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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胎生与卵生

文学种籽 王鼎鈞 6259 2023-02-05
从前有一个秀才,整天抓耳挠腮、唉声叹气也写不成一篇文章。他的太太在旁噗哧一笑:怎么你们秀才做文章比我们女人生孩子还难?秀才说:你们肚子里有孩子,当然生得出孩子来;我们肚子里没有文章,怎么做得出文章?这个故事用笑料点破了文学创作与怀孕生育两者的相似之处:作文的人必先肚子里有文章,一如妇人生育必先肚子里有孩子。故事里面的那个秀才似乎并不明白这层道理,他说肚子里没有文章,意思是胎儿乃有形之物,瓜熟自然蒂落;文章乃无形之物,何处扑影捉风?他这句话是理直气壮说出来的。殊不知写作是诚于中而后形于外,是作者的腹中先有了内容,内容组成形式,化为媒介,因此,肚子里没有文章恰恰是秀才对自己的嘲笑。 许多人说,蚌怎样生出明珠,作家也怎样产生作品。蚌在河岸海滩张开介壳,迎接阳光,它是无猜的,不设防的,没有预定计划的。谁知一阵风吹过,蚌肉里落进一粒沙子。蚌肉是那么细嫩,而沙子那么粗糙坚硬,真是一种难堪的侵害。蚌在受辱之后赶快把外壳合起来,关得那么紧,那么严密,可是它再也没有办法把已经侵入的沙粒排出去,那沙子摩擦它,伤害它,无止无休地折磨它,它只有从体内分泌出一种含有云母的粘液,涂在沙粒外面来减轻痛苦,云母干了,再涂一层,再涂一层,专心致志,念兹在兹,直到有一天,那粒沙子变成了珍珠。

人在幼儿时期简直是个暴君,无论他想做什么父母都得依着他。幸亏他的欲望非常简单。等他慢慢长大,面对社会,他就逐渐尝到挫折的滋味。人,可以说是在挫折中成长的,不如意事常八九而可与人言无二三,有些重大的挫折造成心的伤害,终生隐隐作痛。在他心里有虫子咬他,热铁烙他,尖针刺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忘不了,抛不下,躲不掉。他刻骨地想,内在语言如潮海翻腾。他只好去做某些事情去减除痛苦,其中之一就是文学创作。 且拿失恋作例子。失恋是人生的一种挫折,受到这种挫折的人多半把痛苦藏在心里,他不让别人分担,别人也无法分担。他昼夜咀嚼苦果,吞咽苦汁,疯狂地思念那一切,越想越痛苦,但是不想更痛苦,于是拥抱那痛苦成了减轻痛苦的方法。起初,内在语言是混乱的,不成形的,但是,想着想着,在想了千次万次以后,他能在一段距离之外省察那痛苦,思念依然在循环不已地进行,内在语言却有了秩序和样式,想着想着,又想了千遍万遍之后,痛苦化入那语言作成的形式之中,翕然无间。有一天,内在语言变成了书面语言,痛苦也随着从内心移到纸上,藏在物质里。这就像婴儿脱离了母体一样,孕妇的灾难已完结,创造的满足随即到来。那失恋的滋味本来不堪一说,现在却有一种方法向天下的陌生人倾诉,非但不会招致讥讽,进而由他们分担痛苦,也由他们分享那痛苦解脱之后的了悟。但是并非所有的介壳类动物皆可生珠。有人在失恋之后整天打牌,有人因不能升级而终日饮酒,有人在阴历元旦那天心情不好,就拿起电话随便拨个号码,告诉对方:你家有一个人马上要死。有人听见别人生了孩子马上叹息:又是一个讨债鬼!因为他结婚多年还生不出孩子来。殷浩受了挫折,心中念念不忘,可惜只是在家咄咄书空,未能珠胎暗结。屈原行吟江畔,才念出来《天问》、《九歌》。作家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别人亏待他,迫害他,他却生出美,生出价值,生出人类文化的产业来,所以好的作家是国家社会一宝。

文学作品感性为表,理性为里,具体中见抽象,寓大于小。作家创作时或者从具体出发,或者以抽象为起点。一篇作品,如果因心的伤害而来,它的孕育过程乃是由具体到抽象,由感性而理性,因为伤害由生活的事件造成,而事件是具体的。安徒生号称童话之王,受举世推崇,但他的童年在别人的轻视与压抑下度过,并不绚烂,他的心灵的伤痕可以从《丑小鸭》中窥见。我们都知道母鸭自己不能孵出小鸭来,主妇把鸭蛋混在鸡蛋里让母鸡去孵化,雏鸭混在一群雏鸡里难免遭受歧视,然而小鸭中却有天鹅,有朝一日飞上天去!丑小鸭究竟是指安徒生自己,还是指他邻家的一个女孩?这个问题在这里无关紧要,若论起点,丑小鸭当然是安徒生的心路历程,若要推究终极,安徒生的丑小鸭可以安慰勉励一切众生!

从前,我是说当我还是一只雏鸡或雏鸭的那年代,不作兴父母对孩子按时发放零用钱,我们常常为了没有支配物质的权力而烦恼,常常觉得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上,生活迫使我们反覆思索此事,有时到了魂牵梦绕的程度。那时我们有一种幻想,以为把瓦片埋在地下,日久会变成铜币。于是我们搜集一些干净漂亮的碎瓦,找荒僻幽静的地方去埋藏,有时候我知道这是一种游戏,有时候十分认真。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瓦片埋在哪里。我读书读到尤里西斯装疯在田里种盐,想到那瓦片。我到银行去取钱的时候,有时以为是把瓦片挖出来。既然有这种感觉,我知道我受孕了。我曾经想写一个故事:台湾南部农村里有一个孩子,他没有零用钱,他埋瓦片。后来他离开家乡到很远的地方甚至到了国外,把那些瓦片都忘了。后来他回到故乡,想起瓦片,发现以前埋藏瓦片的地方现在是一座水库,那汪洋的波光,跟白花花的银子无异,这是一层境界。以前埋瓦片的地方现在是一座大厦,底层是一家银行。他呆立门前看人家出出进进,怅然若失,因为钱都被别人拿走了。这是另一层境界。我想还可以有别的境界。

作家的观察力、想像力、体验的能力都可能因心的伤害而增强,一朝被蛇咬的人看草绳,必定和一般人不同。有一位作家说,他从小常被后母打骂,挨打的时候钻到八仙桌下躲避,四条桌腿这种象征性的栅栏,无效的防御工事,至今引起他的紧张感。有一位作家爱吃花生米,但不多吃,他可以用五千字写一粒花生米令人一口气读完。他说,童年时随着祖母逃难,一路上十室九空,他们整天没有饭吃,祖母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把花生米,一面拉着他走路一面用花生米喂他。祖母先把一颗花生米塞进孙儿的嘴里,然后把一颗花生米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再把一颗花生米送进孙儿嘴里我们写八仙桌,写花生米,一定写不过他们。 挫败对作家似乎有益。人生中有种种遭际,在别人看来是负债,对作家却是收入。一旦归为臣虏对一位国王当然太不幸了,可是对李后主呢?家破人亡对任何人都是不幸,可是对曹雪芹呢?有人统计古今中外有多少作家坐过牢,有人指出中国诗里面的悼亡诗都比定情诗写得好,下第诗都比应制诗写得好,除夕做出来的诗都比元旦做出来的好。有人说文艺创作是苦闷的象征,有人说要造就一个作家最好的办法是别让他得志。进而有人说,作家即使生活得很好,也要有一种挫败感,挫败感是一种主观上的不得意,它一如春情发动期,是可以受孕的征候。这一切说法都是为文学的胎生说下注,传统的文学理论家自来赞成胎生。

所以,文学创作是有病呻吟,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有一位作家说,创作是我的私事,与人无涉。另一位作者干脆提出口号:为我自己而艺术。所以,作家的心思意念是无法掩饰的,他的情感是不容虚假的;爱情和咳嗽都不能隐瞒,临盆生子尤然。我喜欢崔宁碾玉的故事,崔宁是一个玉匠,秘密和郡主相爱。在当时,这种恋爱触犯礼法,他们于是私奔,于是被官府追缉。他们藏得很严密,但是崔宁碾出来的玉观音每一尊都逼肖郡主,无法有别种造形。官府的侦探以崔宁的作品为线索,一路追查,逼得崔宁无处躲藏。崔宁在家庭破碎之后流离失所,双目失明,他什么都不能做,可是仍然能够碾玉,他碾出来的观音像更精美,观音的面貌也更像郡主他的妻子。爱情受到阻挠,婚姻被拆散,崔宁的内心是痛苦的,痛苦产生了艺术,艺术作品流露了他内心的秘密,他不想掩饰,也不能掩饰。有人说作家是一种最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有人说作家以表白心迹为职业,诚然,如果那些作品都由胎生而来。

文学作品并非完全出于胎生。胎生之外,另有一种创作程序,可以称之为卵生。母鸡从蛋里孵出小鸡来,那些蛋并不是它自己生出来的。有时候,一如《丑小鸭》中所写,其中还混杂着鸭蛋。无论是自己下的蛋也好,别的鸡下的蛋也好,甚至鸭子下的蛋也好,天鹅下的蛋也好,只要盖在翅膀底下,那母鸡就忠实地忘我地拥抱那些蛋,就会在半昏迷状态中发着高烧,用自己的体温去孵化那些蛋。它不准任何人碰那些蛋。从那些蛋里孵出生命来是它的天职,它的宗教。它是那么认真,那么热情,那么专注持久,以致它和那些蛋不分彼此,合而为一了,它以生命唤醒了蛋中的生命,生生不已、延成一线了。最后,那些蛋变成鸡,脱离母鸡成为独立的个体,母鸡也清醒过来,恢复正常。写作,有时候恰是如此。

卵生和胎生的分别是,卵是外来的,由外而内,胎生由内而外。在胎生的比喻里,心的伤害是作品的胚胎,在卵生的比喻里,社会使命是作家要孵的蛋。文学作品对社会有影响力,作家是有影响力的人,他应该怎样使用他的影响力?他希望社会发生何种改变?他要尽他的力量在宇宙间加些什么减些什么?在这方面,胎生是不能自已,不能控制,不能预先设计的,卵生则可以。卵生从选蛋开始,那时,作家是清醒的,理智的,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将来做出来的是什么。作家在选取了蛋也就是社会使命之后,他热烈地、忘我地拥抱那使命,他要钻进那使命中去,也要把那使命引进他的灵魂中来。他完全爱上了那使命,他进入母鸡孵卵那样的昏热期。那使命本身并不是文学,可是,它包含著成为文学作品的可能。作家,由于他是作家,他以特殊的能力把那使命转化成作品,也借作品完成那使命。

作家的使命感是非常广泛的。丑的恶的,要改革,固然是使命,善的美的要鼓励赞美,也是使命。世上有特立独行之人,做出令人景仰的事,他并没有刺伤谁,可是有一个作家认为这样的人可风可传,应该让天下后世知道人生境界可以到达这样的高度,他要为那人写传记,或者把那人当作长篇小说的主角,这也是使命。有许多人拿韩国的亡国经验写(日据时期)小说,其中最享盛名的一本却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韩国亡国对那个日本人毫未造成伤害,而是那位日本作家认为韩国亡国的经过应该扩成全人类的共同经验,这些都可以称为作家的使命感。 我想,每一个中学生都知道卵生是怎么一回事。上作文课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作文的题目,也就是给你一个蛋,要你孵。作文指导之类的书大半是教人怎样孵蛋。有人说作文应该先有文章,后有题目,怎可先出题目教人作文,那是胎生的论调。支持命题作文的人说,先生在出题目的时候替学生想过,在学生的生活经验范围之内命题,使学生不愁没有材料。这是希望外来的使命和内在的表现欲望恰好一致。在作家的创作经验中确有这种天作之合。某杂志以养狗为题征文,某作家在接到征文信那天不幸被狗咬了一口,于是下笔万言,文情并茂。不过这类事到底不常有。

伊索寓言是典型的卵生文学。这本书包含许多小故事,每一个故事后面有一条教训,事实上是先有那教训,后有那故事,每条教训就是一个蛋,故事从教训演化而来,一如蛋中孵出。有人不赞成那教训,于是动手修改那故事,说是龟兔赛跑的结果龟仍然输了,兔子仍然赢了,结论是:愚笨的人纵然努力也难望有多大成就。耶稣说过浪子回头的比喻,以浪子为前车之鉴,劝人悔改,有人改写这个故事,说是浪子虽然悔改了,可是,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弟弟正吵着要分家产,要变卖产业外出远游,历史重演,覆辙当前视而不见。写这个故事的人也许要提醒我们人类总是反覆上演同样的悲剧罢!作者的使命不同,目的不同,生活仅是材料,仅是手段,可以视需要加以编排。

胎生由具体出发,寓抽象于具体之中,卵生则由抽象出发,落实到具体,卵生的创作活动的程序大致如下:男人的恋爱是由肉到灵,女人的恋爱是由灵到肉。这两句抽象的论断,后来发展成一本剧本。在剧本里,男人从抽象降到具体,落实为某一特定的男人(假定他叫亨利),女人也落实为某一特定的女人(假定她叫玛莉)。亨利是医学院毕业的学生,下乡实习,与玛莉相识。他一向认为男女关系不外肉欲,就对玛莉游词挑逗,毛手毛脚,具体呈现了男人的恋爱由肉开始。而玛莉是个安静、内向的女孩,生活环境十分单纯,主要的消闲方式是听古典音乐,对婚姻的想像限于捧花披纱,她对亨利的粗鲁无文,穷追猛打,感到十分难堪,这又具体呈现了女人的恋爱由灵开始。这两人一个以肉攻灵,一个以灵拒肉,展开一场又一场冲突。 剧情的最高潮是一场激烈的争吵。玛莉再也忍不住了,严词责备亨利,数说他下流无耻。亨利也反唇相讥,指出玛莉作茧自缚,浪费人生。灵与肉针锋相对,不欢而散。看起来,两人彻底决裂了。但剧情峰回路转,玛莉回到家中想了几天,觉得亨利也有道理,原来,她虽和亨利争执、对抗,却不知不觉受了亨利的影响!她愿意接受亨利的恋爱哲学!于是她走访亨利,托词有病,解衣袒胸请亨利诊察,具体呈现了女人由灵到肉。而亨利的反应却是小心翼翼地替她扣上钮扣,诚恳地告诉她,这几天他想来想去,完全接受玛莉的责备,他要改变对人生的态度、对恋爱的态度。原来在这一个夏天当中亨利也渐渐接受了玛莉的影响!这又具体呈现了男人由肉到灵。 抽象和具体好比是一把梯子的两端,拾级而升见抽象,逐级下降见具体。抽象高出具体,但并未与具体绝缘,这逐级下降,回到具体的努力,就是作家开始孵卵。抽象是从具体中归纳而来,作家既然热爱那抽象,当然也会热爱那支撑抽象的具体。他回到具体,把感情揉进去,把体验揉进去,再用想像把它吹起来,揉和吹都是作家在从事孵卵式创作时使用的术语。有一次,我和十个作家一同拈阄分题,我拈到的是恶意讥评他人将使自己变小。我的第一步工作是闭上眼睛看我能不能爱上这个主题,我能。第二步是向现实生活中找根据,当然有。最后我由题目中的变小二字想起我见过一个怵目惊心的侏儒,决定加以使用,这是揉。我说那侏儒之所以长不大,是因为他喜欢讪谤他人,而他每逞一次口舌之快,他的身体就缩小一些,他的生长被这种难以觉察的损害所抵消。他遍求名医,等到查出病源时他已经五十岁了,他生长的顶点早已过去了,不过医生说,如果他能改正恶习,还可以保持现状,以免晚年继续收缩。这是吹。 由上例可知,那卵,是从人生中提炼凝聚而来。写作的人要先把它破开,要它内部膨胀生变。蛋破,蛋内的生命按照自己的规律成长,并非完全人为或勉强,蛋化为鸡,一如那抽象的题旨化为作品。为了增加孵卵的热力,作家有时需要到某些地方实地观察,向某些人采访,或者读某些档案。互相讨论对孵卵也有帮助,几个有创作能力而又胸怀无私的朋友竟夕聚谈,可以相互激发文思。胎生也许本来无意为文,欲罢不能,卵生却是有意有文,锲而不舍。大部分业余的作家只有胎生的经验,大部分专业作家都有卵生的本领。 有人问过:文学作品真能分成胎生、卵生两大类吗?一如前面所说,胎生、卵生不过是比喻,它代表创作活动的两种程序。此事无法就既成作品进行检验,只有希望写作的人夫子自道。可惜肯公布这种秘密的人不多,作家多半喜欢强调浑成自然,无所为而为,没有机杼,不可言诠。我相信,精短的小品,可以不归胎生,即归卵生,复杂的长篇巨制则作者时而因情生文,时而为文造情,形成胎生类和卵生类的大编队。不论胎生卵生,只要写得好,都是上品,如果写不好,卵生流为说教,胎生流为牢骚,那就都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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