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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暗夜回声 李查德 19744 2023-02-05
爱丽丝七点二十分就到了。他醒来时浑身热烘烘地,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他翻下床,在腰间包了条湿毛巾,赤脚轻轻走过肮脏的地毯,打开门。爱丽丝站在门外,他看着她,她摇摇头。李奇看了外面的夕阳余晖一眼,黄色车子停在停车场上,他转过身走回房间里,她跟了进去。 能试的我都试过了。她说。 她换上了律师服,黑色裤子搭配西装外套。裤子腰身很高,几乎与运动内衣连在一起,但中间露出一吋古铜色腹部。除此之外,她看起来很像样,只是李奇想不出这一吋皮肤,对卡门这种处境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重要性。 我问过她,是因为我吗?爱丽丝说。她想换别人吗?老一点的?男的?西班牙裔的? 她说什么? 他说她谁都不要。 实在太离谱了。

对啊!爱丽丝说。我跟她说她的处境艰难,免得她还没弄清楚状况,但还是一样。 把她说的每句话告诉我。 我已经说了。 李奇包的毛巾让他很不舒服,太小了。 先让我把裤子穿上。他说。 他把裤子从椅子上拿起来,走进浴室。裤子湿湿黏黏的,他穿了上去,拉起拉链,走了出来。爱丽丝已经把外套脱掉,放在椅背,就在他的湿衬衫旁边。她坐在床上,手肘撑在膝上。 能试的我都试了。她又说一次。我说,给我看看妳的手。她说,要干什么?我说,我要看看妳的血管有多粗,因为他们会把死刑药剂从那里打进去。我跟她说,她会被绑在轮床上,跟她描述人家会对她打什么药,告诉她会有人在玻璃后面看着她死。 然后? 一样没用。我好像在对着墙壁讲话。

那妳逼得多紧? 稍微吼了一下,不过她无动于衷,还是重复之前说过的话,就是不要。李奇,我们最好得面对现实。 这样符合规定吗? 当然啊!没有法律规定一定要有律师,它只说有提供给你的必要。 这能算精神失常的证据吗? 她摇摇头。不算。她说。不然每个谋杀犯都拒绝聘任律师就好了,再用无行为能力辩护了事。 她不是谋杀犯。 她似乎不太想证明这点。 有别人听到吗? 还没有,可是我很担心,因为从逻辑上来讲,她的下一步就是把她的意愿写下来,到时我就连门都进不去了,其他人也一样。 那我们该怎么办? 得用点技巧,只能这样。比如完全忽视她的意愿,继续在背地里代替她跟沃克周旋,如果可以让他不提起告诉,那么不管卡门需不需要我们,她都已经自由了。

他耸耸肩。那就这么办,可是实在太奇怪了,不是吗? 当然。爱丽丝说。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一百英里外,两个男的吃完饭后回到汽车旅馆。他们也吃了披萨,可是配的是大杯冰啤酒而不是开水跟咖啡。女人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保持警戒,来回踱步,这表示有新的消息进来。 怎么?高的那个问道。 追加工作。她说。 地点? 佩科斯。 这样妥当吗? 她点点头。佩科斯还算安全。 是吗?黑的那个又问。 等你知道他付多少钱,想法就会不一样了。 什么时候? 要看前一个任务怎么样。 好。高的那个说。目标是谁? 某个家伙。女人说。等我们做完另外那件事,我再跟你们说。 她走到门边。待在房里,好吗?她说。去睡个觉,我们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这房间实在很寒酸。爱丽丝说。 李奇看看四周。是吗? 糟糕透顶。 我住过更差的。 她停了一会儿。你想吃晚餐吗? 他的肚子里还塞满披萨跟冰淇淋,不过她露出来的那吋肌肤很迷人,背后那吋也一样,而且后面的还有道深深的凹陷,裤子腰带就像座小桥,跨过这道凹陷。 好啊!他说。去哪里吃? 她又稍停一下。我家可以吗?她说。我没办法在这附近用餐,我吃素,所以通常自己煮。 德州的素食者?他说。妳离家可真是远了。 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她说。那么如何?而且我的冷气比这里好。 他微笑道。女人烹调的食物,加上更强的冷气?听起来很不赖。 你吃素吗? 我什么都吃。 那就走吧! 他穿上潮湿的衬衫,爱丽丝跟着拿起她的外套。李奇穿上鞋子,把门上锁,跟着她到车边。

她往西开了几英里路,到了一个平均高度不高的住宅区中。这个住宅区盖在有很多树的土地上,前后各有一条四线道马路,建筑群有着灰泥墙,漆成沙色,还有很多黑色斑纹的木柱作为装饰。那儿总共约四十间出租套房,看起来都不怎么光鲜亮丽,因为高热,所有东西都失去了色泽。她租的房间在正中央,夹在另外两房中间,就像都市里的三明治式小公寓。她把车子停在门外一块裂开的水泥地上,裂缝里还有晒干枯萎的沙漠野草。 不过房间里却是透心凉,中央空调大力吹送着冷气,李奇还能感受到机器形成的气压。房里有个小小的客厅,后面一块是厨房,左边是楼梯,都是便宜的出租家具,很多书,但没电视。 我要去洗个澡。她说。你自便。 她上了楼,李奇看看四周,大部分的书都是法律文献,德州民法与刑法,有些是宪法评论。一支电话放在旁边桌上,上面有四个速拨按键。第一个按钮标示的是工作,第二个是家里(J ),第三个是工作(J ),第四个是爸妈。有个书架上面放了银框相片,里面是对登对的夫妻,年纪大概五十来岁,背景是在城市里随意拍摄的户外照,大概在纽约。男的有着黑色头发,长长的贵族脸蛋;女人看起来有点像老年版的爱丽丝,有着同样的头发,只是发色淡一点,比较没那么活力旺盛。毫无疑问,是住在公园大道的父母,爸爸跟妈妈,他们看起来很不错。李奇在想,J应该是男友的名字,他四处看看,不过没有他的照片,或许放在楼上,就在床边。

他坐在椅子上。十分钟后她下来了,头发湿湿的,梳理整齐,又换上短裤,身上的T恤大概写着哈佛足球队,但洗了太多次所以字样已看不清楚。短裤很短,T恤又薄又贴身,她把运动内衣脱了,所以看得很清楚。她打赤脚,看来十分诱人。 妳是足球队的?他问。 我的伴侣。她说。 他对着这句警告微笑。那他还在玩吗? 你说的他是个女的,茱蒂丝(Judith)。我是同性恋,没错,她还在玩。 她还行吗? 以伴侣的身分而言? 玩足球。 玩得很好,这会让你觉得困扰吗? 足球? 不,同性恋。 为什么会? 爱丽丝耸耸肩。对某些人就会。 我对这个没意见。 我还是犹太人。 李奇微微笑。那么,是妳家人买那把枪给妳啰?

她看着他。你发现了? 当然。他说。好枪一把。 她点点头。一个从纽约来的女同性恋素食者,而且是犹太人,他们觉得我应该要随身带着。 李奇再次微笑。我比较惊讶的是他们怎么没买机关枪或榴弹发射器给妳。 她也笑了起来。我确定他们真的考虑过。 看来,妳对妳的回馈之旅是认真的,妳一定跟我当年在黎巴嫩四处游荡的感觉一样。 她笑了出来。其实这里没那么糟。德州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大体上来看是这样,有些人真的很不错。 茱蒂丝是做什么的? 也是个律师,现在密西西比。 同样的理由? 爱丽丝点点头。五年计画。 那么律师这个行业总算还算有点希望。 所以你真的不介意?她说。只是跟新朋友吃顿饭,然后自己回汽车旅馆?

我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什么。他在说谎。 这顿饭相当好吃,而且他原本就不很饿,所以好吃的程度算是上等。爱丽丝做了某种自制软式西点,把压碎的坚果仁加起司和洋葱包在一起,大概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应该也有维他命。他们喝了点酒,也喝了很多水。李奇帮她收拾干净,两人继续聊到十一点。 我开车载你回去。她说。 可是她已经打着赤脚待在舒适的家里,所以他摇摇头。我走路回去就好。他说。走个几英里路可以帮助消化。 可是外面还很热。她说。 别担心,没什么问题。 她没有激烈反对。李奇跟她约好早上在律师事务所见面,然后道别。外面的空气跟汤一样浓,这趟路花了他四十分钟,回到旅馆时他的衬衫又湿透了。 李奇很早就醒了过来,他把衣服洗一洗,趁还湿的时候穿上。走到事务所时衣服已经干了,湿气消失,炙热的沙漠空气把衣服上的所有水分抽干,让衣服跟帆布一样硬挺。天空很蓝,完全无云。

爱丽丝已经坐在她的桌子后方,身上穿着黑色A字形无袖女装。一个墨西哥人坐在其中一张客户椅上,对着爱丽丝小声说话,她则在黄色便条纸上做纪录。海克.沃克办公室的那个年轻实习生耐心地在墨西哥人身后等着,手里拿了一个薄薄的蓝橘色联邦快递包裹。李奇就站在他身后,爱丽丝突然意识到有很多人在排队,抬起头来看了一下,惊讶地在空中比画了个只要一分钟的手势,继续低头跟客户交谈。最后她终于把铅笔放下,静静说着西班牙语,那家伙脸上一副禁欲式的沉着,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实习生往前移动,把包裹放在桌上。 卡门.古瑞尔的验伤报告。他说。这是原件,沃克先生已经影印过副本,他希望九点半时召开会议。 我们会到。爱丽丝说。

爱丽丝把包裹慢慢拉过去,实习生跟着墨西哥人走出去。李奇在客户椅上坐下,爱丽丝看了他一眼,手指放在包裹上,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耸耸肩,包裹的厚度远比他预估得要薄。 她把袋口打开,往内压下包裹边缘,让信封口像嘴巴一样打开。她转个方向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有四份不同的报告,松散地绑在一起,分别用绿色封面区隔。每个封面上都注明卡门的名字、社会安全码跟病历号码,每个封面上也都有日期,从现在到六、七年前都有。日期越久的封面颜色越淡,好像随着岁月逐渐褪色了。李奇把椅子拉到爱丽丝旁边,她把四份报告按日期顺序叠好,最久的放最上面。她打开报告,往左放在两人中间,椅子稍微挪动,肩膀刚好与李奇微微碰触。 好。她说。谜底揭晓。 第一份报告是爱莉出生纪录,详细记载了所有细节的发生时间。一长串扩张与收缩的纪录,胎儿监视纪录也附在上面。凌晨四点十三分,施行硬脑膜脊椎麻醉,根据判断四点二十分时已完全发挥效用。六点,待产室人员换班,待产时间持续到午餐时间,催生剂已施打。一点,施行外阴切开术,爱莉于一点二十五分出生。没有并发症,胎盘正常排出,手术伤口立即缝合,婴儿状况一切良好。 没有提到脸部瘀青或嘴唇裂开,也没有牙齿松脱。 第二份报告记载肋骨裂了两根,时间是春天,小孩出生后十五个月。里面附了张X光片,上面显示她上身躯干的左半边。肋骨部分是亮白色,其中两根有小小的灰色裂痕,左边乳房形成一个整齐的黑色形状。负责的内科医师记载道:病人说是因骑马摔落,重击牧场篱笆最上方的栏杆。一般对于肋骨受伤能处理的不多,只能把骨头接回去,交代病人多休息。 你觉得怎么样?爱丽丝问。 可能有蹊跷。李奇说。 第三份报告是六个月后,夏天即将结束之时。上面写着卡门的右脚下侧有严重瘀血,同一位内科医生记载:卡门说是骑马跨越障碍时从马上跌落,小腿撞击障碍物上的杆子。对于挫伤有很多专业医学描述,以及垂直、水平的测量数据。受伤区域是斜椭圆形,四英寸宽、五英寸长。有拍摄X光,骨头无断裂,医生开给她止痛剂,第一天的剂量由急诊室药局记载。 第四份报告,时间又过了两年半,大概是史路普进监狱前九个月。右边锁骨断裂,档案里的人员都是新的,急诊室似乎全面换血。主治医师名字换了,她对于卡门声称从马上摔落台地没有任何评论,对于伤痕有很多细腻描述,写得很彻底。有张X光片,显现卡门脖子的弧度以及她的肩膀。锁骨从中间整齐断裂。 爱丽丝把四份报告凑在一起,反过来放在桌上。 怎么样?她说。 李奇没有回应,只是摇摇头。 怎么样?她又说一次。 或许有时候是到别的医院去。他说。 不对,我们也会收到报告。我跟你说过了,每家医院我们都发过消息,这是例行性作法。 或许他们开车到隔壁州去。 查过了。她说。家暴案会把邻近各州纪绿囊括在内,这也是例行性通报准则。 搞不好她用别的名字。 医院只管社会安全码。 他点点头。这样不够,爱丽丝。她跟我说的不只这样,现在有了肋骨,有了锁骨,可是她说他也打断过她的手,还有下巴,她还重新植过三颗牙。 爱丽丝没说话。李奇闭上眼,试着用以前办案的方式思考,变回那个老经验的调查员,头脑精明,附带十三年扎实的实战训练。 两种可能。他说。一,医院系统出了问题。 爱丽丝摇摇头。可能性很低。 他再次点头。同意。所以,二,她说谎。 爱丽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夸大。她说。你也知道,为了留住你,确定你能帮她。 他点点头,动作不太明确。他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二十分,他身子往前倾,把那叠报告收回联邦快递信封里。 我们去听听海克有什么想法。他说。 杀人团队的三分之二异常安静地往南离开佩科斯,第三个成员则在旅馆房间内等候,陷入沉思。现在是在冒险,干这行十二年来,他们不曾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就以前来说,这种作法太过危险,进与出、快速明确,是他们较偏好的方式,可是现在却开始偏离这种作法,而且幅度很大。因此这天早上没有任何对话、没有笑话、没有嬉闹,没有执行任务前的兴奋,只有各自紧张,出神地想着自己的事。 不过他们仍旧按照计画把车子以及所有必需品备好。早餐吃了一半,静静坐着,看看手表。九点半。那女人终于开口。时候到了。 沃克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位客人,大约七十岁,体重超重,气色极佳,不过在高温下显得十分辛苦。冷气机拼命运转,风扇声还比压缩机来得大,桌上的文件几乎要飞了起来,可是室内温度仍在九十几度上下,热得让访客拿着一条白色大手帕擦着额头。沃克脱掉西装外套,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手撑着头。桌上并排着那些验伤报告,他的视线盯着那些报告,仿佛报告是用外文写的一样。他抬起头,眼睛无神,对着陌生人比了个模糊的手势。 这位是科文.布雷克。他说。著名鉴识医学教授,还有许多其他头衔,顶尖辩护专家。这大概是他头一次到检察官办公室里来。 爱丽丝走上前握了那人的手。很高兴认识您,先生。她说。久仰大名。 科文.布雷克没有说话,爱丽丝介绍了李奇,三人稍微调整椅子,围着桌子形成半圆。 今天早上第一份进来的报告就是这个。沃克说。全德州有记载的都在这上面,不过实际上只有一家医院,其他州的都没有,新墨西哥、奥克拉荷马、阿肯色、路易斯安那,统统没有。我自己亲自把所有东西影印一份,然后马上把原件送去给你们。布雷克先生半小时前才到,已经看过影本。他想看看X光片,但那些是我没办法影印的。 李奇把包裹递过去给布雷克,他跟爱丽丝一样把东西倒出来,然后拿起那三张片子,肋骨、腿、锁骨。他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察看,一张张看清楚,每一张各看了几分钟,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塞回各自的档案里,看来似乎是个精准有序的男人。 沃克往前坐。那么,布雷克先生,您能为我们提供初步意见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也很正式,好像他已身在法院。布雷克拿起第一份报告,年代最久、颜色最淡、有关爱莉出生的那份。 这一份里什么也没有。他的声音低沉、十分宏亮,就像老电影中让人喜爱的老爷爷,很适合站上证人台。这里面都是寻常的妇产医学纪录,唯一有趣的是,一个德州乡下医院在近十年前就已经有最顶尖的水准。 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完全没有,可以假定怀孕是老公造成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对她做了任何一件事。 其他的呢? 布雷克换了个档案,这次是受伤的肋骨。他再次抽出X光片,拿在手上准备。 肋骨长在那里是有原因的。他说。肋骨会形成坚硬的骨架,保护脆弱的内脏不受伤害,可是那并不是硬邦邦的架子,因为这样的话就太笨了,而演化绝对不是愚蠢的过程。肋骨骨架是个复杂的结构,如果骨架是硬邦邦的结构,那只要受到任何重大冲击就会折断,可是实际上它还有精密的韧带悬吊设计,就在每根肋骨的终端。于是这个骨架的第一个反应是断裂与扭曲,目的是为了把冲击力道有效分散。 他把X光片拿好,在上面指来指去。这里的情况就是这样,他说,整个韧带都有明显拉扯跟撕裂,表示是由宽大的钝器造成的扩散冲击。冲击力道由骨架的弹性吸收,可是就算这样,也足以让两根肋骨产生裂痕。 什么样的钝器?沃克问。 长的、硬的、圆的,宽度大约五到六吋,差不多就是篱笆栏杆之类的东西,这是我的判断。 不可能是踢伤的吗? 布雷克摇摇头。很显然不是。他说。如果是踢伤的话,会对一块小区域产生大量冲击,靴子尖端的边条大概有多大?或许一英寸半长、四分之一英寸宽?这样的大小基本上算是利器,而不是钝器。这种冲击会非常突然、非常集中,让缓冲效应无法发挥,当然还是会看到肋骨裂痕,可是就完全不会有韧带拉扯的痕迹。 会不会是膝盖呢? 膝盖撞击肋骨?那效果跟用拳头差不多,算是钝器。基本上会产生圆形冲击点,韧带的拉扯会是完全不一样的模式。 沃克的手指在桌面打鼓,他已经开始流汗。那么有任何人为的可能性吗?他问道。 布雷克耸耸肩。如果他是柔软的体操选手,或许吧!如果他可以让他的整条腿变得僵硬,然后跳起来用侧边踢打的话,或许有可能,那就会像围篱栏杆一样,不过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发生。 沃克安静了一下。那瘀青的小腿呢?他问。 布雷克把手上的档案换成第三份,打开报告,再次看着挫伤描述,然后摇摇头。 瘀青形状是关键。他说。一样是长条形、坚硬的圆形物体会造成的伤害,就像围篱栏杆之类的东西,或是水管,以斜角打击小腿正面。 他有可能拿水管打她吗? 布雷克又耸耸肩。理论上,我想,他说,如果差不多是站在她身后,以某种角度构到她,往下用力挥击,以几乎接近平行的角度打中她的脚,或许有可能。这得用上两只手,因为没有人可以一手拿起直径六吋的水管,大概还得站在椅子上,同时叫她以某种特定角度站在椅子前面。不过这不太可能,是吧? 不过还是有可能? 不。布雷克说。不可能。我现在这样说,发过誓后我更得这样说。 沃克安静了一下。那锁骨那份呢?他问。 布雷克拿起最后一份报告。这些纪录非常仔细,他说,很显然是位优秀的内科医生。 那么内容到底说些什么? 典型的伤痕。布雷克说。锁骨就像电线的断电开关,一个人摔倒了,会想减缓跌势,手自然会伸出去,这时全身的重量就转变成强大的物理冲击力道,以冲击波形式从僵硬的手臂往上传递,穿过僵硬的肩膀关节,再往上。这时如果没有锁骨的话,冲击力道最后会传到脖子上,大概会让脖子断裂,造成瘫痪,或什至传到头盖骨,造成昏迷,或是变成植物人。不过演化是聪明的,它会选择最轻微的伤害,让锁骨断裂然后抵消力道。当然会很不方便、很痛,可是不会有生命危险。那是个力学断电开关,世世代代骑脚踏车的、溜直排轮的、骑马的,都该好好感谢有这东西存在。 跌落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沃克说。 是主要原因,布雷克说,而且几乎是唯一的方式。不过偶尔我也看过其他情形,比如球棒瞄准头部往下敲,但没打中,结果打中锁骨,或是发生火灾时,建筑横梁倒塌,掉下来打中肩膀,但这种情况是发生在消防队员身上。 卡门.古瑞尔不是消防队员。沃克说。也没有证据显示其他时候曾出现过球棒。 没人说话,冷气机发出的怒吼在整个办公室中回荡。 好。沃克说。我这样说好了,我需要证据证明这个女人遭受过暴力的身体虐待,这里面有这些东西吗? 布雷克安静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有。他说。在合理的范围内没有这种可能。 完全没有吗?连一点点都没有? 没有,很遗憾。 那么超过合理范围外呢? 还是没有。 如果用不合理的方式去推呢? 还是没有。她的怀孕过程很正常,骑马时运气不太好,我看到的只有这样。 没有合理怀疑的空间?沃克说。我只需要这样,只要一点点就行了。 没有。 沃克停了一下。医生,请您容我带着最大的敬意这么说,好吗?从检察官的观点,您的存在就像芒刺在背,令我痛苦的次数远超过我的记忆,对我跟对这整个州的同事都一样。有很多时候,我们都猜不透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几乎每件事情您都能想出最古怪的解释,所以我求您,拜托,到底有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用不同方式来解释这东西? 布雷克没有回答。 我很抱歉。沃克说。冒犯您了。 其实没有。布雷克说。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件事提出过古怪的解释,如果我能找到无罪开释的方法,我会在法庭上说出来,这是确定的。可是你显然不了解的是,如果连我也找不到生路,那我就会干脆闭嘴。我跟你的同事在以往遭遇的冲突其实只是冰山一角,很多没有胜算的案子根本连审判过程都免了,因为我会建议被告直接认罪,恳求减轻量刑。而我看过很多、很多没有胜算的案子。 就像这件? 布雷克点点头。恐怕是这样。如果我是被艾伦小姐直接聘请的话,我会告诉她,她的客户所讲的话不能信,而且你说得对,我很不愿意这么说,许多年来我一直都站在被告一方,而且纪录辉煌,但我很爱惜这个名声,尽管会有惹恼检察官的风险,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仍打算继续维持这项纪录,虽然日子可能不多了。这该死的高温快把我热死了。 他暂停了一秒,看看四周。 因为如此,我现在要离开了。他说。很遗憾不能帮上忙,沃克先生。真的,如果真能帮上忙的话,我会十分满意。 他把报告收在一起,放回联邦快递的包裹中交给坐得最近的李奇,然后起身走向门口。 一定可以找到什么。沃克说。我不相信找不到,这辈子我第一次希望科文.布雷克能一鸣惊人,可是他却做不到。 布雷克摇摇头。我很久以前就想通了这点,有时候他们就是真的有罪。 他做了个短促的手势,有点像浑手,又有点像敬礼,然后慢慢走出办公室。冷气机吹出的风把门往前压,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了起来。爱丽丝和李奇没说话,只是看着沃克坐在桌子后方。沃克用双手撑着脸,眼睛闭了起来。 走吧!他说。滚出这地方,让我静一静。 楼梯间的空气很热,外面人行道上情况更糟。李奇把包裹换到左手,用右手抓住爱丽丝的手臂,让她在人行道边停下脚步。 镇上有没有好的珠宝店?他问。 应该有。她说。要做什么? 我要妳调出她的私人物品。妳现在还是她的律师,至少大家还这么认为,我们把她的戒指拿去鉴定,那我们就能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说过任何一句实话。 你还在怀疑? 我在部队受过训练,要检查再检查。 好。她说。照你说的办。 于是两人回头,走进巷子里。爱丽丝签了份表格,上面注明这两件东西是关键证物,然后借出卡门的蜥蜴皮皮带跟戒指。他们去找珠宝店,步行离开便宜店家聚集的街道后,在高价精品店区走了大约十分钟,终于找到一家。展示橱窗内因为过于拥挤而看起来不怎么高尚,不过从价格标签看来,老板的眼光应该不差,不然也只能乐观以待了。 要怎么做?爱丽丝问。 就说是卖遗产。李奇说。说是妳奶奶留下来的。 店里的家伙又老又驼,四十年前可能看来十分精明干练,不过,他的反应倒是依然精明。李奇看到他的眼神中闪过一瞬,警察吗?然后老板自己否定了这个问题。爱丽丝看起来不像警察,李奇也不像。一般人对李奇的这种错误印象曾经让他占过很多便宜,而接下来,老板开始评估这两个新顾客到底有多聪明,他的心思昭然若揭,至少在李奇眼中是如此。他早已习惯看着别人鬼鬼祟祟偷偷算计,他也看出老板最后还是决定先小心行事。爱丽丝拿出戒指,告诉他这是家族传下来的东西,她想要卖掉,所以想问一下价格如何。 那家伙把戒指放在台灯下,眼睛前面挂了片放大镜,仔细端详。 色泽、清晰度、切工、克拉数。他说。我们主要想知道这四样东西。 他把宝石左右转动,在灯光照耀下发出闪光。他拿了张硬卡片,上面打了些圆洞,从最小的开始,逐渐变大,以用来比对,直到找到大小完全相同的。 二又四分之一克拉。他说。切工很漂亮,色泽也很好,或许刚好介于完美到偏黄的临界点上,虽然清晰度不算完美无缺,不过也差不多了。这颗宝石质地不错,非常不错,妳想卖多少? 就看值多少。爱丽丝说。 我可以给妳两块。那家伙说。 两块什么? 两万。那家伙说。 两万块钱? 那家伙举起手,手心向外,做出防卫姿态。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大概有人跟妳說价格不只如此,或许零售价真是这样,但那也要到大规模的精品店,比如说达拉斯这些地方才会有。可是这里是佩科斯,而且妳是要卖,不是要买,总得让我赚一点。 我考虑考虑。爱丽丝说。 两万五?那家伙说。 两万五? 那家伙点点头。我最高只能开到这样,总不能让我赔钱吧!我还得养家活口。 让我考虑考虑。爱丽丝说。 那,不要考虑太久。那家伙说。市场行情会变,而且我是镇上唯一的珠宝商,像这种等级的珠宝,会把其他人吓跑的。 他们就在珠宝店外的人行道上停下脚步,爱丽丝手里拿着戒指,仿佛它会发烫。她打开皮包,把戒指放到拉链夹层里,用指尖把戒指压到最底下。 像这样的家伙开两万五,那实际上一定超过六万。李奇说。搞不好更多,搞不好多很多,我想他绝对不是优良商店代表。 反正比三十块多很多就是了。爱丽丝说。赝品?立方晶系的锆石?她把我们当笨蛋耍。 李奇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她的意思,把你当笨蛋耍,只是她客气没说出口。 走吧!他说。 他们穿过热浪往西走,经过法院,沿着铁轨走回廉价商店街。这段路大约一英里长,但他们走了三十分钟,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两人没办法走太快。李奇一路上都没说话,心里继续像以往一样天人交战,想着什么时候才是该放弃的最后关头。 到事务所门口时,李奇又拉住爱丽丝。 我想试最后一次。他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在部队受过训练。他说。检查、再检查后,还要最后确认。 她叹了口气,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想怎么做? 妳得开车载我去。 去哪? 有个目击者,我们可以去跟她谈谈。 目击者?在哪里? 在学校里,回声郡。 那个小孩? 他点点头。爱莉,她很精明。 她才六岁大。 如果确有其事,我敢打赌她一定知道。 爱丽丝原地不动,待了整整一秒钟,看着窗内。事务所里都是人,因为高温而无精打采,因为人生中的打击而闷闷不乐。 这对他们不公平。她说。我得继续办别的案子。 就这最后一次。 我可以把车再借你,你可以自己去。 他摇摇头。我需要妳的意见,妳是律师,而且没有妳我也进不了校门,妳才有资格,我没有。 我不能去,这要花掉一整天时间。 从牧场老板那里把钱要回来,原本要花多少时间?需要多少收费时数? 我们不是按时收费。 妳知道我在讲什么。 她沉默了一下。好。她说。交易就是交易。 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到底为了什么?她问。 他们坐在黄色福斯里,沿着没有车辆的道路往南离开佩科斯。李奇完全没看过这条路上的景色,因为当初坐在警车后面从反方向来时是深夜。 因为我是个调查员。他说。 好。她说。调查员专门调查,这点我懂,可是他们难道不会停下来?我的意思是说,都不会吗?甚至已经知道结果的时候? 调查员不是用知道的。他说。他们用感觉、用猜测。 我以为他们只看事实。 不尽然。他说。我的意思是,到最后还是要看事实。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部分是跟你感觉如何有关,对人的感觉。一个优秀的调查员对人的感觉会持别灵敏。 感觉不能把黑的变成白的。 他点点头。确实不行。 你以前都没有感觉错误的时候? 当然有,很多次。 可是? 可是现在我不认为我错了。 那原因到底是什么?她又问一次。 因为我很了解人,爱丽丝。 我也是。她说。比方说,我知道卡门.古瑞尔把你耍了。 李奇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开车,看着前方的景色。远方有山,那里就是卡门追校车的地方。联邦快递包裹就放在膝上,所以李奇拿来扇风,放在手指上玩平衡游戏,漫无目的地翻来翻去。他看看包裹前面,看看后面,看看橘色、蓝色的商标设计,看看标签,看看上面满满的无意义的文字:寄件人、收件人、特急件、商品标示、尺寸大小十二英寸乘十英寸、重量二点六、费用、收件人联络方式、隔夜送达、无邮政信箱号码、托运人需检查项目:本件不含危险物品。李奇摇摇头,把包裹往后丢到后座。 她身无分文。他说 爱丽丝没有回话,只是继续往前开,以快速但省油的方式驾驭这辆小车,李奇感觉得到此刻爱丽丝对他十分怜悯。 怎么了?他说。 我们应该回头。她说。这真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 因为爱莉能说什么?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卡门的手真的曾被打断,那她一定得打上六星期的石膏。爱莉是个聪明小孩,所以她一定会想起来,下巴的事也一样,如果下巴断了,一定会用铁丝固定,那小孩一定会记得这件事。那还是如果这些事真有发生的话,还不能隔太久才足以让她记得。 可是? 可是我们已经知道她从来没打过石膏、知道她的下巴从来没用铁丝固定。我们已经取得她的验伤报告,记得吗?东西就在这辆车上,每一项就医纪录都包括在内,还是你认为接骨这档事可以自己来?你觉得马蹄铁匠可以在馬廄里搞定这档事?所以爱莉最多只能确认我们已经知道的,而且很有可能她根本什么也不记得,因为她只是个小孩,所以走这一趟等于双重浪费。 还是去吧!他说。都已经走到一半了,她有可能想起一些有用的资讯,而且我想再看看她,她是个好孩子。 我确定她一定是。爱丽丝说。可是饶了你自己,好吗?因为你还能怎么样?收养她吗?她是这整件事最无辜的受害者,你最好认清这个事实,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没再说话,车子一路开到餐厅、学校和加油站的十字路口。爱丽丝跟卡门停在一样的位置上,两人下车,走进外面的高热。 我还是跟妳去比较好。李奇说。她认识我,我们可以把她带出来到车上讲话。 他们穿过金属网校门,走进学校操场,然后经过一道门,进入校舍建筑,小学的味道扑鼻而来。一分钟后,两人又出来了,爱莉.古瑞尔不在那里,而且昨天也没出现。 我大概能够理解。爱丽丝说。这对她来讲会是严重创伤。 李奇点点头。那我们走吧!继续往南再开一小时就到了。 太好了。爱丽丝说。 他们回到车上,继续跨越干燥空旷的六十英里路,但两人都不发一语。其实全程不到一小时,因为爱丽丝开得比不甘愿回家的卡门快很多。李奇认得路上的景色,左边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个老旧的油田,古瑞尔三号。 快到了。他说。 爱丽丝把车速放慢,红漆栅栏取代了铁丝网,大门从朦胧中逐渐浮现。爱丽丝踩下煞车,转弯穿过大门。这辆小车在院子里跳动得很厉害,车停在熟悉的门廊阶梯前,熄掉引擎。整栋房子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不过应该有人在家,因为所有的车都在车库里。白色的凯迪拉克在,却洛奇吉普车也在,还有新的货车、老的货车,全部都停在阴影中。 两人下了车,在车门后站了一下,好像车门能够提供某种保护。外面一点风也没有,温度比刚才更高,至少有一百一十度,搞不好更高。李奇带头走上阶梯,走进屋顶的阴影下,敲敲门。门几乎马上打开,罗斯缇.古瑞尔站在那里,单手拿着一把点二二来福枪。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瞪着他看,然后她开口了:是你。她说。我还以为是巴比。 连他也不见了?李奇说。 罗斯提耸耸肩。他出去了,还没回来。 李奇回头看了车库一眼,车子都在。他说。 有人来载他。罗斯缇说。我在楼上,没看到他们,只听到他们的声音。 李奇没说话。 反正,罗斯缇说,我完全没料到还会看到你。 这位是卡门的律师。李奇说。 罗斯缇转过头看了爱丽丝一眼。她就只能找到这种律师? 我们要找爱莉。 做什么? 目击证人。 小孩不能当目击证人。 这点由我决定。爱丽丝说。 罗斯缇对她微笑。爱莉不在这里。她说。 那她在哪里?李奇说。她也不在学校。 罗斯缇不说话。 古瑞尔太太,我们要知道爱莉在哪里。爱丽丝说。 罗斯缇再度微笑。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律师小姐。 为什么?爱丽丝问。 因为社会局的人把她带走了,这就是为什么。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他们来接她。 妳就这样让他们把爱莉带走?李奇说。 为什么不行?我又不要她,反正现在史路普也走了。 李奇瞪着她。可是她是妳的孙女。 罗斯缇做出轻蔑的手势,来福枪在她手上随之晃动。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她说。 他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大概是孤儿院吧!罗斯缇说。会有人领养她,如果真有人要的话。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混种小孩大概很难安置,好一点的人家通常不会想领养豆子垃圾。 一片沉默,只有干枯的地表在太阳下干裂的声音。 我诅咒妳得肿瘤。李奇说。 他转过身走回车上,完全不等爱丽丝。上了车,他用力关上门,坐在车里瞪着前方。他的脸上发热,巨大的双手不断握拳、张开,随后爱丽丝也上了车,发动引擎。 赶快载我离开这里。他说。然后,车子在一阵烟尘后扬长而去。两人不发一语,一路开回到佩科斯。 他们回来时已经下午三点,事务所里是半空的,因为温度实在太高。爱丽丝的桌上照例出现大堆便条纸,其中五张来自海克.沃克,而这五张依序整齐排列,每张都比前一张更紧急。 要去吗?爱丽丝问。 不要告诉他钻戒的事。李奇说。 都结束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确实如此,李奇看到沃克的脸时就知道了。他的脸已经放松,有种一切已成定局的表情。结束,某种宁静。他坐在他的桌子后方,桌上摆满文件,分成两叠。一叠较高,一叠较矮。 怎么了?李奇问。 沃克不理他,把一张纸交给爱丽丝。 她放弃米兰达权利的同意书。他说。仔细看,她拒绝聘请律师,而且她说这是完全出于自愿,还附加说明她从一开始就拒绝妳的代表。 这样的话,我就得怀疑她的行为能力。爱丽丝说。 沃克点点头。我同意妳的怀疑,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所以让你们来纯粹只是出于礼貌,可以吗?两个都一样。 然后他把较矮的那叠文件递过来,爱丽丝接手,把文件摊开,而李奇靠向右边和她一起看。这些是电脑列印文件,上面有一大堆数字跟日期,那是银行交易纪录、存款余额跟交易明细表,还有资产跟负债。似乎有五个不同帐户,两个一般支票帐户、三个货币市场存款帐户,而户名是古瑞尔非授权帐户信托#1到#5。余额是正数,而且还不少,有个地方写着总资产价值将近两百万元。 艾尔.尤金办公室把这些资料快递过来。沃克说。请直接看最后那几张。 爱丽丝翻动文件,最后几张用回纹针夹了起来,李奇从她肩后往前看。上面有很多法律文字,全部加起来凑成了一份正式信托契约内容,另外还有份公证过的契约附在上面,以较浅显的文字叙述着,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位受托管理人对于史路普.古瑞尔的所有资产有绝对控制权,而这位唯一的受托管理人就是史路普.古瑞尔的合法妻子,卡门。 她有两百万元存在银行里。沃克说。都是她的。 他讲得没错。她说。 现在,看看契约内容最后一条。沃克说。 爱丽丝翻了翻,看到最后一条记载着信托归还。信托资产会回复为可支配状态,资金重回史路普掌握,时间则由史路普将来指定,除非一、他永久丧失心智能力,或二、死亡。在这两种条件下,所有余额都会变成卡门的资产,若为第一种情况则为既定契约,若为第二种则视为财产继承。 这些都清楚吗?沃克问。 李奇没说话,不过爱丽丝点点头。 然后沃克把高的那叠交给她。 现在看看这个。他说。 这是什么?她问。 誊本。沃克说。她的自白。 三人陷入沉默。 她自白了?爱丽丝说。 我们把过程录了下来。沃克说。 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我的助理接到财务报告后马上去看她,我们本来想先找妳,不过找不到,然后她跟我们说反正她也不要律师,所以我们就请她签放弃同意书,之后她就把所有事情统统讲了出来。我们把她带上这里,请她再说一次,录下整个过程,但实在不怎么好看。 李奇半听半看着文件。确实不怎么好看,无庸置疑。一开始都是例行公事,保证出于自愿,绝对不是出于强迫之类的,然后她开始自报姓名,一直讲到她在洛杉矶的日子。她是个非婚生子女、当过妓女,上街游荡,她是这么说的。李奇心想,这真是奇怪的西班牙语说法。然后她不再上街,开始当脱衣舞娘,所以就把称谓改为性工作者。后来她缠住史路普,就像沃克说的。我的饭票,她这么叫他。后来她开始不耐烦,在德州无聊到快发疯,于是她想离开,可是她希望口袋里有钱,越多越好。史路普被国税局抓到刚好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信托帐户里的钱很诱人,她本来希望在监狱里弄死他,她朋友跟她说这是有可能的,不过后来她发现,没有守卫的联邦监狱根本不可能达成她的目的,所以她等待,一听到他要出狱时,就去买了那把枪,想找人来动手。她利用身上的几个伤疤编故事,说遭到家暴,其中她也提到李奇的名字,那是最后一个。不过他拒绝帮她,所以她只好自己动手。因为已经编了家暴的借口,所以她打算用这借口当作辩护理由,或者至少尽可能用来减轻刑责。不过后来她想到,她的就医纪录会是一片空白,于是只好自白,希望检察官能从轻量刑。每一页下方都有签名。 爱丽丝的阅读速度很慢,所以李奇看完整整一分钟后她才看完。 很遗憾,李奇。她说。 一阵沉默。 你的选举怎么办?李奇问。 沃克耸耸肩。依照德州法律,这是唯一死刑,谋财害命。我们的证据多到可以噎死一只猪,而且我也没办法当作没看到这份自发性自白,对吧?所以几小时前我非常沮丧。可是后来我想到,事实上,自发性告白反而对我有利,自白认罪可以帮纳税人省掉审判开销,这也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求处无期徒刑。依我看,在一份有这种情节的自白书里,她会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不管她是什么人种都一样。所以如果我不要求死刑,那么相对之下,我就变得非常有雅量,甚至是慈悲为怀。白人当然会有点不爽,不过墨西哥人会很满意,这样懂了吗?整个情况现在颠倒过来了。以前她是好人,我是坏人。现在相反所以我想应该没问题了。 又沉默了另一分钟,只有冷气机无所不在的吼声持续着。 我这边有她的财产。爱丽丝说。一条皮带跟一个戒指。 把它们拿到储藏室去。沃克说。待会我们要把她送走了。 哪里? 监狱,我们不能再让她待在这里。 不是,我是说储藏室在哪里? 跟太平间同一栋,记得要拿收据。 李奇跟她一起走到太平间,心思已经完全飘走,感觉不到自己在走路,感觉不到热气,没有尘土、没有噪音、没有人车、没有街上传来的气味。他觉得自己飘浮在人行道上一吋高处,体内穿了件隔绝感知的衣服。爱丽丝偶尔跟他讲话,不过他完全没在听,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脑中一个极微小的声音,说着:你错了,完全错了。这种声音以前出现过,不过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比较容易注意到,因为在他的调查员生涯中,他要求自己必须尽可能不要听到这种声音。那就仿佛他的脑中有个计分板,而他的平均成绩刚才遭到了重大挫折。这让他感觉很郁闷,不是虚荣心作祟,而是他觉得把事情搞对是自己应该承担的专业责任。 李奇?爱丽丝说。你没在听,对不对? 什么?他说。 我刚问你,要不要吃饭? 不要。他说。我想坐车。 爱丽丝停下脚步。现在怎么了?还要做第四次确认?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离开这里。我想到别的地方,越远越好,听说现在这时候南极洲还不错。 巴士站在回事务所的路上。 很好,我会去搭巴士,因为我已经受够了搭便车。妳根本不知道会被什么牛鬼蛇神载到。 太平间是栋低矮的工业库房,座落在街道后方的铺石院子里,以前可能是机械工厂或轮胎仓库。那儿有着金属墙、铁卷车门,建筑尽头有个人员出入口,入口前有两层阶梯,阶梯两侧有钢管扶手。太平间里的温度非常低,工业用空调正全力运转,这儿感觉很像肉品冷冻库,不过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也的确是。大厅左边是道双开门,直接通往太平间里面,门没关,李奇可以看到尸体解剖台。里面还有很多不锈钢制品、白色磁砖、日光灯。 爱丽丝把蜥蜴皮皮带放在接待柜台,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戒指。她告诉接待员这些东西属于卡门.古瑞尔案。他转身离开,拿证物盒回来。 不是,这是私人物品。她说。不是证物,不好意思。 那家伙给她一个为什么不早讲的脸色,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李奇叫道。让我看看那个。 那家伙暂停一下,然后转过身来,把盒子滑过柜台。盒子上没有盖子,其实就只是个硬纸板盒,大约三英寸深。有人在前面边缘用马克笔写上古瑞尔,Lorcin手枪装在塑胶袋里,上面有证物编号,两个铜弹壳则装在另一个塑胶袋里。小小的点二二弹头,分别装在两个袋子里,弹头是灰色的,稍微扭曲。一个袋子上标着颅内#1,另一个标着颅内#2,两个都有对照编号和签名。 病理师在这里吗?李奇问。 当然。柜台人员说。随时都在。 我要见他。李奇说。马上。 原本以为他会反对,不过这家伙只是指指那道双开门。 在那里。他说。 爱丽丝没跟上来。李奇直接走进去。他本来以为里面是空的,不过后来发现远方角落里有道玻璃门,门后是间办公室,有个穿绿色手术衣的人坐在办公桌前。他正在处理文书工作,李奇敲敲玻璃门,那人抬起头来,嘴形说着进来,李奇便走了进去。 有什么事吗?那家伙说。 史路普.古瑞尔的身上只有两颗子弹?李奇说。 你是谁? 我跟犯人的律师一起来的。李奇说。她在外面。 犯人在外面? 不是,是律师在外面。 好。那家伙说。你说子弹怎么了? 总共有几颗? 两颗。那家伙说。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拿出来的。 我可以看尸体吗? 为什么? 我担心会有处理失当的情形。 这句话对病理师通常管用,因为一般情况下都会有审判,他们得接受传唤出庭作证,而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在交叉质询时遭到辩方羞辱,这样他们的专业形象就会遭质疑,自尊也会受损,所以他们会希望在事前就解决所有问题。 好。他说。在冰柜里。 他的办公室后方有另一道门,通往一条阴暗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个隔热铁门,就像肉品冷冻柜一样。 里面很冷。他说。 李奇点点头。总算有个会冷的地方了。 那家伙转动把手,两人一起进去。灯光很亮,整个天花板都是日光灯,远方墙上有二十七个不锈钢抽屉,一层九个,共三层。其中八个有人,标签放在前面的小盒子里,跟办公室档案柜一样。里面的空气很冷,李奇呼出的气都变成烟。病理师看看标签,拉开一个抽屉,顺着悬臂流畅地滑出。 得把他的后脑盖整个掀起来。他说。再用汤瓢几乎挖光他的大脑才找到这两颗子弹。 史路普面朝上,全身没有衣物。看来渺小而塌陷,皮肤灰灰的,就像没有烧过的陶土因为低温而变硬。他眼睛没有闭上,空洞地瞪视着前方,额头上有两个洞,大概间隔三英寸,洞口干干净净,边缘瘀青凸起,好像工匠刻意钻出来的一样。 典型的点二二手枪伤痕。病理师说。子弹进去没问题,可是进去后就没再出来了。速度太慢,火力不足,只能在里面乱窜,不过效果一样。 李奇闭上眼睛,然后露出微笑,笑得十分灿烂。 当然。他说。效果一样。 有人在打开的门上敲了敲,声音很轻,似乎是某种软软的关节敲在坚硬的钢铁上。李奇再次睁开眼,爱丽丝站在那里,全身发抖。 你在做什么?她对着他叫道。 第四次检查之后还有什么?他回叫道。 他吐出的气凝滞在空中,好像一朵云。 第五次检查。她说。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之后呢? 第六次。她说。怎么了? 因为我们现在得要做很多检查了。 为什么? 因为问题可大了,爱丽丝,妳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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