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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9148 2023-02-05
外婆在追悼会前一晚抵达家中,她像往常一样叫了豪华加长礼车,从机场一路啜饮香槟到我家。她身上披着所谓的厚重漂亮的动物,其实就是一件在教堂拍卖会上买到的二手貂皮大衣。爸妈没有刻意问她要不要参加,她来了也好。追悼会是凯定校长的主意,这对你的小孩和学校的学生都好,他对爸妈说,于是,他主动在我们教会里发起这个追悼会。爸妈像梦游一样点头答应,麻木地处理该订什么花、该请谁来说话之类的事情。妈妈和外婆讲电话时提到此事,外婆一说我要参加,妈妈听了有点讶异。 妈,妳不见得一定要来。 外婆沉默了一会,艾比盖儿,外婆说:这是苏西的丧礼啊。 外婆坚持穿着二手貂皮大衣在邻里间走动,让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外婆还有一次化着浓妆参加我们社区里的聚会,那次也让妈妈下不了台。参加社区聚会时,外婆总是拉着妈妈问东问西,例如妈妈有没有到这个人家、那个人的先生从事什么行业、开什么车等等,直到问出每个人是谁,外婆才会放妈妈一马。外婆总想弄清楚邻居是谁,现在我才明白,外婆试图藉由这种方式来了解妈妈。但外婆却打错了算盘,很遗憾地,妈妈始终没有回应。

杰克,外婆走近大门口,夸张地喊道:我们得好好喝一杯!外婆看到琳西想要偷偷跑上楼,反正等一下外婆一定会找她,她想趁现在安静个几分钟。孩子们讨厌我啰,外婆感叹,她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露出一口洁白而完美的牙齿。 妈,妈妈打声招呼,我真想一头栽进她那充满悲伤的湛蓝双眼,妳别多心,琳西只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 在这个家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简直是不可能喔!外婆说。 妈,爸爸说:这个家和妳上次来时不一样了。我帮妳倒杯酒,但我必须请妳尊重大家。 杰克,你还是一样英俊得要命。外婆说。 妈妈接下外婆的大衣,巴克利从二楼窗户大喊:外婆到了!巴克利一喊,哈乐弟就被关到爸爸的书房,我小弟对奈特,或是任何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吹牛说,他外婆有一辆全世界最大的车子。

妈,妳气色不错。妈妈说。 嗯,爸爸一走远,外婆马上问道:他还好吗? 我们都想办法应付,但实在很难。 他还念叨着那个凶手吗? 没错,他还是认为那个人杀了苏西。 你们会吃上官司,妳知道的。她说。 除了警方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琳西坐在上面的楼梯口,妈妈和外婆都没看到。 他不该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他想把事情归咎于某人,但是 妈,威士忌还是马丁尼?爸爸走回大门口问道。 你喝什么? 嗯,这一阵子我不喝酒。爸爸说。 啊,这就是你的问题啰。我自己来,你们不必告诉我酒放在哪里! 少了那件厚重漂亮的动物,外婆显得相当瘦小。节食要趁早,她在我十一岁时就告诫我,小宝贝,你现在就得开始节食,以免肥肉堆积在身上太久减不掉。大家说胖嘟嘟的样子很可爱,其实是说这个人很丑。她和妈妈时常为了我是不是大到可以吃抑制食欲的药而争吵,她说这些药是她的救命丸,还对妈妈说:我把我的救命丸给妳女儿,妳居然剥夺她的权利?

我还活着时,外婆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的,但那天她搭着租来的加长礼车来到家门口,她推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奇怪的事也随之发生。她趾高气昂、一身气派来到我家,也让家中重新充满生气。 艾比盖儿,妳需要人帮妳。晚饭之后,外婆对妈妈说。自从我失踪之后,这是妈妈第一次下厨做晚饭,妈妈听了吓一跳,她刚戴上洗碗的蓝色手套,在水槽里放满肥皂水,准备洗碗盘,琳西会帮忙擦碗,她以为外婆会叫爸爸帮她倒一杯饭后酒。 妈,妳能帮忙最好。 别客气,外婆说:我到大门口拿我的魔术袋。 喔,不。我听到妈妈屏住气息说。 好啊,魔术袋。琳西说,她整顿饭都没开口。 妈,拜托。妈妈抗议,外婆从大门口走回来。 孩子们,把桌子清乾净,把你妈架到这里,我要让她改头换面。

妈,别闹了,我还有碗盘要洗。 艾比盖儿。爸爸轻声说。 喔,不,她或许让你喝了酒,但她别想拿那些折磨人的玩意靠近我。 我没醉。爸爸说。 你还笑。妈妈说。 妳告他啊。外婆说:巴克利,捉住妳妈妈的手,把她拖到这里。小弟听了照做,他看到妈妈被别人管、被别人逼着走,觉得非常有趣。 外婆?琳西害羞地问道。 巴克利把妈妈拉到厨房的一张椅子旁,外婆已经把椅子拉过来面向她。 什么事? 妳能教我化妆吗? 天啊,感谢老天爷,当然可以! 妈妈坐下来,巴克利爬到她大腿上说:妈咪,怎么了? 艾比,妳在笑吗?爸爸笑着说。 妈妈的确在笑,她一边微笑、一边哭泣。 甜心,苏西是个好女孩,外婆说:就像妳一样。她紧接着又说:好,把下巴抬高,让我看看妳眼睛下的黑圈圈。

巴克利爬下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这是睫毛卷,琳西,外婆边说边示范,这些我全都教過妳妈。 克莱丽莎也用这个。琳西说。 外婆把橡皮卷子夹在妈妈的上下睫毛,妈妈习惯这个程序,稍微把头抬高。 妳和克莱丽莎说过话吗?爸爸问道。 不算是,琳西说:她常和布莱恩.尼尔逊在一起,他们跷课的次数多到会被申诫。 我以为克莱丽莎不会这样,爸爸说:她资质虽然不是最好,但从来没惹过麻烦。 我上次看到她时,她浑身都是大麻味。 我希望妳不要惹上这些麻烦。外婆说,她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把酒杯重重地摆到桌上,好,琳西,过来看看,妳瞧,睫毛一卷了上来,妳妈妈的眼睛是不是更神采奕奕呢? 琳西试着想像自己眼睫毛卷起来的模样,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塞谬尔.汉克尔的双眼,她想到塞谬尔吻她时,点点繁星在他的睫毛边闪耀。想到这里,她的瞳孔大张,像微风中的橄榄一样剧烈颤动。

想不到喔。外婆说,她一只手握着睫毛卷奇形怪状的把手,一只手叉在臀边。 想不到什么? 琳西.沙蒙,妳交了男朋友。外婆对大家宣布。 爸爸笑了笑,他忽然变得很喜欢外婆,我也是。 我没有。琳西说。 外婆正要说话,妈妈就轻声说:妳有。 感谢老天爷喔,甜心,外婆说:妳应该交个男朋友。等帮妳妈化好妆之后,外婆再好好打点妳。杰克,给我一杯开胃酒吧。 开胃酒是饭前喝的妈妈又开始说教。 别纠正我,艾比盖儿。 外婆喝醉了,她把琳西画得像个小丑,她自己也说琳西看起来像个红牌妓女,爸爸喝得像外婆所谓的醉得恰恰好,最令人惊奇的是,妈妈把脏碗盘留在水槽里,上楼睡觉了。 大家睡着之后,琳西站在卧室的镜子前看自己。她抹去一些腮红,擦擦嘴唇,摸摸微肿的眉头,她刚拔了些眉毛,原本浓密的眉头稍显红肿。她在镜中看到不同的自己,我也看出了不同:镜中的她,是个能够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化妆品下是她所熟悉的脸孔,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脸,但最近每个人一看到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上了口红和眼影后,她脸部的轮廓变得鲜明,焕发出珠宝般的神奇光彩,家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呈现出如此炫丽的光泽。外婆说得没错,化了妆之后,她的双眼更加湛蓝,拔了些眉毛后,脸型也为之改变,腮红更强调了她的颧骨(这些轮廓可以再加强,外婆强调说)。嘴唇看起来也不一样,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噘嘴、亲吻、假装像喝了鸡尾酒一样大笑。她低下头,一面像好女孩一样祷告,一面偷瞄自己这副好女孩模样。上床睡觉时,她背贴着床,这样才不会弄乱了她全新的容貌。

贝赛儿.厄特迈尔太太是我和琳西唯一见过的死人。我六岁、琳西五岁时,她和她儿子搬到我们这个社区。 妈妈说她有一部分的脑子不见了,因此,有时她一离开儿子家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经常走到我家前院,站在树下凝视着街道,好像站在那里等公车,妈妈常把她带到厨房坐下来,帮两人泡杯茶,安抚了她之后再打电话通知她儿子。有时她儿子家没人接电话,厄特迈尔太太就坐在我家厨房,一语不发地盯着餐桌中间的摆饰,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我们放学回家时,她还没回去,她坐在厨房里对我们微笑,还经常边摸琳西的头发边叫娜特莉。 厄特迈尔太太过世时,她儿子请妈妈带我和琳西参加葬礼,我母亲似乎特别喜欢您的小孩。她儿子写道。 妈,她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琳西低声抱怨,妈妈一面帮琳西扣上洋装上无数的圆形钮扣,一面心想:这又是一件外婆给的,毫无实际用途的礼物。

最起码她还叫妳娜特莉。我说。 复活节刚过,春天刚开始变热,那一星期气温攀升,大部分的冰雪已经融化,地面上只有少数残雪。在厄特迈尔家教堂的墓园中,冰雪附着在墓石的底部,不远之处,金凤花已经开始萌芽。 厄特迈尔家的教堂相当华丽,他们是有钱的天主教徒。爸爸在车上说。琳西和我觉得这整件事情非常有趣,爸爸不想参加丧澧,但妈妈大腹便便,根本没办法开车。妈妈怀巴克利怀到最后几个月时,肚子大到坐不下驾驶座。她大部分时间都很不舒服,我们尽量离她远一点,省得被骂。 但因为怀着巴克利,所以妈妈避开了瞻仰遗体的仪式,我和琳西则看到了遗容。丧礼之后我们忍不住一再讨论,过了好久之后,我还不断地梦见厄特迈尔太太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我知道爸妈不希望让我们看到遗体,但大家列队走过棺材时,厄特迈尔先生示意我和琳西上前看看,哪一个是我母亲说的娜特莉?他问道,我们瞪着她,我指指琳西。

我希望妳过来说声再见。他说,他的古龙水比妈妈的香水更浓,刺鼻的香味,再加上自觉被排拒在外,让我好想哭。妳也可以过来。他对我说,他伸手挥挥,把我们召唤到他身旁。 躺在棺材里的人看起来不像厄特迈尔太太,但那又确实是厄特迈尔太太,感觉相当奇怪。我试着把焦点集中在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 妈,厄特迈尔先生说:这就是妳把她叫成娜特莉的小女孩。 琳西和我后来对彼此坦承,我们当时都以为厄特迈尔太太会开口说话,我们当时也决定如果她真的开口,我们会一把拉住对方没命地逃跑。 过了痛苦难耐的一、两秒钟之后,瞻仰仪式结束,我们也回到爸妈身旁。 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厄特迈尔太太时,我不觉得十分惊讶。哈莉和我看到她牵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走在一起,她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娜特莉,我听了也不觉得惊讶。

追悼会早晨,琳西尽可能在她房里待久些,她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脸上还化着妆,时间拖久了,就算妈妈看到她,也来不及叫她把妆洗掉。她还告诉自己说,从我衣柜里拿件衣服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但是整个情形看来却怪怪的。 她打开我的房门,到了二月,大家愈来愈常闯入这个禁地,尽管如此,爸爸、妈妈、巴克利和琳西都不承认进去过我房间。大家不承认从我房里拿了东西,拿了也无意归还。每个人显然都到过我房间,但大家对所有迹象都视而不见,房里东西一有异动,即使不可能是哈乐弟的错,大家还是责怪哈乐弟。 琳西想为塞谬尔好好打扮,她打开我的衣橱,仔细地检视里面乱七八糟的衣物。 我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每次妈妈叫我清房间,我总是把地上、或是床上的衣服塞进衣柜。 琳西总是觊觎我的新衣服,但她只能穿我穿过的旧衣服。 天啊。她看着阴暗的衣橱轻叹,眼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的了,她觉得有点高兴,也有点罪恶感。 哈啰?有人在里面吗?外婆问道。 琳西吓得跳起来。 对不起,甜心,把妳吓了一跳,她说:我想我听到妳在里面。 外婆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妈妈所谓贾姬式样的洋装。妈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的身材和我们不一样,外婆的臀部平坦,穿上直筒洋装显得秾纤合度,即使已经六十二岁,外婆依然是个衣架子。 妳在这里干嘛?琳西问道。 我要找人帮我拉拉链。外婆边说边转身,琳西看到外婆的黑色胸罩扣环和半截短榇裙,她从未看过妈妈穿上这样的衣物。她走向外婆,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拉链之外的任何东西,谨慎地帮外婆拉上拉链。 看到拉链上的钩子吗?外婆说:妳扣得起来吗? 外婆的颈际充满了香粉和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 妳一个人没办法做这样的事情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 琳西已经和外婆一样高,而且身高还一直往上抽,她一手捏着钩子、一手捏着钩眼,几撮挑染的金发紧贴着外婆的后脑勺,她还看到柔软的灰发散落在外婆的颈背。她帮外婆扣好钩子,然后站在原地不动。 我已经忘了她的模样。琳西说。 妳說什么?外婆转身说。 我记不得了,琳西说:我是说,我忘了她脖子是什么样子。外婆,我注意看过她的脖子吗? 噢,亲爱的,外婆说:过来。她伸出双臂,但琳西转身面对衣柜。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妳已经很漂亮了。外婆说。 琳西听了几乎无法呼吸,外婆从不赞美任何人,当她赞美妳时,妳会觉得她的赞美像天上掉下来的黄金一样珍贵。 来,我们一定能帮妳找到漂亮的衣服。外婆边说边走向衣柜,她比谁都会挑衣服,以前她偶尔会在开学之前来找我们,她带我们去买衣服,我们看着她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衣架间飞舞,衣架好像成了琴键,而她是钢琴大师,让人看了叹为观止。忽然间,她停了下来,不到一秒钟就从成堆衣服中拉出一件洋装或衬衫给我们看,妳们觉得如何?她问道,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永远完美极了。 她打量我的衣服,一面翻捡、一面把衣服贴在琳西身上比画。 妳妈妈的情况很糟,琳西,我从没看过她这个样子。 外婆 嘘,让我想想。她拿起一件我上教堂穿的洋装,这件深色方呢格、小圆领的洋装很大,穿上去之后我可以盘腿坐在教堂的椅子上,还可以让洋装的下摆垂到地上,所以我特别喜欢穿这件洋装上教堂。她在哪里买到这件布袋?外婆说:妳爸爸的情况也很糟,但他最起码有股怒气。 妳和妈妈说的那个人是谁? 外婆听了愣了一下,什么人? 妳问妈妈说,爸爸是不是还认为那个人是凶手。那个人是谁? 就是这件!琳恩外婆举起一件琳西从没看过的迷你装,那是克莱丽莎的衣服。 太短了。琳西说。 妳妈妈太让我惊讶了,琳恩外婆说:她居然让妳们买这么流行的衣服! 爸爸在楼下叫大家赶紧准备,再过十分钟就要出门。 外婆马上大显身手,她帮琳西套上这件深蓝色的洋装,然后两个人跑回琳西的房间穿鞋子。装扮整齐之后,外婆在走道上就着头上的灯光,重新帮琳西描描模糊的眼线,然后再帮琳西上一次睫毛膏,最后她帮琳西紧紧地上一层粉,她拿起粉饼,轻轻地沿着琳西的双颊向上扑打。外婆跟着琳西走下楼,妈妈一看就说琳西的裙子太短,琳西和我看到妈妈一脸怀疑地瞪着外婆,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外婆自己居然没有化妆。巴克利坐在琳西和外婆中间,快到教堂时,他看看外婆,好奇地问她在做什么。 没空上妆的时候,这样做会让两颊显得比较有精神。她说,巴克利有样学样,和外婆一样捏捏自己的脸颊。 塞谬尔.汉克尔站在教堂大门边的石柱旁,他穿着一身黑衣,哥哥霍尔站在他身旁,身上披着圣诞节那天塞谬尔穿的破旧皮夹克。 霍尔长得像比较黑一点的塞谬尔,他经常骑着机车奔驰于乡间道路,皮肤晒得很黑,脸上可见风吹雨打的痕迹。我们全家一走近,霍尔马上掉头离开。 这位一定是塞谬尔,外婆说:我就是那个邪恶的外婆。 我们进去,好吗?爸爸说:塞谬尔,很高兴看到你。 琳西和塞谬尔走在前面,外婆退后几步走在妈妈旁边,全家人一起走进教堂。 费奈蒙警探穿着一套看了令人发痒的西装站在门口,他对我爸妈点点头,目光似乎停驻在妈妈身上,跟我们一起,好吗?爸爸问道。 谢谢,他说:我站在这附近就好了。 谢谢你来参加。 家人们走进教堂拥济的玄关,我真想偷偷跑到爸爸的身后,在他的颈边徘徊,在他的耳畔低语。但我已经存在于他的每个毛细孔间。 早晨一醒来,他仍有些宿醉,他转身看着熟睡中的妈妈,妈妈贴着枕头,发出浅浅的呼吸声。唉,他可爱的妻子、心爱的女人,他真想轻抚她的脸颊、顺顺她的头发、亲吻她,但她睡得那么安详,只有在睡梦中,她才得到了平静。自从获知我的死讯之后,他每天都承受不同的煎熬,但老实说,追悼会还算不上最糟,最起码今天大家会诚实面对我的死讯。这一阵子每个人都不明说,言词闪烁听了却令人更难过。今天他不必假装他已经恢复正常,管它什么叫做正常,他可以坦然表露悲伤,大家看了也不会说什么。艾比盖儿也不必再刻意隐瞒,但他知道她一醒来,他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知道我死了之后,他所认识的艾比盖儿就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我过世已将近两个月,众人已逐渐淡忘了这件悲剧,只有我的家人和露丝还牢牢地记得我。 露丝和她爸爸一起来,他们站在教堂角落、摆着圣餐杯的玻璃柜旁,圣餐杯是美国独立战争留下来的古物,战争时期教堂曾经是医院。迪威特夫妇和露丝父女闲聊,迪威特太太家里的书桌上摆了一首露丝写的诗,她打算星期一把这首诗拿给学校的辅导人员看看,露丝在诗中提到了我。 我太太似乎同意凯定校长的说法,露丝的父亲说:她认为追悼会能帮助学生面对这件事。 你认为呢?迪威特先生问道。 我觉得事情过去就算了,我们最好不要再打扰人家,但露丝说她想来。 露丝看着我家人和众人打招呼,也注意到琳西的新造型,她不喜欢琳西的样子,她认为化妆贬低了女性,向来反对使用化妆品。她看到塞谬尔.汉克尔握着琳西的手,脑海中忽然浮现女性主义书籍提到的屈从一词,但我注意到她隔着窗户偷瞄霍尔.汉克尔,霍尔站在教堂外古老的坟墓旁抽烟。 露丝,她爸爸问道:怎么了? 她赶紧集中精神回答说:什么怎么了? 妳刚才望着远方发呆。他说。 我喜欢教堂的墓园。 女儿啊,妳是我的小天使,他说:趁位子被人占满之前,我们赶快找个好位子吧。 克莱丽莎也参加了追悼会,布莱恩.尼尔逊穿着他爸爸的西装,无精打采地和克莱丽莎一起来。她挤过人群,走到我家人面前,凯定校长和伯特先生一看到马上让开,让她继续向前走。 她先和我爸握手。 嗨,克莱丽莎,爸爸说:妳好吗? 还好,她说:你和沙蒙太太好吗? 我们很好,克莱丽莎。他说,我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谎言!妳要不要和我们家坐在一起? 嗯她低头看着双手,我跟我男朋友一起。 妈妈有点神情恍惚,她瞪着克莱丽莎,心想克莱丽莎还活着,我却死了。克莱丽莎感觉到妈妈的注视,妈妈的目光似乎烙印在她的肌肤中,让她只想赶快逃开。 这时她看到那件洋装。 嗨。她打声招呼,把手伸向琳西。 怎么了?克莱丽莎。妈妈情绪忽然失控。 噢,没事。她说,她再看洋装一眼,心里知道她永远不可能要回这件洋装了。 艾比盖儿?爸爸说,他听得出妈妈的怒气,也察觉到有些不对。 站在妈妈身后的外婆对克莱丽莎眨眨眼。 我只想说琳西今天好漂亮。克莱丽莎说。 我妹妹脸红了。 站在玄关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分开站在两旁,史垂克牧师穿着祭服走向爸妈。 克莱丽莎悄悄走到后面找布莱恩,找到他之后,两人一起走向外面的墓园。 雷.辛格躲得远远地,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别。秋天时我曾给他一张照片,他看着我的照片,默默地对我说再见。 他凝视着照片中的双眼,盯着背景中那块大理石花纹的绒布。每个孩子拍照时都以这样的绒布作背景,坐在炽热的灯光下摆出僵硬的笑容。雷不知道死亡代表什么,它代表失落、一去不返,还是时间永远停格?但他知道照片和本人一定不一样,他自己就不像照片中那么狂野、或是羞怯。他凝视着我的照片,心中逐渐明白照片中的不是我。我存在空气中,环绕在他四周;我出现在他与露丝共度的寒冷清晨,以及两堂课之间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刻,在这些时刻出现的我才是他想亲吻的女孩。他想放手让我走,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不想烧掉、或是丢掉我的照片,但也不想再看到它。我看着他把照片夹在一本厚重的印度诗集中,他和他母亲在书里夹了好多易碎的花朵,时间一久,花瓣已慢慢地化为尘埃。 众人在追悼会上对我赞美有加,史垂克牧师、凯定校长和迪威特太太说了很多好话,但爸妈只是麻木地坐在一旁。塞谬尔不断地捏琳西的手,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眼睛眨都不眨。巴克利穿着奈特借他的西装,奈特年初刚参加过婚礼,西装正好派上用场,他坐立难安,一直盯着爸爸。追悼会即将结束前,外婆做出这一整天最重要的一件事。 唱到最后一首赞美诗歌时,我的家人站了起来,这时外婆靠近琳西,悄悄对她说:在门边的就是那个人。 琳西转头一看。 赖恩.费奈蒙后面站着一个我们的邻居,他站在门口,跟着大家一起唱赞美诗歌。 他穿着厚厚的法兰绒衬衫和卡其布长裤,穿得比追悼会的任何人都轻便。片刻之间,琳西已经认出他是谁,他们紧盯着对方,然后琳西就昏倒了。 大家赶紧过去照顾她,一片混乱中,乔治.哈维悄悄地穿过教堂后面的墓园,不动声色地消失在独立战争时代的墓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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