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蒂.安德伍向陪审团致歉。我上晚班,她解释,通常晚上头脑最清楚,但他们不想让各位熬夜。她在医院急诊室担任医生助理,刚值完三十六小时的班。如果我开始胡说八道,请跟我讲一声,她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把笔插进哪个人身体里,麻烦赏我一巴掌。
乔丹笑笑说:安德伍女士,我们真的谢谢妳出席。
嗯,她戏谑一笑。少睡一会又怎样呢?
她体型壮硕,依然身穿印满了绿色小雪花的医院外袍,乔丹已经请她陈述了姓名与职业。安德伍女士,乔丹说。十一月七日晚上、艾蜜丽.戈德被送到班布里奇纪念医院急诊室时,刚好轮到妳值班吗?
是的。
妳记得她吗?
记得。她非常年轻,看了也最令人伤心。急救人员送她进来时,她已经没有心跳,刚开始大家忙着急救,但过了几秒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她被送到急诊室的小房间之前就已宣告死亡。
我了解了。接下来呢?
按照正常程序,尸体被送到太平间之前必须经过指认,有人跟我们说死者父母正赶过来,所以我开始帮她清理。
帮她清理?
这也是惯例,她说。特别是如果死者流了很多血,亲人看了会难过。我把她的双手和脸擦干净,没有人跟我说不要动她。
妳的意思是?
在警方调查中,证物就是证物,尸体也算是证物。但随同而来的警察说这是自杀,警察局的人没有叫我们特别小心,也没有人过来检验。
妳清洗了她的双手?
是的。我记得她戴了一个漂亮的金戒指,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十字架型的戒指。
妳什么时候离开小房间?
她爸爸过来指认尸体时,我就离开了,她说。
乔丹对证人笑笑说:谢谢妳。我的问话完毕。
诚如乔丹所料,芭瑞特,迪兰妮婉拒交互诘问这位医师助理。不管她问什么,都会损及检方明星证人玛洛探长的证词,所以检方选择放弃。乔丹接着请林悟德.卡派吉恩医生出庭,看着医生走向证人席时,乔丹暗想实在应该送给塞琳娜一打玫瑰花、谢谢她找到这位证人。
陪审团目不转睛看着卡派吉恩医生,他长得很像壮年的卡莱.葛伦,鬓角旁的银发浓密有型,双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保证让人有信心,更别说他是个知名的医生,证词也颇具权威。他自在地坐在证人席上,显然很习惯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对不起,芭瑞特说。可否跟庭上谈谈?
帕科特法官挥手示意两位律师向前,乔丹扬起眉毛,等着听芭瑞特要说什么。为了将来上诉,我必须再度声明检方反对传讯这位证人。
迪兰妮小姐,帕科特法官说。我已经下了判决。
芭瑞特愤愤走回桌前,乔丹详细列举卡派吉恩医生的经历,陪审团这下更表敬佩。医生,他说,你辅导过多少位青少年?
好几千位,卡派吉恩医生说。我说不出详细数目。
其中多少位有自杀倾向?
嗯,我辅导过将近四百位具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这当然不包括我三本著作里、所提到的其他自杀个案。
这么说来,你已发表了研究结果?
没错。除了著作之外,我还在《辅导与诊疗心理学》和《异常孩童心理学》期刊发表文章。
既然我们不像你一样对青少年自杀具有专长,可不可以请你跟我们简单描述一下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青少年自杀是个令人担心的心理疾病,每年人数都持续增加。对青少年而言,自杀不但表示心情沮丧,也代表某种决心。青少年需要受到重视,他眼中的世界也只有自己,请大家想像一个碰到问题的青少年,他父母因为不想接受小孩不开心的事实,或是没时间听孩子说话,所以不加理会,孩子可能在心中暗想:好,你们不管我,是吗?看看我能做出什么事。接着就走上自杀一途。他并不是想死,而是想用自杀来解决问题和痛苦、或是借此跟大家说:你们看吧!
有没有数据显示男孩跟女孩自杀的比率?
相较于少男,少女自杀的比率超过三倍,但男孩自杀成功的机率较大。
真的吗?乔丹故作惊讶地说。其实他上个星期已经跟卡派吉恩医生详细演练,医生说什么都不会吓到他。为什么?
女孩试图自杀时,通常采用比较间接的方式,比方说吞药、或是开瓦斯等等,这些方式花的时间比较长,通常还没见效就被送往医院。有时候她们割腕,但大多时候都横着划一刀,而不晓得沿着动脉直直划一刀才能一劳永逸。从另一方面而言,他说,男孩用枪或是上吊,这两种方式都立即见效,其他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或是解救。
我了解了,乔丹说。哪一种类型的青少年特别容易自杀呢?
这点说来有趣,卡派吉恩医生说,双眼闪烁着学者的光芒。家境贫穷和家境富裕的青少年同样容易试图自杀,想自杀的青少年没有特定的社经背景。
有没有哪些特定行为让大家看了之后说:哇,这孩子打算自杀?
忧郁沮丧,卡派吉恩医生直接说。他可能沮丧了好多年,也可能最近几个月才心情欠佳。通常有个特定事件引发自杀念头,这件事再加上抑郁的心情,往往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周围的人看得出他沮丧吗?
嗯,麦卡菲先生,这就是问题所在。忧郁症有多种面向,朋友和家人不一定看得出来。想自杀的人会表现出某些迹象,心理医生看得出来,也会非常重视,问题是有些青少年却没有任何迹象,有些则表露无遗。
哪些迹象呢?
根据我们的观察,想自杀的青少年老想着死亡,饮食、睡眠习惯有所改变,表现出叛逆行为,不跟人打交道、或是干脆逃家。有些想自杀的青少年始终一副百般无聊的样子,或是很难专心,说不定酗酒、嗑药、成绩退步。他们或许变得不重视外表,个性起了变化、抱怨有些心理不适所引发的生理病痛。我们也看过有些孩子把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别人,或是开玩笑说要自杀。但诚如我先前所言,有时候我们一项也看不出来。
听起来很像我认识的一般青少年,乔丹说。
没错,医生说。这就是为什么事先很难看出迹象。
乔丹举起一叠文件,其中包括艾蜜丽的医疗纪录、以及塞琳娜和警方访问家人邻居的纪录。医生,你有机会看看艾蜜丽.戈德的档案吗?
是的。
她朋友跟家人怎么说?
大体而言,她爸妈没有看出她心情沮丧,她朋友们也没有。但她的美术老师说艾蜜丽虽然没说自己心情不佳,但作品却日趋阴沉。我认为这似乎表示在她过世几星期之前,她封闭了自己。她花很多时间跟克里斯在一起,这点也符合所谓的自杀盟约。
自杀盟约?这究竟代表什么?
两人、或两人以上相约自杀。成年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左右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让他跟着你一起自杀?他对陪审团悲伤地一笑。但我们都忘了自己十六、七岁时的感觉。十六、七岁时,有一个了解、崇拜你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成年之后,事情的重要性变得比较相对,但在青少年时期,你只在乎那个跟你最亲近的人,你们的关系好到穿同一种款式的衣服、听同一种音乐、做同一些事情打发时间,想法也都相同。只要其中之一提到自杀,另一个青少年就会基于各种心理因素,判定这是个好主意。
卡派吉恩医生看看克里斯,仿佛正在分析他。相约自杀的青少年通常非常亲密,但一旦决定一起自杀,两人的世界会变得更加狭小,他们只跟对方吐露心事,只想见到对方,周遭一切变得愈来愈狭隘,最后只在乎自杀这件事。他们共同计画、执行,借此向两人小世界之外、不了解他们的人宣示。
卡派吉恩医生,根据艾蜜丽的档案,她看起来有自杀倾向吗?
我没见过她,但似乎有这种可能。
乔丹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说,虽然她的档案中没有任何明显的警讯,但那个看起来相当正常、只是有点内向的少女可能想要自杀?
以前也有这种例子,卡派吉恩医生说。
我了解了。乔丹低头看看笔记。你有没有机会看看克里斯的档案?
在乔丹的坚持下,塞琳娜比照帮艾蜜丽建档的同样方式,藉由访问亲戚朋友帮克里斯建立了一份档案。虽然不愿知情,但他已经晓得克里斯无意自杀,在这种情况下,他最好不让克里斯跟心理学专家面谈,以免这位专家出庭跟大家说出实情。
我看过了。克里斯.哈特对艾蜜丽.戈德非常痴迷,这是档案中最重要的一点。我研究青少年自杀,更是个心理学家,克里斯和艾蜜丽这些年发展出的感情,可以用一个特别名词来形容。
哪个名词?
融合。他对陪审团微笑。就像物理学的术语一样。这表示两个人的个性紧密融合,结果造就出一种新的人格,两人原本的个性也随之消失。
乔丹不可置信地说:你能再解释一次吗?
简单来说,卡派吉恩医生说,艾蜜丽和克里斯的想法、人格紧密相连,两人之间已经密不可分,他们亲密到少了对方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其中一人发生什么事,势必会影响到另一个人。就自杀这件事而言,其中一人若死了,另一个人也活不下去。他看看乔丹。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多了,乔丹说。但令人难以接受。
卡派吉恩医生微笑说:恭喜你,麦卡菲先生,这表示你心理正常。
乔丹戏谑一笑。医生,我可不确定迪兰妮小姐是否同意你的看法,但还是谢谢你。陪审团在他身后窃笑。卡派吉恩医生,根据你的专业判断,你能针对克里斯多弗.哈特和艾蜜丽.戈德下个结论吗?
可以。我认为艾蜜丽想自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可能永远不晓得原因何在。但她因为某事而沮丧,死亡似乎是个解脱,克里斯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她跟他说她打算自杀,也请他帮忙。但她一跟克里斯说了,他马上明了如果艾蜜丽死了,他也没有理由活下去。
乔丹瞪着陪审团。你的意思是说,艾蜜丽和克里斯基于不同理由想自杀?
没错。很可能仅仅因为艾蜜丽打算自杀,所以克里斯同意一起动手。
乔丹暂时闭上眼睛。在他的辩护策略中,最困难的一点莫过于说服陪审团、让他们相信两个孩子可能一起想出这么可怕的点子。感谢老天爷(或是找到这位医生的塞琳娜),卡派吉恩医生让大家觉得这点并非不可能。还有一件事,乔丹说。艾蜜丽自杀几个月之前、帮某人买了一个非常昂贵的礼物,你怎么解释这种行为?
喔,这是一种赠与,卡派吉恩医生说。她计画把某样东西留给某人,确定大家不会忘了她。
这么说来,艾蜜丽买了这个礼物,好让大家晓得她打算自杀?
抗议!芭瑞特大喊。引导证人。
庭上,这点非常重要,乔丹辩驳。
那就请你重新措辞,麦卡菲先生。
乔丹再度面向卡派吉恩医生。根据你的专业意见,如果艾蜜丽打算自杀,她为什么还买了一个手表之类的贵重礼物?
在我看来,医生一副沉思的模样。艾蜜丽买手表时,还没决定要自杀,也没有约同克里斯自杀。就算手表确实很贵重,但那也不是重点,他对乔丹悲伤地笑笑。当你打算自杀时,你绝不会想到退钱这回事。
谢谢,乔丹说,然后坐下。
芭瑞特的头好昏,她得让这个专家看起来像个白痴,但她对他的领域却毫无所悉。好,卡派吉恩医生,她鼓起勇气说。你读了艾蜜丽的档案,你也提到具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有时候会显现许多征兆。她拿起写满注释的拍纸簿。失眠是其中之一吗?
是的,
你从艾蜜丽的档案中看出这一点吗?
没有。
你发现任何无法解择的饮食习惯改变吗?
没有。
艾蜜丽表现出叛逆行为吗?
没有,我在档案里没有读到这一点。
逃家呢?
没有。
她老想到死亡吗?
不是非常明显。
她看起来无聊、或是无法专心吗?
没有。
她酗酒或是嗑药吗?
没有。
她有哪门课不及格吗?
没有。
她变得不在乎外表吗?
没有,
她抱怨有些心理不适所引发的生理病痛吗?
没有。
她开玩笑说要自杀吗?
显然没有。
这么说来,仅仅因为她有点冷漠、退缩,所以你就判定她有自杀倾向。百分之九十九健康、正常的女性每个月多少都会这样,不是吗?
卡派吉恩医生笑笑说:各方权威人士都会赞同妳的说法。
既然艾蜜丽没有表现出大部分的征兆,她可不可能不具自杀倾向呢?
可能,医生说。
就算艾蜜丽显现了几个征兆,在你看来,一个健康正常的青少年是否也会表现出这些行为?
是的,而且常有。
你根据艾蜜丽的档案做出分析,对不对?
是的。
谁建立了这份档案?
据我了解,辩护律师的调查员塞琳娜小姐搜建了这份档案,档案中包括她本人、以及警方访问艾蜜丽家人朋友的纪录。
根据你的证词,克里斯多弗.哈特是艾蜜丽.戈德最亲近的人。档案中包括克里斯对艾蜜丽的观察吗?
嗯,没有。他没有受访。
但艾蜜丽在世的最后几个星期中,她最常求助于克里斯,对不对?
是的。
这么说来,他说不定可以告诉你、艾蜜丽是否表现出我们刚才列举的种种征兆?他说不定比任何人看得更清楚。
没错。
他显然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但你却没有跟他谈谈?
我们想要保持客观,所以没有探询克里斯的意见。
医生,那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有没有访问克里斯多弗.哈特?
不、我没有。
你没有访问克里斯多弗.哈特。他活得好好地,而且可以接受访问,你却从来没有征询他的看法。除了艾蜜丽之外,他最能解释艾蜜丽死前的行为,你却从来没有跟他谈。芭瑞特直直盯着这位证人。而你也无法访问艾蜜丽,对不对?
金.肯莉身穿手工扎染、印满了上百个小手印的土耳其长袍出庭。这是一群幼稚园小朋友送我的,她对护送她走向证人席的法警说。是不是很漂亮呢?
乔丹阐述她的资历,然后请问她怎么认识艾蜜丽.戈德。我是她的高中美术老师,她说。艾蜜丽非常有天赋,我是个专科老师,一天下来可能见到五百名学生,大部分学生只是晃过美术教室,留下一片混乱,只有少部分继续修课,而且真的喜欢美术,其中一、两位说不定具有天赋,而艾蜜丽是最稀有的好学生,我想大概每十年才会出现几位,她不但真心热爱艺术,而且知道怎样善用天赋。
她听起来相当特别。
她才华洋溢,金说。而且非常用功。她空闲的时间都花在美术教室,甚至有自己的画架。
乔丹举起一系列先前法警连同肯莉女士带进来的油画。我这里有几幅图画想列为证物,他说,然后等候芭瑞特逐一检视、法庭书记官仔细加以标示。请妳解释一下这些油画,好吗?
当然。拿着棒棒糖的男孩是她九年级的作品,母子图则是她十年级的作品,你从脸部轮廓可以看得出来,母子图的技巧成熟多了,感觉比较鲜活,人物也较具立体感。至于第三幅图画,嗯,主题显然是克里斯。
克里斯多弗.哈特?
金.肯莉笑笑说:麦卡菲先生,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得出来,他向她担保。但法庭得留下纪录。
嗯,好吧,确实是克里斯多弗.哈特。艾蜜丽捕捉了他脸上的表情、和脸部五官,事实上,艾蜜丽的作品总是让我想到玛丽.卡莎特。
嗯,乔丹说。这下我听不懂了。谁是玛丽.卡莎特?
她是一位常以母亲和小孩为主题的十九世纪画家,艾蜜丽也采用同样主题,而且同样注重细节和情感。
谢谢,乔丹说。这么说来,艾蜜丽的绘画逐年成熟了?
从技术层面而言,是的。她从一开始就很有感情,但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她一直不断进步,我看得出她画的不仅是人物,而是人物的感觉和想法。麦卡菲先生,你在业余画家身上很少看到这一点,这是非常精练的技艺。
妳注意到艾蜜丽的风格有所改变吗?
嗯,我确实注意到了。去年秋天她画了一幅非常不一样的油画,让我相当惊讶。
乔丹抽出证物中最后一幅图画,画中随笔勾勒的骷髅头、乌云密布的眼眶、以及下垂的舌头深深吸引了陪审团的注意力,其中一名妇女遮住嘴巴低声惊呼:我的天啊。
我也有同样感觉,金.肯莉对着陪审团点点头说。你们也看得出来,这已经不是现实主义,而是超现实主义。
超现实主义?乔丹说。你能跟我们解释一下吗?
每个人都看过超现实画家的作品,比方说达利、以及马格利特。看到乔丹一脸不解,她叹口气说。达利,就是那个画滴水时钟的家伙。
喔、是、是。他很快瞄了陪审团一眼,陪审团跟其他格拉夫顿郡、随机取样的小团体一样,成员的背景迥异,达特茅斯学院经济学教授的旁边坐着一位农夫,乔丹敢打赌这人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农场,经济学教授看起来很无聊,说不定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谁是达利,农夫则低头拼命做笔记,肯莉女士,艾蜜丽画了这幅画吗?
她九月底开始动笔,她她过世的时候还没有百分之百完成。
没有吗?但是已经签名了。
没错,美术老师皱着眉头说。而且下了标题,她显然认为快完成了。
妳能告诉我们艾蜜丽下的标题吗?
金.肯莉修长的红指甲轻轻划过骷髅头、宽长的舌头、和眼眶中的朵朵乌云,最后停留在艾蜜丽的签名上方。在这里,她指指说。自画像。
芭瑞特.迪兰妮撑着下巴,盯了油画好一会,然后叹口气站起来。我看不出所以然,她对金.肯莉坦承。妳呢?
我不是专家金,肯莉开口。
没错,芭瑞特插嘴。但我敢保证辩方已经找到一位专家。妳是艾蜜丽的美术老师,妳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画出这么可怕的画?
我提过这幅画跟她往常的作品非常不同,她说这是她那时想画的画。
芭瑞特在证人席前走来走去。画家尝试不同媒介和风格,这样很不寻常吗?
不。
艾蜜丽尝试过雕塑吗?
十年级的时候试过一次,为期不长。
捏陶呢?
一点点。
芭瑞特略带鼓舞地笑笑说:水彩画呢?
试过。但她偏好油画。
但是艾蜜丽有时候会画出不太相称的作品?
当然。
芭瑞特慢慢走向那幅骷髅头的油画。肯莉女士,艾蜜丽刚开始尝试水彩画时,她的行为举止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
她尝试雕塑时,妳注意到她的行为有任何改变吗?
没有。
芭瑞特举起骷髅头油画。她画这幅画的时候,妳注意到她跟往常很不一样吗?
没有,
问话完毕,梅兰妮说,然后把油画放回证物桌,正面朝下。
法院大厅有一长排椅子,好像连结了两个法庭,椅子上每天坐着行色匆匆的律师、等着应讯的人、以及被警告不准彼此交谈的证人们,过去两天以来,麦克跟梅兰妮坐在大厅的一边,葛丝坐在另一边,但今天梅兰妮已经出庭,获准进去法庭旁听,葛丝坐在她通常坐的椅子上拼命试着看报,而不要注意到麦克已经走过来。
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折起报纸。你不该,她说。
不该怎样?
坐在这里。
为什么?只要我们不讲到案子就好。
葛丝闭上眼睛。麦克,我们周围弥漫着这个案子的气息,怎么可能不讲?
妳见到克里斯了吗?
没有。我今天晚上过去。葛丝想想说。你呢?
我想不太恰当,他说。尤其是如果我今天出庭的话。
葛丝微弱笑笑说:你的逻辑很奇怪。
妳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已经帮被告作证,克里斯应该亲自谢谢你。
没错。但就因为帮被告作证,所以今晚我说不定出去喝个烂醉,忘掉这一切。
葛丝在座椅里转身。别这样,她边说、边把手搁在他手臂上。
他们同时低头看看,两人都满脸通红。麦克伸手盖住她的手。要不妳今天晚上跟我出去?他问。
葛丝摇摇头。我得去探监,她轻声说。看看克里斯。
麦克望向他处。没错,他缓缓地说。我们都该想到孩子。说完就站起来走向大厅另一边。
费南女士,乔丹说。妳是艺术治疗师。
没错。
妳能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吗?他鼓励地笑笑。新罕布夏州没有太多艺术治疗师。
事实上,珊卓拉.费南远从加州柏克莱而来。她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一身加州阳光的黝黑、还有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心理学博士学位。我们隶属心理保健行业,经常受雇于机关单位,我们请患者画些特别的东西,比方说房屋、树木、或是人,根据患者的画作以及绘画的风格,我们可以判定患者的心理状况。
真了不起,乔丹真心佩服。妳看看图画就可以判断出某人心里想些什么?
当然可以。比方说年纪很小、没办法用言语表达的小孩,我们可以判定他们是否遭到虐待、性侵害等等。
妳辅导过青少年吗?
有时候。
乔丹走到克里斯身后,一只手故意摆在克里斯肩上。妳曾辅导过非常沮丧、具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吗?
有。
妳从青少年的画看得出绘者曾遭到性侵害、或有自杀倾向吗?
可以,珊卓拉说。图画描绘出某些受到压制的下意识情感,有时这些情感太强烈、太原始,没办法用其他方式表达。
这么说来,当妳碰到一个正在发脾气的小孩,妳看了图画就晓得她生命中起了巨变?
当然。
乔丹走到证物桌旁,拿起艾蜜丽十年级时画的母子图。妳能告诉我们这个绘者的心里状态吗?
珊卓拉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细框猫眼眼镜,把眼镜架上鼻梁。这看起来像是出自一位调适良好、心情稳定的绘者,你可以看出画中人物的脸庞和双手比例恰当,传达出高度真实感,画中没有不寻常或是夸张之处,而且用色鲜明。
好,乔丹举起骷髅头油画,这幅呢?
珊卓拉扬起眉毛。嗯,她说。这幅图画非常不同。
妳能告诉我们、妳从中观察到什么吗?
当然。首先,画中有个骷髅头,我马上觉得绘者可能一心想着死亡,更令人担心的是背景中红色和黑色并陈,根据许多艺术心理治疗的研究,这表示绘者有意自杀。还有乌云密布的天空,当我们看到图画中出现云朵、或是下雨时,通常表示绘者心情忧郁或是具有自杀倾向但更令人不安的是,绘者把云朵画进原本应该有眼睛的地方,眼睛象征一个人的思绪,这位绘者在眼眶中画上乌云,我认为她很可能已经想要自杀。
她靠向证人席的栏杆。可不可以麻烦你把图画拿过来;点?乔丹拿着油画走过来,把画高举在陪审团和珊卓拉之间。最令人困扰的是画中的部分细节,这些都符合超现实风格
这有特别意义吗?
倒是没有,但画中物件呈现的方式却不太寻常。请看这里,这虽然是个骷髅头,但却有长长的眼睫毛,嘴里伸出的舌头也极为传神。在我看来,这些都传达出性侵害的警讯。
性侵害?
没错。性侵害的被害人特别喜欢画出舌头、眼睫毛、楔形物品、和皮带。她眯起眼睛看画,仔细思量。嗯,骷髅头飘浮在天空。当我们看到画中出现一具没有手、或是身首异处的躯体飘浮在空中,通常表示绘者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失控。他们双脚不着地,逃不开困扰他们的事情。
乔丹把图画放回证物桌。费南女士,妳若在诊疗时看到这幅图画,妳对绘者有何建议?
珊卓拉.费南摇摇头。我会非常关切这位绘者的心理状态,特别是忧郁症,甚至自杀,她说。我会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
梅兰妮在椅子上动了动,她已经出庭作证,所以今天是她第一天获准到场旁听。在所有证词中,这名来自柏克莱的女士的证词最让人生气。舌头、眼睫毛、楔形物品。
警讯:性侵害。
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她清楚想起艾蜜丽日记传达出的情绪那本藏在衣柜后面、被她烧了的日记。
那本她从头读到尾的日记。
梅兰妮推开同排的人,跌跌撞撞走出法庭,她跑过葛丝.哈特、麦克以及其他众人身旁,直奔洗手间,吐了一地。
费南女士,妳曾就读艺术学院吗?
是的,珊卓拉对着检察官一笑。好久以前啰,那个时代说不定恐龙依然存在。
芭瑞特笑也不笑。申请艺术学院必须附上十五到二十张作品的投影片,对不对?
是的。
这幅图画可不可能呈现出不同风格、借此向校方表示申请人的画风广泛?
其实校方偏好申请人画风一致。
但还是有可能,对不对?
是的。
芭瑞特从她的公事包里拿出两个小小的塑胶方块。请将这些列为证物,她边说、边把两张CD摆到证物桌上。费南女士,这两张CD是从艾蜜丽.戈德房间里拿来的,妳能为我们描述一下吗?
艺术心理治疗师从检察官手中接过CD。一张是死之华合唱团(Grateful Dead,),她说。这张CD很棒。
封面是什么?
一个骷髅头飘浮在幻觉色彩的天空。
另一张CD呢?
滚石合唱团。封面是一张大嘴巴、和一根长舌头。
费南女士,妳见过青少年复制对他们意义重大的艺术作品吗?
有,我们经常看到,这是青少年成长的过程。
这么说来,这位画骷髅头的绘者,很可能只是复制她几张心爱CD的封面?
绝对有可能,
谢谢妳,芭瑞特边说边拿回CD。妳提到画中的某些风格令妳不安。妳能不能列举一个明确的来源证明云朵代表自杀?
恐怕不行。我说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研究,而是多项针对孩童的研究结果。
好。妳能指出哪一个研究结果显示,嘴巴里伸出舌头暗示性侵害吗?
恐怕不行,这也是许多个案的综合报告。
这么说来,妳也不能确切指出,为什么画中出现红、黑色就表示绘者企图自杀?
不能。但我们发现诸如此类的画作中,百分之九十的绘者都有自杀倾向。
芭瑞特微笑说:妳这么说真是有趣。她拿出一张海报,把海报高举到乔丹面前。
抗议!他马上说,然后走到法官面前。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问芭瑞特。跟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拜托喔,乔丹,这是马格利特的作品,我知道你是艺术白痴,但即使是你也看出来我打算用这张海报做什么。
乔丹转向法官。如果我晓得她打算摆出一张该死的马格利特海报,我会事先针对这个画家做些研究。
算了吧,芭瑞特说。我昨天晚上才想到这回事,请给我一点发挥的空间。
如果妳在法庭里摆出那张海报,乔丹说。我也需要一些发挥空间。庭上,我需要时间找些关于马格利特的资料。
芭瑞特甜美一笑。根据你对艺术的了解,等你找好资料,你的当事人可能已经七十岁了。
我需要时间研究一下马格利特,乔丹重复。他说不定曾经求助于该死的弗洛依德。
我同意让检察官继续进行,帕科特说。
什么?芭瑞特和乔丹不约而同地说。
我准许检方摆出海报,他说。乔丹,你传讯了艺术专家作证,不妨让芭瑞特有些发挥空间。
乔丹踱步回到桌旁,芭瑞特呈上马格利特的海报作为证物。妳晓得这幅画吗?
当然,这是马格利特的作品。
马格利特?
没错,他是个比利时画家,珊卓拉解释。他以这幅画为主题做了一系列变化,她指指海报上男子的黑色侧面影像,男子式样保守的礼帽中满是云朵。
这幅海报、和麦卡菲先生请妳分析的那幅图画,妳看得出两者相似之处吗?
当然。两者都有云朵,但马格利特作品比较没有那么乌云密布,云朵也不限于眼眶之中,而是充满整个头部,珊卓拉笑笑。妳怎能不喜欢马格利特呢?
显然有人真的很喜欢,乔丹喃喃说。
马格利特接受心理咨商吗?
我不知道。
他画了这幅画之后,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知道。
他画这幅画的时候沮丧吗?
我无法判定。
芭瑞特一脸嘲弄转向陪审团。妳的意思是说,艺术心理治疗无法做出定论?换句话说,妳看到一张图画,画中若出现吐出的舌头,妳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绘者是否曾遭受性侵害?有人如果在眼眶中画了乌云,妳也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她是否想自杀?费南女士,这样说对不对?
没错,珊卓拉坦承。
我还有一个问题,芭瑞特说。在艺术心理治疗中,妳指示小孩或是青少年画画,而没有让他们自由发挥,对不对?
是的。我们请他们画房子、人、或是风景等等。
大部分艺术心理治疗的研究,是不是根据这些指示?
没错。
妳为什么下达指示?
因为观察创作过程是艺术心理治疗的一环,珊卓拉解释。创作过程跟完成的作品一样重要,两者都有助于分析患者的困扰。
妳能举个例子吗?
当然。我们请一个小女孩画她的家庭,她画到爸爸的时候若稍有犹豫、或是完全没画他的下半身,这可能表示她遭受性侵害。
费南女士,妳亲眼看到艾蜜丽.戈德画那个骷髅头吗?
没有。
妳下达指令、叫她画自画像吗?
没有。
这么说来,妳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妳针对它所做的推论可不可能受到影响?比方说变得比较不确定?
我想可能。
艾蜜丽.戈德画这幅画的时候,可不可能从未遭到性侵害,也没有自杀倾向9说不定她只是跟马格利特先生一样,作画当天心情不太好?
可能吧,珊卓拉说。但话又说回来,这幅画进行了好几个月,难不成她连续好几个月都心情不好?
芭瑞特听到这番意想不到的辩白,双唇不禁紧绷。轮到你了,她对乔丹说。
庭上,我要覆问,乔丹说。他站起来走向珊卓拉。妳告诉迪兰妮小姐,画中这些令人不安的表达方式,没有任何一项能让妳百分之百确定艾蜜丽曾经遭到性侵害、或是想自杀,她可能只是尝试不同画风,希望能进得了索邦大学。但根据妳的专业了解,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相当低。这幅画中有很多奇怪之处,如果只有一、两个地方,珊卓拉说。比方说融化中的时钟、或是脸中央有个苹果,我会认为她尝试超现实主义的画风。但你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现画风,没必要画出一些让艺术心理治疗师毛骨悚然的东西。
乔丹点点头,然后走向证物桌、慎重拿起马格利特的海报。如果这场审判证实了什么,那就是我对艺术一窍不通。珊卓拉对他笑笑。妳们绝对已经让我屈居下风,我姑且相信妳和迪兰妮小姐吧。这张海报是马格利特的作品?
没错,他是个非常杰出的画家。
乔丹不解地抓抓头。我看不太出来,说真的,我不会把这张海报挂在我家里。他边说,边转身对着陪审团举高海报。即使像我这种艺术白痴也知道梵谷割下自己耳朵、毕卡索画中的人物脸部扭曲等等,艺术家通常相当情绪化,马格利特有没有看心理医生呢?
我不知道。
说不定他心理状态不太稳定?
我想可能吧。
说不定他曾遭到性侵害?
也有可能,珊卓拉说。
很不幸地,乔丹继续说。我没有时间研究马格利特,但妳的意思是说,从一位艺术心理治疗师的观点而言,他似乎有些心理问题,对不对?
珊卓拉笑笑说:没错。
妳告诉迪兰妮小姐,妳大部分时间请患者画一幅特定的图画。这么说来,妳从来没有随便拿起一幅图画、依此判定这个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吗?
不,但我们偶尔会观察患者的任何一幅作品。
比方说,小孩家长们带过来的画作?
是的。
妳能从这类图画中判定孩子是否有问题?
通常可以。
妳的意思是说,妳从随便一幅画作中看得出问题,稍后也证实绘者确实需要帮助?准确度有多高?
是的,大概百分之九十,珊卓拉说。我们相当谨慎。
不幸的是,乔丹说。艾蜜丽无法照着妳的指令画画,如果她能的话,妳說不定可以帮助她。尽管如此,妳看过她的画作,身为一位合格的艺术心理治疗师,妳担心她的心理健康吗?
是的,我确实担心。
问话完毕,乔丹坐下、对克里斯笑笑。
庭上,我要再度诘问。芭瑞特站到珊卓拉.费南面前。妳刚才跟乔丹先生说,妳偶尔根据一幅没有经过指示而画出的图画、做一些初步评估?
没错。
妳也说画中如果出现令人不安的图像,百分之九十的绘者都有急需解决的心理问题?
是的。
其他百分之十呢?
嗯、珊卓拉说。通常没事。
芭瑞特笑笑说:谢谢。
琼安.博瑞特是个平凡的中年妇女,一双绿眼睛闪耀着梦幻的光彩,显示出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像自己是世界文学名著的女主角,说不定甚至想像自己和最喜欢的男学生为伴。坐上证人不到几分钟,这位克里斯的英文老师已经告诉大家,克里斯不但是她心爱的学生,而且说不定是本世纪下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乔丹不禁露齿一笑,博瑞特太太不在证人席时,唯一的道具只有黑板和一排排书桌,远不及像在法庭上一样具有戏剧效果。
克里斯是怎样的学生?
琼安.博瑞特在胸前合起手掌。他非常优秀,我想我没有给过他低于A的成绩。他是那种老师们会在教职员休息室谈论的学生,你知道的,比方说:这学期谁帮克里斯.哈特上社会学?等等。
他去年秋天在妳班上吗?
是的,上了三个月的课。
博瑞特太太,妳认得这个吗?乔丹举起一份打字工整的作业。
认得,她说。这是克里斯在大学英文先修班的作业,他十月最后一个星期交的。
什么作业?
议论文的写作技巧。我请学生们找一个时下最热门、颇具争议性的话题,然后根据个人信念评判正反观点,学生们必须陈述论点,找出佐证,反驳对方,作出结论。
乔丹清清喉咙。我的写作几乎跟艺术一样糟糕,他带点羞怯说,神情相当迷人。妳能再为我解释一次吗?
博瑞特太太傻傻一笑。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主题,陈述正反两方意见,然后下结论。
啊,乔丹说。这下我就懂了。
大部分大二的学生都做不到,但克里斯表现得好极了。
博瑞特太太,妳能告诉我们克里斯选择的主题吗?
堕胎。
他站在哪一方?
他反对堕胎。
学生们必须真心赞同他们陈述的论点吗?
是的。有些人当然不是,但在写作过程中,我跟克里斯碰了几次面,从跟他的谈话中,我可以告诉你,他相当坚持自己的信念。
博瑞特太太,请妳念念第四页最下方做记号的地方,好吗?
英文老师把作业举到一段距离之外,眯起眼睛。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选择。缩减某人的性命是违法行为,事实就是如此。辩称胎儿不是生命无异是强词夺理,因为等到大部分堕胎手术进行时,所有的人体器官已经成形:辩称堕胎是女人的权利也不成理,因为那不仅是她的身体,也攸关另一个人的生命。她抬头看看,等待指示。
妳說得没错:文章里说的确实很清楚。博瑞特太太,妳认为克里斯.哈特可能因为女朋友怀孕,所以杀害她吗?
抗议!芭瑞特说。她是英文老师,不会读心术。
我准许被告律师继续,柏科特回答。
乔丹瞄了芭瑞特一眼。博瑞特太太,妳要我重复一次问题吗?妳认为克里斯.哈特可能因为女朋友怀孕,所以杀害她吗?
不,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乔丹的酒窝乍现。谢谢,他说。
琼安.博瑞特瞪着他,叹口气说:不客气。
芭瑞特马上站起来。我跟麦卡菲先生不一样,她说。我以前非常喜欢作文课,克里斯似乎也很喜欢,他显然是妳最欣赏的学生之一。
没错。
妳没办法想像他做出诸如谋杀之类的可怕事情。
绝对无法想像。
根据那篇令人佩服的文章,妳也无法想像他会夺走小宝宝的生命、或是冷酷地射杀他的女朋友,对不对?
没错。我无法想像他杀害任何人。
甚至他自己?
喔,博瑞特太太猛摇头。当然不可能。
嗯,让我重复一下几个事实。芭瑞特扳着手指数数。他不会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他不会杀害艾蜜丽,他不会让艾蜜丽自杀,他当然也不会自杀。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案发现场有具尸体,克里斯招认艾蜜丽打算自杀,他也想跟着做,各种证据也显示他在案发现场。她的头稍微一偏。博瑞特太太,妳怎么解释呢?
441
抗议!乔丹大喊。
撤回,芭瑞特说。
午餐时,克里斯被带到楼下警长办公室里的监禁牢房,乔丹帮他买了一个火鸡肉三明治,然后坐到牢房外面的塑胶折叠椅上吃自己的一份。我替她难过,克里斯吃得满嘴食物。我是说博瑞特太太,
她是个好人。
没错。不像那个检察官,
乔丹耸耸肩。职业不同,作风也不一样,他说。我在检察官办公室工作时,跟她一样凶狠,
克里斯微弱地笑笑。你是说你现在刚好相反、变得心软了?
喂,乔丹把手贴上牢房的铁栏杆。你该不会开始怀疑我吧?克里斯没回答,乔丹轻蔑地说:你们这小信的人哪。 (译注:语出<马太福音>六:三○。)
克里斯听了抬起头来,一脸严肃。我有信仰,他说。我只是不确定自己相信什么。他把没吃完的三明治放在锡箔纸上,包成一团丢掉。如果我被判有罪怎么办?他问。
乔丹迎上他的凝视。你得出席判刑听证会,他说。然后根据刑期被移送到康科特。
就这样?
不,我们会提出上诉。
上诉得花好多时间,而且可能没有结果。
乔丹低头看看三明治,三明治忽然跟木屑一样难以下咽。他不置一词。
你知道吗?克里斯说。你不想听我说实话,我却只想听你说实话。他转头,伸出拇指轻刮铁栏杆。但我想我们都没让对方满意。
克里斯,乔丹说。我不喜欢给人无谓的期望,但我们还有两位最好的证人。
然后呢?
乔丹盯着克里斯,脸上毫无表情。我不知道。
那天下午史蒂芬妮.纽威尔坐上证人席时,法庭里起了小小骚动,有个坐在后排的人对她丢了一颗烂番茄,而且大喊:杀人犯! ,番茄打到她衬衫上,这人则夺门而出。法院暂时休庭,史蒂芬妮利用这段时间换上干净的衬衫,警方也过来处理这场小规模的反堕胎示威。等到史蒂芬妮.纽威尔重新坐上证人席、陈述自己的经历时,大部分的陪审团员都已推论出艾蜜丽.戈德曾到家庭计画中心寻求堕胎。
我是辅导人员,她说。被指派处理艾蜜丽的案子。
妳有她的档案吗?乔丹问。
有。
妳什么时候见到艾蜜丽?
第一次是十月二日。
那次会面时做了什么?
我初步访问艾蜜丽,跟她解释验孕测试的结果、以及各种可行方案。
下次会面是什么时候?
十月十日。堕胎之前需要经过咨商,费用也在那时支付,我们也得知道手术时没有人陪同。
比方说孩子的父亲?
没错。如果是青少年的话,则是她们的父母。但是艾蜜丽表示她爸妈并不支持,她没有告诉宝宝的父亲,也不打算跟他说。
妳听了有何反应?
我跟她说她最好跟孩子的爸爸讲,身边才多个人关照。
妳们什么时候再碰面?
十月十一日,也就是排定堕胎的那一天。辅导员在手术进行之前、当中、以及之后都在场,提供必要的心理协助。
乔丹走向陪审团席。她堕胎了吗?
没有。某件事情让艾蜜丽非常不高兴,结果她决定不堕胎。
乔丹手肘靠在陪审团席的栅栏上。这种状况很奇怪吗?
喔、不,其实经常发生。很多人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
她决定留下宝宝之后,妳怎么说?
史蒂芬妮叹口气说:我建议她告诉孩子的父亲。
她反应如何?
她变得更生气,所以我就不提了,史蒂芬妮说。
纽威尔女士,妳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艾蜜丽.戈德?
十一月七日,也就是她过世的那天下午。
那天妳们为什么会面?
我们之前就约了会面。
那天艾蜜丽.戈德心情不好吗?
抗议,芭瑞特说。纯属臆测。
驳回,帕科特说。
妳觉得艾蜜丽.戈德看起来难过吗?乔丹重新措辞。
确实很不开心,史蒂芬妮说。
她有没有跟妳說为什么?
她说她觉得已无选择余地,她不知道该拿这个宝宝怎么办。
妳怎么跟她说?
我重申她应该告诉孩子的爸爸,他说不定能提供超出她预期的协助。
妳们花了多久讨论该不该告诉宝宝的父亲?
那次会面大部分都在讨论这件事大概一小时吧。
在妳看来,她那天离开妳的办公室时,是否已经打算告诉孩子的父亲呢?
不,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
在妳认识她的五个星期里,艾蜜丽是否曾经犹豫该不该把此事告诉孩子的父亲?
不。
妳们最后一次会面之后,妳有任何理由认为她会改变心意吗?
不,我没有。
乔丹坐下。轮到妳了,他对芭瑞特说。
芭瑞特走向证人席。纽威尔女士,妳跟艾蜜丽在十一月七日会面?
是的。
什么时候?
她约了下午四点,也就是四点到五点。
妳晓得艾蜜丽.戈德那天晚上十一到十二点之间过世吗?
晓得。
妳们四点到五点之间碰面,嗯芭瑞特轻点下巴。那就是六小时之前。在这六小时之间,妳在艾蜜丽身边吗?
没有。
妳见过克里斯吗?
没有。
在她死前的六小时之内,他们讲话的时候妳在场吗?
没有。
这么说来,纽威尔女士,芭瑞特说。艾蜜丽可不可能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克里斯?
嗯我想可能吧。
谢谢,芭瑞特说。
麦克.戈德像死刑犯似地走向证人席。他直视法官,刻意不看走道左边的梅兰妮、以及右边的詹姆斯.哈特,他坐定、对着《圣经》宣誓之后,马上看着克里斯,他心想:我这么做是为了你。
他打心里无法想像克里斯会谋杀他女儿。就算检方让克里斯手里拿着冒烟的枪,麦克依然不相信克里斯是凶手。但他心里依然存有一丝怀疑,而且日益加重。这个小小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克里斯是清白的?而他也确实无从得知。除了克里斯和艾蜜丽之外,没有人晓得真相,而克里斯说不定真的犯下令人难以想像的罪行,正因如此,所以他决定不遵照乔丹.麦卡菲的指示。
四个晚上之前,麦克和乔丹碰面商讨证词。你如果直接了当告诉陪审团克里斯没有杀害你女儿,乔丹说,那么克里斯就很有机会获释。
麦克同意考虑看看。但如果是他呢?那个小小的声音说:如果是他呢?
现在他瞪着这个女儿最心爱、跟她有了个宝宝的男孩,心里暗自为不打算说出口的话而致歉。
戈德先生,乔丹轻声说。谢谢你今天出席。麦克点点头。为被告作证,感觉肯定很奇怪。乔丹加了一句。毕竟这个审判攸关谋杀,而被告被控谋杀你女儿。
我知道。
请问你为什么决定为被告作证?
麦克舔舔嘴唇,脑中机械性地寻求他和乔丹演练过的答案。因为我了解克里斯、就跟我了解自己的女儿一样。
戈德先生,我会尽量简短,也会尽量不伤你的心。你能描述一下你和艾蜜丽的关系吗?
我跟她很亲,她是我唯一的孩子。
请跟我们说说克里斯吧。你怎么认识他?
麦克坐得笔直,眼睛直视克里斯。我从他出生那一天就认识他了。
克里斯和艾蜜丽差几岁?
三个月。事实上,克里斯的妈妈帮我太太接生我有点迟了,我还没赶到医院,克里斯就已经在我女儿身边。
你看着他们长大?
没错。他们从出生就共用婴儿车,几乎形影不离,克里斯常在我家进进出出,艾蜜丽也在他家跑来跑去。
他们什么时候从朋友变得更进一步?
艾蜜丽十三岁时,他们开始约会。
你对这件事感觉如何?乔丹问。
麦克翻弄运动夹克的衣袖。当爸爸的对此有何感受?他低头沉思。我想保护她,她始终是我心爱的小女儿:但艾蜜丽迟早必须探索人生的真相,而除了克里斯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最佳伴侣。她迟早会长大,而我了解、也信任克里斯。我当然信得过他,所以才把最宝贵的女儿托付给他,其实我已经把女儿托付给他好多年了。
你觉得他们的关系如何?
他们非常、非常亲,我想比一般青少年情侣都亲。他们无时无刻跟对方分享心事,天啊我想不出艾蜜丽有什么事情没跟克里斯说,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是跟他最亲近的人,如果他们打算关系提升到比较成人的层面,说不定也是时候了。
她花多少时间跟克里斯在一起?
好多时间,麦克微弱地笑笑。似乎醒着的时候都跟他在一起。
克里斯见到艾蜜丽的时间比你多,这样说合理吗?
没错。他苦笑。我猜我见到她的次数、跟其他青少年的父母差不多。
乔丹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家里也有一个,最起码我希望他人在家里。他走向证人席。这么说来,你不常见到艾蜜丽,但你依然觉得跟她很亲?
绝对是的。我们总是一起吃早餐,而且边吃边聊。
乔丹放缓语气。戈德先生,你知道你女儿有性生活吗?
麦克顿时脸红。我我想过,但做爸爸的都不想知道。
艾蜜丽会跟你讨论这方面的事吗?
不会。我想她跟我一样不自在。
乔丹把手伸向证人席的栅栏,拉近自己和麦克之间的距离。她跟你说她怀孕了吗?
我一点都不晓得。
就你所知,她告诉你太太了吗?
没有。
她跟你和你太太很亲,但却没有告诉你们?
没有,麦克抬头看看乔丹。我想艾蜜丽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任何人。
这么说来,艾蜜丽没有提到她怀孕。她有没有跟你说她不开心?
没有,麦克吞吞口水,他晓得迟早会谈到这点。我也没注意到。
她经常跟克里斯在一起,所以你不常见到她
我知道,麦克嘶哑地说。但这不是借口。她胃口不太好,申请学校以及其他事情也给她很大压力,我以为我以为她只是太忙。他伸手拿起桌上帮证人准备的开水啜饮一口,用手背擦擦嘴。我一直在想,他轻声说。我会找到一张让我看了好过一点的字条,但我没找到。
失去女儿让我非常伤心,这辈子没有任何一件事更让我难过。因为我非常难过,所以我想怪罪其他人。如果我和我太太说:哪有什么征兆,她没有自杀倾向,她是被人谋杀的,这样一来我、我太太、以及全天下可能碰到同样事情的父母,心里可能好过一点。麦克转向陪审团。当爸爸的应该看得出女儿想自杀、或是心情不好,对不对?但我没看出来。如果我能责怪另一个人,那么整件事就不是我的错,我女儿之所以会死,也不是因为我没留心、或是没有仔细观察。他伸手扒过银白的头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在旋转木马场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我不能因为不想心怀愧疚,所以怪罪他人。
乔丹先前屏神聆听,现在放心叹了口气,麦克表现的比他预期中好,他觉得相当乐观,决定再多问一点。戈德先生,他说。我们现在面临两种状况:谋杀或是自杀。我知道两者都令你难以接受,但事实依然是事实:你女儿已经死了。
抗议,芭瑞特说。被告律师有问题想问证人吗?
庭上,我快要讲到重点了,请给我一点余地。
驳回,帕科特说。
乔丹又转向麦克。你说你像了解自己女儿一样了解克里斯。你认识克里斯一辈子了,而且长久见证了他们的关系,在你看来,这是谋杀、还是自杀?
麦克伸手蒙住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乔丹瞪着他。戈德先生,那你知道什么呢?
麦克久久一语不发。少了我女儿,克里斯不会想要活下去,麦克终于说。我也知道即使受审的是他,他却不该是唯一受到谴责的人。
芭瑞特.迪兰妮不喜欢麦克.戈德。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无法接受隔壁家的男孩杀了他女儿的事实,她第一次跟他碰面就不喜欢他,当她发现他答应为被告作证,她对他更无好感,现在听了他在证人席上的一番自责,她更是完全无法忍受。
戈德先生,她勉强装出同情的模样。真抱歉你今天得出席。
迪兰妮小姐,我也是。
她在证人席前走来走去,直到与陪审团平行为止。你说你跟艾蜜丽很亲,她说。
是的。
你也说你跟你女儿相处的时间、比不上她跟克里斯相处的时间,麦克点点头。你说你不知道她不开心。
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怀孕。
不知道。
你还说她什么都告诉克里斯。
没错。
你无法想像艾蜜丽有什么事情没跟克里斯讲。
没错。
这么说来,她肯定告诉克里斯她怀孕啰?
我我不知道。
是,或不是?
我猜是吧。
芭瑞特点点头。戈德先生,你说你非常了解克里斯,所以今天才出庭作证。
没错,
但这场审判关系到你女儿、以及她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她是自杀或他杀,诚如麦卡菲先生所言,两者都令人伤心。很不幸地,受审的是你的邻居:更不幸地,离开人间的是你女儿。但是陪审团其实只有两个选择:有罪或是无罪。戈德先生,你也是。她深深吸口气。你真的能想像你女儿拿起手枪、举到自己额头、扣下扳机吗?
麦克闭上双眼,为了艾蜜丽,他照着检察官的话想像,脑海中再度响起那个挥之不去的声音。他想像艾蜜丽漂亮的脸庞,琥珀色的双眼缓缓闭上,枪紧贴着她的太阳穴:他想像那只握着枪的手,如此决然、绝望、痛苦,但他却不确定握着枪的是艾蜜丽。
他感到热泪夺眶而出,整个人不禁缩在椅子里,好像想要保护自己似地。
戈德先生,你真的能想像吗?检察官逼问。
不能,他轻声说。他摇摇头,眼泪泌泌流下。我不能。
芭瑞特.迪兰妮转身面向陪审团。这么说来,她问。我们该怎么想呢?
对克里斯而言,换下出庭时衣物好像脱了一层皮。他脱下西装和长裤,穿上监狱的制服,感觉似乎褪下文明的外壳,再度赤裸裸回到牢房。刚从法庭回到监狱的第一个钟头,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其他犯人也刻意回避。他吸进牢里窒碍的空气,吸到肺部涨得满满地,也得重新适应狭窄的牢房,然后他才能摆出过去七个月来培养出来的冷漠、漠然、和无动于衷。
他走进休闲室,感觉众人窃窃私语,其中几个人偷偷瞪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电视、墙壁、或是一排排置物柜。克里斯在牢里待得够久,深知大伙不会招惹正在出庭受审的犯人,但这时他觉得大伙的反应格外不同:他们不是不理他,而是不让他知道某件事情。
他走向坐在桌旁的一群人。怎么了?他直接了当地问。
你没听说吗?史提夫昨天晚上在州监狱用两条该死的鞋带上吊了。
克里斯摇摇头,试图厘清思绪。他怎样?
老兄,他死了。
不,克里斯从盯着他看的一群囚犯身旁退后两步。不。然后很快走回一个月前他跟史提夫同住的牢房。
他脑海中史提夫的模样、比他记忆中的艾蜜丽更清晰,他想到史提夫被移送到州监狱之前所说的话:州监狱的囚犯们对谋杀小孩的人可是毫不留情。
说不定再过几天,他也会被移送到州监狱。
他躲到毯子下,伤心而恐惧地偷偷颤抖,直到控制室通知他有访客。
葛丝一等克里斯靠得够近,马上抱住他。乔丹跟我说进行得还不错,她帮他打气。好得不能再好了。
妳又不在那里,克里斯身子一硬。况且他还能说什么?他能说你们的钱花得不值得吗?
嗯,葛丝在椅子上坐定。他没有理由骗我们。
克里斯低下头,揉揉太阳穴。是喔,圣人乔丹,他喃喃说。
会客室里没有别人,葛丝通常早到一点,但今天她得从法庭赶回家帮凯特准备晚餐,然后再赶过来探视克里斯,克里斯似乎相当烦躁,葛丝谨慎偷瞄他。你还好吗?她问。
他揉揉双眼,对她眨眨眼。好,他说。好极了。说完就用指尖敲敲桌子,抬头看看驻守在楼梯旁的狱警。
乔丹说我是重要证人,葛丝说。他说陪审团会被我感动,将你无罪开释。
克里斯抖了一下。听起来像是他会说的话。
你今晚似乎很紧张,葛丝说。麦克今天帮了你一个大忙,乔丹到目前为止表现得也很好,你也知道我会尽全力让你无罪开释,你晓得吧?
妈,妳有没有想过?克里斯回答。陪审团或许不在乎妳說什么,他们说不定已经打定主意。
别这么说,司法制度不是这么回事。
妳哪晓得司法制度是怎么回事?我在牢里待了将近一年、就为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