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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悲伤传说

大地飞鹰 古龍 5589 2023-02-05
刀锋冰冷,刀柄也同样冷。 手更冷。 卫天鹏用冰冷的手接过冰冷的刀,凝视着寒光闪动的刀锋。 这是他的刀。 他用这把刀砍下过别人的头颅,割断过别人的咽喉,他也用这把刀砍断过别人的手。 忽然间,他的神情又恢复镇定,已准备接受这件事,因为他已不能逃避。 事实本来就是残酷的,绝不容人逃避。 卫天鹏忽然问:你要我哪只手? 他也知道这问题卜鹰必定拒绝回答,他用左手握刀,将右手伸出。 这是我握刀杀人的手,我把这只手给你,今生我绝不再用刀。 是不再用刀,不是不再杀人。卫天鹏一字字接着道:但是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杀了你,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杀了你,就算你砍断我两只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也要用嘴咬断你的咽喉,尝尝你的血是什么滋味!

他的声音极平静,可是每句话,每个字,都带着种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像是来自地狱恶鬼的毒咒。 卜鹰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很好。他淡淡的说:我会给你最好的伤药,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卫天鹏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已准备挥刀砍下去。 卜鹰忽又喝止。 等一等。 还要等什么? 我还要让你看一件事。卜鹰道:你看过之后,才会知道你自己这一次来得多么愚蠢! 卜鹰挥手下令,所有的货物立刻全部都堆积到帐篷前,每一包货物都解开了。 没有黄金。 黄金根本不在这里。卜鹰道:你根本不该来的,这件事你做得不但愚蠢,而且无知,你自己也必将后悔终生! 卫天鹏静静的听着,全无反应,等他说完了,才冷冷的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了。 很好。卫天鹏忽然冷笑:其实连这些话你都不必说的。 他挥刀。 刀锋落下时,外面马背上的七十个战士忽然同声惨呼。 七十个人,七十条手臂,都已被他们背后的人拧断。 用最有效的手法拧断,一拧就断。 他们本来的确都是久经训练,百战不死的健儿,可是这一次他们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战马惊嘶,奔出营地,轿子也已被抬走,三顶轿子都被抬走。 蹄声渐远,渐无,欢饮高歌也不复再有,连燃烧的营火都已将熄灭。 天已快亮了。 黎明前总有段最黑暗的时候,帐篷里的羊角灯仍然点得很亮。 宋老夫子醉了,严老先生累了,该走的人都已走了。 小方还没有走。 但是他也没有坐下来,他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来去,也没有注意到卜鹰和班察巴那的存在。

他的人明明在这里,却又仿佛到了远方,到了远方一个和平,宁静,无恩无怨无情无爱的地方。 卜鹰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做得这么绝? 没有回答。 我不管你怎么想,只要你明白一点。卜鹰道:敌我之间,就像是刀锋一样,既无余情,也无余地,我若败了,我的下场一定更惨。 他慢慢的接着道:何况这一次本来就是他们来找我的,我们既然不能不战,要战,就一定要胜;要战胜,对敌人就绝不能留情。 这是不变的真理,没有人能反驳。 卜鹰道:这道理你一定也明白。 小方忽然大声道:我不懂。 他看来就像是忽然自噩梦中惊醒:你们做的事,我全都不懂。 班察巴那苍白英俊的脸上已有很久未见笑容。 你不懂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将那第三顶轿子抬走?

你们为什么?小方早已想问这句话。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你不懂,只因为有很多事你都听不见,有很多事你都看不见。 他不让小方开口,因为他一定要先将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不懂,只因为你还年轻,还没有经过我们这么多惨痛的经验。班察巴那的态度严肃而诚恳:如果你也跟我们一样,也曾在这块大地上生活了二十年,几乎死过二十次,那么你也会听见一些别人听不见的事,也会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了。 他的态度使小方不能不冷静下来。 我听不到什么?小方问:你们又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那顶轿子比其他两顶都重一点。班察巴那道:而且轿子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卜鹰替他接下去说:是两个女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一个的呼吸已经很微弱。

小方已经发现自己应该学习的事还有很多,远比他自己本来的想像中多得多。 不过他还是要问:你们怎么知道轿子里是两个女人?女人的呼吸难道也跟男人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知道轿子里是两个女人。只因为那顶轿子只比搜魂手坐的那顶重一点。 卜鹰又道:我们是从抬轿子的人脚带起的尘砂上看出来的。 这次是班察巴那替他接着说了下去:轿子的质料和重量都是一样的。班察巴那道:搜魂手练的是外功,人虽然瘦,骨头却重,而且很高,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 那两个人加起来最多只比他一个人重二三十斤。 班察巴那下了个很奇怪的结论:这个重量刚好是她们两个人加起来的重量。 小方当然立刻就问:她们两个人?哪两个人?你知道是哪两个人?

我知道。班察巴那道:其中一定有一个是娇雅。 娇雅?小方从未听过这名字:娇雅是什么人? 班察巴那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悲伤! 如果你要了解娇雅这个人,就一定要先听一个故事。 他说的是个悲伤的故事! 娇雅是个女人,是千百年前,生长在圣母之水峰北麓,古代的廓尔喀族中一个伟大而圣洁的女人,为了她的族人,而牺牲了自己。 在凶恶歹毒强悍无耻的尼克族人围攻廓尔喀部落时,她的族人被击败了。 尼克族的标志是红,带着血腥的红,他们喜欢腥红和血污。 他们的酋长活捉了娇雅,玷污了她。 她忍受,因为她要复仇。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终于等到机会,救了同族那个被俘的酋长,救了她的族人。 她自己也不得不牺牲。

等到她的民族复仇大军攻入尼克族酋长的大帐下时,她已化作芳魂。 是芳魂,也是忠魂。 她手里还紧握着她在临死前写给她情人果顿的一首情曲。 是情曲,也是史诗。 请拾得这支歌曲的人。 妥交给我那住在枯溪下的果顿。 我爱的果顿,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生存,就该警惕。 时刻警惕,永远记住,记住那些喜欢污腥血红的人。 他们是好杀的。 你遇到他们,也不必留情。 你要将他们赶入穷海,赶入荒塞,重建你美丽的故国田园。 故国虽已沉沦。 田园虽已荒芜。 可是只要你勤勉努力,我们的故国必将复兴,田园必将重建。 她的情人没有辜负她,她的族人也没有辜负她。 她的故国已复兴,故国已重建。

她的白骨和她的诗,都已被葬在为她而建的娇雅寺白塔下。永远受人尊敬崇拜。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不是个壮烈的故事,永远值得后人记忆警惕。 千千万万年之后的人,都应该为此警惕。 因为真理虽然常在,正义虽然永存,人世间却还是难免有些血腥的人,每个人都应该像娇雅一样,不惜牺牲自己去消灭他们。 现在班察巴那已说完了这个故事。 小方没有流泪。 一个人如果胸中已有热血沸腾,怎么会流泪? 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 她的白骨既然已埋在白塔下,你们说的这个娇雅是谁? 班察巴那的回答又让他惊讶。 我们说的这个娇雅,就是你一直认为她就是水银的那个女人。 小方怔住。 班察巴那显得更悲伤! 她是我们的族人,她知道吕三一直在压榨我们,就像是那些血腥的恶汉一直在压榨娇雅的族人一样,所以她不惜牺牲自己。

卜鹰忽然插口:因为她不但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的情人,她牺牲了自己,到她的敌人那里去卧底,去刺探他们的消息。 班察巴那握住了小方的手:我也知道她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可是我保证,她一定是被逼做出来的,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族人,她不能不这么做。 小方了解。 他也紧握住班察巴那的手:我不怪她,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样做! 班察巴那的手冰冷:但是现在她的秘密已经被揭穿了,对方已经知道她是我们派出去的人。 卜鹰又接着说下去:所以他们派了一个人把她押到这里来,跟她坐在一顶轿子里,到了最后关头,就可以用她来要挟我们。 但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败得那么快,那么惨,所有的变化完全让他们措手不及。 班察巴那沉痛而激动:只不过她还是他们最后一件武器,所以我还是不能看见她,不能让他们利用她来要挟我。

所以他只有先发制人! 如果有人让他看见她,他就一定会杀了那个人!这一点他已令他们确信不疑。 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以后说不定还能利用她,所以他们一定会让她活下去。班察巴那黯然道:所以我也只有让他们把那顶轿子原封不动抬走。 轿子里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唯一能揭穿这秘密的人。卜鹰道:她也坐在轿子里,她知道自己绝对安全,所以她更不会妄动。 我早就认得她。班察巴那道:但是我也从未想到她是个这么可怕的女人。 他们都没有说出她是谁。 小方也没有问。 他不愿问,不敢问,也不必问。 他知道他们不说,只因为他们不能说,不忍说,也不必说。 他们都不愿伤小方的心。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死颈,一个很难穿过去的死颈。 如果你一定要穿过去,就一定会伤到这个人的心。 波娃,你真的是个这样的人? 娇雅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换回来的是什么? 她刺探到什么秘密?是不是和那批失劫的黄金有关系? 这个队伍中本来都是平凡的商旅,从来没有人显露出一点武功,怎么能在片刻间制住七十个久经训练的战士? 宋老夫子和严正刚更是身怀绝技的绝顶高手,为什么要如此隐藏自己的武功? 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秘密?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再问,他觉得自己知道的已够多。 黄金不在他们的货物包裹里。 卜鹰是他的朋友。 黄金的下落小方根本就不关心,他只要知道有人把他当作朋友就已足够。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浪子来说,一个真正朋友的价值,绝不是任何事能比得上的。 黎明。 旭日升起,大地一望无际,砂砾闪耀如金。 大地无情,荒寒、冷酷、酷寒、酷热,可是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也有它的可爱之处,就像是人生一样。 人生中虽然有许许多多不如意的事,许许多多不能解释的问题。 但是人生毕竟还是可爱的。 小方和卜鹰并肩站在帐篷前,眺望着阳光照耀的大地。 卜鹰忽然问:你有没有特别的地方要去? 没有。小方回答:什么地方我都可以不去,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你有没有去朝拜过藏人的圣地? 没有。 你想不想去? 小方的回答使卜鹰的锐眼中又有了笑意。 我想去的地方也可以不去。小方说:我不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去。 卜鹰又问:如果我要你去,你去不去? 我去。 队伍又开始前行,能在片刻制服战士的人,又变成了平凡的商旅。 双峰骆驼的驼峰间,摆着个小牛皮的鞍椅,卜鹰坐在骑上,看着另一匹骆驼上的小方。 再走一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到那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死颈。 群山环插,壁立千仞,青天如一线,道路如羊肠。 一线青天在危岩灰石的狼牙般锐角间,羊肠曲路也崎岖险恶如狼牙。 他们已到了死颈。 队伍走得很慢,无法不慢下来,插天而立的山岩危石,也像是群狼在等着择人而噬。 无论谁走到这里,都难免会惊心动魄,心跳加快。 小方的心跳得也仿佛比平常快了很多。 卜鹰仿佛已听见他的心跳声。 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了。卜鹰道:如果我不留下他们一只手,如果他们又回到这里来等着我,这条路就是我们的死路,这地方就是我们的死地! 死颈,死路,死地! 小方忽然觉得手心冒出了冷汗: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别的人埋伏在这里? 卜鹰道:他们不可能还有别的人手,在沙漠调集人手并不容易。班察巴那已经将他们人马调动的情况查得很清楚,何况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掌心忽然也冒出了冷汗。 因为他已发觉这个死颈,这条死路,这块死地上有人埋伏。 不可能的事,有时也可能会发生的。 心中有死颈,人伤心。 人在死颈中,就不会伤心了。伤心的人有时会想死,可是人死了就不会再伤心,只有死人才不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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