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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美因兹1453年春

隐字书 馬修.史坎頓 8967 2023-02-05
那片死寂唤醒我。不太对劲。我睁开双眼,凝视黑暗,设法听出任何声音,任何动静,却一无所获。只有一丝丝银色的月光斜斜照过地上。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拢,厚如丝绒。 彼得成为我的睡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会抽搐、抓搔,搞得我睡不着。我还饱受他的梦和跳蚤折磨,虽然他做的梦从不与我分享,倒是把跳蚤传染给我。然而,我还是很感激有他为伴。当大雪覆盖全城的屋顶,冷冰冰的风钻进屋子时,他的体温像一头熊,让我在漫长冬夜里不致冷得发抖。 春天终于来了。庄稼汉与酿酒人再次开始犁田做准备,人们重新打起精神,在融雪的大街小巷择路前进,新鲜水果的记忆在他们的舌尖苏醒。好不容易,河水终于解冻,让船只可以来回莱茵河上下游做买卖。

为了即将在法兰克福举行的市集,一开年,古腾堡先生就催促我们完成一部分的圣经试印。如今再过几天就是赶集的日子。他很快就将福斯特的钱投资下去,另外买了五台印刷机,请来更多的排字工人,这些人加上原来的学徒全都迁到汉伯瑞西朵夫(Humbrechthof)去住。那边住起来更宽敞,大部分的印刷都是在那进行。但是,彼得和我仍在他特别的照管之下,住在他屋里的阁楼上,分享一张床。彼得很有天分,很快就成为印刷工,而我的手指头毫无疑问依旧长于排字。 印制新版圣经这份工作一直在进行,为了这件大事,我们准备了成千上万的活字和数不清多少令的纸。即便这样,也还要再两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本厚重的巨著。师傅打算一开头先印一百五十本,其中有三十本要用最精细的羊皮纸印,可是订购的名单已经越来越长,教会的神职人员和贵族们都渴望看看我们的神奇机器如何比得上勤奋的抄写员。甚至有传言说我们是魔鬼的同路人,不然怎么能够那么快就弄出一模一样的版本呢?想也知道,那全是一派胡言。还不是都靠我们卖力工作。

古腾堡先生比以前更忙。他每天都会修修活字的字样,重新调整页边空白的大小,实验每一页可以放多少行。一切必须井然有序。他期待自己印出来的圣经成为有史以来最美、最清楚易读的书,以彰显自己的心灵手巧,见证福音圣言,建立生财获利的事业,数倍回报福斯特的投资。 至于福斯特这个人,他经常出现在古腾堡先生家里,徘徊在那口神秘的箱子附近,而不是出现在工作室。对他而言,印制圣经这档事倒不是那么重要。他关心的是另外一项研究。如果说福斯特在习妖术,暗自希望揭开天地万物的法则,我也不会觉得讶异。因为我常看到他对着古老的手稿沉思默想,那些手稿属于赤足修会的修士所有,里面都是些古里古怪的文句,还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记号和象征,而他试图将这些片片断断的古文拼凑在一起。由于反覆阅读,搞得他的手指头都黑黑的,眼底出现重重的黑眼圈挥之不去。三不五时,当我伏案拣字时,他会看着我,然后伸手制止,好似在检验我的工作品质。我会回避他的碰触。

他是算好时间来访的,我注意到,是根据月亮的盈缺变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逗留的时间最久,那些夜里连一丝丝天光都没有。今晚,从我们阁楼上的卧室往窗外看,只看得到上空有一弯弦月,勾了几朵云。不过,还是足以让我看清楚室内空空荡荡。彼得不见了。 起先我以为他又出去夜游,去见一头黑发的克莉丝蒂娜。克莉丝蒂娜是福斯特的女儿,他对这位稳重端庄、心地善良的姑娘一往情深。每逢宗教节日,印刷工作暂停,就可以看到他逗留在福斯特住所的墙外,有如遭受放逐的恋人;然后夜里,上了床,就可以听到他喋喋不休谈论克莉丝蒂娜的美貌。可是,今晚彼得并没有跟克莉丝蒂娜在一起。 从屋内的某一角传来谈话声。轻声细语。细微的动作疾掠过楼下印刷室的地板,好似有人将福斯特寄放的那口箱子从隐蔽处拖出来,在地板上悄悄推动。

我揉揉双眼,赶走惺忪的睡意,蹑手蹑脚朝楼梯走去。铁制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烧到剩下一小段残余的兽脂,发出一股油油腻腻的臭味,却没有烛光。我试着在黑暗中摸索,脚下踉跄。影子在我的四周移动,如水银般多变。 我慢慢下楼,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即使是木头发出一点吱嘎声,都可能让对方知道我在偷听。 楼下房间是一片红色的光。从阶梯上可以看到火焰烧得很旺,余烬重新燃起来。各种形状在墙上撞击,闪烁摇曳,好似邪恶的宠臣绕着印刷机起舞。 我跨得更近一点。 福斯特已经把那口可怕的箱子拖到火前,俯身在箱上。他口中喃喃有词,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手指沿着箱子侧面摸索。然后,就如抄写员替鹅毛笔蘸墨一样,他熟练地将手指伸进杯子里,彼得就端着杯子站在福斯特面前。

我差点虚脱摔倒。墨水的颜色又深又稠,血似的。 福斯特迅速曲起手握住那两条蛇的头,从他的指尖各滴了一滴液体进去。蛇牙似乎刺入他的皮肉之中,应他的要求滑在一起。箱盖豁然掀开。 是我的眼睛看错了吗?难道蛇牙居然无毒,不像我之前相信的吗? 我慢慢移得更近一点。 印刷机像一头怪兽被铐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我迅速弓身躲到木制的机腹下面,挤进柱脚之间寻得保护。 这会儿福斯特从箱子的上层抽出一块银绿色的兽皮。我屏住气。他把兽皮举高对着光,兽皮立即吸收火光,好似夕阳变成一片殷红一片血染的战场。 彼得大为惊诧,伸出一只手去摸它。福斯特把他的手拍到一边。去!别碰。他嘘声制止,一边将层层的兽皮铺在地板上,手又伸进暗暗的箱子里面。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因为他抽出一张起伏的长纸,看似会波动,漾着生命。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等奇景。那是一张奇大无比的羊皮纸!纸色白如雪,又不像雪会融化。即使火就在一旁烧着,爆出火星,劈啪作响,那张纸也不会融化。施了魔法的纸倒像是会吸收火焰的颜色,烧得更白热。相形之下,师傅最好的羊皮纸也显得晦暗。我的手指握紧印刷机的脚,渴望能够摸一摸那神奇的幻象。 箱子里还有更多类似的纸张,我可以看到它们好似银色月光下的起伏海洋。但就在我看着的时候,福斯特手上薄薄的纸居然分开了,更细、更薄,几乎透明,一条条脉络透出细致的银光。这单张纸似乎变出无限多的页数。真是奇迹! 细虽细,这纸几乎可以说是韧不可催。福斯特说着,将那张兽皮纸的一角垂到火里。

我留神倾听,纸张发出一种轻柔的嘶嘶声,但是并不像我预期的那样烧起来,令我大为惊骇。似乎反倒是纸张阻却了火势,炉火从火红变成阴沉沉的灰色,又变回红色。然而,当福斯特把纸抽回去时,那上面又不见烧焦或灼痕。 我揉揉眼睛。这是真的吗? 彼得站在他主人的肩后往前瞄。您怎么会得到这这么不可思议的羊皮纸?他不敢置信地轻声问。 福斯特保持静默,沉思片刻。然后他露出笑容,舌尖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迅速一闪,就是哈伦(Haarlem ,编按:荷兰城市,有花城之称)那个虔诚的笨蛋送的啊。 我屏息听他道出那纸的出处。 几年前,有一个名字叫劳伦斯.寇斯特的荷兰人,家在沿海低地,他带着五、六岁大的孙女在家附近散步。他们走到林子中央,发现一棵以前从没见过的参天大树。意外的是,他的孙女坚持自己看到了一条龙躲在树叶间。

有吗?彼得屏住呼吸问。 耐心点!福斯特说,用责备的眼光令他闭嘴,我会告诉你。 寇斯特的孙女是个充满想像力的孩子,喜欢做白日梦,寇斯特并不相信她的话。他觉得那棵树应该是特别高大的山毛榉。于是,为了证明他的孙女是错的,寇斯特举刀深深插入树干中心,砍进一圈看起来不太健康的树皮之中,要激那条龙现身,不然就要把它砍成柴。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龙并没有出现。 那个女孩气坏了,脚一跺噔噔噔走了,福斯特继续说,那个小女孩的苦恼似乎让他幸灾乐祸,眼中射出一股邪恶的目光,泪眼蒙胧的她,一头撞上另外一棵树,跌倒在地。她的哭声引得祖父急急跑来。 彼得对这则故事失去兴致,因为他问这和那纸有什么关系。 我就要讲到了,福斯特冷冷道,小女孩不知是擦伤了手肘还是刮破了膝盖,我记不得是哪里了,总之擦伤之处流血了,祖父只好用一块布替她的伤口止血。

彼得正要打断,福斯特竖起一根手指命他安静。 接下来很重要,他厉色说,为了哄孙女高兴,寇斯特用她发现的那棵树的树皮削出一套字母让她当玩具玩。他是工匠师傅,明白吗,过去是做木刻设计的。他用那条染了血的布将字母包起来,带着孙女回家去,打定主意一等她睡着,就回头来把树砍了,正好拿来当柴烧。 福斯特停下来细看彼得的神情。不料,一回到住处,他压低嗓门继续说,寇斯特发现那些字母将树液转印到那块血染的破布上。 彼得摇摇头问: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呀,彼得,福斯特说,印在布上面的不只是他刻的那些字母的轮廓,而是一整个字一双你看不见却无所不知的手串成的一个字。就好像那棵树真有一条龙附身或是被神灵附身似的。

彼得的嘴张得开开的,可是 那些字母,福斯特说得更慢了,拼出寇斯特他孙女的名字。 彼得扯扯耳朵,仿佛听错了,但那怎么可能? 福斯特似乎在笑。我的全身上下打了一个冷颤。 张大你的眼睛,孩子。答案就在你的面前。 他朝火炉里啐了一口唾沫。 火光一暗,地上那块龙皮变回原本绿绿的银色,好似一大捧霜冻的叶子。我发现自己又想将手埋进那张诱人的质地里。 您是说那棵树上始终有一条龙在吗?彼得结结巴巴道,那条龙认得那个女孩? 福斯特微微扭动手腕,摊开在他手上的那张纸便又收拢了。寇斯特回到林子里的时候,他说,在原先长着那棵树的空地上发现一大堆簌簌抖动的树叶。那头生物痛苦地扭动,褪下树皮似的兽皮,蜿蜒在地上,在燃烧中做垂死前的挣扎。它吐出最后一口气,将地面烧焦成棕黑色。 福斯特停下来看着炉床里的火,看了一会儿。火焰烧得嘶嘶响,发出叹息似的声音。 那条龙烧成灰之后,他重拾话题,寇斯特在灰烬和残骸之中找到一垛纯白色的纸和完好无损的鳞片完美无瑕的龙皮纸。他实在抗拒不了那股强烈的诱惑,将那东西拥入怀中。 而寇斯特把东西拿给您看?彼得兴奋地接过去说,手指那口开开的箱子,他把龙皮给了您? 福斯特吞吞吐吐,不妨说,有一年的耶诞夜他开放储藏室让我参观。他避开问题说。 彼得震惊,转向他的主人,您是说您偷来的?而且还在耶诞夜!您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嗳,彼得,傻孩子!福斯特好言哄骗,不要这么的正直。你不适合心地纯洁那一套。这些纸会让你致富,变成一个多金、令人眼红的男人。 我摇摇头,既想逃离这个房间,躲开福斯特缺德的行事作风,又很想留在火炉前面,看看这种纸能够显示什么奇迹。那兽皮的吸引力,那闪闪发亮的光泽,引诱我靠得更近。 不管怎样,福斯特所许诺的财富似乎在彼得心中盘桓不去。他笨拙地摸摸紧身上衣的粗线头,衣服上有几块质料不怎么搭轧的补丁,那是克莉丝蒂娜帮他缝上去的。 这才对嘛,福斯特狡猾地说,寇斯特不晓得该怎么利用他所发现的东西,可是我知道。 彼得目瞪口呆看着他的主人好一会儿。 您打算怎么做?最后终于结结巴巴说,话几乎出不了口。 福斯特捻捻分成两撮的须尾。我想控制这张兽皮所含的力量,他沉着回应,将龙皮纸变成一本书,胜过古腾堡印的宝贝圣经。 我的心在胸口怦怦跳。怎么有人敢跟师傅那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作品相较? 彼得看起来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研究这张龙皮,福斯特说,这条龙属于最稀有、最神秘的那一种寓言说它曾经住在伊甸园之中,皮下藏着永恒的智慧之谜。亚当和夏娃所渴望、却又失去的一切,如今就在我们掌握之中。只要想想看这纸能揭示的,如果我们看得懂的话! 彼得咬咬嘴唇,可是 哎呀,所有一切!福斯特心醉神迷地叫道,一边拍掌,指间的宝石戒指发出撞击声。宇宙万物的秘密都将被我们掌控,都在一本书里面! 可是可是纸张是空白的,彼得嘟囔着,您要怎么找到您要的讯息? 福斯特笑得很狡猾,眼睛飞快地扫过室内。躲在藏身之处的我身子缩得更低,希望他不会看到我。他的眼睛像无头苍蝇一样静不下来:眼光停遍一件件的设备,最后落在污迹斑斑、经过装填的墨球上,墨球是拿来替铅字上墨用的。 油墨,福斯特终于说,我们需要油墨。他停下来搓搓指尖,手指头上面仍沾着他用来触开银色毒牙的油,黑黝黝的。彼得不安地看一眼桌子,他已经将金属杯放回桌上。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已慢慢让室内充满一股有毒的味道,鲜血似的金属味。你还记得看得到那条龙的是寇斯特的孙女,对吧?福斯特挑起一道红色的眉毛,突然冒出一句。 彼得点头。 是她的血赋予那些字母生命? 彼得再次点头,只是这回不是那么信服。 你看不出来吗?福斯特终于爆发出来,这纸需要特别的墨水,它的意义才会显现! 我感觉到自己的血色尽失。彼得也变得一脸苍白。 血?他抖着声音问,血就是它需要的墨水吗? 福斯特并未答腔,只是目不转睛瞪着火焰看,火焰有如蛇一样扭动盘绕。他的眼睛红得像炽热的煤炭。只要想想,他说,这个小女孩是如此单纯,如此天真,近乎令人反感。然而她就是她!有那股力量可以从龙那里唤出字来。那力量是我所没有的。还没有的。他咬牙切齿讲完最后一句。 什么意思呢? 寇斯特将这口箱子设计得很灵巧,福斯特解释,他一看到那东西死了,并未涌起一股欲望,反而感到后悔。他领悟到自己毁了造物主手上最神圣的生灵,一头被上帝赋与永恒知识的兽。光是一个恶意的动作破坏孙女的想像就足以令这头传说中的生灵失去生命。于是他将这口箱子造得如此吓人、如此丑陋,令人毛骨悚然,希望没有人敢打开它。最后,他还添上出自伊甸园里的两条背信弃义的蛇。 彼得的嘴巴张得开开的,可是那您是怎么他指着盖子开开的箱子。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再度被那口可怕的箱子吸引住。镶板上雕刻的恶鬼对我怒目而视,地狱来的妖魔在火光中垂下琥珀色的泪。它的构造显现一种残酷,但是也有内疚与悔恨,一股令人感动的伤痛。 福斯特指指桌上的杯子说:之前我都尝试用那东西净血,是骗得过那道锁,可是还不太对。即使是僧毒的效力还不足以令龙皮纸上的字现形。为此我需要更强大的东西。 他挥着一根黑黑的手指头,我终于认出向我飘过来的那股气味。僧毒。师傅用来铸造特殊铅字的金属,一种强力的成分,强到据说有修士将它全喝下去以涤净灵魂。但是,师傅三番两次警告我,即使是微量也足以致命。 福斯特摇摇头,不,这纸对别的东西会完全有反应。具备纯洁、坦率、真诚 我很想不顾一切飞奔上楼,爬到我的毯子底下,因为我晓得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可怕的事实。 这张纸,福斯特终于说,要喂童子血。 我无法自制,吓得直往后缩。我的头撞到印刷机的架子,在昏暗的室内制造出一声闷响。福斯特从那口箱子前面转过身来,疾如狐狸,眼睛扫过家具,想要将任何不该存在的东西赶出来。 我待在原地,动也不动,怕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福斯特的眼光越来越接近我的藏身之处,我更往阴暗处缩。我担心他就要抓住我的脚后跟,把我拖出去喂那张纸。然而,他似乎打消疑虑,回头面对那盆火。他打了个颤,仿佛冷到似的。 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工具袋就摆在近旁的工作台上。我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伸手把它抓过来,摊开柔软的皮制内衬。袋子里面装了一排发亮的金属工具,我挑了一把锐利的圆凿护身,以防万一福斯特或彼得靠得太近。我躲在印刷机下,静观其变。 这时候福斯特抓住彼得的肩膀,对着他耳语。我听不出他讲什么,却被彼得的反应吓一跳。师傅!您怎么了?他叫道,因为福斯特的身体滑到了地板上。他的脸色一阵惨白,开始发起抖来,仿佛发烧一样。 他抱住肚子,痛苦难忍地发出干呕声。是僧毒,他上气不接下气,它对我的身体有害。 我该怎么办呢? 送我回去。关好箱子,送我回去。克莉丝蒂娜知道疗法。 一提到克莉丝蒂娜的名字,刺激了彼得立刻采取行动。他将那张龙皮胡乱往箱子里一塞,一脚踢上箱盖,赶紧去帮师傅的忙。他弯下腰,笨手笨脚设法将福斯特扶起身,引他朝楼梯走去。那人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像个醉汉。 临走之前,彼得容许自己迅速瞄了一眼靠着墙摆的那排镜子,检视自己在镜中的影像。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看到他的嘴角露出真正的笑意。然后他想起杯子里的僧毒,赶紧回来将余下的液体浇在火上。炉火起了一阵令人窒息的白烟后,熄灭了。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我待在原地倾听,确定他们不会再返回出现后,赶紧过去那口箱子所在之处。 房里又冷又暗,我几乎看不见自己的动作。火炉里只剩一丝丝的余热仍在,它就像冬眠的动物,从灰烬深处红着眼对我眨巴眨巴。 我手上握着皮制工具袋,将它摆到身旁。我不顾一切想要一窥箱子的内部,手指头包住雕花的镶板慢慢摸索,直到触及保护箱盖的那两头蛇的圆头。我的手指紧张得直发抖,不过我极力控制。我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双手沿着银牙光滑的曲线往下滑,最后触及牙尖。牙尖感觉很利,摸起来冷冷的,猛力往我的肌肤一扎,我人一缩。 之前的过程我全看到了,因此半期待会有大量毒液渗进我的体内,让我失去知觉而昏睡,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先那股突发的刺痛过去之后,当蛇牙吸着我的指头时,只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凉凉、舒服的感觉。我纳闷,自己能否被认定足够纯洁而一窥内部呢? 不消多久血就停了。接着,我效法福斯特,将蛇牙移在一块,看着纠缠的蛇头神奇地分开,箱盖就开了。 火苗突然重新窜烧,我惊跳起来。 我几乎是当下就发现,长久以来令我感到害怕的毒牙,并不属于那两条蛇,而是那龙的一部分,是龙爪穿透盖子的正面,从蛇的嘴巴里伸出来。那两条蛇不过是表象罢了,作用在威慑。守护那口箱子和里头东西的是那条龙本身。它的爪子触过我的手指,允许我进入。 我壮起胆,把手伸进箱子里。最上面那层龙皮摸起来好似一层被霜冻硬的树叶。带着绿色和银色的龙皮,像被制成一具无往不利的甲胄。我必须提醒自己,这不是树叶,也不是锁子甲,而是真的鳞片。龙的鳞片! 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这会是真的吗? 下面的龙皮纸发出柔和的光,我把自己的手埋入那片如波起伏的材质。我的手指化在一叠如雪冰凉而柔软的纸之中,却又不觉寒气逼人。我感到皮肤一阵震颤。一股莫大的安全感涌上心头。 我贪婪地捧起好几张龙皮纸,看着空气在其中振动,轻轻拂过,替每一层注入生命。我压抑不住那股兴奋。那纸薄如蝉翼,然而在奇怪的光源照射下又透出光来。我受到了蛊惑,入了迷。 然后我的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是隐隐约约的字,如游丝般的银色细字,像神谕一样出现在我眼前。这些字是从哪里来的?我很快读过,渴望汲取上面的知识: (童子得见成人所不能见) (在时光所遗忘的未来:) (尚待付梓之书暨已成之书) (在书页之间蛰伏并隐藏。) (然黑暗寻求光明所揭示) (阴影生而真相隐。) (此乃我之所欲言,恩狄米翁.史普林) (为局内人之见解) 认出那名字令我起了一阵战栗。那是我的名字!那条龙在对我发言,就如几年前诉诸寇斯特的孙女。我的双手开始发抖。 我还看得到其他的字、其他的讯息,出现在我指下摊开的纸张之间。随意打开一兜兜的龙皮纸,就是开启一道通往智慧的隐形之门。这比我以前想像的任何东西还要神奇,比古腾堡先生的印刷机速度更快。不过几页之间,一个个王国兴衰迭起,留下文字的遗产。我想走遍每一条新径,踏上每一道纸张所建构出来的阶梯,搞清楚它们通往何处,然后突然间我的欣喜化为恐惧。 好似一道阴影从我背后飘进室内,我起了疑心。这不就是福斯特一直想要的吗?宇宙之谜的解答如一本书摊开在他眼前?还有更多的字出现在神奇的龙皮纸上,从皮下生出来,漫入箱子之中。挡都挡不了! 顿时,我发觉自己的方法有问题。我打开了一大本知识的选集,永无止境的书中之书。但我要如何把它合上? 一股夜风悄悄吹进屋内,袭上我的颈背。楼下的门开了,不只是一组、有两组脚步声接近。彼得并未落单。福斯特跟着他一道回来。 我吓坏了,抓紧手上的纸。不断在我手上扩张的纸仿佛有了反应,开始迅速缩小,越折越小。浩瀚的大书很快就小得不比一本册子大,很容易就拿在掌上。 我抓起工具袋,匆匆拿掉里面的东西,将那叠纸塞进里面,尽快缠上皮带,牢牢一束把它系住,但求起码能保存这上层的龙皮纸,不教福斯特据为己有。 奇迹出现,剩下纸上的开始停住,仿佛冻结似的。那些字就像冰层下的影子,虽然透过白纸依稀可见,实际上几乎无法解读。或许少了上面那几层的纸,下面那一令令的纸不全了,就无法释出力量?或许我还能够拨乱反正?我只好如此期盼。 福斯特人快到了。 我迅速盖上箱盖,维持原状,然后尽量不出声地拾起散放在地板上的工具,将那本小册子藏在我的亚麻睡衣下面,快步穿越房间走向楼梯。火苗又蔫成一团红光。 我可以感觉到福斯特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我的身影,不过我已经上了楼梯,急急忙忙回到寝室。我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又重操扒手的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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