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造和夏芝预定于星期日上午八时出发,但由于夏芝决定不去,启造便改为星期六下午启程,因为他想先到札幌拜访高木。
星期六下午,阿彻和阳子陪同夏芝送启造到车站。
被全家欢送还是第一次啊。启造看着坐入火车内的全家福,满意地说。
可不是?以前从没有到这么远的地方旅行。夏芝愉快地附和着。
爸爸,我想我还是说出我想要的礼物吧!阿彻不好意思地说。
好啊,那我还要谢谢你哩,省得为选购礼物而伤脑筋。你要什么?
我想要各地方的风景明信片和地图。
这个容易。
还有,您每到一个地方,就收集一撮当地的泥土,茅崎外公他们那里的土也要,用信封装着,注明地名。
嗬!研究土壤?
嗯,我不要做医生,要做科学家。
就是说地质学者吧?不过,你不想继承爸爸的医院吗?
夏芝和阳子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谈话。
我们的医院到爸爸这一代就结束了,我不想继承衣钵;因为我不愿意看着病人死去。
启造略微伤心地笑了笑。
启造,你想台风会不会来?
什么?
我是说,连络船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吧?危险的话我不乘船就是啦。
爸爸,您要乘几点的连络船?阿彻问。
明天早上八点从札幌出发,所以船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起航吧。
启造,请你代我向爸爸道歉,他老人家一定在等我。夏芝稍微不好意思地说。
开车的铃声响起,夏芝他们慌张地下车。咔嚓!一声,启造飞快地把这姿态摄入照相机。他从火车窗口探出脸,火车徐徐开动,他的手挥动着。
爸爸看不见我们啦。夏芝说,但阳子仍热心地挥着手,直至完全看不见火车。
嗨,好好的一个礼拜天恐怕要下雨啦。凭窗眺望天空的阿彻,回头对夏芝说。
可不是?自从接到林靖夫的电话,约定黄昏要来拜访后,夏芝心神恍惚,什么事都做不下去。
爸爸早上离开札幌了吧?这时到哪儿啦?阿彻走到夏芝旁边坐下。
唔,爸爸说船是两点四十分起航,所以这时候是在函馆候船吧。
夏芝并不关心启造的行程,她心中正在考虑的是,如何告诉阿彻,林靖夫要来访的事。阿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的个子比夏芝还高,虽然是中学一年级,但是个非常敏感的少年。
爸爸的船不晓得会不会遇到台风?刚才收音机报导说,台风会登陆北海道。
爸爸跟你一样细心,如果有危险,不会乘船的。
唔,是的。不过,这次的台风会到旭川来吧?
旭川的气象台没有发出警报吧?所以不会来的。
嗯,没有警报。
旭川从来没有刮过像样的台风,你放心吧我倒有一件事很伤脑筋。
什么事?阿彻大人气概地问,似乎有意助母亲一臂之力的样子。
黄昏的时候,林大夫要来拜访。
林大夫?哦,就是从洞爷回来的那位医生?
是的。
干什么?
好像有重要的事。夏芝对阿彻布置预防线。
有重要的事可以等爸爸回来再商量嘛,伤脑筋的话,拒绝他算啦。
伤脑筋的是不能拒绝他。
那是妈妈不懂的事吗?
不,妈妈也懂。
哦,那伤什么脑筋嘛!
唔,是啊。
夏芝放心地笑了,阿彻不过还是个孩子,他尚不了解启造不在家时有男人来访的含意。夏芝沉重的心顿时轻松了。想到林靖夫来临时,启造已经渡过海到本州,夏芝不禁遍体舒爽,身与心都充满了解放感。
约定黄昏来访的林靖夫迟迟不来,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后,仍不见他的踪迹。等待的滋味苦中有甜,夏芝已经许多年不曾尝到了。全部神经集中于耳朵,倾听林靖夫的脚步声。一阵脚踩砂石的声音,夏芝连忙站起来。不知谁家的狗缓步经过门灯下。夏芝的心忐忑地跳着,她不觉苦笑了。可能不来了。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
妈妈,医院的大夫没来吧?阿彻和阳子热心地听着收音机的广播。
是啊。
约好了却不来,真没礼貌。
也许有什么急事吧。夏芝辩护地说。
那也应该打个电话嘛!我最讨厌不守信的人。阿彻不留情地说。
阳子收听着广播,吃吃笑着。
不过
电话铃突然响了,夏芝三步并做两步地赶过去接听。
喂喂,这里姓赖。
哦,我是林靖夫,本来今天要到府上拜访,但有急病患者,所以不能去啦。
夏芝全身软弱无力,仿佛每一个关节都松开来了。
喂喂,是绿内障,因为是急患,所以来不及打电话,真对不起。
哦。
明天的黄昏一定去。林靖夫匆匆挂上电话。
到明天还有一整天,夏芝觉得漫长难待,不过,她也明白绿内障不是简单的病症,匆匆打电话通知,足可证明林靖夫的诚意。
夏芝突然感到很疲倦,而比平时提早上床,躺在床上愉快地揣想着明天与林靖夫会晤的情景,他说有事商量,想来不过是见面的借口而已。
总而言之,夏芝希望背叛启造,借林靖夫苦恼启造。然而,收养了阳子的怨恨,却不能因此而消失。虽然如此,她还是必需对启造复仇。与林靖夫通奸后她自己会怎样,夏芝不曾考虑过。说不定是借着复仇的名义,只是希望与情夫幽会而已。不过,这是夏芝自己没有觉察的欲念。她已经沉沉熟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夏芝惊醒。是谁?夏芝在漆黑中屏息静听。门再度响起急促的声音,不,整幢房屋的门窗都响着。这不是人,而是风。在这没有风的旭川住久了,夏芝已经把台风给忘了。
林间风声飕飕,像是涡卷的浊流。确定了原来是风在敲门后,夏芝的恐怖仍未消失,觉得似乎有人趁着风声溜进来,一颗心怦怦跳着。走廊传来哔唏哔唏的声音,夏芝卧房门口仿佛快要出现人影似的。
整幢房屋摇动着,强烈的狂风吹打着房屋,但夏芝更惧怕的是人,老觉得好像有人潜进来。劈劈拍拍的树枝折断声响着,这声音被风带走,紧接着房子激烈地摇动起来,夏芝在漆黑中与恐惧战斗着,颤颤兢兢地摸索着按枕畔的台灯,但灯不亮。这时一道锐利如刀的光划破黑暗,照出夏芝的手,那是闪电。周围重又陷入黑暗,使宽敞的家增添了阴森。
屋顶的铁板被风翻起的声音传来,夏芝坐起身,想去拿手电筒。这时背后的门陡地拉开,夏芝猛然一惊,全身缩成一团。
妈妈!这是阿彻的声音。
哦,阿彻。紧张的四肢一时消失了力气。
妈妈,风好大!
是啊。这么黑,你怎么能下来?
自己的家嘛,摸索着下楼的,楼上摇动得很厉害哩,好像整个房子都要被风吹走啦。
夏芝好不容易恢复了镇静,找出了手电筒。远处消防车的警笛随风飘来,又被风吹走。夏芝收拾了一下,紧拉着阿彻的手,上楼到阳子房间。阳子睡得很熟,狂风并未吵醒她。夏芝抱起相当重的阳子,回到她的房间。
妈妈,几点了?
已经一点了,你也在这里睡吧!
好。不过,开收音机来听听台风消息吧!
停电了嘛。
我们有电晶体收音机,我上楼去拿。
阳子在睡,你戴着耳机听吧。
夏芝铺了一床被给阿彻,然后在阳子身旁躺下来。阿彻把捺亮的手电筒摆在枕畔,扭开电晶体收音机。
树林才响起狂嚎声,地面便紧接着震动起来。
树倒啦?夏芝自语似地说,阿彻却突然大叫起来:
妈妈!糟了,连络船翻覆了。
啊!
阿彻拔开耳机,播音员紧张的声音流泄出来。
因狂风翻覆了,女人及孩子大都来不及跑出甲板,显然在舱内溺水窒息毙命。二十七日午前一时,在上矶町七重滨发现一百一十具尸体,其他的人推测已被激浪冲失
夏芝和阿彻面面相覻。
不会是爸爸的船吧?
爸爸是两点四十分从函馆起航的,这时候应该已在内地的火车中啦。
两人又注意听着广播。
二十二时二十六分收到触礁的连络,二十二时卅九分收到SOS的紧急呼救,但其后二十二时四十二分通讯已断绝
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起航?阿彻气愤地说。
没想到会遭遇不测吧?
可是,那不是小船啊,如果风不大,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载着那么多人的生命,怎么可以粗心大意?阿彻像一般少年那样,以不容许妥协的态度慨然说。
是啊,死的人太可怜了,他们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可怜有什么用?人死了不能复活啊!
收音机仍继续播报着。
这艘沉没的连络船洞爷号,本来预定二十六日十四点四十分出港
阿彻叫道:十四点四十分?妈妈!
夏芝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四点四十分就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啊,妈妈。阿彻瞪着夏芝说。
不过不过,也许爸爸并没按照预定乘船。夏芝的声音干涩。
风愈吹愈狂猛,但现在风已没有进入夏芝耳朵。
可是,爸爸说过要乘下午两点四十分的船啊!妈妈。
混蛋!阿彻的脸扭歪了。
不过,爸爸很细心,他知道有台风就不会乘船的。
夏芝不认为启造会遭遇这种危险,平常即使天气晴朗,只要有一些浮云,他就带着雨伞上班。
可是,也许乘了。
也许没有。
乘了,一定乘了!
阿彻坚决的语气使夏芝不安起来,二十六日早上八时离开札幌的启造,当然是搭乘洞爷号。假使我没有变更计划,那么是二十六日八时出发,所以绝不会搭乘洞爷号,夏芝想。她是为了要背叛启造而停止旅行计划,她是为了与林靖夫幽会而改变初衷。
现在报告洞爷号乘客名单。
播音员的声音使夏芝和阿彻同时一跳,喉咙干涩,没有一滴唾液。
旭川市春光町
第一个字报的就是旭川,夏芝以为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姓名和地址连续播报出来,报完一个名字到报另一个名字之间的一秒钟漫长无比。夏芝像一个没顶的人,挣扎着,想抓一点什么,但不知道要抓什么才足以做为依靠。乘客的名字仍播报着,但还没有启造的名字。
啊,神啊!夏芝不觉合着双掌,祈求神的帮助。
夏芝现在反而讶异为什么企图背叛启造,我这么迫切地希望他活着啊!现在已没有怨,也没有恨了,她盼望启造仍旧活着。
旭川市播音员突然咳嗽了一声,夏芝感到不吉利,胸口噗通噗通地跳着,她简直想掩着耳朵不听,她要逃避寡妇的命运。
旭川市宫下路
不是启造!夏芝的手淌着汗。屏着气注意播音员的声音,担心不知几时会报出启造的名字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又不能不注意收听。夏芝的一颗心仿佛被人绞榨着。
启造对我是个多重要的丈夫啊!夏芝这时才发现了启造的重要。突然一个思想闪入夏芝脑中,启造是个很细心的人,他不会乘船的。夏芝甚至觉得启造这时正在函馆的某家旅馆高枕酣睡,细想一下,启造是个先敲石桥后渡石桥的人,怎么会在台风来临时乘船?夏芝反倒怪起自己的杞人忧天来。
阿彻,爸爸不会有问题的。
夏芝刚闭上嘴,翻纸张的声音从收音机传出来,接着播音员报导:
旭川市外神乐町赖启造。
这句话像电流穿过夏芝全身。
怎么办?怎么办?阿彻叫着。
不!弄错了。夏芝不相信,不愿意相信。她是想念着林靖夫入睡的,而启造就是在这中间死的,但她不愿意相信,她不愿意相信是由于她改变旅行的计划,才促使启造死亡。
怎么办?爸爸死啦!阿彻摇撼着夏芝膝盖。
夏芝没有眼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想到打电话给汤紫藤,拿起听筒,没有嗡嗡声,电话已经断了。夏芝这时才了解与外界隔离是多么可怕的事,现在是最需要人援助的时候,电话却一点不发生作用。夏芝无法向人求救。
连络船乘客名簿上虽然登记着姓名,但不一定死了呀!夏芝认为临出航时突然下船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阳子已经醒来,坐在垫被上,看到夏芝说:
爸爸没有死,是吗?
死啦!阿彻激动地嚷道。
从火车窗口探出脸,对他们挥着手的启造,清晰地出现于他们面前。
门声响着,那不是风,同时有人声。也许是启造!夏芝连忙奔到门口,但外面似乎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
太太,太太!这是总务课长的声音。
打开门,总务课长背后有外科的田大夫、林靖夫等人的紧张面孔。夏芝已明白了一切,她看到了被黑暗的波浪冲走的启造,瞬间,夏芝失去了知觉。
船迟迟不起航,从扩音器流出来的歌谣使船内的气氛浮躁不宁。
船为什么还不起航?启造向旁边一个商人模样的乘客探问。
好像货车或什么的发生问题,待会儿就会起航吧?那人卷起手中的杂志,亲切地说。
不会是台风的缘故?
台风是从江差那边过境,你放心好啦。这位老练的旅行者模样的男人说完便仰身一躺。
是吗?
第一,这艘船抵达青森后大约两小时,台风才会来。
被这人轻松的口吻所影响,启造也安心了,他眼睛所及,有喝酒的、有早睡的、有看书报的,大家都以各自喜欢的姿态消磨着时间,似乎没有人为延误起航时刻而烦恼。
风并不大,在火车内失眠的启造,想在船中补一点睡眠。不知睡了多久,启造听到远远的收音机播放相扑的声音,这声音逐渐接近,启造完全清醒过来。
已经到什么地方啦?启造问刚才那商人。
还未出港。
什么?还在函馆?
启造感到不安,走出甲板看时,风息雨停,但波浪很大,天空一片赤红的晚霞虽美,却给予启造异常的感觉。甲板上有不少携着照相机的人们。
敲锣声响了,侍者一面敲着锣,一面急步走过启造旁边。启造重新返回二等船舱。
终于起航啦!那亲切的商人打开皮包,拿出四个海苔包着的大饭团。如何?吃一个吧?我吃不惯船上的东西。
不错,船上的食物远不及这乌亮的海苔饭团引人食欲,饭团中包着的木鱼削,香甜可口,味道美极了,使启造忆起了母亲所做的饭团,我怎么忽然忆起逝世多年的母亲?这就是旅途的伤感吧?
过了一会儿,启造似乎听到抛锚的声音,他一惊:
好像抛锚啦?
奇怪?我去问问。那商人站起来。
台风吗?启造胸部骚扰着,船窗已经黑暗,舱内灯光明亮,看不见漆黑的海面。
片刻后,扩音器报告说:由于现在海峡波浪很大,本船决定停泊于港内,请诸位见谅。
据说有引擎声的时候不必耽忧,但启造抑压不住不安。他不解为什么大家都带着不在意的表情,或睡觉,或看书。这时扩音器又说:
请问诸客之中有没有医生?现在有一位急病患者,请医生随侍者来,谢谢。
启造立刻站起来。启造的父亲曾严厉训诫他:
一个医生必需随时随地都是医生,因此,不论在散步或看电影,医生的七件道具必随身而带,绝不能离开身边。
因此,现在启造的旅行箱内,也从听诊器、血压计至注射筒、药剂、小型手电筒等,道具齐备。启造提着手提箱,随侍者下至三等船舱。这三等船室类似一条长走廊,大波浪打着窗。
病人是个二十来岁的胖女子,启造以身体挡着许多对眼睛,给她诊察,病名是胃痉挛。启造给她打了一针止痛剂后,即坐在病人旁边等候症状的变化。这胖女子似乎是单独一个人。
辛苦啰。背后一个口音生硬的声音说,扭头一看,一个外国人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他自我介绍说是牧师。
病人已稍微止痛,感激地看看启造,一会儿,从通风管吹来一阵风,水也流进来。危险!启造迅速地抓起旅行箱。侍者拿着水桶进来。
浪大啦。
一个乘客说,但似乎无意起身。侍者也很镇静,但启造的不安却上升,他下意识地打开旅行箱,把毛线衣和西装穿在身上,替换的西装裤套在一起穿上,凡是能够穿在身上的全部穿上。其实不久前启造才对护士们演讲过:在海上遭难时,与山上遭难一样,穿得愈少愈灵便。
冷吗?牧师说。
这时船突然向左边大大地一倾,架上不知谁的包裹滚下来。
船继续摇来摆去,愈摇愈剧烈,一个老太婆抽抽泣泣地哭了,启造看看表,十时前数分钟。
不必慌,不必慌,没有,没有!船员边喊边跑。
启造对病人说:多穿几件衣服,尽量别让皮肤露出来。
船再度猛烈一倾,船内已呈现紧张的空气,启造脑海里闪过自己辛苦经营的医院。
奇怪,怎么听不见引擎声?启造背脊一阵冷。船剧烈地摇摆着,启造背部紧靠着墙,盘膝而坐。
船上的警报声响了,舱内一下子变为死寂。
本船可能将在七重滨触礁,但危险性极微,请各位乘客戴上救生圈,留在舱内,听候船员的指挥
侍者跑来,把舱内天花板上的吊绳一拉,救生圈掉落下来。乘客一窝蜂地抢夺,但没有人开口,敏捷地运用着他们的眼睛和手脚。
不知怎么,启造不愿意挤进去抢救生圈,牧师也依旧坐着。这时船倾斜了三十余度,一个救生圈滚到牧师膝前。
请吧。牧师把它递给启造。
启造迟疑了一刹那,看到另一个救生圈滚来时,即忘了致谢,迅速地把它套在身上。
船扬着很大的声音,触着砂地,瞬间,船身倾向一边,海水滔滔涌进船舱,这时乘客椅都挤在左舷。启造一口气奔下倾斜三十度的地板,冲出梯口。走到三等船舱时,船身已倾斜九十度了。
启造现在已是站在壁上,另一边的壁则在头上,海水从窗口哗啦哗啦地流进来,眨眼工夫水已升到膝盖,电灯明亮地照射着海水。
突然,一个女人的哭声就在启造附近,那是胃痉挛的女子。
怎么啦?牧师的声音镇静。
那女子哭着说救生圈的绳子断了。
那糟糕,我的给妳。牧师一面解下救生圈,一面继续说:妳比我年轻,日本需要年轻人。
启造不禁注视着牧师,但他无意把救生圈让给牧师。
水已升到腹部。这时启造反而镇定很多。突然萤火虫像一盏盏小小灯笼,发出青光,在四周飞舞,它们在这群面临死神的人面前,美得凄恻,冷酷。
突然轰!一声,船翻覆了,周围漆黑一片,水从头上冲下来。反正现在还在船内,只要鼻孔露出来,总有一线希望吧?启造心里想,他决心不移动,静静待在船中。但不知谁拖住了启造的脚,他倒了下来。在船内显然不安全。
启造伸手摸到破裂的窗户,他的身体浮上来了。他把脸伸出窗外,大海漆黑可怖。启造重新把脚伸入船内,但又被人抓住了,于是他只好全身越出窗外,船腹在启造眼前画了一条黑色弧线。
一个高浪向船腹击来,冲到船身,激起瀑布般的浪花,把启造抛入海中。一扭头,船竟在那么遥远的海上。
启造自小常在美瑛溪游泳,他并不畏惧水,然而,在这凶猛的大浪中游泳究竟有多大作用?他的心已被绝望所笼罩,这与从容赴死的心境相似,也与等待无药可救的病人临终的心情相近。
虽然如此,他的肢体却拼命地挣扎着,他尽量不动手脚,因为恐怕消耗体力,只是为了避免被海浪卷抛而浮在海面上,已是非常不容易。他注意着波浪,却疏忽了大风。
一个高大的波浪对准启造击来,启造的身体骨碌地转了一圈,沉入海中。啊!完了。启造内心叫了一声,眼皮被波浪擦碰着,不住地跳动,呼吸困难。
完了!这思想刚掠过大脑,启造再度浮上海面。阿彻!他无声地叫着,他知道如果再被一个浪涛卷到,他的生命就完了。夏芝!但林靖夫的脸立刻随着夏芝浮上来。我不能死!
林靖夫和夏芝的脸交替地出现于波浪间。一想到不能死,立刻对死产生无限恐惧,于是失去了冷静,他的手和脚不知不觉胡乱挥动起来。
面对着死神的人,一切地位、医术都徒然失效。站在死的边缘的启造,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身为医生,已目睹过多次的死,然而死的都是他人而非他自己。现在启造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
啊!启造看到一个丈余高的浪涛冲来,恐怖像一把针刺进他全身,再来的瞬间,启造活像一片木片卷入浪涛中,消失了。
启造呼吸困难,意识蒙胧,这就完了?他想,但猛然惊醒了,因为他的背部碰到了砂土。原来启造的身体被海浪抛到沙滩上。
得救了!启造鼓励着已经几乎停止跳动的心,想站起来。如果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很有可能重新被海浪带走,然而,吸收了水份变成沉重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启造呻吟着要站起来。仔细看时,在不远处有个二尺来高的水泥建造物,启造想到那边去,但他的脚站不起来,腰部瘫痪无力。启造慢慢爬动,好不容易爬到那水泥地,心里正欢呼着谢谢天!强烈的疲乏已袭到启造身上。
不能睡!但他已沉沉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启造背部浸着冷水,这冷水把他唤醒。原来海潮上涨,越过二尺高的水泥地。
启造在黑暗中张着眼睛。眼睛习惯了黑暗后,看到二、三公尺远的地方有个白色物体,那是救生船,在它前面躺着裸露的人体,似乎是个女人。已经死了吧?但启造既不觉得可怜也不感到恐惧。
我不能睡!启造脱下救生圈枕在头下,仔细看时,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人,一艘搁浅的黑色货船就在附近。启造猛然打了个寒噤,如果我撞着这艘货船那就是粉身碎骨了。
我不知受伤没有?启造伸手摸摸头,在船内时套在头上的包巾紧贴着头,胸部似乎也没受伤,手臂隐约发痛,但又似不痛。
启造再度感到渴睡,他殷殷默念着不能睡,不能睡。而把眼睛睁得很大。这时启造旁边有手电筒移动着,启造举起手,但手电筒的主人没有发觉,笔直走过。
救命!启造嘶喊着。
手电筒的光线一晃,射进来,人影也移过来。
啊!还活着。一个男人的脸探视着启造。
启造点一下头,又昏然沉睡了。
函馆山的红叶映入火车窗口,海是银色的,平静的。
终于生还了!启造突然满眶热泪。海上遇险以来过了半个月,只有脸和脚等受到外伤的启造很快地复原了。夏芝和田大夫他们在焦急悲哀时,启造正因疲乏而昏睡着,但由于只受到外伤,恢复也就迅速。
有的被拯救后,却因出血过多而死于医院,也有人被梳齿般三吋钉刺着头而致死。启造想起请他吃饭团的那位亲切商人,觉得他似乎没有死,不过,据说一、二等船舱的乘客,获救的人极少。想到一个那么亲切的人,死于那黑暗的海中,启造不禁觉得自己的生命非常珍贵。从一千数百名牺牲者中生还的辛酸和激动充满启造心房,他不觉感激涕零。
我多希望每一个人都活着回来!启造觉得他是接替了那许多死者的生命而生还的,或许立刻刺中他的头的大钉子,仅一线之差,刺中了别人的头。想到这里,更觉得能够生还,不能说完全是幸运。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灌注着更严肃、更珍贵的生命。
映满火车窗口的红叶和美丽的大沼已经过去,获得新生命所看到的风景,另有一番庄严壮丽。
那位牧师获救了吧?在床上疗伤之间,启造数次忆起把救生圈让给胃痉挛女子的牧师,这是启造绝对做不到的举动,他很盼望这位牧师仍活着,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承继了牧师的生命而活着。因为他的生涯与我的生涯截然不同。
火车不知几时已沿着海岸飞驰着,海雾低低地蠕动着,片刻后,那一带已是一片乳白色,不论天空和海面,都只有迷迷蒙蒙的乳白色烟雾。
看不见海。那里确实有海,但看不见。明知是有的东西却看不见,这在我的生涯中似已经验过,这使启造不寒而栗。
启造没有告诉夏芝今天要回家,他要让夏芝惊喜一下,他要回到旭川,好好地重新生活。他决心爱夏芝、爱阿彻、爱阳子,而且友好地对待林靖夫。
火车已接近东室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