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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尺蠖 倪匡 6985 2023-02-05
年轻人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头来,他听到脚步声,和奥丽卡离去时关门的声音。 从那一天起,接连十多天,年轻人没有再见到奥丽卡,也没有再见到亨特和那些纳粹将军,他全然不知道在这间房间之外,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却受着最好的照顾,每天都有医生和护士来看他,直到他可以起床行走。 没有人可以记得自己第一次学步时的情形是怎样的,但当年轻人从恢复知觉开始,在床上躺了十八天之后,再由护士扶着,坐着喘了一分钟,再挺直身子,双脚踏实在地上,将他自己的体重,一半靠在护士的身上,而一半由自己的双脚承担之际,他觉得自己不像是踏在地上,而像是踏在云上,软绵绵的而又在飘动的云上。 经过了如此长时间的静养,而他仍然如此之虚弱,那实在令他吃惊,他在勉强摇晃着身子,走了几步之后,才苦笑着道:箭镞上所涂的,究竟是什么毒药,毒性如此之甚!

在那些日子来,他向医生和护士,提出过不少问题,但是从来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回答,那些来看顾他的医生和护士,全像是完全不知道人是会讲话的一样。 这时,也和平时一样,那护士并不开口,只是又扶着他向前跨出了一步。 但也就在这时,房门推开,医生走了进来。 医生望了年轻人一眼,出乎年轻人的意料之外,他居然开了口,道:这种毒药,是当地的印第安人用来毒杀大型野兽的,你中了两支箭,而居然能够活下来,那是 医生还没有讲完,年轻人就道:是奇迹? 医生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奇迹,是我能够在毒药刚开始使你的心脏停止活动之前赶到的缘故,当然,我也不能否认,你的心脏,比普通人要强健了不知道多少! 年轻人一面向窗口走去,一面道:多谢你来得及时,谢谢你!

医生哼了一声,道:别谢我,谢那位技术卓越的驾驶员,她使得飞机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直接降落在屋子之前,我才能赶得及救你! 这时,年轻人也已经来到了窗前,拉开了百叶帘,他也立即看到了那架飞机,当然,同时也明白了医生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他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架小型双引擎飞机,停在屋子之前,机身倾斜,一只机叶已经折断了,而在屋子前面的路上,有着相当深的机轮辗过的痕迹,这条路,即使是汽车驶过,车身也会跳动,要供一架飞机降落,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年轻人吸了一口气,道:请问那位技术如此卓绝的驾驶员是什么人? 医生的神情,年轻人看不到,但是激动却可以在声音之中听出来,道:是公主,奥丽卡公主!

年轻人的身子并没有震动,这个答案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的,只不过他证实了之后,心头反倒又起了一股异样的茫然,令得医生继续所讲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样。 医生继续道:你可知道,硬要令飞机在这里降落,对她来说,简直是自杀,而她却为了争取时间来救你而敢冒这样大险,你应该感到羞耻! 年轻人直到这时,才震动了一下,他陡地转过身来。他转身转得太急了,实在他这时是连自己站稳身子也不能的,所以身子一侧,几乎跌倒,他忙拉住了百叶帘,哗啦一声,将百叶帘拉了下来,护士忙过去,再将他的身子扶住。 年轻人直视着医生,冷冷地道:我并不感到我欠任何人的情,根本是她的安排,才令我中了毒箭的! 医生也冷笑了一声,道:你的安排又怎样?将她押上飞机,当作俘虏!

年轻人立时道:不错,可是事情最早是由什么人开始的? 医生没有说什么,脸色很难看,过了半晌,才道:好了,你应该上床了! 年轻人立时拒绝,道:不,正如你所说,我比别人强壮,也可以比别人恢复得快! 他讲到这里,陡地提高了声音,叫道:奥丽卡,你自己为什么不来? 医生道:她没有空,进攻就要开始了! 年轻人又陡地震动了一下,道:进攻,什么进攻? 医生伸手指着窗外,道:你自己可以看,为建立奥丽卡印第安王国而作的进攻! 这一次,年轻人是慢慢转过身去的。 当他转过身,望向窗外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只有那架折了翼的飞机,但接着,他就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鼓声。 年轻人对于印第安人几乎可以代表语言的种种鼓声,并没有什么深切的研究,但是他也一听就可以听出,那是战鼓,在蓬蓬的鼓声之中,充满杀伐之音。

鼓声越来越近,接着,年轻人就看到一辆吉普车,在离屋子约有两百码处的路面驶过去。 吉普车上,是亨特,奥丽卡,和两个纳粹将军,纳粹将军鲜红色的裤子,衬着沉郁的丛林,看来极其夺目,有着惊心动魄之感。 在吉普车之后,便是一辆接一辆,运载着战士的大卡车,在大卡车上,配备着新式武器的印第安战士,分两排,面对面坐着,神情庄肃。 大卡车像是永远看不到它的尾一样,随着蓬蓬的鼓声,向前行驶着。 年轻人只觉得一阵昏眩,他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他用自己听来也觉得虚弱的声音道:我要和奥丽卡讲话,让我和她讲话! 医生摇头道:你没有法子和她联络的,公主临走时曾经说过,要我让你知道进攻的消息,他们进攻的第一个目标,需要行军七日,也就是说,为建立奥丽卡王国响的第一枪,会在七天之后响起!

年轻人喘着气,道:第一个进攻的目标是什么地方? 医生摊了摊手道:不知道,那应该是高度的军事秘密,是不是? 年轻人并没有再问下去,他只是转向护士道:扶我到床上去。 等到他重又躺了下来之后,他立时闭上了眼睛,他显得很平静。 医生和护士立时离开了房间,年轻人仍然闭着眼。刚才,他一句也没有问及有关他的叔叔,那是因为他不想使自己再伤心。而他这时,躺在床上,也早已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使得自己能够行动。 刚才,他已经在医生的口中,知道他自己的体质,比平常人壮健得多,那对他自己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而他比普通人壮健的体质,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几乎从一懂事就开始,受过长期锻炼的结果。他接受的那种训练,一般而言,被人称之为内功或气功,但不论称之为内功也好,气功也好,都带着浓厚的玄妙的色彩。

可是年轻人自己却很清楚,他二十多年来,不断锻炼的,是使他的身体适应最艰难环境几乎不是人所能生存下去的环境,和将一个人的体质潜能,发挥到最高境界的一种训练。 有了这种训练之后,一个人可以出现医学上的奇迹,也可以出现人的体能上的奇迹。年轻人并没有问医生,他要再隔多久,才能够和常人一样地行动,但是他自己已下了决心,四天,至多五天,他要能和常人一样地行动。 第一天,年轻人只是不断地进行缓慢的深呼吸,他像是咀嚼着山珍海味一样地在品尝着他吸进来的空气,然后,使得吸进来的空气,如同实质一样,有一种在顺着血液循环而流遍全身的感觉。 第二天,他坐了起来,他已经能够身子挺得笔直地坐着,他仍然在继续不断地进行深呼吸。

医生和护士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医生曾经问过他:这算是什么? 年轻人的回答很简单,道:那是中国人恢复健康的一种特有的方法。 经过了两天,他可以清楚地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开始在渐渐恢复了,第三天,当医生在向他作检查之际,在医生的脸上,现出一种极其奇讶的神色来。这一整天,他只是不断地踱着步,和不时作出许多古怪的姿态。而每当摆完一个古怪的姿态,重又挺直身子之后,他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在他吁气之际,他所发出的声响,就像是一只轮胎忽然穿了一个孔一样。 第四天,他仍是不断走着,和摆着相同的古怪的姿势,而且,不断地挥动着手和脚。 第五天早上,他才起床,医生和护士就进了来,医生现出了一种抑遏的,不可忍耐的神情,一进来,就大声问道:先生,你这几天,究竟在干什么?

年轻人反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医生有点不耐烦,道:看守你,不让你走出这房间半步,你也不必妄想走出这间房间,外面有很多人看守,他们不会放过你! 年轻人笑了一下,道:你认为要过多久,我才没有这样的危险性呢? 医生笑了起来,道:先生,至少再过十天,现在,一个普通人就可以将你击倒! 年轻人道: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可以逃出屋子去,你信不信? 医生哈哈笑了起来,但是医生的笑声,并没有持续了多久,因为年轻人的一掌,已经向他的颈际,直砍了下去,医生的身子,立即像是一团棉花一样,倒了下去,护士睁大眼看着,一时之间,几乎疑心身在梦中。 年轻人立时又向护士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等到护士会意过来,想出声叫嚷之际,年轻人的一掌,又已砍了下去!他的计划实现了,四天,他恢复了体力。

年轻人换上了医生的衣服,窗的柱是固定的,年轻人又来到了门前,将门打开了少许,向外面张望了一下。 外面是一条走廊,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年轻人又将门开得更大,可以看到更远,等到他肯定了走廊中实在是没有人之际,他不禁笑了起来。 医生将他当作常人一样来估计,那是大错特错了。 他立时闪身走了出去,十分钟之后,他就来到了一间极大的房间之中,那房间的正中,有着一张十分巨大的桌子,足有一百平方尺,在桌上的,是一个作战的模型沙盘,从模型上看来,中心部分,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东南是山,西边有一条河流。 看到了这个模型,年轻人的心情,不禁紧张起来,那是什么地方呢?他一面想,一面也不禁摇着头,因为那实在是一个不容易有答案的问题,就算对南美洲地形,最有研究的人,也答不上来。 然而,年轻人却可以知道,这个城市,一定是他们进攻的第一个目标。 年轻人一面望着模型,一面不断地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道:这是波维斯达! 一听到那个声音,年轻人陡地震动了一下,他的震动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的手剧烈地挥动了一下,将模型上的几辆装甲车,一起碰倒了。 刹那之间,他几乎没有勇气转过身来看一看,他并不是怀疑自己的听觉,他可以肯定,他的确听到了那个他所熟悉的声音。 但是,那实在是太不可能了,简直是绝对的没有可能。 但接着,便是一下划着火柴的声音,再接着,一种熟悉的烟丝香味,钻入了他的鼻孔中,年轻人再也没有怀疑,他陡地转过身来,叫道:叔叔! 一点也不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叔叔,像往常一样,悠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咬着烟斗,微笑地望着他。 年轻人没有再揉眼睛,他只是摇着头,现出衷心的佩服来,道:怎么可能,你 他指了指胸口,那是他中毒箭之前,他叔叔中箭的地方。老人家笑了起来,低头向他自己中箭的胸前,看了一下,才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一口烟,又徐徐喷了出来,道:姜是老的辣,是不是? 年轻人摇着头,脸上仍然是一片迷惑的神色,老人家呵呵笑了起来,道:太简单了,我被人软禁着,自然要时刻保护自己! 年轻人终于叫了起来,道:可是你明明中了箭! 老人家挥着手.道:不错,我中了箭,不过在我被软禁期间,我得到书籍的供应,我将几本书,藏在衣服中间,护住要害,以防万一。这种举动,在做的时候,可能一点作用也没有,但是也可能救了你的性命,结果,那支箭,只是差点射穿了一本书! 老人家又笑着道:接着,我看到你也中了箭,这才是我最紧张,最需要作出决定的一刻,我知道这种毒箭的厉害,你中了两箭,四十八小时之内,一定性命难保,我是自己装死,等候逃脱的机会呢,还是设法救你?如果我设法救你,就一定要有行动,而只要我一有行动,毒箭就会继续射来,第二箭,我就不会那么幸运了,而且,就算我成功地救到你,在四十八小时内,我又有什么办法来医治你? 年轻人听着,不出声。 老人家吁了一口气,道:如果易地而处,你将会怎么决定? 年轻人苦笑着,道:我无法作出如何决定!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叔叔,你结果是如何有了决定的呢? 老人家道:是奥丽卡帮助我作出决定的! 年轻人的神情,变得极其迷茫,道:奥丽卡? 老人道:是的,在我实在无法决定如何行动之际,我听得她在叫嚷:快去准备飞机,清理门口的边路,我要去找医生! 老人家又顿了一顿,才道:所以,我仍然继续装死,将你交给她,而我随即给两个人抬了出去,随便抛在森林中,他们以为我定会给森林中的大小动物,吃得一点不剩,却不知我一点损伤也没有,而奥丽卡真的尽了她最大大努力将你救活了! 年轻人苦笑了起来,挥了挥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老人家盯着年轻人,道:如果你还不明白,那你就是一头蠢猪! 年轻人道:是的,我明白! 老人家笑了起来,道: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如果知道有一个女孩子这样爱自己,一定会娶她! 年轻人直跳了起来,失声道:娶她?叔叔,她今天要你去弄一颗氢弹来,明天可能要你去造一座王宫,后天又会出主意叫你将尼斯湖的湖怪弄来饲养!娶她! 老人家摇着头,道:现在的青年,连一点浪漫的情怀都没有了!他接连叹了几口气,神情不胜感慨之至。 年轻人望着他叔叔,啼笑皆非,可是老人家却像是还在怀念他谈恋爱那个时期的浪漫气氛,又道:你没有读过普希金的长诗?一个青年为了表示对他女友的爱,一次又一次潜进深海去,结果死了!老人家一直在摇着头,道:好了,不论怎样,你总不想她战死疆场的吧! 年轻人皱着眉,他的心情十分矛盾,这种矛盾的心情,他存在已久,而在他中了毒箭,奥丽卡又救活了他之后,他一直以为他叔叔已经死在毒箭之下,那是绝没有挽回的余地的了,然而,他叔叔却安然无恙。 他呆了半晌,叹了一声,仍然作不出任何决定,他叔叔笑了一下,道:现在,她还在行军途中,我驾机,你跳伞,如果你有心救她,可以将她一个人单独救出来,问题是你肯不肯! 年轻人仍然不出声,老人家又道:我已经通知了他们要进攻的城市的防卫当局,他们的进攻,可以说一点机会也没有! 年轻人深深吸了口气道:好吧! 他在作出决定之后,闭上了眼睛,现出一丝苦笑,而且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老人家走过来,拍了他的肩头一下,道:走吧,想想她是怎么冒险救你的! 年轻人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一起出了屋子,找到了一辆汽车,直驶到了机场,看来奥丽卡将所有的力量,全都搬到战场上去了,飞机场中冷清得很,只有一架小飞机,孤零零地停着。 年轻人在机场的一间储藏室中,找到了完整的降落设备,带上了飞机,老人家驾着机,飞机一直向前飞着,他们预算,有八小时的飞行,就可以赶上在丛林中进军的奥丽卡了。 不过,奥丽卡的行进速度,显然比预算的要慢,六小时之后,他们已经看到了大军。那时,天色早已黑了,从空中望下去,全是营火和灯光,通过望远镜,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很多人和很多卡车。飞机在作了一个盘旋之后,年轻人就背上了降落伞,打开舱门,跳了下去。 年轻人落在一株大树的顶上,降落伞被树枝刺穿,他松开了皮带,攀树而下,在树干后向前看着,一面看,一面不禁摇头。这支军队,虽然是由精于作战的纳粹将军指挥的,但是从他们这时休息的情形来看,只有乌合之众四个字,才能形容他们。 年轻人并没有等多久,就轻而易举,击昏了一个印第安战士,将他拖进了草丛之中,换上了他的衣服,然后堂而皇之,在杂乱的营地中穿来插去,半小时之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大营帐。 大营帐前,燃着个大火堆,帐前竖着大旗杆,上面飘着一面图案特别的旗帜。 年轻人一直来到了帐后,用小刀将帐篷割开了一道缝,向内看去,他看到奥丽卡,亨特,两个纳粹将军,正在研究地图,年轻人一面摇着头,一面将帐篷的裂缝割大,可以容人钻进去为止。 然后,他拉开了一只手榴弹,将那只手榴弹,远远抛了开去,手榴弹的爆炸声,令得两个纳粹将军和亨特,一起冲出帐篷去,而年轻人也立刻从裂缝中,进了帐篷,奥丽卡才转过身来,年轻人已经一掌击下,将她负在身上,负出了帐篷去。 进攻计划并没有因为奥丽卡的失踪而停止,但也如同预料的一样,全军覆没。 一个月之后,奥丽卡以亨特的寡妇的姿态,葬了南美州大富翁,她的丈夫。 年轻人和他叔叔没有再露面,奥丽卡的神情有点茫然,她知道是年轻人将她带离帐篷的,但是她醒来时,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小城市,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宏丽的墓地旁,有许多树,奥丽卡转过头去,看到有许多条尺蠖,正曲着身,向上爬着,爬到树顶,跌了下来,但立时又向上爬,奥丽卡不禁叹了一声,神情也更加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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