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在贾道德身上下功夫。苗露薏已领先我一手。
找到贾道德的公寓,不是什么难事。我到达之前一小时,他已经离开了。看公寓的说贾先生打电话进来,表示他有要事要离开几天,要把他的信件收妥在安全的地方,不可以任意留在信箱里。他有辆跑车,我问出了车子牌子、颜色和车号。
假如贾道德决心要躲起来,不让我找到,想起来用一般的方法是找不到他了。这一点,露薏是说对了。
我开始在电话上下功夫。我找画商、画家具乐部,我打电话给模特儿介绍所。我终于找到一位画商说他认识裘豪西,他有受托销售几张裘豪西的画。
我问了一些问题,最后我说,这不是我所要的姓裘的,把电话挂了。我来到那家画廊,随便晃晃看看。
这家画廊主要销售的都是现代派和立体派的画,在我看来都是岂有此理的作品。我找到了一张写明是裘豪西所画的乱七八糟的画。
画的标题是撒哈拉的太阳,价格是五十七元。看起来画的是一只荷包蛋,不过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底色也很特别,像是裤子臀部的补丁。
我退后两步再看看它。我把头斜向一侧看了很久。又侧向另一侧花了点时间。我用右手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圈放在右眼上看,把左眼闭起来。我把手指圈成的圆圈向前移,向后移。
假如那画商没有看到我这些古怪动作,他一定是瞎子。
喜欢这幅画吗?他走过来道。
这张画有什么挥之不去的地方。我说。
是吗?
它很耀眼。
说对了。
我觉得画框配得不合适。
不见得,我们配过各色各样的框子,这个框子最使它突出。
也许各有各见。我说:我倒想看看这张画如果配上一个鲜艳紫色的画框,会有什么效果。
紫色的画框?我听都没有听过!
我说:大自然本来就有微带紫色的意味。当人的眼睛暴露在日光下过久,有点疲乏的时候,他看出来的东西就带紫色,表示视神经自己在休息。这也是在艳阳高照的时候,为什么阴影看起来如此的宁静、安逸。这也是为什么人们走出加州烈日,进入老式西班牙泥砖房时,觉到全身舒坦的原因。
那家伙不愿向我提反对的意见。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商人都绝不会向可能的买主提反对意见,何况这卖品是要卖五十七元什么裘豪西的什么鬼地方的太阳。我本来想再加一句,说我有证据证明月亮是瑞士起司造成的,而瑞士起司的坑洞都是陨石造成的,相信这家伙也会点头。不过这似是过份了一点。
看来你是真懂的,他含糊地说。
那还用说。我说:你试试像我一样,用手指圈成一个圈,从圈子中你再看看这玩意我是说这张画。
他试着照做。是的,是的。他说。说得很热心,很小心。
不同吧?
不同,他同意。他怕我问他有什么不同。
用一个圆形的紫色画框,我说:紫色在外,镶金在内圈。
圆的画框! ?
当然,我很有信心地说:我相信画这幅画的人也不会同意用长方型画框的。整个画的主题是圆的,圆的太阳,圆的橘色圈圈有不对吗?我一直在说给你听。这也是为什么要经过手指做的圈圈看,我以为你懂了。
懂,懂他快快地说:我我只是在想,技术上要做一个圆的框相当困难。我懂你意思,做一个圆的紫色画框使眼睛休息,那镶金的内圈可衬托出耀眼的光辉。
正是呀!我说:我想对那画家说这些话。
这个嘛!他犹豫地说:假使你想买这幅画,我可以安排
当然买!我打断他话说:我当然不会打扰你那么多时间,又要见那画家,结果却不想买这幅画。这幅画,我要当投资来买下来。终有一天,这位画家会名噪一时的。
我取出皮夹,把辨案经费一面打开,拿出三张二十元钞票。
什么地方可以见到那画家?我问。
我可以代办约会他见面。
可以。要多久?
当然,我先要联络上他,
有电话吗?
有。
为什么不试一下?我说:就说有位雇主买了他的画,想找他聊聊。我什至想请这位艺术家亲自监制那圆画框。当然画作的四边角要牺牲一点,但我要得到那画家的同意。
不过你买了这张画,这张画就是你的,先生你贵姓?
万,姓万。我说:万唐诺。
画是你的。你怎么修改都可以。
对艺术作品不可以。我说:一个人可以出钱买下画的所有权,可以拥有它,可以观赏它,可以挂在家里,但绝不可以在画上涂鸦或破坏它,当然更不能切割或折叠它。我要那画家准许我如此做。
画商道:我敢向你保证,假如我对画这幅画的裘豪西说,你花了五十七元买走了那幅撒哈拉的太阳,我可以告诉你,即使你把画放进碎纸机,他也不会在意的。
突然,他知道自己说过火了。他赶紧说:哈!哈!这当然是在说笑话,你知道不是如此的。我这就去给裘先生打电话。
这位画商根本不给我听到他们电话中的对白。他走进他私人办公室,不到三分钟就出来了,脸上布满了笑容。
那裘豪西先生,他说:住在西利亚公寓的三一六号。他很感激你对他那幅画的看法,他也很想见见你。他说他从现在起一小时半左右,都会在家里。
好极了,我一本正经地说:请你把这画包起来,给我一张收据,我要走了。
我们可以把画送到
不必了,谢谢你。我还有不少事要做。我要那画家立即再见到这张画。我可能要出城去。
我把收据收起来,又把画拿到。一辆计程车把我带到西利亚公寓,我但愿千万别在电梯或走道上碰上苗露薏。硬了头皮进去那非进去不可的公寓。
我来到三楼,按三一六的电铃。公寓门一下打间。开门的男人一下就看到我夹在左腋下包好的画框。
万先生?他问。
我一本正经点点头。你是裘先生。
见到你高兴极了。他说:高兴极了。他握住我右手猛力的摇。见到真懂艺术的人,真是十分高兴,尤其是有原始、正确概念的人。请进,请进。万先生,这位是我太太罗琳。罗琳,万先生就是买我那张画的人。请坐,万先生,你可以把帽子交给我的。也可以把画先放在这边。我们先来点酒,你要琴酒加七喜,还是琴酒加苏打水?
就加苏打好了。我告诉他。
他倒了三杯酒。
裘豪西是个多毛而热情的人,内心有冲动的潜力,说话快,行动快。他的太太正相反,她看起来不易改变初衷。她丈夫有如一只野外田里被人追赶,急得乱窜的松鼠,他会在一地挖洞,挖不了两下就换地再挖。而罗琳不会,她会守在当地观察,待机而动,动则有一定目的。
她三十左右年纪,身材良好,脸上因为太严酷,所以显得不漂亮。
她身穿紧身毛衣,曲线毕露。
裘豪西倒酒过来,我们碰杯。
他说:听说你想替我的画换个画框。
我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向那张画。我用几乎是虔诚的手把纸包自画上除去,把画架在桌子上。站起来看向那幅画。我把手指圈成圆圈,像在画廊里那样欣赏起来。
过不多久,裘豪西依样学习起来。
画的主题是圆的。我说:圆的太阳,圆的橘色氛围。自中心向四间发散的韵味。
日光的象征。他说。
当然。我说:这种画应该用一个圆型的画框。
老天,他说:万先生,你说对了。
我是来求你同意的。我说:我尽量少破坏原作,但是我要改用圆的画框。
你是对的。完全正确!
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我告诉他:有创造性,有冲击力,会造成时尚,有革命性。
谢谢,谢谢。他说:能和懂得我心中希望的人谈话,真是毕生大幸。我想诠释大自然,照我自己表现的方式来诠释。
当然。我说。
要不然,他接下去道:拿只相机出去照几张相,不是简单得多?我不喜欢照那种别人一看就懂这是什么东西的相片。人生最优美的东西就是你不懂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有人用不同方式来诠释。艺术家其实就是诠释的人。
画画的人把自己的性格画进画里。我说:才能独成一格,因为人性是各异的。裘先生,你创造了一个新风格。
我?
你。
我真希望你看看我目前在画的作品。他说。
我也想看。
我喝完酒杯里的酒。他打开一个橱柜的门,拖出一付画架和一幅画,他把蒙住画的黑布拉开。
画布上不同颜色的圈圈,红色、橘色扭曲的直线。
我仔细的观察这幅画,看来似运动会中散发的五色气球,背景是闪电。闪电都没打在气球身上。
我在想该给这幅画起一个什么名称。既然那幅画能叫撒哈拉的太阳,这幅画应该叫狂欢会的雷雨。
我远站观看效果,又近站看他笔锋,我把头左侧,又右侧。
过了一下我点点头。
裘豪西等不及我发表意见。他说:画名是灵感。它显示白热的刹那间灵感来自千头万绪。汽球代表脑中的杂念飘在空中。
我不说话五秒钟。我看他热诚地在等我批评。
我说了一个字:好!
裘豪西的脸绷开笑容。他握住我的手上下猛摇。万先生,他说:你是识马的伯乐。你自己是艺术大家。
我又观看那名叫灵感的画五秒钟。我转向裘豪西道: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什么人,找来做什么?他问。
画一张画,放在现代画的画廊,比任何画都要吸引观众。
他看着我,犹豫着。
什么画?他问。
冲突。我说。
他把眼睛半闭。
世界上充满冲突。国与国之冲突,人种与人种冲突,个人与个人冲突,意见与意见冲突,观念与观念冲突。
在画布上怎么能表现出来呢?他认真思索地问。
我胡诌道:你开过手排档的车。找一辆老式小货车,你不知道怎么吃进档。你发动车,离合器没踩到底,你猛换档。那声音就是冲突的一种。
裘豪西点点头。
把那声音画出来。我说:这就是冲突。
他退后一步看向我。
办得到的呀。我说:你把齿轮没粉碎前的样子画出来,齿轮的牙齿尚有合对的。你用鲜艳的红配大绿。你照你耳朵听到的画出来,使别人眼睛能看到。你画一张画打乱别人的神经系统,你叫它冲突。
老天,老天!他肃然起敬地说:办得到,办得到!
你本来就辨得到。我说。
我以为那家伙要吻我了。
罗琳在一旁,两双眼冷冷旁观着。她说:豪西,你先听听万先生对这个概念想收你多少钱?
我看向她,把下巴抬起。免费的!我说:我不是画家。我有概念。我谦卑的内心就想对艺术有些贡献。
豪西抱我一下,把灵感放回橱柜去。
我这就开工,万先生。今晚就把它画好。老天!我以前从未如此受教过。我能办到的!我能画出一张冲突来,谁看了都会瞪出眼珠来。真是了不起的概念。
我话要说在前面。我说:我不能保证你画出来的,我一定收购。不过我相信你能画出来就会轰动。我对宣传之道颇有所知。我可以使你的画作受到圈内人的重视。
裘豪西走过去又倒了两杯酒,我们碰杯对喝。
过了一下,我说:我还想看看你其他的画,我还要跟受过你影响的画家谈谈。
我没有影响过任何人。
喔,一定有的。我告诉他:一定有的,任何一个人,一看到你的作品,会感到作品里有东西在。一种力量!一种冲击!一种生命!一种活力。
罗琳说:道德就是一个啊,你不觉得吗,豪西?
什么人是道德?我问。
贾道德,罗琳道:我的堂哥。他也画画。我就认为他受豪西影响不少。
我觉得妳可能说对了。豪西犹疑地说道。
我怎么能见到这位贾道德呢?我问。
这个嘛豪西说道:他目前不大方便。
真不幸。
我们又喝掺了东西的琴酒。不一会儿琴酒瓶空了。我下去在街角酒店又买了一瓶上去喝。
豪西有点醉了。我不知道罗琳如何。她坐在那里冷眼看我,看来很警觉。
裘豪西走向电话。他大舌头道:我要接长途电话。等了一下他对接线生道:我是LV六,九八五七的裘豪西。我要叫人电话,接贾道德。他在凡利荷,路界汽车旅馆。我不知道他在几号房,不过他一定在那里住
罗琳道:他没用他原名,豪西。
等一下,等一下,妳說对了。他说:等一下,罗琳,他用的是什么名字来着?等一下,接线生,我来看他用的是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我们,他用什么名字,豪西。罗琳道。
有,他有告诉我他用的是什么名字。他郑!没有错,郑道德!对了,接线生,奠耳郑,你给我接吧,我等在这里不挂。
我们足足等了两分钟。裘豪西在等候的时候两度加添酒到我酒杯里去。突然他放下杯子,脸上露出光彩。
嗨!道德?道德老弟。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的撒哈拉的太阳卖出去了。我也一生从没如此快乐过。
我总算找到了一位知音,他懂艺术,知道艺术。老弟你要相信我,他知道天才。
老弟,你别急,我知道,不过你等一等。我知道,如果不是十分紧急事件,你不要被人找到。不过这是一件紧急事情,老弟。事实正是紧急大事。这件事会使我整个人生改变,对我一生事业也会改变。这件事真是件天大的大事!你猜猜看,道德老弟,这是件艺术大奖作品。我已经在脑子中有了整幅画的蓝图了,我只要着手画就可以了这是你一生也不会听到过的什么鬼主意。老弟,兴奋极了。简直是令人要昏过去了。我要画一部汽车的变速箱嗨!哈啰哈啰!
裘豪西向电话的舌钩上下猛拍。
哈啰!接线生!接线生!线路不通了!
对方静寂了一下。然后他犹豫,不信,无奈地放下话筒。
他转向罗琳和我,厌恶地言道:你们猜怎么着,这王八蛋把电话给挂了。
我们把酒喝掉。我告退。蹒跚地走向门口,本来那幅画夹在腋下。
裘豪西送我到电梯口。大姆指按了三次,才按到电梯的钮。
豪西道:你要兹道万万先生。
知道什么?
我立即就来开工。今天晚上就上画架。我已经有概念应该用怎么样子的冲突彩色你要兹道你既然给了我一个打破传统形态画框的概念,我要把这幅用一个不等边六角形的画框,没有两条边长短相似,像撞车一样的颜色,一幅画每件东西都不顺眼!但最后有个宗旨冲突。万先生,你是大宗师,你是世上少有的是灵感大师。我受益匪浅。
电梯门关起。
一条街外我找到一辆计程车。我全身不舒服。我回到旅社咖啡厅喝了三杯黑咖啡。我回房休息了十分钟,摇摆地走进洗手室,大吐一场,舒畅了不少。我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再要他们送咖啡上来。
我打长途电话给费巴仑。
赖先生,办案辨得怎么样了?他问。
不错,我说:我马上去和贾道德联络。我找到他了。
在哪里?
凡利荷,凡利荷的路界汽车旅馆。他用郑道德的名字登记的。他不愿让人知道,但我要去看他。
你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他。
你要对他讲些什么?他问。我几乎可以从电话中听到他压手指关节的声音。
我要请他保留一点高尚的风度。
要是不成呢?
我自己就会失去高尚风度。
赖,他焦急地问:你有什么不对吗?
我,没有啊!我说:看我不是找到他了吗?你要相信我,这也真不是容易的事。我目前只是告诉你进度。你会从帐单上知道怎么找到他的。
我挂上电话,自己照照镜子。我用冷水泼自己的脸,不得已倒在床上。咖啡渐渐发生作用。
我还是爬不起来,反倒在我闭上眼睛时,各色各样的事情都在眼前晃。
我看看钟,下午五点,我抓起电话,心中有责任感,也感到时间紧促。我打对方收费的电话,给在办公室的柯白莎。
她在对方答话,对于我打对方收费电话生气得冒烟。
我告诉她我在哪里,我说:白莎,我只要妳知道一件事。
什么啊?
我花了五十七元办案开支。
五十七元,那么多?她不高兴地问。
是的。
干了什么了?看你这样子,你买一瓶五块钱的烈酒,不是一样可以醉一醉吗?何必一定要开香槟呢?
那是为一幅画,我说:我买下来的,名字叫撒哈拉的太阳,我要做一个紫色的画框
这是长途电话,你这个醉鬼,笨鬼。白莎大叫道:有话快讲,为什么找我,为什么喝醉?你叫我不懂。
没有人会懂我的。我说。
白莎一下把电话自她那一方挂断。
我拍打电话,拍到旅社的接线生问我有什么事。
七点钟叫我。我说,又趴回床上去睡。
隐隐之中,我知道我有两个小时可以睡一下,两小时后那么许多咖啡应该会起点作用,到时我要去凡利荷,我要拜访贾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