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恋爱中的女人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死亡与爱情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19001 2023-02-05
托马斯‧克瑞奇已经病得奄奄一息。这个生命之缕如此之细却并没有断裂,这真令人无法想像。病人躺在那里,极度虚弱,精衰力竭,只靠吗啡和慢慢地啜一点点饮料来维持生命。他处于半昏迷状态,只剩下一丝意识把死亡的黑暗与生活的光明联系着。可是,他的意志却并没有破碎,只是他需要绝对的安静。 除了护士外,屋里的任何人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每天早晨杰拉德走进房间时,心里总在想父亲该寿终正寝了,可迎接他的仍是那张熟悉的、毫无血色的脸,蜡黄的额头上仍旧覆盖着令人敬畏的黑发,还有那双令人畏惧、半开半闭的黑眼睛似乎只有一点点视力,里面是不成形的漆黑一团。 每当那双黑色无神的眼睛转向他时,杰拉德的内心深处就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厌恶感。这种感觉似乎立刻燃遍全身,恶狠狠地威胁着他,令他发疯。

每天一早,金发碧眼的儿子站在那里,腰板挺直,浑身充满了活力。杰拉德这副样子实在令父亲气恼。他没有勇气正视杰拉德那双蓝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秘莫测的目光。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父子俩只是稍稍互相看上几眼,然后杰拉德就会离去。 很久以来,杰拉德一直保持着镇静,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但最终,恐惧终于打破了他的平静。他担心自己会支持不住,垮下来。可是他必须留下来等待结果。某种怪诞的意志迫使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慢慢走向死亡的边缘。然而现在,那种强烈的恐惧感与日俱增,就好像有一把达摩克里斯的剑头(注:此处源出于希腊民间传说,意为临头的危险。)悬在他的脖颈之上。 他无处可逃,他必须陪伴父亲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这真是一场残酷的考验。他不知怎么地竟盼望这死亡的到来,甚至还促使它加快到来。

但是在这严峻考验的重压下,杰拉德也同样失去对外界日常生活的控制。那些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工作、娱乐都被抛在脑后。他机械地处理着自己的生意,生活成了套在他身上的一个空壳,像大海一样咆哮着。可是在这空壳的内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他十分清楚,一定要寻找东西来加固生活,将它填满,否则自己就会陷入这个巨大的黑暗空穴中去。他用意志支撑着他的外部生活和思想。从外表看他一点没变,可是内心的压力太大了,他必须找到什么东西来求维持良好的平衡。 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情况下,他本能地想到了古迪兰。现在他已经不顾一切,只想同她建立起关系来。他要跟着她去画室,接近她,和她说话。他要待在房间里,盲目地拿起雕塑工具,粘土块和她塑的小人像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意识到他在追求她,像死神一样缠着她。她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她心里明白,他每向她发动一次进攻,就向前进了一步,更加亲近她了。

我说,一天晚上他不假思考、犹豫地对她说,留下一起吃晚饭好吗?我希望你能答应。 她有点吃惊。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一个男人在对另一个男人发出邀请。 他们等着我回家呢。她说。 唉,他们不会介意的,对吧,他说,要是你能留下,我会十分高兴的。 她沉默了好久,算是默许了。 我去告诉托马斯好吗?他问。 吃完饭我就得回去。她告诉他。 那是一个阴沉、寒冷的夜晚。他们坐在书房里。他默默寡语,显得心不在焉,而温妮弗莱德的话也不多。杰拉德会突然兴致上来,又说又笑,变得令人愉快,而且待她也很好。随后他又会变得茫然若失。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他看上去是那样全神贯注,他那种长久奇怪的沉默让她无法理解,心里不禁动了情,萌发出了要了解他的愿望。

他对她极尽殷勤,招待她吃最好的东西。他知道她爱喝一种甜酒,于是特意拿来了一瓶这种金黄色的带点甜味的美酒。盛情的款待使她感到受宠若惊。 这时,门上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叩击声。他站起来叫道:请进。身着白衣的护士走了进来,在门口徘徊着。她长得很美,却相当腼腆。 克瑞奇先生,医生想和你谈谈。她小声说道。 医生!他说着就朝外走,在哪儿? 在餐厅。 告诉他我就来。 说完他喝完杯中的咖啡,跟着护士走了出去。 那个护士是谁?古迪兰问道。 英格利斯小姐。我最喜欢她了。温妮弗莱德说。 过了一会儿,杰拉德回来了。他心事重重,像个微醉的人,有点神情紧张。他没提医生叫他去干什么,只是站在壁炉前,双手倒背,一脸茫然。

我得去看妈妈了。温妮弗莱德说,趁爸爸还没睡着,再去看看他。 她向他们俩道了晚安。 古迪兰也站起来告别。 你不必这么着急着走,对吗?杰拉德迅速瞥了一眼钟表,还早呢。到时候我送你回去。坐下,别急着走嘛。 古迪兰重新坐下。似乎他的意志能摆布她。她感到自己几乎被他迷住了。对她来说,他是一种奇怪而陌生的东西。当他出神地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他心里在想什么?在感受什么呢?她感觉出他是有意在留她,她感到是他让她动弹不得。 医生有什么新情况要告诉你吗?最后,她终于轻声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温柔、羞怯的关心触及了他的心弦。他扬一扬眉毛,显出无关紧要的样子。 没,没什么。他回答,好像这个问题不值一提,他只说脉搏很弱,断断续续,但那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她目光温柔,清澈见底,令他心动不已。 不。她最后喃喃地说,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说,怎么,不想抽根烟吗?来一根吧!他很快拿来了烟盒,又递上了打火机。然后,走到壁炉前站在她的面前。 我们家人都没像父亲这样生过病,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指的是这不可救药的疾病,这种缓慢的死亡。 他的脚在壁炉前的大理石地板上不安地搓来搓去,嘴里叼着烟,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 我知道,古迪兰轻语道,是很可怕。 他呆呆地吸着烟,然后拿下烟,稍稍侧过身去,像一个孤独的人在思考着。 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说完,他又朝她看了一眼。我已经不像从前了。过去的全过去了,希望你能听懂我的话。就好像一个人抓住了空虚,可同时他本人也是空虚的。于是,就手足无措了。

那该怎么办呢?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回答,但一个人必须想法儿摆脱眼前的困境,否则你就完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而你却用手撑住了它。唉,这样显然无法再支撑下去。谁也不能永远用双手托举着屋顶,迟早有一天你非得松手不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就必须想办法,否则整个宇宙就会崩溃下来。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温顺地问道,要是我能做些什么,你只管吩咐我好啦,只不过我也没什么用处。我不知道能帮你点什么。 他打量了她一下。 我并不想要你来帮忙,他有些气恼地说,因为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我需要的只是同情,你知道吗?我需要有人能和我说说心里话,那会使我好受些。可奇怪的是,没有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鲁伯特‧伯基算一个,但他没有同情心,而且他只想让别人听他一个人唠叨。

她仿佛陷进了一个奇怪的罗网里。她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杰拉德吃了一惊,感到十分懊恼。然后他向前走去,举止一下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哦,是妈妈。他说,您能下来太好了。身体怎么样? 这位年迈的妇人裹着一件宽松肥大的紫色长袍,默默不语地走上前来,像往常一样,步履笨重。儿子站在她身旁,拿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说:您认识布朗文小姐吧? 母亲漠然地看了看古迪兰。 认识。她说。然后把蓝眼睛转向儿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 我过来问问你爸爸的情况。她飞快地说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你这儿有客人。 不知道?温妮弗莱德没有告诉您吗?布朗文小姐在这儿吃的晚饭,让我们这儿的气氛欢快了许多。

克瑞奇太太缓缓转过身看着古迪兰,却仿佛视而不见。 恐怕她并没有感到快乐吧。说罢,她又转向儿子,温妮弗莱德告诉我,医生要对你谈你父亲的情况。是什么事? 只是说脉搏太微弱,有好多次简直就摸不出来,他可能过不去今晚了。杰拉德回答。 克瑞奇太太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她坐在那儿,双手交叉着。这双手相当漂亮,充满了活力,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这种活力都被她那沉默、笨重的身躯给吞没了。 她抬头望着站在身旁的长相英俊、行动敏捷的儿子。她的眼睛很蓝,很蓝,比勿忘我草还要蓝。她似乎对杰拉德很有信心,却又感到有些不放心。 你怎么样?她用轻得出奇的声音问道,好像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你不会很紧张吧?

不,妈妈。他带着冷笑回答,你很明白,总要有人陪到最后的。 是吗?是吗?母亲急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揽在自己身上呢?你能做些什么?事情总会有结局的,不用你操这份心。 是的,我并不认为自己会有多大用处。他回答,可是,我们总感到有点于心不安。 你就是心太软,不是吗?这事你觉得不好对付吧?你生就要做大人物的,别在家里埋没了你的才能。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呢? 显然,这些话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杰拉德颇感惊讶。 妈妈,在这种关键时候,我认为一走了之是没什么好处的。他冷冷地说。 自己拿主意吧。母亲说,照顾好自己,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的负担太重了。一定要注意,否则你就会陷入困境。 我很好,妈妈。他说,不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 让死人去埋葬死人吧,不要把你自己也赔进去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我很了解你。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有回答她的话。母亲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里,那双好看的白皙的手紧握着安乐椅的扶把。 你不能这么做。她的语调简直有点尖刻,你没那个胆量,你弱小得像只猫,真的,一直这个样子。这位年轻的小姐今天住这儿吗? 不,杰拉德回答,她今晚要回家的。 那她可以坐单匹马车。家离这儿远吗? 就在贝尔多佛。 啊!老妇人从未正眼瞧过古迪兰一眼,不过她此时似乎感到了她的存在。 杰拉德,你总想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母亲说着,颇为费力地站了起来。 要走吗,妈妈?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得回楼上去了。她说着转向古迪兰,向她道了晚安,然后缓缓地向门口挪去,仿佛已经不会走路一样。走到门口时,她默默地把脸朝杰拉德凑过去,他吻了她。 不要再送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不必再送了。 他向她道了晚安,看着她走到楼梯口,慢慢地往上爬。然后,他关上门,回到古迪兰身边。古迪兰也已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妈妈是个怪人。他说。 是的。古迪兰附和道。 不过很有主见。 不错。她赞同道。 然后,两人又都沉默无语了。 你要走了?他问,等一下,我去叫人备马。 不用了。古迪兰说,我想走回去。 他许诺过要陪她一起走完这段又远又冷静的路,而她也希望他这样做。 还是坐马车吧。他建议。 我更愿意走回去。她的语气很坚定。 当然可以!那我陪你走回去。 他戴上帽子,在礼服外罩上一件大衣。两人走进茫茫黑夜。 抽枝烟,他站在门廊的一角对她说,你也来一枝吧。 很快,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烟草味。两人踏上了草坡间下斜的车道,道两旁是修得整整齐齐的树篱。 他想伸手去搂她。他想如果自己能搂住她,紧贴着她走路,那么他就能使自己保持平衡。因为他感到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天平,天平的一边正向那无底的深渊沉下去。他必须借助什么来获得平衡,而现在这个希望就在身边。 他根本没考虑她是否会同意,就把手臂轻轻地滑向她的腰间,搂紧了她。她几乎要昏过去,感到自己被人占有了。但他那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屈服了,就像死了一般,任他紧紧地搂着她,两人一同在暴风雨般漆黑的黑夜中行走。他揽着她,感到了完美的平衡。于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自由了,完美了,强壮而高大起来。 他抬手从口中取下香烟,扔在漆黑难辨的树篱里。然后,他就能更自如地揽住她了。 这样更好。他得意地说。 他的欢快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剂甜甜的砒霜。她对他竟是如此重要!她情不自禁地吸吮着这毒药。 你心情好些了吗?她渴切地问。 好多了。他用同样热切的语调回答。 她紧紧地依偎着他。他感觉到了她柔软的肤肌和温馨的气息。 如果我能够替你分担忧愁,那我会很快乐的。她说。 是的。他回答,要是你不能,就没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了。 是。她自言自语道,心中涌起一股出奇的快感。 他们走着,他把她搂得越来越紧,最后几乎是架着她在走。他是那样强壮有力,令人无法摆脱。她怀着一种美妙的、飘飘然的感觉,和他一起在夜色中走下野风呼啸的山岗。远处,贝尔多佛镇微弱的黄色灯光依稀闪烁着,散落在另一座山丘上。他俩仿佛是与世隔绝,行走在这宁静、荒凉的黑夜中。 你究竟把我看得有多重要?她的口气几乎有些抱怨,你知道,我不明白,也不理解。 有多重要?他痛苦、激动地叫了起来,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你就是一切。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但这是真心话。所以他抛开了一切顾忌,向她吐露了心曲。他竭尽全力爱护她,她就是一切。 可我不敢相信。她轻声说。她浑身因为激动和疑虑而颤抖着。她企盼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一句。可是,当她亲耳听见他嘴里吐出这陌生而令人激动的实话时,却又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不信这是真的。可她终究还是相信了,不由得欣喜若狂起来。 为什么?他问,你为什么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像我们此刻站在这里,全是真实的。他和她静静地站在风里,除了你,我对一切都不在乎。我关心的不是我的存在,这一切都是你的。我可以将自己的灵魂出卖上万次,却忍受不了因为没有你而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害怕孤独。我说的全是真话。说完,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别这样。她喃喃地说,有些害怕。可是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呀。她为何这么没有勇气呢? 他们又上路了。他们是那么陌生,却彼此靠得这么近,真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已经走下了山岗,来到了矿区铁路拱桥下。古迪兰熟悉这拱桥,桥壁是由方形的石头砌成的。一面长满青苔,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另一面却干燥平整。她曾站在墙下,听火车隆隆地从头顶上飞驰而过。她也知道,每到下雨天,在这座黑暗孤零零的大桥下面,年轻的矿工就会和他们的心上人站在阴影里谈情说爱。所以,她也很想和自己的心上人站在桥下,在黑暗中接受情人的亲吻。离桥近了,她的步子也渐渐放慢。 他们伫立在桥下。他把她紧紧搂住,将她拥抱在自己胸前。他那强壮有力的身体僵硬地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搂紧她,她粉碎了,粉碎在他的胸脯上,感到头晕目眩。就在这桥下,矿工们都这样拥紧他们的情人,把她们拥在自己胸前。而现在,矿主人却把自己搂在怀中!啊,这是多么令人陶醉。她感到自己就要昏过去了,要在他那颤动着、强壮的臂膀和怀中死去。慢慢地,强烈震颤停了下来,变成了缓缓的起伏。他松开她,背靠着墙壁站着,又把她揽过去。 她几乎失去了知觉。那些矿工们也一定是这样背靠着墙站着,搂抱着心上人亲吻,就像现在这样。啊,可是他们的吻会比这位矿主人更温存、更有力吗?甚至他修剪得短短的硬胡茬,也是那些矿工们不会有的。 矿工们的恋人们会和她一样,含情脉脉地把头靠在他们的肩头,从桥下遥望远处黑暗的山上那一条黄色的光带,看着模糊的树影,或者往另一个方面望着矿上堆木场上的房屋。 他的手紧紧地搂着她,似乎要把她那柔软温暖的身子融进自己的体内,他贪婪地渴望着她的肉体所带来的快乐。他一把抱起她,像把酒倒入杯中一样,要把她融进自己的体内。 这比什么都值。他用富有奇怪穿透力的语调说。 她微叹了口气,似乎已被溶化了,要流进了他的躯体里内。她仿佛变成了一股温暖、珍贵的琼浆,像麻醉剂一样,缓缓注入他的血管。她搂住他的脖子,他吻了她。她只感到浑身酥软,已融进了他的身体里。他就是那坚实牢固的酒杯,承接着她的生命之浆。她就这样偎着他,听任他将自己抱起,悬在空中,在他的一个吻下融化、融化,流入了他的四肢和骨髓。似乎他是块软铁,满载着她生命的电流。 她神情恍惚,她的意识渐渐远去了。她的一切都溶化了、流淌着。她一动不动地依偎在他身上,和他融为一体,就像闪电躺在一块纯洁、柔软的石头中。于是,她的一切都随他而去了,他也因此变得更加完美、成熟。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闪烁的灯光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界还依然存在。自己怎么还站在桥下偎在他怀里?杰拉德他又是谁?对她来说,他就是个美妙的冒险家,是一个令她渴望的未知世界。 她抬起头来,在黑暗中看见了他那张轮廓清晰的男人的脸。他身上似乎散发着微弱的白色光芒,好像他是一个未知世界的来客。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仍然直起腰,像夏娃把手伸向智慧树上的苹果那样,吻了他,用她那纤细的手抚摸着他的脸,手指在他脸上摩挲着。他是那么完美无缺,却又是那样陌生啊,太可怕了!她心中一阵颤栗。这张男人的脸,就是一只闪光的禁果。她又吻了他,手指又伸到他脸上,抚摸着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和耳朵,然后是脖子。她想了解他,要通过触摸来占有他。他的身体强壮而匀称,轮廓分明,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她想抚摸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直至她的双手完全拥有了他。啊,倘若她能够和他发生那种珍贵的关系,她就会感到满足。因为他太让人捉摸不透,在常人的世界中,他是个冒险的家伙。 你太美了。她喃喃道。 听到她的赞美,他一时感到茫然。她感到他在颤抖,于是情不自禁地紧紧压在他身上。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了。她的手指已将他完全控制住,它们在他身上激起了无穷无尽的欲望,就像死亡一样难以抗拒。 但是,她很清楚现在该适可而止了。他身上还有多少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还要用敏感的双手在他那生机勃勃的身体上耕耘好多天呢。啊,她那双手迫不及待地渴求爱抚他。可是,目前已经足够了,她的心只能承受这么多。太多了反而会填满她那玻璃杯似的心灵,最后将它撑破。现在这些就够了,一时间她满足了。今后还将会有更多的日子,她要让双手像小鸟一样,在他那田野般神秘、有力的身体上觅食,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甚至是杰拉德,也希望她能阻止自己,不让事态再发展下去。因为渴求总比占有更好,强烈的欲念所带来的后果往往非常可怕。 于是,他们又朝镇上走去,朝星星点点闪烁着的灯光走去,一直走到山谷里漆黑的公路上。最后,他们来到了小路口。 别再送了,她说。 你不希望我再送一程吗? 这样更好,晚安。她伸出手。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吻了吻那令人销魂的手指。 晚安。他说,明儿见。 他们分手了。他回到家后,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对生命的渴望。 可第二天她并没有来,只送来了一张纸条,说是患了感冒无法出门。这真折磨人!但他还是耐下心来,写了一封短信,说没见着她十分不安。 第三天,他没出家门,去办公室似乎已纯属徒劳之举。父亲熬不过这个星期了,于是他茫然地待在家中。 在父亲房间里,杰拉德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屋外是一幅沉郁的冬景。父亲躺在床上,面无血色。一位穿白大褂的漂亮护士默默地出来进去,四处忙碌着。屋里散发着科隆香水的气味。护士出去了,留下杰拉德一人面对着死亡,面对着屋外荒凉的冬景。 丹雷矿里面的积水还多吗?床上传来父亲的问话,声音微弱,还带着几分抱怨。他问的是威利湖里漏进矿井里的水。 还有些。我们要抽干湖里的水。杰拉德回答。 是吗?声音微弱得转瞬即逝。屋里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病人面色惨白,紧闭着眼睛,那样子比死人还要毫无生气。杰拉德转过头去。他感到自己的心枯萎了,再这样拖下去,他的心会腐烂的。 突然,他听到一声奇怪的响声。转过头去,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浑身抽搐着、疯狂地挣扎着。杰拉德站起来,吓呆了。 呼呵,呵呵父亲的喉咙里传出骇人的哽咽声,恐怖的目光发疯般地投向杰拉德寻求帮助,可是无济于事。这目光茫然无睹地掠过杰拉德,随即酱紫色的血和污物涌上了这张痛苦不堪的脸。痉挛的身体松弛了,头耷拉到一边的枕头上。 杰拉德惊魂未定,呆立着。他想动一动,可是又动不了,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护士悄悄地走了进来。她看了看杰拉德,然后朝床上望去。 啊!她轻轻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叫喊,急步向床边奔去。她弯下腰去,惊恐地叫了起来。随后,她恢复了常态,转身拿来了毛巾和海绵。她仔细擦着死者的脸,一边轻声呜咽着:可怜的克瑞奇先生!可怜的克瑞奇先生!唉,可怜的克瑞奇先生! 他死了?响起了杰拉德尖细的声音。 是的,他去世了。护士抬头看着杰拉德的脸,轻声呜咽道。年轻漂亮的护士此时颤抖个不停。一丝笑意浮现在杰拉德的脸上,压过了恐惧。他走出了房间。 他要去通知母亲。上楼时,碰到了弟弟巴西尔。 他死了,巴西尔。他他无法压低嗓门,无法掩饰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欣喜来。 什么?巴西尔叫道,脸刷地变白了。 杰拉德点点头,然后朝母亲的卧室走去。 母亲穿着紫色的睡袍,慢条斯理地做着针线,一针又一针地缝着。她抬起蓝眼睛,从容地看着杰拉德。 爸爸死了。他说。 他死了?谁说的? 哦,妈妈,你看到就知道了。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慢慢地站起身。 你去他那儿吗?他问。 对。她回答。 孩子们已围在床边哭成一团。 哦,妈妈。女儿们发疯般地大声痛哭着。 但母亲只径直朝床边走去。死者安卧在床上,似乎安详地入睡了,就像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在酣睡。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 她沉郁地看了他一会儿。 哎。她终于悲叹一声,就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你去了。她低头看着他,有几分钟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祈祷吧!她强烈地要求他们,为你们自己祈祷吧,因为你们的父母无法帮助你们。 哦,妈妈。女儿们恸哭起来。 但是她已经转身走了。孩子们也都各自匆匆离去了。 当古迪兰得知克瑞奇先生病逝的消息后,她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她一直远远地躲着杰拉德,生怕他会认为自己是个唾手可得的浅薄女子。现在,杰拉德正处在困境中,可她还这么冷漠。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去找温妮弗莱德。温妮见到她很高兴,两人又在与世隔绝的画室里工作起来,这对她们来说是莫大的快乐。这儿是一个自由的空间,全然没有家里那种混乱和痛苦的气氛。古迪兰一直待到晚上,她和温妮弗莱德无拘无束地共进晚餐。 晚饭后,杰拉德来了。高大宽敞的画室里人影绰绰,弥漫着咖啡的香味。古迪兰和温妮弗莱德坐在房间远处靠近火炉的小桌子旁,桌上的灯光很弱。她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两个姑娘的身边围绕着美丽的影子,头顶上是幽暗的梁和椽木,下面是影影绰绰的凳子和工具。 你们在这可真惬意啊!杰拉德说着走过来。 屋里壁炉里的炉火正旺,壁炉前面铺着的是一块天蓝色的土耳其地毯,小小的橡木桌上铺着蓝白相间的桌布,上面摆着一些甜点心。古迪兰用一个旧的铜壶在煮咖啡,温妮正在用小平底锅在热牛奶。 喝咖啡了吗?古迪兰问。 喝过了。不过我还想和你们一起再喝点。他说。 那你只能用玻璃杯喝了,我们只有两只杯子。温妮弗莱德说。 无所谓。他说着搬了把椅子来到姑娘们中间。她们有多快乐,和她们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啊!一天来,他为葬礼而奔波忙碌,而现在那个世界不复存在了,他很快便感到了这里的魅力和魔力。 她们的东西都很精致。两只镀金的猩红色杯子,样子小巧玲珑;一只绘有圆点的黑色小罐;那只样式奇特的咖啡壶正不断地飘出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氛围使杰拉德陶然若醉。 他们都坐着,古迪兰小心翼翼地为大家倒上咖啡。 要加牛奶吗?她问。 不,我不要。他回答。 于是,她很谦恭地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然后自己拿起了玻璃杯。她似乎很愿意为他效劳。 你为什么不把玻璃杯给我?你用它可太难看了。他说。他宁可自己用玻璃杯,而让她享用那精致的咖啡杯。但是她没有回答,而是欣然接受了他们之间悬殊的差别。 你们还挺会理家。他说。 是啊。不过,一有客人我们就不自在了。温妮弗莱德接口说。 是吗?这么说,我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忽然他感到自己穿的丧服和这里的环境是多么不相称。 古迪兰一语不发,静坐着,并不想和他答话,在这种场合,最好不要谈正事。于是他们轻松愉快地闲谈着,直到他们听到楼下有人牵出马,嘴里喊着倒倒,把马套进准备送古迪兰回家的马车里。于是她穿戴好,同杰拉德握了握手,没敢正眼看他的眼睛,接着就走了。 葬礼令人心烦意乱。仪式结束后,大家喝茶时女儿们一个劲儿地念叨:他是我们的好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要么就说,要再找一个爸爸这样的好人可不容易。 杰拉德默认了这一切。人们惯于这样,只要地球还在转,人们就不会抛弃这些世俗的观念。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温妮弗莱德憎恨一切。她独自躲在画室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盼望着古迪兰来看她。 幸运的是大家很快就各奔东西了。克瑞奇一家人从来都不在家待太久。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剩下杰拉德一个人了。就连温妮弗莱德也被姐姐劳拉带到伦敦散心去了。 可是当杰拉德真的孤身一个人的时候,他又感到难以忍受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总感到自己是缚在深渊口上的人,不管他怎么挣扎,他都无法回到坚实的大地上来,找到一块立足之地。他在空虚和苦闷的边缘徘徊。不论他想什么无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工作还是娱乐,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那个万丈深渊。眼前没有一根救命稻草,等待他的只有绝路一条。 一开始他保持着沉默,竭力保持镇定,盼着这种境况会烟消云散,望能够经受住这个严酷的惩罚,让自己返回现实世界中来。但是,这绝境并未过去,等待他的是更剧烈的危机。 第三个夜晚到来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怖。他无法再忍受一个晚上了。另一个夜晚又将来临,他又要被生活的链条挂在无底深渊的边上。他不能忍受,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害怕极了,他再也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力量了。要是他跌进这无底的深渊中,就将永远无法上来。 吃完饭,他不敢再经历一次那种极度的空虚,于是急忙穿上靴子和大衣,走向那漆黑的夜色。 这是一个浓雾弥漫的黑夜。他跌跌撞撞走过树林,摸索着朝磨坊走去。伯基不在。很好,他心里竟有点高兴。他转身上了山坡,摸黑爬上了陡峭的山坡,在黑暗中迷了路。该往哪儿去呢?管它呢。他继续乱摸着前进,终于又上了一条小路,然后他穿过一片树林。他的脑袋一片茫然,只是机械地向前走,没有思想,也没有知觉。他走出了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再沿着田边的树篱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出口。 最后,他终于走上了公路。刚才他一直在漆黑的夜色里摸索,现在他得找到方向才行。 他伫立在黑夜中宽阔的公路上,一直站了许久。 突然,他听见了脚步声,接着一个光点在摇晃。他马上迎了上去。来的是一个矿工。 能告诉我这条路通向哪里吗?他问。 这条路吗?啊,到怀特莫。 怀特莫?噢,谢谢。我以为我走错了。晚安。 晚安。矿工大声地说道。 杰拉德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至少到怀特莫之后他就会知道了。他暗自庆幸自己走上了一条公路。他继续往前走,仿佛梦游一般。 那就是怀特莫镇吗?是的,有国王的头像那是高大的城门。他几乎是冲下陡峭的山坡,绕过凹地,穿过小学,来到了威利青枝教堂。这是教堂的墓地!他停住了脚步。 他马上翻过墙头,跳进墓地,在坟墓中穿行。即便是在黑暗里,他仍能够看清脚边一束束白花。就是这个坟墓。他蹲下身去,花朵潮湿、冰冷,枯萎的菊花和晚香玉发出一种腐烂的气味。 此刻,在黑夜笼罩下的阴冷墓地中,他就是中心。但是这儿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丝毫没有理由。他感到心口似乎也被粘上了冰冷而肮脏的泥巴。 可是去哪儿呢?回家?绝不。回去也没用,甚至更糟,不能回去。那么去哪儿呢? 一个危险的计划忽然在他脑中形成了,就像是一个现成的答案,那就是古迪兰她一定待在家里。他可以去找她,对,他一定要接近她。即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他要孤注一掷了。 他穿过田野,直直向贝尔多佛奔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人会看见他。他的双脚又冷又湿,沾满了泥,沉甸甸的,但他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像一阵风,直直地走下去,好像是向着他的命运。 杰拉德走过许多黑乎乎的商店和房子,转身拐向一条黑乎乎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片漆黑的田野。 快到目的地了,他放慢了脚步,不知道该怎样办。要是大门已经关上了,那该怎么办呢? 门并没有关。他看到大窗子里还有灯光,他听见了说话的声音,还听到匡匡的关门声。他那灵敏的耳朵立刻听出那是伯基的声音,锐利的目光一下就看见伯基和穿着淡色长袍的欧秀拉站在花园的小径。欧秀拉挽着伯基的胳膊,两人走下台阶,走到路上来。 杰拉德立即躲进黑暗之中。只见他们兴冲冲地谈着天走过去了。伯基的声音很低,但欧秀拉的嗓门却又高又脆。等他们过去后,杰拉德赶忙朝大门走去。 餐厅的大窗已放下了百叶。他发现门还敞开着,厅里柔和的灯光倾泻出来。他轻轻地快步向前走,边朝大厅张望。厅里的墙上挂着几幅图画和牡鹿的角,楼梯在厅的一边,紧靠着楼梯的是餐厅半开着的门。 杰拉德紧绷神经,屏气疾步走进大厅,一边打量着宽敞、舒适的房间。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坐着睡觉的父亲,脑袋偏靠在榆树做的壁炉架上。仿佛稍有声音就会惊醒他。 杰拉德站着迟疑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这位父亲身后的过道,那儿一片漆黑。他又没了主意。然后,他一溜烟似地上了楼梯。他的知觉几乎是超常的细致,好似他的意志能笼罩这半睡半醒的房子。 他上到第一个拐弯处,站下,几乎不敢喘息。这里与下面的门相对应的地方也有一扇门。这可能是母亲的房间。他能够听见她在烛光中来回走动。也许她正在等丈夫上楼吧。他又朝黑乎乎的楼道望去。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沿着过道向前走,手指尖摸索着墙壁。又一扇门。他停下来倾听着,听见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不是这间。于是他又轻轻往前走,又来到一扇门前。只见门半掩着,屋里黑着灯。空的。接下去是浴室,可以闻出肥皂味和热乎乎的气息。走到尽头又是一间卧室,有个人在轻轻呼吸。这是她。 他万分小心地拧了一下把手,门轻轻响了一声,裂开一条缝。然后,他把门推开一点,又推开一点。他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 他进了屋。睡着的人还在轻轻地呼吸着,屋子里很黑。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摸去,手脚并用。他的手触到了床,听见了呼吸声。他又靠近了一点,俯下身去。可待他凑近时,他大失所望,发现眼前是一张小男孩黑乎乎的圆脸。 他定定神,转过身,瞧见远处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他迅速退出来,将门虚掩,飞也似地跑下楼道。在通道尽头,他犹豫了。等一等再逃走还来得及。 但他绝不肯善罢甘休,仍旧固执地要找到她。于是他像幽灵一样飘过父母的卧室,朝三楼爬去。他的重力把楼梯压得吱吱作响,这可真让人气恼。唉,如果下面母亲的房门刚好打开,她看到他可怎么办,那可就糟透了。要真是那样,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他默默地沉住气。 他还没走上三楼,就听到下面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外面的门关上了。他听到了欧秀拉的声音和父亲迷糊的应和声。他赶忙把身体贴在楼台上。 又是一扇半开着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用手摸索着疾行,生怕欧秀拉上楼来撞见他。接着他又发现了一扇门。他屏神凝气,侧耳细听,听到有人在床上翻动。这肯定是她了。 他轻轻拧动门把手,但听卡哒一声,他屏住了呼吸。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他的心滞住了。然后他又旋了一下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又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欧秀拉?古迪兰有点害怕地问。他赶紧推门进去,把门关上。 是欧秀拉?又是古迪兰恐慌的声音。他听见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再不回答她就会叫喊起来了。 不,是我。他边说边摸索朝她过去,是我,杰拉德。 她惊愕万分,呆坐在床上。她太惊讶了,以至忘记了害怕。 杰拉德。她惊诧地重复道。他已走到床边,无意中伸出手去,黑暗中触到了她温暖的乳房。她赶忙闪向一边。 让我点上灯。她说着跳下床来。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听到她摸到火柴盒时的响动。然后她划亮了火柴,点亮了蜡烛。屋子亮起来了,随后烛芯下沉,屋内又暗淡了片刻,最后重又亮了起来。 她望着站在床头的他。他的帽檐低压在眉毛上,黑大衣的纽扣一直系到下巴。 你是怎样进来的?她问。 走楼梯上来的,门开着。 这扇门我也没关。她说。她赶忙跑到门口,轻声锁上门,然后又走了回来。 她满目惊恐,两颊绯红,浓密的短发和拖地的白色长睡袍,那模样真是太美了。 她看到他的靴子上沾满了泥,甚至裤子上也都是泥点。她怀疑楼上楼下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站在她卧室凌乱的床边,显得十分奇怪。 为什么要来?她的语调中夹着埋怨。 我想来。他回答。 从他的脸上她能看出这点。是命运驱使他来的。 你简直成了泥人了。她嗔怪地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 我是摸黑走来的。他回答,但心里却不免得意。两人沉默了片刻。他站在被子掀开的床的那一边,她在另一边。他甚至连帽子都没摘。 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她挑衅地问道。 他看看旁边,没回答。若不是这张独特而又陌生的脸长得如此英俊,洋溢着神秘莫测的魅力,她一定会把他赶走的。可是他的确是太美了,太神秘了,她完全被他脸上那纯粹的美吸引住了,令她陶醉。 你要我做什么?她用冷淡的语调又问了一遍。 他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忙脱掉帽子,朝她走去。但是他不能碰她,因为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而他却浑身是泥,湿漉漉的。她睁大眼睛望着他,满目疑虑,向他提了一个最后通牒般的问题。 我来因为我必须来。他回答,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必须问。她说道。 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无可奉告。他茫然答道。 他身上有着一种奇特的简朴和天真直率的气质,她觉得他就是年轻的赫耳墨斯(注: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信使。)。 但为什么你要到我这儿?她执意问道。 因为只能这样。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那也就没有我。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流露出迷惑、受宠若惊的神色。他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就像着了魔似的。她叹了口气,茫然若失。她也别无他择。 把靴子脱了吧。她说,一定湿透了。 他摘下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解开了大衣的扣子,抬起下巴解开喉咙口处的纽扣。他那很漂亮的短发给弄乱了。他的一头金发很迷人,像麦子一样。 他迅速脱去外套,松开黑领带,解开了他衬衫前的饰纽,每个饰纽上都镶有珍珠。她听着,观看着,心想最好不要让人听见这种劈啪作响的声音。 他是来寻求保护的。她任凭他拥抱她,紧紧地拥着她。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无穷的安慰,向她尽情地倾泻压抑在心中的困惑和死亡的威胁,从而自己再次获得了完善。这真是太美妙、太神奇了。他不由得一阵狂喜,欣慰又惊奇。而她,也顺从地接受了他的爱抚,像一件容器收容着他的苦痛。她已无力抗争。她在狂喜和剧痛交杂的强烈感情中顺从地承受着这一切。 他扑进她那温柔暖和的怀抱,一种美妙的热浪进入了他的血管中,又重新给了他生命。他感到自己在溶解,在下沉,在她那充满生气的浴盆里得到了休息。她的心似乎是一轮不可征服的太阳,他正朝着它的光辉和滋养万物的力量越走越近。他的所有血管那些曾经被残害、割裂的血管随着生命的进入,就像是被太阳万能的光线所照耀,最后又慢慢恢复了。他那本来已经归入死海的血液,亦缓缓回潮,坚定,美妙,有力。 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因注满了活力而膨胀,灵活起来。他的躯体获得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又成了一个健壮的男子汉。同时,他又是一个得到了安抚和获得了新生的孩子,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而她呢,她就是生命的甘霖。他敬慕她。她是生命的母亲和源泉,他是孩子和男子,受到她的抚爱后才变得完善。他的整个外壳几乎已死去,但是她身体中那股神秘而又温柔的电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仿佛将他重新置于母亲的腹中孕育成长。 他的大脑受了伤害枯萎下去,脑组织像是被摧毁了。他不知自己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害,也不明白他的组织、他的脑组织是怎样被死亡的腐蚀液所破坏的。现在,当她分泌出来的琼浆缓缓流遍他的全身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植物遭了霜冻从内部向外裂开一样受了重伤。 他把他坚硬的头埋在她的乳房之间,用手紧紧地挤压着她的乳房。她也用颤抖的双手将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胸脯上。此时,他躺在那儿,感到心荡神移,而她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像个安睡在腹中的胎儿,浸润在那奇妙的、孕育生命的暖流中。啊,但愿她能把这生命之液赐给他,那他就将复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他有些害怕她会在还没有完成以前拒绝他。于是他像个婴儿在等待哺乳,依偎在她的胸前,使她无法脱身。他那萎缩的、破坏了的脑膜开始松缓、柔软起来,那些枯僵和摧损的组织重又变得柔软灵活,他又获得了新生。他对她感激不尽,仿佛她就是上帝,或是给自己哺乳的母亲。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睡意,身上袭进一种疲乏之后恢复的睡意。 而古迪兰却躺在那儿,睡意全让满脑的思绪给赶跑了。她一动不动地张大眼睛看着黑暗。她的神志很清醒,而杰拉德已搂着她进入了梦乡。 她似乎听见了拍岸的浪涛声,绵长悠长、缓慢、阴郁,仿佛随着命运的节奏拍打着。这无尽的缓慢的、忧郁的浪头占据了她的生命。她似乎可以看到永恒可又什么都看不见。她心里一清二楚,可又意识到些什么呢? 她思绪万千,这种情绪令她惶惶不安。她一动不动地躺得太久了,于是动了动身子,又恢复了知觉。她突然想要看看他。 但是她不敢点灯,生怕弄醒他,她不想打扰他好不容易才从她这儿得到的好梦。 她轻轻地挣脱开他,支起身来看他。她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正好能让她分辨出他的轮廓。他睡得正香呢。在黑暗之中,她仿佛可以把他看得更清楚。但是,他又是在那么远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中。啊,她几乎要痛苦地叫出声来。他是那么遥远,却又那样完美无缺。她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块鹅卵石,躺在黑暗但清澈的水底。她被抛在一边受着折磨,而他却化作了无知觉的、遥远的幻影,闪着朦胧的光。他是那么英俊,又遥不可及。他们永远不会结合在一起。啊,这可恶的、残忍的距离将会永远地隔在他们俩之间。 没有别的选择,只有静静地躺着忍耐。她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但是在内心却生起一股邪恶的嫉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无忧无虑地睡着,而自己却难以成眠,备受折磨,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之中。 她躺在那儿,神志非常清醒,这种超常的知觉使人疲惫不堪。教堂的大钟准时地报着钟点,而她却觉得似乎报得太勤了。她可以很清楚地听到报时的钟声,然而他却睡得很死,就好像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她太疲倦了,精疲力竭了。但她必须让头脑保持高度的清醒。她想到了所有的事情她的童年、少年,一切忘却的事情,一切没有实现的想法,一切与她自己、家庭、朋友、恋人、熟人、所有的人有关的事。她好像正从漆黑的海底拖起一根闪闪发光的回忆绳索,拖啊,拉啊,要把它从无底的往事的大海中拖起,可是怎么也拽不到头,它是没有穷尽的。她只得拉,不停地拉这根闪闪发光的绳子,把它从潜意识的无底深渊中拉出来,直到她疲惫、痛苦、甚至崩溃。可是她没有成功。 唉,要是能把他唤醒就好了!她不安地翻了个身。什么时候叫醒他让他走呢?她又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清醒的知觉。 但是,唤醒他的时刻就要到了,这使她感到如释重负。夜色中,教堂的钟敲了四下。感谢上帝,黑夜就要过去。五点一到,他就必须走了。到那时她就自由了,可以轻松一下做自己的事了。此刻,她就像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样无法入睡。而那个男人,就像恶魔一样并肩躺在自己身旁。 漫长的最后一个小时终于过去了。在经历了这个永恒的黑夜之后,她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是的,外面响起了悠扬洪亮的钟声。她等待着,抓住每次缓慢而又决定命运的振动,三、四、五!到点了。她如释重负。 她支起身,温柔地斜靠着他,吻了他。她不忍心叫醒他。过了一会儿,她又吻了他一下,可他仍毫无反应。亲爱的,他睡得那么沉!真不该把他从梦境中唤醒。她又让他睡了一会。但是他真是该走了,非走不可。 她满怀柔情地捧起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他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为了躲避黑暗中他的眼睛,她弯下身吻了他,轻轻地说: 亲爱的,你该走了。 但她却很害怕,心里很难受。 他一把搂住她,她的心直往下沉。 你一定得走,亲爱的。时间不早了。 几点了?他问。 五点多了。她告诉他。 可是他只顾用双臂抱住她,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你真的必须走了。她说。 再待一会儿。他回答。 她静静地躺着,偎依在他身旁,但是态度却很坚决。 再待一会儿吧。他又说了一遍,把她搂得更紧了。 马上就走。她说,口气很硬,我恐怕你不能再久待了。 她的语气很严厉,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脱身下床,点上蜡烛。一切都结束了。 他起身下床,浑身发热,充满了活力与欲望。但是在烛光下当着她的面穿衣服,他有些害羞。他觉得在她对他有些不满的时候,他却向他展示了自己、暴露了自己,这让他感到有点耻辱。他匆忙穿好衣服,连硬领和领带都没戴。她也觉着看男人穿衣服是件丢人的事:可笑的衬衫、裤子和背带。一个念头闪现在她脑子里。 有点像个工人起床去上班。古迪兰想,而我就像工人的妻子。想到这儿她突然感到厌恶、讨厌他。 他把硬领和领带放进大衣口袋,然后坐下来穿靴子。靴子沾满了泥水,袜子和裤角也满是泥水。不过他的身体却是暖洋洋的,浑身是劲。 下了楼再穿靴子吧。她说。 他一言不发,立刻脱下了靴子,拎在手里。她穿好拖鞋,披上了一件很宽松的睡衣,已经准备就绪。她看了看他,见他正站着等待自己:黑色上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他的帽沿压得很低,手里拿着靴子。那可恶的情欲之火又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它没有完全消失。他的脸热情洋溢,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活力,是那样完美。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老了,衰老了。她步子十分沉重地走过去,让他来吻她,他很快地吻了她一下。她希望他那热情但无表情的美不要把她搅得神魂颠倒,令她屈服。这是一种重负,她反抗着,但无法躲避。然而,当看到他那男人的两道直眉,十分小巧优美的鼻子和极冷漠的蓝眼睛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对他的情欲还未得到满足,也许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了。只是现在她很累,心中有一种十分厌恶的疼痛。她希望他快离开。 他们匆匆下楼,响声听上去很大。她包着鲜绿色的围巾,举着蜡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她一路担惊受怕,生怕家里人被吵醒。他却满不在乎,根本不怕被人发现。她很讨厌他的这种态度。一个人必须小心行事,必须得保护自己。 她领着他到了厨房,那儿干净整齐,就好像这个女人刚收拾过一样。他抬头看了看钟,已五点二十分了!于是他坐在椅子上穿靴子。她等待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太紧张了,真盼望这一切快些结束。 他站了起来,她打开后门,向外张望了一下。外面仍旧是阴冷的夜,黎明尚未到,天空中仍悬着一弯朦胧的月影。她不用出去了,她暗自庆幸。 那么,再见了。他低声说。 我送你到大门口。她说。 她又快步走在前面,提醒他脚下留神。到了大门口,她站在台阶上,而他则站在下面。 再见了。她小声道别。 他礼节性地吻了她一下,然后转身走了。 听着他迈着坚定的脚步上了路,她心里十分难受。唉,那无情的脚步声。 她关好大门,悄无声息地匆匆上楼钻进被窝。当独自一人时,她感到总算安全了,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她在床上蜷缩着,躺在他身体所压出的印迹中,享受着他留下的温暖。她感到兴奋至极,筋疲力尽,带着少有的满足进入了梦乡。 杰拉德在黎明时分的黑暗中疾步行走,没碰到一个人。他的头脑是一片沉寂和空白,像一潭静静地水。他那温暖的身体充满了活力和勃发的朝气。他快步走着,满怀自信地朝肖特兰茨走去。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