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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5

隐字书 馬修.史坎頓 6198 2023-02-05
布雷克忧心忡忡,拨弄口袋里的手电筒。 他预期餐会将在又大又深的食堂里举行,里面布满通风设备和哔剥作响的烛火。结果是改在院长宿舍举行,比较舒适,却不减豪华,隐藏在学院的偏远角落。他纳闷自己要如何,或者说是否有办法溜到图书馆去。 一盏盏小小的灯笼替他们指引方向,发出来的光魅影幢幢,勉强照着路面。有尖刺的植物勾住布雷克的衣服,凌乱的影子爬在墙上。 前方是一栋大房子。他已经听得到一楼房间传来的喧哗人声,很想不顾一切跑回去图书馆里面,重享平静与安宁。可是,母亲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引导他继续前进。 喏,我要你们两个规矩点,在场有重要的人物。她一边低声耳语,一边带他们登上通往大门的石阶,大门两侧各有笔直的大理石柱。

门廊居中有一盏巨大的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流泄出冷冷的光。妲可在吊灯底下舞动,脚后跟着地旋转,闪色绸面墙面上又是以画作装饰,布雷克瞪着这些画。最大一幅画里是荒漠里的一个老人,脚边有一只小得不成比例的狮子。那人披着深红色的斗篷,十分激动地在一本书上草草写着,只是布雷克认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那些字根本毫无意义。无论如何,这名圣徒似的人物让他想起那个游民。布雷克再次纳闷,当他们兄妹俩撞见那个人的时候,他到底在读什么。 茱丽叶.温特斯并未驻足留意周遭的环境,只是带着他们俩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进入一个小小的衣帽间。沿墙挂着一排黑色罩袍,就像一只只没有生命的鸟。布雷克注意到母亲先取下一件黑袍,才脱掉身上的外套,挂到空的钉子上。他将自己的外套挂到她的上面,正要伸手替自己拿一件抱子时,母亲伸手制止他。

长袍是给研究生穿的。母亲警告他,举臂拢身将黑袍套上肩膀。 布雷克并不介意舍弃这些规范他觉得妈妈看起来像只羽毛凌乱的乌鸦可是妲可跃跃欲试。她的指头拂过那些镶边的袖子,幻想自己是牛津的学者。然而,她还是拒绝脱掉身上的雨衣。 茱丽叶.温特斯看一眼金边镜子中的自己,然后打开邻室的门。在他们眼前,有一大堆人围成一圈圈,密谋似地讨论书。布雷克绕着人群的边缘移动,小心翼翼避免与人对话。偶尔有一两次,人家的手肘轻轻推他,他向对方道歉,除此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消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柜子旁边,上面排着一簇玻璃杯,像闪闪耀眼的珠宝。他无法抗拒,等妈妈一背过身去,就伸手拿了一杯雪莉酒。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令人陶醉的香气,他用舌头尝了一尝,感觉温温甜甜的。不太讨厌。他饮大口一点,然后吞下肚。

立刻有一把火在他的喉咙里烧起来,窜上他的两颊。他本能地一缩。他迅速把那杯雪莉酒搁回托盘里去,不让母亲逮到,再选了一杯不会出错的柳橙汁代替。 他环顾室内,眼睛朦朦的。 大型的壁炉架独占一面墙,架上一排大理石胸像,像猛禽一样暂栖在那里;其他三面墙上,有更多学者的画像竞争一席之位。不论转到哪里,都有一张张愤愤然的脸,从暗暗的画布上瞅着他看,仿佛羡慕生者。他别过头去,无法承受他们的注视。 母亲显然适得其所。她很从容自在,正在跟其他的教授闲聊,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交际应酬,这是爸爸在电话上说的。那天晚上稍早一点的时候他来过电话。不过妈妈偏爱更有力的措辞:建立关系网路。 妲可也充分利用这个场合。她站在一小撮围成半个圆圈的人面前,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所说的事情感到惊讶。其中有一个长得像鹅的女人,穿着印花棉布洋装,一身浓厚的栀子花香,不断发出咯咯声表示惊奇。嗳,嗳,哎呀,好聪明,嗳。她一边说一边扯着珍珠项链。后来,他在无意中听到那个女人对母亲表示,妲可是个惊人的女孩,以她的年龄来看真是太聪明了只除了那件雨衣,它好奇怪。妳說你还有个儿子?

他穿过人群,避免被发现。 最后他站到一扇大窗户旁边,拉开窗帘的边边,往外偷瞄。这是偷跑的大好机会。房间里面有这么多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不见了。 就在这时候,他察觉到身边站着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她开口:你八成是布雷克。我叫黛安娜,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的太太。那美妙的嗓音令他的皮肤起了一阵颤栗。 那声音似乎有如雪一样落在他的项背上,迷惑之下,他抬起头一看。她不像学院里其他的人一样穿着长袍,反倒在肩上披了一条米色的披肩。披肩用一只小小的银色扣夹夹住,夹子是一只精美的蝴蝶形状。布霭i叹地端详那只夹子。薄薄的翅膀栩栩如生,似乎会动。 她指指站在场子中央,被一大群人围绕,身穿一袭特别的长袍,袖上子镶有金边的男子。布雷克大吸一口气。那是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一双眉毛阴沉沉的,一对眼珠子硬如宝石。他的双手抱胸,吹胡子瞪眼睛地咆哮回应另外一个学者,对方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蟾蜍色西装,畏畏缩缩的样子。图书馆馆员宝拉.李察兹女士站在他们中间,试图分开这两个人。

他们对《精灵市场》(Goblin Market)的版本意见不同。黛安娜.班特利说,舌头在齿间摩擦的声音似乎再度搔着布雷克的颈后。 什么市场?布雷克问,不懂她说什么。 《精灵市场》,她再次说,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克莉丝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在一八六二年写的。内容是说有一对姊妹花,受到精灵菜贩的引诱,吃下他卖的漂亮果子。快来买,快来买。他们对两个女孩吟唱,这对姊妹花之中有一个屈服了,受欲望的折磨而憔悴。这诗句太棒了。华丽而迷人。当然啦,你可以从不同的层次去读它。 她所说的让布雷克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开始走了神。耳朵里依稀听着她说,眼睛却游走于室内。 又有更多的藏书票协会的会员抵达会场。在他周遭都是嗡嗡声,人们谈著书籍的未来:有一项新的计画,打算将巴德里图书馆的藏书数位化,书的未来似乎受到威胁。这项数位化工程的领导人之一是波斯柏.马雄,他张开手,拿着两杯酒,在布雷克的注视下朝他母亲直直走过去。

突然之间,吉利尔斯爵士暴怒咆哮:是紫红色的,我告诉你!克莉丝蒂娜的版本是紫红色的!先生,你是不学无术的笨蛋! 房间里口沫横飞,充满困惑。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微微吓了一跳,她留着一头细细直直的棕发,看起来像刚骑着扫把下来:她对同伴表示意见,声音像一颗吱吱叫的气球:真希望他不要那样。把我吓得半死! 黛安娜却似乎不受这场情绪爆发的困扰。 吉利尔斯认为,她挽住布雷克的胳臂,柔声继续说,第一版的《精灵市场》才是学者应该引用的,不过我偏爱后来的版本,因为它配的插图让精灵显得更邪恶、更诱人,因此更危险。她面带微笑,布雷克回点头,心想这总是一种恰当的反应。 不知不觉,布雷克被她带离窗边,朝着一张摆满食物的大桌子走去。一位领班正忙着掀开盘盘锅锅的盖子,里面装满了龙虾、鮟康鱼和橙汁鸭,还有一大堆热气腾腾的青菜。

不过,更吸引布雷克的是精选的水果。除了常见的凤梨、李子和桃子,还有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形状像星星或像有刺海绵的水果。此外,还有半藏在叶子之间的橙莓,看起来像一盏盏的纸灯笼。他特别喜欢这些水果的外形,好像出自黛安娜.班特利一直在叙述的精灵市场。 仿佛证实他的想法似的,这个女人嘴里哼着快来买、快来买,眼睛在桌上四处游移。真是一场盛宴。她对布雷克说,然后在一锅南瓜与芫荽汤附近回到她老公身边。 布雷克在自己盘子里堆满食物,开始吃了起来。 我很讶异她居然没拿土耳其软糖给你吃。妲可一加入他的行列就低声嘀咕,我不喜欢她。她这个人冷冰冰的。 布雷克耸耸肩,妳不过是在嫉妒,因为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妳。

是啊,没错。 话说回来,什么是土耳其软糖呢?他塞了满嘴的食物问,想改变话题。 那个东东,妲可指着一盘摆满一块块裹着糖霜的橘色和紫色果冻说,只有书里那些邪恶的角色才喜欢吃。 是吗?布雷克说着,咧嘴一笑。他无法抵抗那股诱惑,挖了一大瓢会抖的那东西塞进嘴里。 别吃!妲可尖叫。 说时迟那时快,他真巴不得自己没吃。吃起来真恐怖!果冻那股辛辣的甜味让他的牙齿一阵酸痛。他去找了杯水漱漱口。回来的时候,发现宝拉.李察兹和妲可聊得正起劲,而妲可还是留神看着那盘土耳其软糖。 为了避开她们,布雷克移到精选水果区。星形的水果虽然看起来诱人,他还是拿了一个灯笼似的橙莓,纳闷着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先迟疑了一下,然后啪嗒一声塞进嘴巴里。

他背后有个老绅士倒抽了一口气。 布雷克转过身,嘴里塞着那颗橙莓就像卡着一颗糖球。那人托着腮帮子,仿佛牙痛似的。他看看布雷克,然后眨眨眼,我倒要看看你吞不吞得下去,他说,那东西吃起来就像洗发精。 布雷克咬下去,露出苦相。那颗果子裂开来爆出果肉,起先尝起来甜甜的,然后是酸酸的,然后又有点微甜,最后在他的嘴里留下一股苦苦的余味。洗发精这个字眼形容得很贴切。他喜欢尝起来的那种感觉,马上又吃了一颗。 通常称为冬浆果,那个人用一种低沉而亲切的声音解释,我发现,它的名称听起来似乎甜甜的,令人垂涎,让你对那股恐怖的味道毫无心理准备!千万不要相信名字取得很委婉的水果,这是我的意见。 我喜欢它。布雷克笨笨地说,虽然有一边的嘴巴感觉麻得很奇怪。

你八成是茱丽叶的儿子。这个人说,仿佛这种矛盾的话证明这一点。我叫卓里昂。我曾经教过你妈妈。 他伸出一只大而有力的手,似乎将男孩的手包住。布雷克感觉得到他手上的骨头像羽毛扇的翮管一样压着自己的手,几乎只能勉强逃离他的掌握。这位教授不再吭声,移驾到房间角落一张鼓鼓的皮制扶手椅上,远离群集的藏书票协会会员。布雷克跟在他后面,仿佛被万有引力吸引。他在教授旁边坐下,仔细端详这个人。 卓里昂的长袍很破旧,边边已磨损,长长的线头悬在两边的腋下,有如凌乱的蜘蛛丝。袍子下面,穿的是一件花呢外套,配一件格子衬衫,打了一条有污迹的领带。除了那头粗粗的白发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看起来就像个老顽童,穿上一层又一层大号的衣服。布雷克喜欢他。 好一会儿,教授一直闭着眼睛,保持沉默,若有所思。布雷克晓得自己不该打扰他,可是有个问题在他的脑袋里打转,慢慢地,他有了信心提出问题。 唔,我妈妈是个好学生吗?他问,原本腼腆的笑容越开越大,笑得露齿,一脸淘气。 教授睁开一只眼睛,揶揄地说:那要看你对好怎么定义。 布雷克不安地变换坐姿,哼了几声。教授就像他的父母亲一样,要求他对自己的遣词用字更准确一点。他不喜欢这个游戏,因为他并不擅长这一套。 老先生注意到他的苦恼,态度变温和,对不起。当我觉得学生的问题不恰当,我就使出这招。有时候了解问题比找到答案更难。 布雷克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那么你妈妈就是茱丽叶.桑玛丝了。这个人说,并不在意男孩眼中的困惑。我相信她是一个有才华、聪明、非常积极上进的学生,适时完成她的论文,不顾你父亲的努力。 卓里昂瞄了布雷克一眼,看看他是否明白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结果迎上一双惊人的浅蓝色眼珠,有如镜子一般警觉。 他吃了一惊,改用比较温和的声音继续说,说得比布雷克所预期的要坦白,我敢说,即使是那个时候,她就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比对自己的使命更有自觉。我不确定她是否热爱书本,但是分析起书上的内容她可厉害了。不过,如果没有那股热情的话,恐怕她也永远无法成为我教过最优秀的学生。 听到人家批评自己的母亲,感觉很奇怪,布雷克不安地环顾会场,好不容易才发现母亲。她在那里,还在跟波斯柏.马雄交谈,此刻他递给她一杯暗红色的波多酒。他们的关系似乎很熟。也许,太熟了。布雷克沉下脸。 不,卓里昂重拾话题,那份殊荣属于你父亲。他是我的学生之中最有希望的。 布雷克的眼光迅速回到老人脸上。我爸爸?他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教授精明地看着他,啊,没错,你父亲拥有非凡的想像力。我可提醒你,他想的并不见得都对,不过深具见解,这是我很少见到的。 见解。这个字眼在布雷克的脑海里回荡,让他想起在图书馆发现的那本无字天书。这个字眼就出现在最后一句诗文里。 突然,一座老爷钟响了起来,开始报时。那声音听起来是如此老旧虚弱,布雷克还以为敲完最后一响之前它就会爆掉。七点、八点、九点老爷钟喘着气报出数目,伴着青铜回声,拖得老长。 卓里昂循着布雷克的目光,似乎有所警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天老爷,他说,我居然忘了时间。 布雷克一时分了心。 啥?他说。他刚看到妲可拽拽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的衣袖。那老头低头俯视她,几乎毫不隐藏他那份鄙视。他一瞪眼可能击退一个差劲的对手。黛安娜站在一旁,有些置身事外地观察他们两人。 卓里昂摇摇晃晃起身。如果我离开得太过匆忙的话,希望你能原谅我。他再次伸出一只手,这回布雷克注意到上面都是墨渍。很高兴见到你,孩子。 唔,是。看到他要离开,布雷克觉得很遗憾。他很想多了解自己的父母亲。 这个人显然发觉了布雷克的失望,因为他说:你似乎还有满腹的疑问。等你确切知道自己想要知道些什么,再来我的办公室吧。他似乎对自己最后一句话所打的哑谜颇为欣赏,还眨眨眼使个眼色。他咯咯轻笑着,脚步移动走了开去。 不知什么缘故,问题脱口而出,布雷克来不及住嘴。当下他真希望把话收回,可是话已出口,见光了,悬在两人之间。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什么?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什么?教授大吃一惊,一个大转身,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孩子。显然,这不是他所预期的问题。 布雷克往后退。有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看到教授脸上微微闪过一抹欲望:犀利、饥渴的神色,让他想到书店外面那个游民。幸好,那表情几乎是立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亲切。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谁?那个人重复问题,这名字在他的双唇之间震颤,眉宇之间仍旧见到一丝丝忧心。 布雷克点点头。 卓里昂忧心地环顾室内。现在这个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最后他低声耳语,搓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突然深深塞进身上那件长袍的衣褶里。稍后我们一定要谈谈这个人。 接着,他就匆匆忙忙走了,不过布雷克看得出他依旧焦虑不安,因为他忘了该从哪里出去。 所以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一个人,不是某个季节,他暗自思忖。既然这样,他很可能是那本书的作者,而不是书名。可是一本无字天书怎么会有作者呢?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出答案。布雷克必须去图书馆,找出那本书,解开里面的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确定没有人看到之后,他朝门口移动。就在他溜出门之前,他瞄了那盘土耳其软糖一眼。 似乎没有人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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