手食中两指拈起一根羽箭:除非他这次还能避开我这五枝箭。
他的金弓引满,箭已在弦,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忽然大声道: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避开你的箭,但是我知道,你这一箭射出,射死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
班察巴那冷冷道:你想陪他死?
阳光道:我不想。
她居然笑了笑:但是我也知道,你若杀了他,另外有个人一定会陪他死的。
班察巴那不能不问:谁?另外那个人是谁?
是波娃。
她淡淡的接着道:卜鹰要我告诉你,你若杀了小方,波娃也得死,你今天杀了他,波娃绝对也活不到明天。
班察巴那的金弓仍在手,羽箭仍在弦,但是他全身都已僵硬,连扣箭的手指都已僵硬。
他了解卜鹰。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卜鹰。
卜鹰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他射出去的箭,卜鹰的话已出口,他的箭还未离弦。
但是箭已在弦,又怎么能不发?
忽然间,崩的一声响,金弓弹起,弓弦竟已被他拉断。
班察巴那的杀气也已随着断弦而泄。
你们果然是好朋友。他叹息:我从未想到你们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夜深,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班察巴那就慢慢的转过身,走向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尽期的寂寞。
看着他的背影,阳光也忍不住叹息:你从未想到他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也许只因为你自己从来没有朋友。
班察巴那慢慢的点了点头。
也许是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忽然如弓弦般绷紧,忽然伏倒在地上,用左耳贴地,星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已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他又听见了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阳光忍不住悄悄的问:你听见了什么?
人。
人?阳光又问:有人来了?
嗯。
是到这里来的?
嗯。
来了多少人?
班察巴那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回答,因为这时小方和阳光一定也能听到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了。
一阵非常轻的马蹄声,来得极快,眨眼间他们就已能听得很清楚,人马正是往他们这方向来的,来的最少有三四十个人,三四十匹马。
班察巴那身子已跃起,低声道:你们跟我来。
小方的赤犬和阳光的马,却系在干涸的水池旁一株枯树下。
班察巴那飞掠过去,轻拍马头,解开马缰,带着两匹马转入另一座比较低矮的沙丘后,忽然将赤犬绊倒,用自己的胸膛,压住赤犬的头。
一向桀骜不驯的赤犬,在他的手下,竟完全没有挣扎反抗之力。
他出手时已经向阳光示意,她立刻也用同样的方法制服了另外一匹马。
他们用的法子迅速确实而有效,甚至比浪子对付女人的方法更有效。
这时远处的蹄声渐近更近,然后就可以看见一行人马驰入这个已经干涸的绿洲。
一行三十七个人,三十六匹马,最后一个人骑的不是马,是驴子。
这个人高大肥胖,骑的却偏偏是匹又瘦又小的驴子。
驴子虽然瘦小,看来却极矫健,载着这么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能赶上前面三十六匹健马。
人虽然高大肥胖,却没有一点威武雄壮的气概,穿得也很随便,跟在三十六个鲜衣鞭快马佩长刀的骑士后,就像是个杂役跟班。
奇怪的是,这些骑士们对他的态度却极尊敬,甚至还显得有些畏惧。
三十六个人跃身下马后,立刻恭恭敬敬的垂手肃立在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人骑在驴子上东张西望的看了半天,才慢吞吞的下了鞍,一张红通通的脸看来又老实又忠厚,脸上还带着种迷惘的表情,又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才向一条宽肩蜂腰的大汉招了招手,慢吞吞的问:你说的就是这地方?
是。
我记得你好像说这地方是个绿洲。
是。
绿洲是不是都有水的?
是。
水在哪里?这个人叹着气:我怎么连一滴水都看不见?
大汉垂下头,额角鼻尖上都已冒出比黄豆还大的汗珠子,两条腿也好像在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开始发抖。
三年前我到这来过,这里的确是个绿洲,的确有水,想不到现在居然干涸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骑驴的胖子叹了口气,忽然问这大汉:最近你身体好不好?
还好。
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没有。
骑驴的胖子又叹了口气:那么我猜你一定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
大汉忽然抬头,脸上本来已充满恐惧之极的表情,现在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现在他居然还能笑得出,也是件令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骑驴的胖子也觉得很意外,忍不住问:你觉得很好笑?
我我我
大汉还在笑,笑容看来又愉快又神秘,说话的声音却充满痛苦恐惧,忽然慢慢的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仿佛笑得更愉快。
他当然也看得出了这胖子的杀机,明明怕得要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明明笑得很愉快,却又偏偏怕得要命。
一个正常的人绝不会像这样子的,这个人是不是已经被吓疯了?
他的同伴们都在吃惊的看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的脸上,忽然也全都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这三十五个人也全都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也仿佛笑得更愉快。
骑驴的胖子脸色变了,也变得惊讶而恐惧。
就在他脸色刚开始变的时候,他脸上忽然也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和另外三十六个人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也跪下去。
三十七个人一跪下去就不再动,不但身子保持原来的姿势,脸上也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三十七个人一直在笑,就好像同时看到一件令他们愉快极了的事。
阳光忽然握住了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小方的手也一样。
看见这三十七个人如此愉快的笑容,他们连一点愉快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心里忽然也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漫漫的长夜还未过去,大地一片黑暗死寂,三十七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脸上还是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但是现在连他们的笑容,看来都不令人愉快了。
他们的笑容已僵硬。
他们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就在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一跪下去就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就是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笑得最愉快的时候。
他们死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他们为什么要跪着死?
小方想问班察巴那,阳光也想问,有很多事都想问。
在这片神秘而无情的大地上,如果遇有一个能解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事,这个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却不让他们问。他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漆黑的乌木瓶,用小指和无名指捏住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一点粉末在两匹马的鼻子上。
本来已渐渐开始要动的马,立刻不再动了。
他不但不让人出声,也不让马出声。
沙丘前三十七个人全都死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他为什么还不敢出声?
他怕谁听见?
班察巴那不但冷静镇定,而且非常骄傲,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对别人一无所惧,大家都承认这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够让他害怕的事。
可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看来甚至比小方和阳光更害怕。
因为他知道的事远比他们多。
他不但知道这些人都中了毒,而且还知道他们中的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阴灵之毒。
毒性无色无味,来得无影无形,下毒的人也像是阴魂幽灵般飘忽诡秘,来去无踪。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谁,用什么方法下的毒,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等他们知道自己中毒时,已无救了,他们的脸已因毒性发作而扭曲变形,他们的身子因肌肉痉挛而跪下。
毒杀他们的阴灵也许还在千里外,也许就在他们附近。
不管他在哪儿,他迟早总会来看看这些死在他毒手下的人,就好像一位名匠大师完成一件精品后,总忍不住要来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
可是从来都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看到他的真面目,因为他一定要等到他的对象全都死光了之后才会来,他总是会安排他们死在一个静僻荒凉,很少有别人会去的地方。
这个干涸的绿洲本来已很少有人迹,现在这些人都已死光了。
所以阴灵也很快就会来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究竟是人?还是幽灵鬼魂?
班察巴那的心跳已加快。
他知道如果阴灵发现这里还有活人,这个活人还想再活下去就很难了。
漫漫的长夜已将过去,被冷汗湿透的衣服已被刺骨寒风吹干。
黑暗的苍穹已变成一种比黑暗更黑暗的死灰色。
三十七个跪着死的人,还是直挺挺的跪在死灰色的苍穹下,等着毒杀他们的阴灵来看他们最后一眼。
第一个来的却不是阴灵,是一只鹰。
食尸鹰。
鹰在盘旋。
死灰色的苍穹渐渐发白,渐渐变成了死人眼一样的颜色。
盘旋低飞的食尸鹰忽然落下,落在一个跪着的死人身上,用钢锥般的鹰喙,啄去了这个人的眼睛。
这是它的第一口。
就在它准备继续享受这顿丰美的早餐时,它的双翅也忽然抽搐扭曲。
它不是跪着死的。
鹰不会跪下,可是鹰会死。
阴灵的毒已布满了这个死人每一寸血肉,这只鹰啄食了死人的血肉,鹰也被毒杀。
小方只觉得胸口很闷,闷得连气都透不出,胃部也在收缩,仿佛连苦水都要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一声犬吠。
犬吠声并不奇怪,在江南软红十丈的城市,在那些山青水秀的乡村中,鸡犬相闻,他每天都能听见犬吠声,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漠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听见犬吠声的,当然更想不到自己会看见一条狗。
小方看见了一条狗。
第二个来的也不是阴灵,是一条狗。
一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天色几乎已经很亮了,已经渐渐变成死人鼻尖的颜色。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汪汪的叫着,用一种非常生动活泼可爱的姿态跑了过来,就像是一条非常受宠的小狗,跑进了它主人的闺房。
它知道她这脾气温柔的主人绝不会责罚它的,所以它看见每样东西都要咬一口,看见主人的绣花鞋也要咬一口。
只可惜这里不是千金小姐的闺房,这里既没有脾气温柔的大小姐,也没有绣花鞋。
这里只有死人,死人脚上穿的是皮靴。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还是一口咬了下去,咬的不是死人脚上的皮靴,咬的是死人的脚踝。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居然在每个死人的脚踝上咬了一口。
死人已不会痛,死人已没有反应。
阳光却有点心痛。
就像是其他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也很喜欢这种雪白可爱的小狗。
她不忍看见这么可爱的一条小狗,也像那只食尸鹰一样被毒杀。
她不忍看,又忍不住要看。
所以她看见了这件怪事。
这条小狗非但没有被毒杀,反而变得更活泼更好玩更可爱了,就好像刚吃过它的主人亲手喂给它的美食,也想用它最可爱的样子来回报,博取它主人的欢心,所以一直在不停的叫,不停的摇尾巴。
它已经听见它的主人在叫它。
小老虎,快快来!让妈妈亲亲你,抱抱你。
它是条小狗,不是小老虎,它的妈妈也不是狗,是个人。
她是个非常可爱的人,雪白的皮肤,灵活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梳成十七八根小辫子,每根辫子上都用红丝线结了个蝴蝶。
在山青水秀的江南,在春光明媚、莺飞草长的三月,在西子曾经浣纱的小溪旁,你也许偶然会看见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在此时此刻此地,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样一个人的。
她当然不会是阴灵,绝不是。
她是谁?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带了条小狗来。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三十七个死人跪在那里,阳光一定会跑过沙丘去问她,从自己的行囊中分给她一碗酸酸甜甜的羊奶,再问问她有没有婆家?愿不愿意跟小方交个朋友?
她这主意很快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就算没有死人她也不会跑出去了。
因为她忽然看见一个比死人更可怕的人,穿着身雪白的衣服,就像是鬼魂般,忽然出现在这个梳着十七八根小辫子的姑娘身后。
其实他绝对不能算是个丑陋的人,高高的身材,修长笔挺,雪白的衣服整洁合身,面目五官也长得非常英俊。
他甚至比大多数男人都好看很多,但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人看来竟仿佛是透明的,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都是透明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筋,甚至连每一根骨头都能看得很清楚。
这个人全身上下的皮肤就像是一层水晶。
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叫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快跑,跑得越快越好。
她不能不替这个小姑娘担心。
这个水晶人是不是为了她来的?会怎么对付她?
就算他不去动她,等她看见这样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背后时,也会被活活吓死。
现在她已经看见他了。
她非但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高兴得跳了起来,抱住他的脖子,在他透明的脸上亲了一下。
这个水晶人居然也会笑,而且还会说话,声音居然充满柔情。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吓一跳。
是不是全都死了?他轻抚着这小姑娘的秀发柔声的问:是不是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当然全都死了。小姑娘道:你要不要叫小老虎去咬他们一口试试看?
她瞪着眼笑道:你不许他们看见今天的太阳,他们怎么能活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阳光忍不住又悄悄握起小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比刚才更冷。
这个水晶人就是阴灵!
这条小狗刚才去咬那些死人的脚,就是为了要去试试他们是不是已经真的死了?只有死人才不会痛。
一定要等到每个人全都死光,阴魂才会出现。但是阳光还没有死,小方和班察巴那也没有死。
他们终于活着看到了阴灵的真面目。
他们还能活多久?
阴灵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已经施放出他那无色无味无影无形的毒,散发在风里,散发在空气里,等他们发现自己中毒时,已经跪了下去。
跪下去死!
一个人就算要死,也不能跪着死。
为什么不索性出去跟他拼一拼?
阳光几乎又忍不住要冲出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件可怕的事。
三十七个跪在地上的死人中,竟有一个忽然复活了。
复活了的死人就是那个骑驴来的胖子。
他高大肥胖的身子,忽然像是条黄河鲤鱼般凌空跃起,洒出了一片银光。
银光一闪,落在那水晶人身上,竟是一面网。
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挺,翻身落在一棵枯树上,提起了那面银网。
这个水晶人立刻变成了网中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