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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战地春梦 海明威 4952 2023-02-05
那年夏天我们过得很快活。到我能出去的时候,我们便到公园里坐马车。我仍记得那辆马车,马慢慢地走,车夫坐在前面戴着一顶有光泽的高帽子,凯瑟琳.巴克莱坐在我身边。只要我们的手相碰,即使只是我的手侧面碰上她的,我们都会兴奋起来。后来当我能挂着拐杖走动时,我们就去比菲或大义大利饭店吃晚饭。我们坐在走廊外面的餐桌旁,侍者进进出出,客人穿梭往来,台布上的蜡烛与光影相映。我们喝在桶里冰过的干白卡布里酒,此外还尝过许多种酒。 饭后我们穿过走廊,经过别的饭店和已经放下百叶窗的商店。我们在一家卖三明治的小铺子停下,准备夜里饿时吃的东西。然后我们在大教堂前的走廊外乘上敞篷马车,回医院。到医院门口,门房出来搀扶我。我付过车钱,然后坐电梯上楼。凯瑟琳到我下面护士住的那层,我继续上,拄着拐杖回我病房。有时我脱了衣服上床,有时我坐在阳台上,脚搭在另一把椅子上,看着燕子在屋顶上飞,等着凯瑟琳。她上楼来时,就像她从远途归来,我拄着拐杖陪着她在走廊上。我端着盆子等在各病房外面,或是和她一起进去,这得看病人是否是我们的朋友。等她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之后,我们就在我病房外的阳台上坐下。我先上床,等到他们都睡了,她确信他们不会叫她了,她才进房间。我喜欢拆散她的头发,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会突然俯下身吻我。我们就都埋在头发里,感觉是在一个帐篷里或是在瀑布后。

她的面容和身体都很美,皮肤也光洁优美。我们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摸着她的脸颊、前额、眼窝和下颊、喉咙,说道,光滑似琴键,而她也摸摸我的下颏说,光滑似砂纸,琴键难以忍受。 夜真美。我们只消接触到对方,便觉着幸福。除了所有最重要的时刻,我们还有许多做爱的方式。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就试用心灵感应,有时竟也行得通,这大概因为我们所想的基本相同吧。 我们俩都说从她来医院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结婚了,时间已有数月。我想真的结婚,但是凯瑟琳说,如果那样做他们会把她送走,并且假如我们一开始办正式手续,他们就会盯住她,把我们拆散。我们必须按照义大利法律结婚,手续极繁杂。我想要正式结婚是因为我担心会有孩子。我还想自己其实很高兴并未真的结婚。

我休假时会来看你。 你不可能在一个假期去苏格兰再回来。而且我不要离开你。现在结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真的已经结了婚,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我只是替你着想。 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就是你,别制造一个独立的我。 我们能不能用什么办法私下结婚?假如我出了什么事或是你有了孩子 除了通过教会或是国家,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结婚。我们已经私下结婚了。你知道,亲爱的,如果我信教,那会对我意味着一切,但是我不信教。 那你什么都不担心吗? 只担心把我从你这里送走。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好吧,但是只要你哪天开口,我就娶你。 别说得好像你得把我变成一个贞节的女人似的,亲爱的。我就是一个贞节的女人。你对感到幸福和骄傲的事情是不可能觉得羞愧的。你不幸福吗?

但是你不会哪天离开我,去找另一个人吧? 不会,亲爱的。我绝不会离开你去找另一个人的。我猜想我们会发生种种可怕的事,但是你用不着担心我会变心。 我不久就得回前线了。 你没走之前我们不要想它。现在咱们幸福而且彼此相爱。我们只要幸福就够了。你很快活,不是吗?我做过什么你不喜欢的事吗?我能做什么让你喜欢的事吗?你喜欢我把头发解开吗?你想玩吗? 是的,到床上来。 好的,我得先去看看病人。 那个夏天就这么度过。那些日子的情形我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天气很热,报纸上尽是胜利消息。我非常健壮,腿好得极快。我开始去首善医院接受屈膝和机械治疗,还有照紫外线、按摩、洗浴。我是下午到那边去,然后在咖啡馆喝一杯,读读报。下午有时还去看跑马,或是到英美俱乐部去。那年夏季炎热,我在米兰又有许多熟人,但是下午一过,我总是急着赶回医院。前线上他们正在向卡索推进,他们已攻克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正在攻取贝恩施萨高原。西线战事听来不是太佳。看来这场战争要持续很久。我们已经参战,但是我想要运送大部队过来,再受战争训练,得需要一年时间。明年或吉或凶难以预料。义大利耗尽了极可观的人员,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还能打下去。即使他们占领了整个贝恩施萨高原和圣加布雷尔峰,后面还有许多奥地利控制的山脉,我亲眼看见过:所有最高的山都还在后面。在卡索他们正在推进,但是海边尽是沼泽和洼地。倘若是拿破仑,他会在平原击败奥军,而绝不会在山区与之交战。他会让奥军下山来,在维罗纳一带击败他们。西线上谁也没得胜,或许战争不再分输赢,或许战争会永远打下去,或许它是另一个百年之战。我把报纸放回报架,离开了俱乐部。我小心地走下台阶,走上了曼佐尼路。我要到科伐给凯瑟琳买点什么。在科伐,我买了一盒巧克力。女店员在包裹的时候,我走到酒吧,那里有一对英国人和一些飞行员。我独自喝了一杯马丁尼酒,付了钱,拿上那盒巧克力向医院走去。在通往斯卡拉歌剧院的那条街上,我碰到几位认得的人。一个是副领事,两个是学声乐的,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义大利人,名叫挨托雷.莫雷蒂,他现在义大利军中服务。我和他们喝了点酒。其中一个学声乐的原名拉尔夫.西蒙斯,现以恩里科.德尔.克雷多的名字演唱。我从不知他唱得怎么好,但是他永远处在即将成大气候之时。他人很胖,但是鼻子和嘴四周却干干巴巴的,仿佛得了干草热病。

他从皮亚琴察演唱归来,唱的是托斯卡,十分美妙。 你当然从没听我唱过,他说。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演唱? 秋天我将在斯卡拉演唱。 我打赌,他们一定会扔凳子砸你,挨托雷说。你知道他在莫登纳演唱时怎么挨砸吗? 胡说。 皮亚琴察是义大利北部最难对付的剧院,另一个男高音说。那真是不好对付的小剧院。这个男高音叫埃德加.桑德斯,现用艺名为埃德瓦多.乔瓦尼。 你们俩演唱的时候,他们要做的就是扔凳子,挨托雷说。你们回到美国后,可以吹嘘你们在斯卡拉歌剧院的成功。实际上在斯卡拉,你们混不过第一个音符。 我会在斯卡拉演唱,西蒙斯说,一我要在。十月演唱托斯卡。 我们得前往,是不是,老兄?埃托雷对副领事说。他们会需要人保护。

或许美国军队会去那儿保护他们,副领事说。还想再喝点儿吗,西蒙斯?你要一杯,桑德斯? 好的,桑德斯答道。 听说你要得银质勋章了,埃托雷对我说。你会得哪一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得勋章。 你会得到的。噢,科伐的姑娘会以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都会以为你杀死了两百个奥地利兵,或是一人攻下一整个战壕。我可是靠奋力工作得的勋章。 你已经得了多少个了?埃托雷。副领事问。 他什么都得了,西蒙斯说。这战争就是为他运作的。 我应得两次铜质的,三次银制的,埃托雷说。但是文件只通过了一次。 其他的有什么问题?西蒙斯问。 战事失利,埃托雷说。行动不成功时,他们就停发一切勋章。 你受过几次伤,埃托雷?

三次重伤。我有三条负伤条纹,看见了吗?他把袖子拉下来。他肩头下面八英寸的袖筒上缀着三条银色的条纹。 你也有一条,埃托雷对我说。有这些负伤条纹其不错,我宁愿要它们不要勋章。你要是有了三条条纹,就得到了某些东西。只有负了需住院三个月的伤,才能得到一条。 你伤在什么地方,埃托雷?副领事问。 埃托雷把袖子往上一拽。这儿,他给我们看那又深又光滑的红伤痕。腿上的在这,包了绑腿,所以没法给你们看。脚上也有伤,脚上有一块死骨现在还在发臭。每天早上我弄出一些碎片去,恶臭不散。 你被什么击中的?西蒙斯问。 一颗手榴弹。那种木柄手榴弹。它把我脚的整个侧面炸掉了。你知道那种木柄手榴弹吗?他转而问我。 知道。

我看见那个狗崽子扔过来,挨托雷说。它把我炸倒了,我以为我得死了,可是那该死的木柄手榴弹没什么用,我用步枪杀了那个狗崽子。我总是带着步枪,这样他们就分辨不出我是军官。 那个人什么样子?西蒙斯问。 他只有一颗手榴弹,埃托雷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投,我猜他一直想投上一颗。他也许从没有见过实战。我当然把他杀了。 你向他射击时,他什么表情?西蒙斯问。 混蛋,我怎么知道,埃托雷说。我打他的肚子,怕打不中头。 你当军官多长时间了,埃托雷?我问。 两年了。我快当上尉了。你当中尉多长时间了? 快三年了。 你升不了上尉是因为你的义大利文不够好,埃托雷说。你能说,但是读和写不够熟练。要当上尉就必须受相当教育。你为什么不进美国军队呢?

或许我会进。 但愿我也能去。咬,老兄,一个美国上尉月薪多少? 我也不十分清楚,大约二百五十元左右吧。 去他的,我要是有二百五十元可够用了。弗雷德,你最好快点加入美军,看看能否把我也弄进去。 好的。 我能用义大利语指挥一个连,我也能很容易学会用英语指挥。 你会当将军,西蒙斯说。 不,我的学识做不了将军。将军学识广博,你们这些家伙以为战争那么简单,你们的脑子都不够做中士。 感谢上帝,我不用非得当中士,西蒙斯说。 或许你会当,要是他们把你们所有逃兵役的都抓起来。哎,我倒喜欢你们俩在我的排里。老兄,你也是,我让你做我的勤务兵。 你是个好小伙儿,埃托雷,但是我恐怕你是个军国主义者。

战争结束前,我会当上校,埃托雷说。 要是他们没打死你的话。 他们不会打死我。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领上的星徽。看见我的动作没有?只要有人提阵亡,我们就摸摸自己的星。 咱们走吧,西蒙斯,桑德斯站起来说。 好的。 再见,我说。我也得走了。酒吧的钟已是五点三刻。再见,埃托雷。 再见,弗雷德,埃托雷说。你就要得银质勋章了,真是好。 再见,我说。我很高兴你就要升上尉。 我沿着一条通向医院的捷径走回去。埃托雷现年二十三,他是旧金山的叔父抚养大的,宣战时他正在托灵诺探望父母。他是个正统英雄,人见人厌。凯瑟琳就受不了他。 我们也有英雄,她说。但是,亲爱的,他们不那么显眼。 我倒不介意他怎么样。

如果他不是那么自负和没完没了的烦人,我也不介意。 我也烦他。 你对我说好听的呢,亲爱的。但是你无需这样。你可以想像出他在前线的情形,你知道他的价值。但是他真是我不欣赏的那种男人。 他今天下午说他就要当上尉了。你喜欢我加军衔吗? 不,亲爱的,我只希望你有咱们能去好一点的饭店的军衔。 我现在的军衔正好就是。 你有个好极了的军衔,我不想要你再加什么军衔。那样会让你昏头昏脑。噢,亲爱的,我多么高兴你不是自负之人。不过你即便是自负的,我也会嫁给你。但是有个不自负的丈夫是太安宁了。 我们是在阳台上轻声交谈。月亮本该升起来了,但是被雾遮住了。不一会儿,又下起蒙蒙细雨,我们便进房间去。 我怕雨,有时我幻觉着自己死在雨中。凯瑟琳说。 不好。 有时在我幻觉中,你也死在雨里。 那倒有点儿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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