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男人｜女人。上一次的谈话，听起来有点像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的谜语。因此，几个礼拜后，我坐在库赛特家的花园，进一步与他畅谈。暮色逐渐映上绿叶，他递给我一杯红酒。我问他，他是不是真的支持这种男人｜女人｜人的想法。他回答的口气很坚定：当然，我也是女人。就这样，我们在花园边一起欣赏夕阳西下。
我可以把你这种想法归为诗意的表达，或是诙谐、讽刺的说法吗？
绝对不可以。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那么，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我大力反对以二元对立的角度，从生理形态去分出男人与女人这两种性别，并加以等同看待。我反而想要表达一项观念：我们并不是二选一，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男人｜女人。自女人从男人中被创造出来之后，自夏娃从亚当的身上被创造出来，就产生了人类的角色模式和性别差异；对于无数的部族和文化来说，男人和女人的发展，就是以这一个创造的故事为核心的。人类学家证实：人类实际上是来自于一位远古的母亲。这里要看的是几千年来人类对于这个创造的故事的想法和文字记录。因为，这些想法与观念所造成的结果，仍然对于现在的我们有所影响。
在这个创造的观点中，第一个人是个男人。
正是。第一个人是一个男的人类。本来，这个男人是创造生命的。自夏娃从亚当的身上被创造出来后，产生了一个与男人互补的人：一个女人，她从男人那里接收了生育的能力。自男人和女人在身体上有差异，亦即有了生物性别的不同以后，就产生了性别差异。
此外，在这个最早期的阶段，血亲近交显然还不是问题。虽然《创世纪》中没有明确说明，但从内容观之，全人类都来自于该隐、亚伯两兄弟及其姊妹之间的受精。
受精卵在母体内的最早期发展阶段，从生物学来说，男人和女人是合而为一的。一直到若干基因对性别染色体发生影响后，胚胎开始发展成雄性或者雌性。假如胚胎发展成雄性，其雄性的荷尔蒙会让胚胎中的女性结构萎缩。这表示：虽然在生命的一开始，男人和女人表面上是合而为一的，但基因和荷尔蒙的作用让他们发展出在生理与生物条件上不相同的个体。因此，从纯粹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你不会听到我说我也是一个女人。例如一个女人有生产卵子的可能，男人则生产精子。生物学上的女人自有其特殊性，男人也一样；这两者绝不可能同时存在一个人的身上。
生物性别上的特性可能完全翻转吗？
这到目前为止是不可能发生的。某些性别特征虽然可经由外科手术将之改变，那却无法改变性别的基本差异，最多只能改变显现性别的特征。可以把乳房切除，也可以去除女性的性器官，并且可以在这个部位创造一具阴茎和移植人工睪丸。以人工的方式，人可以适应阴茎的固执，甚至可以安装人工肢体。
所以，这是一个男人喽？
对，在外表现出来是如此。此外，借由荷尔蒙的配制更可以让外形显现出男性的特征，可以刺激胡子的生长，甚至可以改变声音。然而，在此有一个巨大的、基本上的但是：一具可射出可造成受孕的精子的阴茎，是无法以人工方式制造出来的。所以：不是男人。
那么反过来，从男人变成女人，又如何？
可以把阴茎和睪丸割除；可以制造出能让阴茎进入的阴道；通过施打荷尔蒙，可以让乳房长得很漂亮；可以改变头发的成长这样子改变以后，我几乎要说：在生理基本构造方面，这个人很像很像女人。不过，再一次有基本上的但是：这个外表看起来像女人的人不可能制造卵子，不可能怀有小孩。亚当和玛利亚这两个神秘受孕的例子，很可能是她们那一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在这方面，我顺便提醒你注意欧洲文化史的一个奇特谬误：在很多绘画中，包括范埃克兄弟（Van Eyck）的《上帝的羊》，都把亚当和夏娃画出肚脐。他们是不可能有肚脐的，因为他们不可能通过肚脐和母体连接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显然，我的艺术史教授也没有！不过，综合而论：从不同的观点来看，男人和女人之间在生理上的差异是根本的，而且是无法翻转的？
正是。然而，在这一个基本差异的范围内有几种层次。就生物学来说，男人和女人的极端原型之间的差异并不可观。次级的性特征，如脂肪堆积、乳房、毛发生长、声音等等，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上有种种可能，以至于有些男人和女人在外表上实在是相当类似，而有些却又显现出天壤之别。幸好，在绝大多数人的身上，可以确认非常典型、漂亮和吸引人的差别，因为正是这些差别形成了两性之间的吸引力，并成为这种类型的动力。
这样很好。但是你指出，男人的基本和次级性特征只是偶然，你有三个漂亮的女儿，你的胡子长得很奇妙，你有一双让沙滩上的游客忍不住偷看的美腿等等。可为什么你说：你也是女人？
因为根据定义，人，男人、女人，都是具有理性天赋的哺乳动物，除了生理结构不同以外，还拥有各自的心理，这心理被标志为性别认同的泉源。
这是指我们对于自己的感觉？
可以这么说。但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因为，我们所认知到的性别认同，是跟一连串难以证明的影响有关系的。大致可以分成生理和心理的影响，这些影响当然又视每一个发展时期而定。
比方说，成长中的少年会在他男性的躯体内感觉到原始的不自在。
没错。生理上他是一个男人，人们认为他会依男性的角色模式过生活，然而实际上他认同的却是女性特质。在女人的身上也可能产生这样的角色翻转。我们甚至可以扩大来看：所有人的身上都可以发现不同层次的这种男人｜女人和女人｜男人的角色翻转。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想像中的人。我们每一个人是男人和女人的混合体，基本上，每一个人在自己的感觉当中都是一个雌雄同体。因此，我可以很平静地宣称：我也是女人。
从文化的意义来说，这听起来却是相当不可信的。
很可惜，你是对的。尽管男人和女人在生物角度下的价值是相同的，但是两者在文化上的地位从来不曾相等。在人类进化的初期，女人在社会模式中扮演决定性的角色。她拥有许多权力，因为她相当重要，首先她是采集者，然后是食物生产者。我们后来的进化过程出现了道德，却是以父权为标志，带着男人在社会、文化和经济地位上统治女人的特征。男性支配的历史虽然有高有低，可是对绝大部分的阶段和社会来说，男人几乎在所有的领域都扮演决定者这个角色，并且常常被女人或自愿或强迫地加以证实。埃及女王哈谢普苏（Hatschepsut）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她统治了一个新帝国长达二十二年，就一个女人而言，实在是相当长的统治时间。但是她有一个奇怪的要求：画师在画她的画像的时候，她绝对不允许他们不为她画上胡子。可以想像，画了胡子是要减轻她男性臣子的痛苦，因为他们被一个女人统治。
除了若干较小的母系文化以外，人类的历史是一长串由男性统治而女性受压迫的岁月。在我们相当重视的希腊文化时期，女人的地位甚至降到比奴隶还要低。尽管许多男人在战争中牺牲，但像雅典这样的城市还居住着八成的男性人口。很大一部分的女婴被视为无用之物而被除掉。在这段我们所谓的民主萌芽期，民主纯粹是男人的事。别期待事情很快有所改善，因为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在西方世界引进妇女投票权，比利时甚至推迟至一次大战结束三十年后的一九四八年。
这项男性的优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女人对我们做了些什么吗？
哲学家对此提出一个有趣的解释。在希腊世界里，女人的地位在所有社会相关领域的全面恶化，伴随着一项重要的哲学发展：自主性和抽象思考能力的发展。依附于事实的知觉，被抽象的思考取代，也就是抽象思考开始从所谓可掌握的概念中解放出来。在这个发展的范围内，女人被视为可掌握的、具体的、自然的；因此，女人被当成阻碍。换句话说：她并不是真的重要。她也不能与男人一起思考，她们只能胜任怀孕和稍微教养小孩这样的工作。亚里士多德及阿奎那先后以精彩的思考来提出女人负面的形象。柏拉图则相反，他的哲学模式中给予女人一个位置。
这就离雌雄同体的亚当相当远了。
在犹太教/基督教的传统中，亚当实际上同时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却认为女性是世俗、污秽、低价值的象征；认为女人的本质违背抽象、宇宙的思考。男人的惧怕被投射在她的身上，灵魂枯萎在世俗的、粗鄙的和可掌握的存在中。男人的精子是生命。一定是因为女人的存在，才造成了男人的弱点，也才能解释男人为何有弱点。
今天，许多人的想法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这些观念依然以不同的形式继续传染病毒，并且受到一神论宗教律令的支持，透过科学的发展、大自然的征服，以及认为理性（归属于男人）战胜无知（以女人为代表）的论点继续蔓延。
哲学就到这里为止。接下来会怎样呢？因为仍有迹象显示，男人和女人开始承认他们具有同样的价值，而这一个同值地位也获得认可。尽管亚里士多德那样说，尽管二千年的基督教那样教诲，但今天有愈来愈多的男人说：我也是女人，而女人说：我也是男人。
惟有透过相互认识与理解，我们才能和谐地共同生活。事实上，有迹象显示，我们在这方面已经有进步了。文化的未来节奏将会由混沌以及一种秩序的形式所决定，而这种秩序会被微小的影响和推移决定其演化。混沌带来一个复杂的网络，在其中，可察觉和不可察觉的现象共存，图像式或抽象的思维方式并用，情绪智商和智力智商齐头并进，理性和自由共生、善与恶共治。在这个网络内，我们遇到自己，也遇到别的男男女女，出身相同，却也不一样。这项发展可能会朝向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在其中，我们的思考和行动并不受人类生物外在条件的束缚。最后，全世界的人终于逐渐理解到，女人的角色远超过某些特定的社会功能，她们的角色对人类来说具有根本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