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哭泣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这么命苦不可?你说,我到底做了什么呀?
她大约三十岁,身穿白底细条纹的高级套装,胸前别着红色的玫瑰胸针有点格格不入,但应该是临终那天特别为自己戴上的吧。
那女人出现之前,明明生活那么幸福可恶,都是那女人害的!
女人诅咒似地反覆叨念,同时一再拍打地板。
场景是在那间白色的房间里面。
这是个约四公尺正方的房间,不是很宽敞,无任何家具,也没有窗户,只有白色墙壁、白色柱子、白色地板,唯独天花板是混独的银色。光线完全无法进入,但奇怪的是,房间里却透着微亮。
她坐在房间一隅,倚着墙壁,我则从稍高处俯瞰着她。
我可以从各个角度看见这房间,就像眺望人偶的小房子般,无论何种距离或角度皆可,全看我高兴。但房中的她却看不见我。只要我愿意,当然也可以主动出声叫她,但我一点都不想和她交谈。
她的郁闷一直不曾断。她的长发像窗帘似地掩住大半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的嘴巴及湿润而发亮的牙齿隐约可见,那牙齿因沾满血而呈铁锈色。
女人的头突然往前栽倒。她以单手托住自己的下颚,将头放回原位。脖子正中间嵌着一条纤细的红色皮带,把整个脖子勒得细如沙漏。
她是上吊自杀的。看来纤细的颈骨当场被绞断了。
谁!
女人突然大叫。这回她的头往后栽倒,头发应声散开而露出红肿的脸庞,像颗熟透而饱满的红色果实。她以双手撑起头部,充血而湿润的眼球骨碌碌转动着慢慢环视整个房间,诡谲得像只四不像。
你在看我吧?你到底是谁?
即使这种时候,我依然不能移开视线。我方才说我可以从任何角度眺望这个房间,意思也是不得不一直注视这房间。
我觉得她很可怕。或许她就是捕捉到我的念头,才会发觉我的存在。她凄厉地朝我所在的方向瞪视,仿佛想冻结窥视她的人。
看人家痛苦真那么有趣吗!
她射出无数利如冰刃的愤怒之念。多亏房间墙壁挡住才没射中我,但这已足以使我更害怕。
(老师!)
我立刻在心中大喊。
一支巨大的剪刀穿透银色天花板进入房间之中。
这剪刀并不是剪纸或裁布的那种剪刀,而是前端呈圆弧状的钳子。
什么东西呀?讨厌,不要啊!戴着玫瑰胸花的女人大喊。
她马上就会知道那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远比人体大的钳子在房间里游移,仿佛四处嗅闻气味的生物。她对钳子的恐惧也如实传到我身上。真希望我不必继续看下去。不管看过几次,我还是很害怕,根本不可能习以为常。
讨厌!救命啊!
她压住晃动不已的头部,拼命想逃离钳子。
润,帮个忙吧。
外面传来老师的声音。老师的话绝不能违抗,我下定决心并朝一直四处逃窜的女人伸出手去。
我的双手出现在房间里,并且抓住她的肩膀。不知为何,在这房间里,我的身手远比实际灵巧。
不要!放开我!女人哭喊着。
我将她的身体压到白色墙壁上,手上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
放开我!你这个无赖!
截至目前为止,每每进行到此阶段,这些身处房间里的人几乎都会对我破口大骂。我可以感觉他们的话像针一般尖锐地刺痛我身体,但这么做全是为了拯救他们沦落在外的灵魂。
我狠下心,继续使劲压住已彻底疯狂的女人。钳子终于找到女人的头部,只见它往两侧大张,一如巨兽的大嘴。我无法移开视线。
讨厌!讨厌!
死了还得受这种罪,实在太不幸了。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能救她的方法。
没事了,没事了。
我第一次开了口,但似乎传达不到她心里。
巨大的钳子夹住她的头,女人的整张脸变得又细又长,就像被摘下的葡萄。
她被继续往上拉,穿着白色套装的身体浮在半空中。
我算准时机后放手。她双脚痛苦挣扎的模样让我联想到她临终的情形。
钳子缓缓往银色的天花板缩回,慢慢和她的身体一同没入天花板。
脸部消失了,玫瑰胸花消失了,腰也消失了。疯狂挣扎的双腿仿佛死了心似地无力下垂。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美好的曲线。最后连脚趾都消失在银色之中。接下来的几秒钟,天花板仍残留着同心圆的涟漪。
润,谢谢大功告成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头上响起老师温柔的声音。
我这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看来终于顺利完成工作了。
我立刻让你回去喔。
老师话音才落,我就看到房间的墙壁开始摇晃,像是蒙上一层蒸发中的暑气似的。晃动逐渐加剧,产生了许多泡沫,所有一切似乎都变成闪亮跃动的光之粒子;而说时迟那时快,它们又一一融合,而后倏地逐渐远去。
我突然感觉一股沉重莫名的重量压在身体上。我又回到这个即便动根手指都得费尽全身力气的世界。
润,辛苦了。老师说着把我扶起来。
我张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幽暗房间中的苍白面孔。有四、五个成人男女,年龄各不相同,都穿着蓝色的套装。这房间的主人是开房仲公司的,他们大概是员工吧。
或许是亲眼目睹此番过程而大为震惊吧,众人只是无言地瞪着我瞧。还有一个女人忍不住流着泪。我不喜欢这种无礼的眼神,因此刻意无视他们的存在。
辛苦了。
小凉先生低声对我说,同时一把抱起躺在地板毛毯上的我。我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很想别过脸去,但仍死命忍住。
工作已全部完成,可以开窗了。
老师一说,穿着套装的一位年轻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帘及窗户。那是今天特地挂上的蓝色遮光窗帘。
窗外是一片美丽的夕晚风光,时间与风重新回到方才一度完全静止的房间内。我们所在之处是某大街上某大厦中的一个房间。因为是空屋,所以没有任何家具。我看见窗边地板上有一个明显的圆形痕迹,前任主人大概曾把观叶植物的盆栽摆在那里吧。
屋子里的气场真的不一样了喔。一名女性环视着充满夕阳光辉的房间,感慨地说。
我凭任小凉先生把我放上轮椅,心里想着,那还用说吗!
只要老师出马,这等驱灵工作根本易如反掌。那个戴着玫瑰胸花的女人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这房间了。
真不愧是西西.姬罗木老师亲眼见到如此情形,真叫人不得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呀。
一位有点年纪的男性说道,同时以手帕不断揩着额头。那是个顶着奇怪发型的男人,他把仅剩的头发悉数集中到光秃秃的头顶。看来这人大概就是这回的出资者。
我活到这把岁数,老实说,还真没想到有这种事
他这么说的同时还看了看我,眼里满是恐惧及不解的神色。
虽说这已见怪不怪,但我仍不喜欢被人如此注视。
我看不见自己工作时的模样,但以前我曾问过小凉先生。他说我失去意识之后,那灵魂便进入我的身体,灵魂的声音会自我口中自动流出,就像收音机一般,普通人看了一定很害怕。
这么一来,这房子就完全没问题,可以放心出租了。
老师说着,同时以一块紫色的布包起白色牌位。她额头上的汗珠仿佛宝石般闪闪发亮。我脑海里浮现出戴着玫瑰胸花的女人身影。如今她已身在那牌位当中,被老师伟大的力量关在里面了。
我们的工作就到此结束。接下来请自行酌情处理。
老师将包起来的牌位递给那位有点年纪的男人。他诧异地抬起头来。
老师,这牌位该如何处置呢?
那是您的自由。原本住在这房间的看您是要放在公司当摆饰,还是当成可燃垃圾丢出去
那怎么行!男人急得都快哭了。这么做灵魂会报复的呀!
若果真如此,就请您通知我们,我们再赶过来吧。我们的工作毕竟只是驱灵,只负责将灵魂剥离:至于净灵及供养,我们完全外行,所以同业中才有无礼之人称我们为剥离师呀。
您突然这么说,真叫我不知所措呀。
有点年纪的男人像个耍赖的孩子般拼命摇头,抵死不肯接过老师递给他的牌位。
送到哪个寺庙去供养不就成了?很简单呀。我身旁的小凉先生插嘴道。
不过,能净化如此灵魂的人物,可不是随处都有喔。
所以请老师无论如何一定要帮忙!
男人向老师深深低头恳求,在场众人也赶紧跟着低头。
老师考虑半晌之后说:
老实说,我也无能为力,不过我倒是认识能适切供养灵魂的人。不如我帮您介绍吧。
男人听老师这么说,立即喜形于色。这是每回固定上演的模式。
详细情形,麻烦您问这位先生吧。我有点累,先告辞了。
老师说着将牌位交给小凉先生。小凉先生装出一副恭敬的态度伸手接过。
走吧,润。
老师以紫色绢布盖住我的脸后,帮我推动轮椅。
从出房间到坐进电梯为止,似乎一路有人陪送,但电梯门一关上,就只剩我和老师两人了。
真是的,笨死了。
老师只是小声地自言自语,但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在地下停车场的箱型车中等了好一会儿,小凉先生才回来。
透过贴有黑色隔热纸的车窗看出去,只见他两手提着装有道具的大皮箱正朝车子走来,那身形活像大型平衡玩具。和富态的老师相较之下,小凉先生简直瘦得像树枝一样。老师经常说,那是因为他只知道喝酒,不好好吃饭。
简简单单就解决了,大姊。拐到一百三十七万的供养费。小凉先生说,同时边把大皮箱装进车里。
果然只有你才能胜任这种工作呀。坐在我旁边的老师笑着说。
实际供养费大概只需三十万,所以算是多了一百万的收入。
小凉先生坐进驾驶座后,就从上衣内袋掏出装着牌位的紫色布包。老师接过后,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有浸过特殊油料的棉线。
老师照例轻声念诵咒语,同时以棉线仔细缠绕裹着牌位的布包。老师说如此缠绕后,那女人的灵魂便无法自牌位中逃出。
这样就行了。接下来就麻烦你啰。
送到平常那间寺庙就好了吧?
小凉先生接过老师手中的牌位后,直接丢在仪表板上。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小凉先生会把那牌位送去某个寺庙供养。
老师这么一来,那女人就能得救了吧?我问。
老师露出温柔的微笑,并以温暖的手指轻抚我的脸颊及头发。
没事的,润。那女人是十年前在那房子里自杀的,自杀后一直住在那里,且时不时向住进那房子的人现身。或许是没人注意她,她就感到寂寞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只要把她送到庙里供养,也许需要一段时间,但她一定可以到她该去的地方。
我望着仪表板那边。我不知道老师口中该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不过却衷心希望她的灵魂能早日安息,因为她已自怨自艾了足足十年。
对了,今天的奖品小凉,你帮我买了吗?车子开动并驶出地下停车场后,老师说。
握着方向盘的小凉先生仍望着前方,只是伸手将放在前座的纸袋递给老师。
你猜这是什么?很棒的东西喔!老师满脸笑容从袋子里掏出一本书。这动物叫什么?你知道吗?
书的封面是一只自水中飞跃而出的鱼,那尖尖的嘴上还托着一颗彩色的球。这张照片一定是趁它跳出水面扑向彩球的瞬间拍成的。
这动物叫做海豚,它虽然住在水里,不过可不是鱼喔。你看
老师把书放在我的膝盖上。
啊,真漂亮好漂亮的动物喔。我望着封面说。
海豚的身体光滑而优美,光是看着,就有说不出的开心。
这上面写什么呢?我指着封面上的字问道。
那写的是:《好孩子的动物图鉴系列》。喏,跟家里的狗狗书和猫咪书是同一系列唷。
我想起房间里的书。没错,书的大小和厚度都一样,就连字体也一样。
我缓缓翻动书页。虽然我的手指没法灵巧活动,但以这纸张的厚度还能轻松翻动。
大幅照片再加上一些文字说明,读了这本书一定能懂得许多东西吧。可惜我不识字,只能看图片。要是老师能读给我听就更棒了,但我不好意思主动提出。
海豚都是住在大喷水池里面吧?
那本书里的海豚是住在一个水泥围起的水池,是老师家庭院的喷水池放大许多倍之后的水池。
不是啦,这是某个游乐场养的海豚,海豚原本是住在海里的。
海吗?
这名词似乎听过,但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什么,润,你不知道海是什么吗?
开着车的小凉先生冷冷地问我,他那映在照后镜中的脸,像极我最讨厌的老鼠。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是从老师家前面那条路一直走就会到的地方吗?
那是湖呀!海比那更大呢!月亮从海里升起,而太阳也会沉入海里。
小凉先生说完后便张口大笑。但我还是不太懂他话里的意思。
住在那种深山里的人当然没法懂。好,下次有机会的话就带你去看看,好吗,大姊?
只要有机会的话。
老师又望着我温柔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