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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布雷多利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20266 2023-02-05
布雷多利与克伦福相距不远,是一座乔治王朝时代的建筑,里面有古希腊科林斯式的圆形柱子,它坐落在德比郡平缓、翠绿的山谷中,屋前有一块草坪和一些树木,再下面是空旷幽静的公园,还有几个小鱼塘。屋后林木丛中有馬廄、厨房和菜园,再往后是一片森林。 这儿非常幽静,离公路有十二英里,后面对着德文特山谷,远离喧嚣。林木掩映着房屋,只露出金色的屋顶,显得很安静、孤独,它从上方一直俯视着公园。 最近一段日子里,赫曼尼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她离开伦敦和牛津来到僻静的乡村。她父亲远在国外,她在家要么接待来访的客人,要么她那单身汉哥哥会来陪伴她。他是英国议会的自由党议员,议会休会时,他就到乡下来。他好像总是待在布雷多利,但其实他极忠于职守。

欧秀拉和古迪兰第二次到赫曼尼家造访时正是初夏时节。车子驶进了公园,她们向斜坡望去,看到寂静的鱼塘和屋前的圆柱,房子就在绿葱葱的山顶上,绿色草坪上闪动着一些小小的身影。穿着淡紫和黄色衣服的女士们正朝大雪松下走去。 这儿不是很美吗?古迪兰说,就像一幅完整的凹版画,没有任何毛病。她口气中透着反感,好像不情愿被它所吸引,需要违心地说赞美的话。 你喜欢这儿吗?欧秀拉问。 我不喜欢,但就它本身而言,它很美。 汽车很快下坡又上坡,盘旋着到了侧门。一个女佣走了出来,赫曼尼跟在后面,她高扬着苍白的脸,向姐妹俩伸出双手,用好似唱歌的声音说: 啊,你们来了,见到你们真高兴,她吻了一下古迪兰,真高兴见到你,她又吻了欧秀拉,手臂还搂着她说:很累了吧。

一点也不。欧秀拉说。 你呢?古迪兰。 不累,谢谢你。古迪兰回答。 是吗赫曼尼拉长声音说。她站在那儿端详她们,两姐妹感到很窘迫,因为赫曼尼不进屋,非要在甬路上进行这番欢迎仪式不可,仆人们都在等着。 请进,赫曼尼终于打量够了姐妹二人,终于请她们进屋。她觉得姐妹俩中,古迪兰更美丽动人,而欧秀拉则显得丰满、更有女人味。她比较喜欢古迪兰的礼服绿绸上衣配一件缀有深绿和绛紫带子的宽松外套,草帽是新编的,绿色,编进几条黑色和桔黄色的带子,长袜是深绿色的,鞋子是黑色的。这身打扮非常协调,既显得时髦,又有个性。欧秀拉一身浑蓝色打扮,也挺好看,但显得一般。 赫曼尼穿一件深紫色的丝绸衬衫,衣服上缀着珊瑚色的念珠,长筒袜也是珊瑚色的。但她的衣服挺旧,还沾着污垢,可以说是肮脏不堪。

你们先来看看自己的房间好吗,好,我们上楼吧。 当欧秀拉终于可以一个人单独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她高兴坏了。赫曼尼在她身边站得太久了,使她感到很紧张。她站得很近,几乎把她整个身子都倾压过来,让人又尴尬又压抑。她似乎有些碍事。 午餐是在草坪上的树荫里吃的。又黑又粗的树枝低垂着,几乎触摸到草坪。共进午餐的有一位娇小入时的义大利姑娘、一位年轻的好像运动员的布雷德利小姐、一位驼背、清瘦的五十多岁的从男爵,他说话总是很有趣,老是开心的放声大笑,声音刺耳。鲁伯特‧伯基也在,还有一位女秘书马兹小姐,她年轻、美貌,身材苗条。 饭菜非常好吃。连古迪兰这个爱挑剔的人都直赞赏。欧秀拉很喜欢眼前的情景,雪松下白色的桌子,阳光明媚、碧绿的猎园,远处鹿群静悄悄地进食。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圈,将现在排除在外。这里只有愉快、宝贵的过去,树木、鹿群、静谧如初,让人觉得恍若梦中。

但她的心情并不快乐,她们的谈话像机关枪扫射似的爆响不停,总有点像在说名言警句。虽然不时有开玩笑、逗乐的语句,但这反而使气氛更加做作。 这种做作太让人费神和厌倦了。只有那年纪较大的社会学家看起来很快活,他的大脑似乎已经僵硬,没有什么感觉了。伯基格外沮丧。赫曼尼几次取笑他,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让人吃惊的是她看上去总在节节胜利,而他在她面前竟束手无策,看上去显得十分渺小。欧秀拉和古迪兰很不习惯这种场面。她们俩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只是听赫曼尼慢慢地、唱歌似地口吐狂言,或是听那位乔舒亚男爵说俏皮话、听马兹小姐唠唠叨叨,再就是听另外两个女人点头称是。 午饭后,咖啡端到草坪上来了,大家离开饭桌,分别选择在树荫或阳光下的躺椅上落了座。秘书小姐到屋里去了,赫曼尼操起了刺绣,娇小的伯爵夫人拿起一本书看着,布雷德利小姐用纤细的草编著篮子,大家就这样在初夏下午的草坪上,悠闲地干着活计,措词严谨地聊着。

忽然大家听到汽车刹车和停车的声音。 那是萨尔舍!赫曼尼用她缓慢的唱腔说,然后她放下活,慢慢站起来,缓缓地走过草坪,绕过灌木丛消失了。 谁来了?古迪兰问。 罗迪斯先生罗迪斯小姐的哥哥我猜是他。乔舒亚男爵答道。 萨尔舍,对,是她哥哥!伯爵夫人说,她的喉音很重,她目光离开书本,抬起头来,似乎在肯定这一点。 他们等待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亚历山大‧罗迪斯高大的身躯绕过树丛风度潇洒地走过来。他待人和善,一来就招呼客人。这一套待人的礼节是他为招待赫曼尼的朋友们而学的。他刚从伦敦的下议院回来。他一来,立即给草坪上带来一股下院的气氛:内政部长讲了这样那样,他自己都思考了些什么,他同首相都谈了这样那样的话。

这时,赫曼尼和杰拉德‧克瑞奇从树丛那边过来。杰拉德‧克瑞奇是和亚历山大一起来的。赫曼尼把他介绍给每个人,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然后她把他带走了,说明他现在是赫曼尼的贵客。 谈到内阁的情况时,说起内阁中早就出现了分裂,因为出现了不利的舆论,教育部长已经辞职。这样就引出了关于教育的话题。 当然,赫曼尼昂起头说,好像一个狂热的演说家。教育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提供知识的美和享受。她似乎下意识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职业教育不是为教育,那是教育的终止。 听到这个话题,杰拉德立刻兴奋地加入。 不见得。他说,难道教育不是很像体操训练吗?其目的不是为了产生训练有素、精力旺盛的头脑吗? 它正像体育锻炼,能让人体格健壮,使人能够应付一切。布雷德利小姐赞同地叫道。古迪兰默默地看着她,充满了厌恶。

得啦,赫曼尼低声嘟嚷道,我对此一无所知。对我而言,知识所带来的快乐是最强烈、最美妙的。活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事能比知识对我来说更重要了,我感肯定,没有任何事情。 什么知识,举个例子,赫曼尼?亚历山大问。 赫曼尼抬起头,支吾地说道: 嗯,我不很清楚不过有一种,那就是星球,当我真正弄懂了有关星球的知识,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自由自在。 伯基很生气地看着她。 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赫曼尼平静地说,的确,生活中最伟大的事就是追求知识,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当然,知识就是自由。马瑟森说道。 那只是受过压缩后的自由。伯基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鲁伯特?赫曼尼冷冷地说道。 严格说,你只能掌握过时的知识,他回答,这就像把夏天的自由倒入酒中贮藏起来一样。

难道你只能掌握过去的知识吗?从男爵锐利地提出,比如说,能把万有引力定律作为过去的知识吗? 是的。伯基说。 突然,那个义大利姑娘尖叫起来:我的书上有一件精彩的事,说有个人到门口把他的眼睛扔到街上。 大家都笑了。布雷德利走过去,隔着伯爵夫人的肩膀朝书上看。 看!伯爵夫人说。 巴扎罗夫走到门口,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了街上。 (注:这句话的英文原意是向街上看了一眼,这位义大利人不太通英文,望文生意。)她读了一遍。 人们又一次大笑起来,其中笑得最厉害的是从男爵,笑声像一堆乱石滚落下来一样。 这是什么书?亚历山大问。 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娇小的身躯清晰地回答。 她还翻了下封面认定一下。

一本美国旧版书。伯基说。 哈,对,是从法语翻译过来的。亚历山大用悦耳的法文说,巴扎罗夫走到门口,匆匆地把他的眼睛扔到了街上。 他很得意地看了看同伴。 为什么译文中有匆匆这个词呢。欧秀拉问。 大家对此开始猜测。 不一会儿,仆人匆匆地端来一个大茶盘。下午就很快过去了。 喝过茶,他们聚在一起准备去散步。 你们想不想去散步?赫曼尼挨个儿问他们,大家都同意,心里却感到像犯人被聚在一起去放风。只有伯基拒绝了。 你去吗,鲁伯特? 不,赫曼尼。 真的? 当然真的。犹豫了一会儿。 为什么?赫曼尼又像唱歌似地问,她不禁特别恼火。她本来想让所有的人和她一起去公园散步。 因为我不喜欢成群结队地出去。他说。

她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句,然后用一种平静古怪的声调说: 既然这个小朋友不愿去,我们就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吧。 她奚落他时,一脸得意,可她的话更使他坚持不去。 她快步跟上了其他人,回身向他挥了挥手绢,一边嘻嘻笑道: 再见,再见,小朋友。 再见,不知羞耻的女妖。他自语道。 他们都进了公园。赫曼尼想让他们看看斜坡上的野生的黄水仙。来这儿,到这儿来。她时不时地用唱腔慢慢地说,大家顺着她指定的方向走来。水仙花固然很美,可谁有心去观赏?此时的欧秀拉无动于衷,满心的反感,对这里的气氛反感极了。古迪兰无所谓地调侃着,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们看到了一头羞怯的小鹿。赫曼尼跟小鹿说话,好像它也像是个她能哄骗、爱抚的小男孩儿一样。它是雄性的,所以她必须在它身上施展一下威力。他们沿着小池塘往回走。赫曼尼在告诉他们两只雄天鹅为争一只雌天鹅打架的事。她一边笑,一边说那只败了的天鹅怎么在沙滩上把头掩埋在翅膀里。 他们返回后,赫曼尼站在草坪上,像唱歌一样地喊,尖细的声音传得很远。 鲁伯特,鲁伯特!第一个音节又响又慢,第二个音节调子往下滑,鲁乌伯特。 但没人回答,一个女佣出来了。 艾莉丝,伯基先生在哪儿?赫曼尼温和地问道,但是在这不经意的声音中,却蕴含着一种多么固执、几乎狂热的意志啊! 我想他可能在房间里,小姐。 是吗? 赫曼尼慢慢地上了楼,唱着歌似地一路尖叫,鲁伯特!鲁伯特! 她到房间外,敲了敲门叫道:鲁伯特。 我在这里。他终于答腔了。 你在干吗?口气温和、好奇。 没回答。一会儿,他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赫曼尼说,黄水仙简直太美了。 是的,我见过了。 她缓缓地长久地盯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是吗?她重复道,眼睛仍然注视着他。这种冲突给了她极大的刺激。他像一个忧郁的孩子,没有依靠,她使他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布雷德利。但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开始产生了,潜意识中,他对她有一种强烈的憎恨。 你刚才在干什么?她重复道,语气温和而冷漠。他没回答,她下意识地走进了房间。 他从她的闺房中取来了一幅画有鹅的中国画,正在临摹,他的技巧很高明,摹得颇为栩栩如生。 你在把这幅画临摹下来啊?她靠近桌子俯首看着他的画,哎,你画得太漂亮了,你很喜欢这幅画,是吗? 这幅画很美。他说。 是吗?你喜欢它,这让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一直珍爱它。这幅画是中国大使送我的。 是吗。他说。 可你为什么要临摹呢?她漫不经心地用唱歌的声调问道,为什么不自己画自己的作品呢? 我想了解这幅画。他回答说,通过这幅画来了解中国,比读书要有用的多。 那你了解到了什么? 她忽然一阵激动,她似乎要紧紧地抓住他,要得到他内心的秘密。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要知道他了解的一切,这种欲望纠缠着她,让她变得很霸道。伯基沉默了一会儿,不想回答她。后来出于被迫,他才开始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生活的根源是什么知道了他们的所思所感在冷冰冰的水和淤泥中,鹅身上那种沸腾,让人兴奋的生命力点燃了他们自己的血液 赫曼尼狭长的面庞上没一点血色,低垂着眼睑,神色奇特、凝重地看着他。她那瘦小的胸脯神经质地起伏着。而他却很可恨地直直地盯着她。她感到又一阵抽搐,似乎有点难受,感到自己正在溶化,于是她转过身去。她的脑子已无法听他所说的什么了,好像尽管她全力防范,他仍然切中了她的要害,以某种阴险隐秘的力量摧毁她。 是的,她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的!她忍住不说了,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但她做不到。她有些糊涂了,失去了重心,她即使用上全部的精力也无法恢复过来,她正在承受着可怕的精神崩溃,在无情的淤泥中消陷。伯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她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脸色发白,内心痛苦,像一具没有灵魂、与别人无关的尸体。但他仍然心地残酷,一心想要报复她。 赫曼尼出来吃饭时,脸上阴云密布,眼神阴沉,充满阴影,死一般暗然。她换了一件绿色硬领锦缎旧礼服,十分紧身,显得更高大、更可怕了。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她显得神秘莫测,她直直地坐在桌前的蜡烛旁,似乎变成了一股力量,变成了一个精灵。她带着一种麻木的神情听着、观察着。 表面上,在座的人们神采飞扬。除了伯基和乔舒亚、马瑟森以外,每个人都穿着晚礼服。娇小的伯爵夫人,身着橙黄、金黄、黑三色条绒的针织礼服;古迪兰穿的是鲜绿别致的网织礼服,欧秀拉穿身黄礼服,佩着银灰色纱巾;布雷德利小姐穿的是灰白、紫红、乌黑的套色礼服;而马兹小姐则是一身浅蓝打扮。看到蜡烛映得四周五彩缤纷,赫曼尼忽然兴奋地颤抖起来。她注意到人们在没完没了地谈笑着:乔舒亚最热烈了;女人们格格笑着、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看着这些耀眼的色彩、白色的桌子和桌上桌下的光影,她似乎高兴得神魂颠倒,但心中隐隐有些厌恶。她几乎没有参与谈话,却一字不差地听着。这些谈话属于她。 他们好像一家人一样,很随便,也不注意礼节就进了客厅。马兹小姐给大家递上咖啡。大家有的抽起纸烟,有的吸陶制的长烟斗,吸烟斗的再给一包烟丝。 抽烟吗?纸烟还是烟斗?德国小姐悦耳的声音传来。大家坐了一圈。乔舒亚爵士一副十八世纪的打扮。杰拉德则是温厚漂亮的英国小伙子样儿。亚历山大很帅,他是个民主派,头脑清晰。赫曼尼形象很怪,像个身材很好的公主。女士们衣着五彩缤纷,在灯光柔和、舒服的客厅中围着大理石壁炉坐成半月型,吸着白色的长烟管。 谈话大都是关于政治和社会问题,很有趣,充满奇特的无政府主义味道。房间里似乎正聚集着一股有着摧毁性的巨大力量,一切似乎都被投进了熔炉中。在欧秀拉看来,他们都是巫师,令这炉子沸腾着。大伙谈得兴高采烈,很为满足。但这种谈话对一个新来者来说,它是一股残酷的精神压力。这种伤神、耗人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来自乔舒亚、赫曼尼和伯基,压抑着所有其他的人。 但赫曼尼渐渐感到厌倦了,一种恐惧的恶心渐渐地漫上心头。谈话出现了冷场,好像是她下意识的意愿将之止住了一样。 萨尔舍,你不弹支曲子吗?赫曼尼说。她彻底打断了大家的谈话,有没有人要跳舞?古迪兰,你来跳一个,好吗?别推辞。佩斯特拉,你也来吧?还有你,欧秀拉。 赫曼尼站起来,慢慢取下挂在壁炉上绣有金丝的布带,拿在手上。过了一会儿,又突然突然松开了,把它放下来。她好像一个失去意识的女祭司,表情恍惚。 一个仆人走来,一会儿又抱来一大堆缎带、披肩和围巾,它们差不多都产于东方,赫曼尼喜欢积攒华丽的衣服,这些装饰品也是随着衣服逐渐收攒的。 你们三位女士一起跳吧!她说。 跳什么舞呢?亚历山大赶忙起身问。 就跳《城堡的少女》吧!伯爵夫人马上说。 没意思。欧秀拉说。 《麦克白》里的三个女巫的那段舞吧,马兹小姐提出了一个很中肯的建议。最后大家决定跳一场小芭蕾舞。由欧秀拉演内奥米、古迪兰演鲁思、伯爵夫人演奥普。大家还提议按照俄国舞蹈家巴芙洛娃(注:巴芙洛娃(一八八五|一九三一),苏联当时最出色的女舞蹈家。)和尼金斯基(注:尼金斯基(一八九○|一九五○),苏联著名舞蹈家。)的风格跳。 伯爵夫人第一个做好了准备。亚历山大到了钢琴前,中间留出了一块空间。奥普身着漂亮的东方服装,缓缓地跳起了哀悼亡夫的舞蹈。然后鲁思出场,两个人潜然泪下,然后是内奥米出来安慰她们,这是个哑剧,三个女人用手势和动作来表达感情。这场小戏演了十五分钟。 欧秀拉演内奥米很成功。内奥米所有的男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人,但她没有屈服,保持自主,不寻求任何帮助。有同性恋倾向的鲁思爱上了她。奥普是一位活泼、有激情、心细谨慎的寡妇,她想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再过一遍。女士们演得很像,而且让人生畏。古迪兰满怀激情地依恋着欧秀拉,一边却又露出莫名其妙、恶作剧式的笑。欧秀拉则默默地承受着,对己对人都无能为力,只能不顾一切而坚强地与自己的悲哀作斗争。 赫曼尼喜欢看人表演,她能看出伯爵夫人迅速猛烈的激情像鼬一样,能看出古迪兰对她姐姐扮演的女人强烈而奸诈的依恋,以及欧秀拉在危险中孤独无援,似乎她承受着无法摆脱的重压。 太美了!大家一同喊道。但这使赫曼尼苦恼,有些事情是她所无法了解的。她叫着让人们多跳几个舞。在她的要求下,伯爵夫人和伯基带着调侃的笑容跳了马尔伯鲁克舞。 表演舞蹈时,古迪兰对于内奥米那种不顾一切的依赖让杰拉德很激动。那女人潜藏着的那种不顾一切、玩世不恭的态度打动了他的心。他忘不了古迪兰那激昂的、心甘情愿的缠绵和不顾一切又玩世不恭的行为,这让他热血沸腾。伯基则像一个寄生蟹一样从洞穴里窥探,看到了欧秀拉受挫和孤立的境态。她感情强烈、有着危险的力量,好像一个奇怪的没有意识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雌性花蕊。不知不觉中,他被她吸引住了。她就是他的将来。 亚历山大弹了几首匈牙利舞曲,音乐十分美妙,大家受了感染,随着琴声跳起舞来。杰拉德兴高采烈地跳着,向古迪兰那边挪过去,他的脚虽然在跳着华尔兹和三步,但他觉得他已冲破了一切束缚,任凭他的四肢和全身在激烈翻动。他并不知道那种让人发笑的抽筋舞应该怎样跳,但他知道怎么起步的。伯基一旦摆脱了其他人的压力,也快活地疾步而舞。这时他才感到了真正的快乐,而赫曼尼对他这种不管别人的自己快乐是多么恨之入骨啊。 现在我看出来了,伯爵夫人注视着自个儿享受着跳舞自我陶醉的伯基,兴奋地叫着,伯基先生是个变化多端的人。 赫曼尼缓缓地看了看他,不禁浑身一怔。她知道只有外国人才能看出这一点,并如实说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看,伯爵夫人用义大利语说:他不是个人,是一条变色龙。 他不是人,很奸诈,和我们不同。赫曼尼的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她很不安,她完全屈服于他。因为他和她不一样,他有力量逃避生存,他经常变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她在绝望中恨透了他,这绝望感令她破碎、屈服。她完全崩溃了。她像具死尸一样在完全崩溃,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与肉正被解体以外,她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知觉了。 屋子里住满了人。杰拉德被安排在较小的一个房间里,实际上是伯基的房间隔壁的化妆室。楼梯上灯光昏暗,女人们各自取一支蜡烛向楼梯上走。赫曼尼叫住了欧秀拉,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谈天。这个卧室宽畅却陌生,欧秀拉感到很拘谨,好像赫曼尼要向她进攻似的。她们先是翻看了那些美而有肉感的印度丝绸衬衣,色彩和式样上都很陈旧。赫曼尼靠近她,前胸起伏着,这让欧秀拉惊恐地不知道该干什么。欧秀拉拣起一件给十四岁小公主做的丝衬衣,红蓝两色配在一起很鲜艳,声音木讷地说:真漂亮!竟然能把这两种鲜艳的颜色搭配在一起。 这时赫曼尼的仆人悄悄走了进来。欧秀拉趁机逃走了。她内心十分恐慌,一时冲动让她已没有了自制力。 伯基进屋后就直接上床了,他心情十分好,身体有点疲倦,跳完舞他感到很高兴。杰拉德想跟他聊天。杰拉德身穿晚礼服坐在他床上,伯基早已躺下,可杰拉德坚持说要聊聊天。 布朗文家两位小姐是什么人?杰拉德问。 她们住在贝尔多弗。 在贝尔多弗。那她们是做什么的? 学校的老师。 一阵沉默。 老师!杰拉德终于喊了出来,我觉得我以前见过她们呢。 你失望了? 失望?不不过赫曼尼怎么会请她们来这儿呢? 她在伦敦认识古迪兰那个黑头发的年轻姑娘她是个美术家,搞雕塑和造型艺术。 那她不是老师另一个才是吧? 都是。古迪兰是美术老师,欧秀拉是普通老师。 那她们父亲是干什么的? 学校的手工艺老师。 是这样! 她们虽然不是贵族,不过等级障碍很快就会消除的嘛。 伯基这句带着嘲弄口气的话让杰拉德感到不安。 她们的父亲是学校的手工艺老师?这关我什么事! 伯基笑了。杰拉德看着他的脸,头枕在枕头上,尖苛、洒脱地笑着。他更不想就此罢休。 我想你不会经常见到古迪兰了。她是一只不安分的小鸟,一两周之内她就要走了。伯基说。 她去哪儿? 伦敦、巴黎、罗马天知道。我一直猜测她会远远跑到大马士革或旧金山去。她本该是一只极乐鸟,谁知道她到贝尔多弗干什么?事情总是和人们期望的不一样,像个梦一样。 杰拉德思索了一阵子。 你怎么这么了解她?他问。 我在伦敦认识了她。他答道,她认识米纳特、利比德涅哥夫那些人不过她与他们没有私人往来,她并不是那种人她更传统些。我认识她应该有两年了。 她除了教书还做别的收入吗?杰拉德问。 有点儿,但不经常。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艺术品。她小有名气吧。 她的作品多少钱一个? 有一基尼的,或者十几基尼的。 那些东西做得怎么样?都是些什么? 我觉得有时候她的作品很精致。赫曼尼房间里的那两只鹊瓴就是她的作品你见过是木雕的,而且上了漆。 我还觉得那是件粗俗的木雕呢。 不,可不是。那都是些动物和小鸟儿,有时刻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身着日常衣服,刻好后的样子很奇妙,它们包含一种无意识的、不经意的乐趣,很微妙。 她将来会成为著名的美术家吗?杰拉德若有所思地说。 可能,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因为一旦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她就会放弃艺术,她内心里的矛盾是她从事美术的障碍她不会太认真的,她觉得她可能会献身于美术,其实不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能陷入太深。这一点我就不能容忍她这类人。哦,对了,顺便问问你,我离开你们后,米纳特怎么样,我再没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哦,很麻烦。哈利戴变得极令人讨厌,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差点儿没扑过去揍他。 伯基沉默不说话。 当然,他说,朱利叶斯有点神经错乱。一方面他是个宗教狂,另一方面他又沉迷色欲。他的确不太正常。他需要有一朵纯洁的百合花,正有一位有着波提切利(注:波提切利(一四四四|一五一○)义大利著名画家,画有《维纳斯诞生》图。)式脸蛋的姑娘,另一方面,他又抓住米纳蒂不放,只是为了跟她鬼混。 这我可不明白了。杰拉德说,他爱她还是不爱。 既爱又不爱。对他来说,她是个婊子,是个跟他通奸的婊子。而他很渴望把自己投向她的怀抱,然后他爬起身寻找另一个百合花一样纯洁的小姑娘,呼唤着那个有娃娃脸的女孩。他就是这样到处享乐。 杰拉德停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他竟然这样侮辱她。米纳特给我的印象十分让人讨厌。 可我原以为你喜欢她呢。伯基说,我一直很喜欢她。可我从没有跟她有什么暧昧,这是事实。 我是喜欢她,不过只是那几天。杰拉德说,可和她待上一周我就会反胃。这些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最终让你感到说不出来的恶心尽管最初你喜欢这种味道。 我知道。伯基说。然后又烦躁地说了一句:睡吧,杰拉德,天晓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杰拉德看了看表,终于站起身回他的房间去了。但几分钟以后,他身穿衬衣又回来了。 有件事,他说着又坐在床上,我同那帮人吵了一架,就分开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点什么。 是指钱吗?伯基说,她会从哈利戴和其他人那里得到钱的,如果她想要的话。 可是,杰拉德说,我要给她应得的那一份,了结这笔账。 她根本不在乎。 是的,也许她不在乎,可这笔帐让我觉得还是清了的好。 是吗?他看着杰拉德,他穿着衬衫坐在床上,露出了两条腿。他的腿皮肤白皙,肌肉发达,丰满结实,特别漂亮。可这两条腿又使伯基产生爱怜之心,似乎那是两条孩子的腿。 我认为还是结了这笔账好。杰拉德咕哝地重复说。 怎么着都没关系。伯基说。 你总是说无所谓。杰拉德的神情也好像是拿不定主意。他低头凝视着对方的脸。 都无所谓。伯基说。 可她并不卑贱,真的 伯基扭过头去。他觉得杰拉德只是在找话说,去睡吧,我太累了太晚了。他又说。 好吧,睡觉吧。杰拉德友好地拍了拍伯基的肩膀,然后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杰拉德听到伯基那儿有走动,便叫道,我还是认为该给米纳特一些钱。 天啊!伯基说,别太认真了,要结这笔账你就在自己心里把它结了吧。可是你感到良心上过不去。 你怎么知道我良心上过不去呢? 我了解你。 杰拉德思考了一阵子。 我觉得付给米纳特这类人钱是不会错的。 情妇嘛,最好是养着。妻子嘛,则要共同生活。正直的人不受罪恶的污染。 (注:这句是贺拉斯的一名言,原文是拉丁文。)伯基说。 可没必要闹得不愉快呀。杰拉德说。 我对此厌倦了。我对你的过错根本不感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我也不在乎,可是我有兴趣。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女仆已经来过了,打好了水,拉开了窗帘。伯基坐在床上,懒散而愉快地望着窗外的花园,园里一片碧绿、静寂、一种旧式的情调。他在想,过去的事物是多么可爱、多么真切、多么具体,噢,这么美的过去,这房子是多么光彩照人又多么宁静。在这平静中已沉睡了几个世纪。可是,这静谧的美是个骗局、是个幻境,布莱德比是一座多么可怕、死亡的地狱啊!这里的宁静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禁闭。可这毕竟比杂乱无章、龌龊、充满冲突的现实世界要好些。如果人能随心所欲地创造未来,创造生活中的真实与纯真,那该多好。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你对什么有兴趣,楼下的房间里传来杰拉德的声音,既不是米纳特那类人,也不是矿井,什么你都不感兴趣。 你可以随便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杰拉德,但我对此没兴趣。伯基说。 那么我怎么办呢?杰拉德说。 随你便。我能有什么办法? 伯基沉默着,他知道杰拉德在思考这个问题。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传来杰拉德那和善的回答。 你知道。伯基说,你一方面想着米纳特,只有米纳特;而另一方面,你又想着矿井和商务,除了生意,只有生意。这样,你已经四分五裂了。 可我还需要很多别的。杰拉德用奇特的平静而又真挚的声音说。 什么?伯基感到惊讶。 那正是我想让你告诉我的。杰拉德说。 又是一阵沉默。 我无法告诉你。我连自己的路都无法寻到,更别说你了。你也许可以结婚。伯基说。 跟谁,米纳特吗?杰拉德问。 也许吧。伯基说着站起来走向窗户。 那应该是你的对症良药。杰拉德说:你的病已经够重了。为什么你不在自己身上试试呢? 我是病了,伯基说,但我会好起来的。 通过结婚吗? 是的。伯基固执地答道。 噢,不,杰拉德马上说,不、不,我的老兄。 他们沉默了,带着一股敌意的紧张。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一层隔阂。他们总要摆脱对方,但又总有一条奇怪的纽带将两人连在一起。 女性的救世主。杰拉德嘲弄说。 为什么不呢?伯基说。 完全不合情理。杰拉德说,如果这真行得通的话,你将同谁结婚? 一个女人。伯基说。 很好。杰拉德答道。 伯基和杰拉德最后才下楼吃早餐。赫曼尼希望每个人早到。一旦她感到一天要消失了,那就跟失去了生活差不多,她就会为此感到痛苦。她似乎要扼住时间的喉咙,把它们留住。她面色苍白,形同魔鬼。但她还是有力量,她的意志有种神奇的渗透力。这两个男人刚一走进来,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她仰起脸,用她那奇怪的唱歌似的声音说道: 早上好!睡得好吗!见到你们我很高兴。 然后就把脸扭向一边,不再理他们。伯基太了解她了。他知道她这样做,无非是要显出她不重视他的存在。 想用什么,就自个儿从餐柜里拿吧。亚历山大说道,声音里也带着些不快,但愿东西还没凉。噢,不!鲁伯特,撤掉火锅下的火好吗?谢谢。 当赫曼尼冷淡的时候,亚历山大的口气也变得专横了,显然是受她的影响。伯基坐下来,看着桌子。经过多年的交往,他对这房子中的一切太熟悉了,太了解了!这房间、这气氛!但现在他对这一切厌烦透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那样地熟悉赫曼尼。她挺直、沉默、有点茫然地坐着,却显得那么可怕、那么强有力。他对她了如指掌,她几乎令他发疯。他太了解乔舒亚‧马瑟森了。他温和、咬文嚼字地说着话,没完没了,总是绞尽脑汁,他的话尽管很风趣、让人好奇,可都是些老生常谈。亚历山大是个很随和,但也最冷漠,不轻易表露。马兹小姐只是适当的时候说两句精辟的话。那个娇小的义大利伯爵夫人自顾耍着自己的把戏,她像只黄鼠狼一样什么都看,从中取乐,隔岸观火,自己却从不介入。布雷德利小姐优雅、顺从,赫曼尼总是冷落歧视她,拿她开心,因而大家都看不起她这是令人感到熟悉的一切,就像已经开局的一盘棋,总是这么几个棋子儿、什么王后、骑士、士兵,和几百年前完全一样。虽然棋子可以变幻着走,可这种把戏太陈旧了,这种棋的走法让人发疯,太令人疲惫。 杰拉德看样子十分高兴,这种聚会正如他意。而古迪兰则目不转睛,圆睁着敌对的双目看着人们表演。她既被吸引,又感厌恶。欧秀拉则脸露吃惊,似乎受到了伤害,而不感到疼痛。 然后伯基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够了!他禁不住自语道。 赫曼尼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她抬起忧伤的眼睛看着他离去。他的走好像一股浪潮,突然而神秘地摧垮了她的身心,是她那强大的意志让她不动声色地没有动摇。她坐在那里随便支吾着什么。然而黑暗已经笼罩了她。她像一只船沉到了浪头下面。她在黑暗中触礁了,她完了。但她那不可战胜的意志仍在支撑着她,让她还保持着那种意志控制着的活动。 今天早晨我们去游泳,好吗?她忽然看着大家说道。 太棒了!乔舒亚说,天气多好啊! 嘿,太妙了。马兹小姐说。 是啊,我们去游泳。义大利女人说。 可我没有游泳衣。杰拉德说。 穿我的吧。亚历山大说,我必须去教堂,有人在等着我。 你是基督教徒吗?伯爵夫人忽然有兴趣地问。 不是,亚历山大说,我不是,但我认为应该遵守原有的风俗。 这都是些好的风俗。马兹小姐用优雅的声音说道。 哦,的确是这样。布雷德利小姐大声说道。 大家慢悠悠地来到草坪上。这是初夏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早晨,生活像记忆一样慢慢展开。教堂的钟声在不远处回荡,天空万里无云。远处的白天鹅像睡莲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孔雀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穿过树荫,走入沐浴着阳光的草地。 这美好的景象多么令人沉醉。 再见,亚历山大愉快地挥着手套向大家告别,消失在树丛后到教堂去了。 好了,赫曼尼说,大家都去游泳吧? 我不去。欧秀拉说。 你不想去吗?赫曼尼上下打量她一番。 是的,我不想游泳。欧秀拉说。 我也不去。古迪兰说。 我的泳衣呢?杰拉德问。 我不知道。赫曼尼笑了,声音古怪而开心,一条围巾可以吗?一条大围巾? 行!杰拉德说。 那就跟我来吧!赫曼尼又用唱腔说道。 第一个跑出来的是那个娇小的义大利女人,她像一只小猫,白白的腿在阳光下闪烁着。她的头上扎着一块金丝绢,边跑边低下头。她轻巧地出了院门,穿过草地,到了水边,脱下浴巾,露出象牙般洁白的身体。跟着跑出来的是布雷德利小姐,她身着墨绿色的泳衣,像一朵轻柔的大梅花。接着是杰拉德,他腰间围着一块腥红色绸布,胳膊上搭着一块浴巾。他不时地大笑,步履潇洒,赤裸的肌体白皙而强壮。再下一个是披着长衫的乔舒亚爵士。最后一个是赫曼尼,她身着紫色丝绸披风,迈着大步,挺着身子,用一种很优雅的姿势走过来,她头上的丝带白紫相间。她颀长挺拔的身段很美,大腿雪白而漂亮。她悠然严肃地穿过草坪到了水边。整个动作的好似一段奇特的记忆。 在通向山谷的梯田上有三个池塘,阳光下,水波娴静,很是妖娆。池水浸出一堵小石墙,没过一些小石砾,飞溅着落到下面的另一个池中。天鹅已经游过去,到了对岸。芦苇散发着清香,微风轻拂着人们的皮肤。 杰拉德随着乔舒亚跳入水中,然后一气游上对岸,爬了上去坐在石墙上。伯爵夫人也跳下水,她像猫一样游过去找杰拉德。他们双双坐在阳光下,双臂抱在胸前说笑着。乔舒亚也向他们游过去,站在他们眼前,头和肩膀露出了水面。接着赫曼尼和布雷德利小姐也游来了,他们在岸上坐成一排。 他们是不是很可怕?是不是?古迪兰说,他们看上去像不像一种动物蜥蝎?他们就像是大蜥蝎。你见过乔舒亚那样的人吗?真的,欧秀拉,他真像原始世界里爬来爬去的大蜥蝎。 古迪兰很惊诧地看着乔舒亚爵士。他站在水里,上身露在水面上,长长的灰白头发搭在额前,脖子镶嵌在粗厚的肩膀之中。他正在跟布雷德利小姐说话。她腰宽体胖,湿漉漉地坐在岸上,看起来像动物园里正在摆动的海狮,马上就准备跳入水中表演似的。 欧秀拉默默地看着他们。杰拉德正在赫曼尼和义大利女人之间哈哈大笑。他让她想起了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他有金黄的头发,丰满的身躯都在狂欢之中。赫曼尼身子靠向他,一动不动,形态优雅,却令人吃惊、害怕,好像她对自己做的事情一点都不负责任一样。他知道她身上蕴藏着一种危机、一种抽搐般的疯狂。但他却更加开怀大笑,还不时把身子转向伯爵夫人。她则仰着头,红着脸地看着他。 他们又跳下水,像一群海豹一样游泳。赫曼尼在水中沉醉般地游着,她的动作舒缓而有力。帕勒斯特双手挥动,拍击着水面。杰拉德则像一条白色的影子在水中起伏闪烁。接着他们一个个钻出水面,从原路回到屋里。 但杰拉德还磨蹭了一会儿,想和古迪兰说话。 你不喜欢水吗?他说。 她缓缓地把目光投向他,不经意地看着他。他毫不掩饰地站在她面前,全身湿漉漉的。 我很喜欢。她回答说。 他停了一会儿,等待着她的解释。 你会游泳吗? 是的。 他没问她刚才为什么没去游泳。他觉得她的脸上挂着嘲讽。他生气地走开了,第一次被惹怒了。 等他穿戴整齐,重新显出一个英国年轻绅士的风度时,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下水呢? 她犹豫了一下,对他的穷追不舍很反感。 因为我不喜欢这些人。 他笑了。他的脑中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 她的话正对他的口味。她向他展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想达到她的境界,去成为她所期望的那样的人。他知道对他来说,只有她的标准才是举足轻重的。别人都是些局外人,不管他们的社会地位高低。杰拉德情不自禁地想达到她的标准。他一定要付出最大的努力以达到她的要求,成为她眼中的男人的形象。 吃完午餐,别人都离席了,只有赫曼尼、杰拉德和伯基要结束原先的话题。他们正在讨论人类的新形态和新的世界问题。总的来讲,他们的讨论总是特别抽象和空洞。假如这个旧的社会形态被破坏和摧毁了,那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乔舒亚在的时候说这个伟大的社会思想就是人类的平等。但杰拉德并不赞同,他认为每个人都承担各自的职责让他做他该做的,并让他完成任务并为此感到满足。只有工作,只有生产才能把人们聚合在一起。这样是机械化,可社会就是一种机械。如果没有工作,人们就孤立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噢,古迪兰叫道,那么我们就不用要名字了。就会像德国人一样只有总管和副总管。我们可以想像我是煤矿经理克瑞奇大人;我是议员罗迪斯夫人;我是美术教师布朗文小姐。这么称呼还真不错。 事情会好办得多,美术老师布朗文小姐。杰拉德说。 什么事情会好办,煤矿经理克瑞奇先生?比如说你和我之间的关系。 是的,比方说。义大利人大叫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 那不是社会问题。伯基讽刺说。 正是,杰拉德说,我和女人的关系与社会问题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只是十镑钱的事。伯基说。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是个社会的人吗?欧秀拉问杰拉德。 她是双重的。杰拉德说,就社会来讲,她是一个社会存在。但对于她个人,她是一个自由的人,她要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 你不觉得要调节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很困难吗?欧秀拉问。 哦,不难。杰拉德说,它们分得很自然这种事情到处可见。 你现在是不是笑得太早了?伯基说。 杰拉德有点生气地皱了皱眉。 我在笑吗?他说。 如果,赫曼尼终于开口说,我们能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平等的,都是兄弟,那么其余的就无关紧要了。那时就不会有挑毛病,不会有嫉妒,也不会争权夺利,那只是在毁灭,毁灭一切。 人们对这些话报以沉默。大家几乎同时从桌旁站起来。等别的人都走了以后,伯基又转回身,非常庄严地声明: 完全相反,恰恰相反,赫曼尼,我们在精神上是不同的,并不平等的只有社会地位的差别才是建立在偶然的物质基础上。如果抽象地、从数字上看,我们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饥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条腿。在数量上我们都是一样的,但在精神上,是完全不同的,这不是平等或不平等所能说清的。你必须按照这个去认定一个状态。如果你把平等用在一个抽象的数学范围之外,那你所说民主完全是谎言你人与人之间的手足关系也完全是骗局。我们都是先喝牛奶,然后吃面包和肉,我们都需要小汽车这就是所谓兄弟博爱的全部内容。可是,这不等于平等。 但是我,我自己,我与别的男人、女人的平等有何关系?在精神上,我就像一颗星星,和别的星星相距甚远,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建立一个状态,一个人不会比另一个人好多少,并不是因为他们平等而是因为他们内在的本质不同,所以也没必要比较他们。在你开始比较的那一阵子,你会发现一个人要比另一个人好得多,你所能想像出的所有不平等都是自然存在的,我希望人人分享一份世界上的财产,这样我就能摆脱他的哀求,我就能告诉他,现在你已有了你那一份,好,你这蠢人,自己照顾自己,别来打扰我。 赫曼尼斜视着他。他可以感到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厌恶与仇恨,这是从她无意识中涌出的黑潮,她听到了他的话,可表面上她好像已经聋了,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这有点夸大其词了吧,鲁伯特。杰拉德和蔼地说。 赫曼尼不满地哼了一声,伯基退后了几步。 是的,就这样。他突然说,声调变了音,但十分固执,说完他就走了。 但后来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有些懊悔,他对可怜的赫曼尼太不近情意了,他想悔过。他伤害了她,对她报复太重,他想与她重修旧好。 他去了她安静而舒适的房间。她正在桌前写信。他进来的时候,她淡漠地抬起头,看到他走到沙发前面坐下,她又继续低头写她的信。 他拿起一本他一直在读的书,详细地看作者简介,他背对着赫曼尼。她无法继续写她的信,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黑暗在扑向她,她像一个泳者在水中挣扎,想尽力控制自己的想法。但不管她怎样尽力,她还是垮了,黑暗漫漫地吞没她,她觉得心都要裂了。可怕的紧张感愈来愈强烈,那是一种可怕的痛苦,像被窒息了一样。 然后,她便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像一堵高墙,正在摧毁她。如果她冲不出去的话,她就会被困在这可怕的墙中在恐惧中死去。他正是那堵墙,她必须推倒它她必须推倒眼前的他,这个可怕的障碍。这堵墙,必须摧毁,否则她就会毁灭。 一种可怕的震动传遍了她的全身,好像触电一样。似乎她被高压电流击中,她很清楚地意识到了他静静地坐在背后,简直是一种不可想像的可恨的阻碍,就是他无声而弯曲的后背,他的后脑勺,令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令她呼吸紧促。 一股情欲的激流冲向她的手臂她想有一种肉欲的满足。她的手臂颤抖着,感到异常有力,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力。多快活啊,有力量是多么让人快活、多么痛快啊!她终于想要满足自己肉欲的冲动了。它来了!在极度的恐怖与狂喜中,她知道它就要来临,使她感到极大的快感。她用手握住了桌上的一个青石球,那是用来压书用的。她的手一边滚着石球,一边悄悄地站起来,她的心好像火一样在燃烧。狂喜令她失去了理智。她靠近他,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会儿。他好似被符咒迷住了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毫无察觉。 一股烈火像电一样传遍了全身,她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快感达到了极限,满足达到了极限。她用尽力气把青石球砸在他的头上,但因为球被她的手指挡着,所以阻碍了石球的冲击力。她的手指落在桌上被砸疼了,这疼痛令她兴奋不已。她高兴地浑身发抖,手指的疼痛让她满脸通红。但她仍不满足,又一次高高地举起手,想再对桌上那已经昏沉的脑袋再来一击。她必须打碎他,在她那痛快的感觉结束以前砸碎他。现在,一条生命的死与活都不再重要,只要能达到这种完美的快感就行。 这次她的动作不那么迅速了,很舒缓。一股很强烈的意识让他清醒过来,抬起脸,扭曲着脸看着她。她高举着青石球。她用的是左手,他突然害怕地意识到她是个左撇子。他的头一缩,赶紧用那本厚厚的书挡在头上。她突然砸下来,那力量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震碎他的心。 他的心被砸碎了。但他不害怕,他转过脸对着她,推翻桌子,后退了几步。他好像一只被砸的瓶子,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击碎的水瓶,变成了碎碴。不过他走起路来依旧泰然自若,头脑还冷静,没有惊慌失措。 不,赫曼尼,别这样,他低声说,我不允许你这样。 他看她高高地站在那儿,脸色发青,手里紧握着那块石头。 走开些,让我过去。他靠近她说。 她似乎被一只手推了一把,站到了一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样没什么好处,当他从她身边时他说,我死不了的。出去的时候,他一直脸朝着她,害怕她再砸过来。在他有防备的时候,她是不敢随意行动的。她没有一点力气了。 他就这样走了,就留她一个人在那儿。 她一直保持僵硬的那种姿势站立了很久,然后她晃晃悠悠地躺在长沙发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她醒过来时,她记起了她所干的事。但她似乎觉得她不过是像任何受到他折磨的女人一样打了他一下。她完全正确,精神上是正确的。她是对的,是纯洁的。 伯基懵懵懂懂地走出了房子,径直穿过公园,到了开阔的田野上,直奔山上去。晴朗的天气现在下起了小雨。他在荒凉的山谷边转悠。在那儿有很多棒树,满地都是鲜花,一丛丛的石楠和枞树已萌发出幼芽来。到处都湿湿的,山谷底下一条小溪在流。到处已经很昏暗。他知道他无法恢复理智,他是在黑暗中游动着。 但他想要某种东西。他感到很幸福,在这被灌木和花丛遮掩着的山坡上。他想触摸这一切,把自己消融在触摸中。于是他脱掉衣服,赤裸着,坐在樱草中间,双脚在草丛中慢慢移动。然后扬起双臂躺下,让花草抚摸着他的腹部和胸膛。这种感觉凉爽而神秘,他好像已融入它们之中。 但它们太柔软了。他穿过细长的樱草到了一片灌木丛中,软软的尖树枝刺痛了他,在他的腹上洒着清凉的水珠,柔软尖细的树枝扎在腰上。但并不太疼,因为他步子迈得小心。他躺下来,在密密的清凉的洋水仙中打滚,他平卧在那儿,柔软湿漉的青草覆盖身上,那草儿像一股气息,比任何女人的触摸都更温存、细腻、美妙。然后他把大腿放在黑黑的树枝刺毛上,接着他用大腿去碰撞粗硬的树枝,用肩膀去感受着树枝的抽打和撕咬。他紧紧抓住白色的杨树枝,把它贴在胸口,它们光滑、坚硬,长满了结实和疙瘩这一切真是太好、太好了,太让人心旷神怡,这是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代替的。只有这凉爽,这植物在人的血液中的奇特的渗透,才能使他满足。他多么幸运,因为有这些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在等待着他,正如他等待着它们一样。他是多么满足,多么幸福! 当他用手帕拭擦身子的时候,他想到了赫曼尼和她那一击,他还能感到头的一侧在发痛。但这有什么了不起?赫曼尼算什么呢?所有这些人又算什么呢?这儿是那么完美、新鲜而令人满足。他原以为自己需要别人,需要女人。的确,他是犯了个错误。他不再想要女人,一点都不需要。树叶、樱草和树木,它们才是真正的可爱、清爽,让人向往,它们沁入了他的血液中,成了他新的一部分,使他变得充实、兴奋。 赫曼尼想杀他,这很正常的。他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人要假装和别的人有什么关联呢?这里才是他的世界,除了这可爱、细腻、有灵性的青草他谁也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他只需要他自己、他自己的生命。 当然,回到人的世界是必要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一个人知道他属于哪儿就可以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属于哪儿。这儿才是他的地方,是他要融入其中的一个地方,而尘世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爬出山谷,怀疑自己是否疯了。不过,他倒宁愿这么疯下去,而不愿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保持清醒的意志。他欣赏自己的疯态,这时他是自由的。世俗的清醒的神态令他很腻烦。他可以在新发现的世界中尽情享受着他的疯狂,这是那么新鲜、美妙,令人心旷神怡。 同时他感受到某种灵魂的痛苦,那是旧伦理道德的残余,它使一个人始终依赖别人。但他已经对旧的伦理、对人类和人性感到厌倦了。他热爱这柔软、精细的草木,它们是那么完美、那么清爽。他要越过旧的伤痛,摈弃旧的道德,在一种新的境界中获得自由。 他感到他的头痛愈来愈烈。他沿着马路向最近的车站走去。天在下雨,可他没戴帽子。 他弄不清,自己心情沉重、压抑,这当中有多少成分是由于害怕造成的?他惧怕有人看见了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草地上。他是多么害怕人类,害怕除自己以外的别人啊,这几乎让他感到恐惧,好像一个恶梦害怕被人看到的恐惧。如果能像亚历山大‧赛尔科克(注:苏格兰水手,曾独自一人在太平洋孤岛上度过了四年。他的故事启发了笛福,后者依此写出了《鲁宾逊漂流记》。)一样在一个小岛上,那里只有动物和树林,他就会既自由又快活,决不会有这种沉重与恐怖感。他可以自己享受一切。 他觉得最好给赫曼尼留一个条子,以免她为自己担忧,他并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于是他在车站上给她写了封信: 我要回城了我不想回布德多利了。不过,不会有什么问题至少,我不希望让你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你就对别人说我心情不好,先走了。你打我是对的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就这样结束吧。 在火车上,他觉得不舒服,动一动都感到难言的疼痛。他病了。他拖着步子下了火车,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像一个瞎子似的,摸索着一步步前行,只是靠朦胧的意识在支配着自己的行动。 他一病就是一两个星期,但他没有让赫曼尼知道。所以她还以为他是在生气。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她坚信自己正确,而且沉迷于她的自信之中。她全靠着自尊、自信的精神力量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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