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脚慢慢往前跨出一步。
我拼命稳住身体,总算没跌倒。
接着努力维持身体平衡,并移动左脚。为了稳住重心,我小心翼翼地滑动左脚,几度摇晃之后,总算把左脚移到右脚旁边。
再次将右脚往前挪去。成功的话,就刷新记录了不必扶墙,自己走十步。我会走路了。
慢慢地,慢慢地让右脚滑出去。
突然,脚尖被地毯娀毛钩住而有些重心不稳,脚踝因而微拐,终于导致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头部左右大幅晃动。我赶紧伸手扶住墙壁,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身体倾倒在旁边的桌子上。才刚回过神来,便和桌上的积木一同跌到地板上。
终究没能刷新记录。我正想重新爬起来,却听到老师的脚步声。
润,你刚才在做什么?
老师没敲门就直接打开房门,她一向如此。老师见我跌在地板上,连忙冲过来。
你从椅子上摔下来了吗?
不是,我只是在练习走路。吵到您了,对不起。
练习走路?老师把我扶起来,同时一脸狐疑地问我。为什么要练习走路?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我要是会走路,就不必给老师和小凉先生添麻烦了。
我这么回答,不过心里却懊悔不已。也许我是在骗老师。
你不必想这么多。老师收拾着散落在地板上的积木,对我说道。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不过你的身体根本无法走路。光是能站起来,还能动动双手,都已经是奇迹了。
可是我刚刚明明走了十步呀,而且没扶着墙壁。
润实在很认真。不过这样恐怕会给身体增加太多负担,不好喔。
我感到有点悲伤。自己那么努力,老师却说根本不可能,真叫人难过。
你老实说,为什么突然要开始练习走路?老师重覆刚才问我的问题。
因为,不想给老师和小凉先生添麻烦
那就请你立刻停止练习。老师强势地打断我的话。要是害你身体弄痛了我会更加难过。抱你下楼,帮你推轮椅,那根本不算什么麻烦,我反而喜欢。所以希望你别再练习走路了。
知道了。
我只能如此回答。绝不能说出违抗老师的话。
该睡觉了。要放什么音乐?
我本想静一静的,但因为刚才被老师数落,感觉有点尴尬,于是请老师帮我放慢版的钢琴曲。
老师熄灯走出房间后,黑暗中的我不禁悲从中来。
老师不高兴,一定是因为练习走路会使我乩身的能力大落,所以才对我说那些重话。这样的话,我到底算什么呢?我活着难道就只是为了当乩身吗?
我突然想起你的笑容。
接着又想起我们两人在白色房间共度的那段快乐时光。
于是我悄悄起身,又开始扶着墙练习走路。感觉若不赶紧练习,你就会逐渐离我远去。
我第一次在白色房间里说了那么多话。
进到那房间的灵魂,几乎都是些偏执的灵魂。要不是大哭就是暴怒,否则就是完全发狂。
我盯住那些灵魂,却也刻意憋住气息,尽量不和他们扯上关系,所以几乎从未和进入房间的灵魂交谈过。因为不想和他们交谈。
但你却不一样。
你知道自己原本处于什么状态吗?那天我如此问你。
你眯起猫般细长的眼睛,微笑着说:
当然知道呀。被贴在大楼的墙上,一直望着底下那条街。
你一定很寂寞吧?
这个嘛,虽然想回家,但却不感到寂寞。
听到你的回答,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肮脏的小巷里看着路上行人,想必毫无乐趣可言吧?
从上面看下来,可以清楚看见底下发生的各种事情。有些人彼此相爱,有些人彼此憎恨,有些人劈腿,有些人温柔,有些人狡猾,有些人痛哭,有些人发怒很奇怪,看着倒也不觉得厌烦。你说,脸上表情就像在做梦,那口气听来好像还想回到大楼的墙上似的。不只那条街,世上想必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形吧。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世界也挺有趣的。
你说着,一骨碌在地板上躺下。
那时我一定是一脸不解吧。因为你突然转向我,以对小孩说话的口吻补充说:
小润,你大概还不太懂吧?
我觉得很尴尬,因为自己似乎被初次见面的你完全看穿了。
会这么想,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那时开悟的。
那时指的是
被杀的时候呀。好痛喔!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你说着大笑出声,仿佛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
前往事发现场的途中,我听小凉先生描述过你被杀的情况,所以当你提起这话题时,我脑海竟不可思议地浮现出自己明明没见过的场景。
你瞒着父母亲去打工,那是陪男人喝酒来赚钱的工作。听说刺伤你的就是众多客人当中的一个,对吧?那客人和你在店里相识而希望进一步独占你,但你不愿意,他因而气昏头(这是小凉先生说的),等你下班走出店里时,突然下手袭击,据说他用刀子在你胸部及腹部刺了八刀。
不知刺到第几刀时,我就发现自己脱离自己的身体了有一条线连着头部,好像被拉住似的。你爬起身来屈膝坐着,并小心翼翼地压住洋装的裙摆。那动作真可爱。当时我真以为自己会这样就死掉。别开玩笑了,干嘛杀我呀!当时我真的这么想。
你本来喜欢那个伤害你的人吗?
一点也不!一开始还觉得他人不错,不过自从他死命纠缠后,我就连见都不想见他,只希望他离我远一点。不过那人会变成这样,我多少也有点责任吧。
你望着自己的脚尖,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我了解,男女之间的事,剪不断理还乱,很麻烦。
我直接套用上回老师说的话。你张大眼睛瞪着我。
小润也会教训人。有点狂妄喔!
对不起。我连忙低头致歉。
你开怀地笑着,同时轻拍我的手臂。我感觉那地方微微变得温暖起来。
不过,真的很不可思议我脱离身体时,竟然可以从高处俯看自己被杀。那人跨坐在我身上,一直拿刀猛刺。他的表情似乎在哭。看着,看着,便觉得他很可怜不知道为什么喔?
你是不是觉得,早知道就对他好一点?
才不是呢,才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在我眼里,那个被自己心绪操控的人,就像个幼稚的孩子。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的心情就像一个看着傻孩子的母亲。
你的话我完全无法理解。要怎样才能怜悯那些加害自己的人呢?我实在无法了解这种心情。或许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吧。
有了这种感觉后,就觉得似乎对世上的事情了解得十分透彻。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幸福的人。大家都被自己的想法愚弄了。明明心里希望能变得更幸福,却选择了离真正幸福愈来愈远的生活方式。当然我也是如此。
真正的幸福?
没错,真正的幸福。
这时头上响起老师的声音。
润,到家了。麻烦你像平常那样做喔。
你一脸惊讶地望着散发银光的天花板。
刚刚那声音是谁?
是我的老师。看来,现在要让你回到你自己的身体了。
老实说,我还想多听听你说话。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这你一定知道吧?真希望你能告诉我。
可是那把巨大的钳子突然穿破天花板进来了。你看见后大声尖叫。
那钳子就像饥饿的动物致力搜寻食物般,在房间里四处打转。不知为何,当我看到你望着它露出畏怯的眼神时,心里竟莫名地感到痛楚。
你美丽的头即将被那巨大的钳子夹住,强行拉出房间。可能的话,我真不想看见这一幕。
但我又不能抛下自己份内的工作。于是我准备像平常一样,从后面推动你的身体。
完全不必担心,忍耐一下就好了。我只能如此安慰你。
然而你却
你似乎在短短几秒内了解了整个情况,竟拍一下手,对我咧嘴一笑:
我知道了。我要被那支剪刀模样的东西夹回身体里,对吧?
你一说完就自己冲向那支钳子,动作优美而轻盈。
这里很舒服,我很想多待一会儿,但我也有我自己该去的地方,你说对吧?小润,我们再会啰。
你以单手抓住钳子,挂在下方,再以另一只手向我挥手道别。
钳子静静地上升,你的身影不久便自天花板消失了。
你真是独一无二。在白色房间内表现得那么开朗,然后又蛮不在乎地自此消失。
这是空前绝后。
而自你的灵魂消失后,我就觉得这房间好孤寂。
钢琴CD即将播完时,老师再度走向我的房间。我发觉后,赶紧回到床上装睡。
老师没跟我说话,只是默默地褪下衣服,淡淡地与我结合。
有件事绝不能让老师知道不知为何,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厌恶这个行为。觉得自己十分悲惨,甚至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和老师结合时,我一直想起你的话。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那也会降临在我身上吗?
真希望听你亲口告诉我。直到现在我仍如此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