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李斯特岱奇案

第12章 十二、天鹅挽歌

伦敦某个五月的早上十一点钟。柯恩先生正探头向窗外张望。他身后是丽池饭店套房里面富丽堂皇的起居室。这套房是为刚抵达伦敦的著名歌剧明星波拉.娜佐科夫夫人预定的。柯恩先生是夫人的经纪人,他正在等着会见夫人。房门开了,他蓦然回头,却发现出来的是娜佐科夫夫人的秘书李德小姐。她面色苍白,但办事效率却极高。 哦,是你,亲爱的。柯恩先生说,夫人还没有起床吗? 李德小姐摇摇头。 她叫我十点钟过来。柯恩先生说,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他没有流露出不满神情,也没有表现出讶异。柯恩先生已经习惯了艺术家的种种怪癖。他身材魁梧,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着体面得不得了,简直是无可挑剔。他的头发乌黑闪闪发亮,他的牙齿洁白显得咄咄逼人。他说话时S音发得含混不清。这倒不是他口齿不清,不过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无需费多大的脑筋即可猜到他父亲的名字八成就是科汉。正在此刻,房间另一端的门开了,一个衣着整洁的法国女孩匆匆走了出来。

夫人起床了吗?柯恩急切地问道,快告诉我们,艾莉丝。 艾莉丝随即高高举起双手。 夫人今天早上像是中了邪一样,每件事都惹她生气!先生昨晚送给她美丽的黄玫瑰,她说这在纽约还算可以,但是到了伦敦送这些花给她就是白痴。她说在伦敦只有红玫瑰才像话。她随即打开房门,把黄玫瑰摔在走廊上,刚好不偏不倚地砸在一位先生身上。我猜那人是一位行伍出身的绅士,他当然是怒不可遏! 柯恩扬起眉毛,但没有流露出别的表情。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笺簿,用铅笔在上面记下红玫瑰。 艾莉丝从另一扇门匆匆离去,而柯恩再次面向窗外。维拉.李德坐在办公桌旁,开始拆封信件并把它们分类整理。十分钟静悄悄地过去了,随后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波拉.娜佐科夫来势汹汹地出现了。她的亮相立即使这房间变小了。维拉.李德显得更加面无血色,而柯恩也畏缩成为一个没份量的背景人物。

啊哈!我的孩子们,歌剧女伶说道,我这不是很准时吗? 她个头很高,就歌剧演员而言,她并不显得过份肥胖。她的手臂和腿依旧苗条,她的脖颈像漂亮的石柱一样浑圆。她的头发卷成大波浪垂挂在脑后,并闪烁着深红色。如果说这颜色至少有部份要归功于染发水的话,这效果可真的是毫不逊色。她不再年轻了,至少也有四十岁,但她脸上的皱纹依然可爱,尽管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周围的皮肤已经松弛起了皱纹。她笑起来像是个孩子,吃东西像是只鸵鸟,发脾气像是个魔鬼,但她却被公认是当时最伟大的歌剧女高音。她直接走向柯恩。 你是否按照我说的去做了?是不是已经把那架可恶的英国钢琴搬走,并且把它扔进了泰晤士河? 我帮你另外找了一架。柯恩说道,用手指了指房间角落。

娜佐科夫奔了过去,掀开琴盖。 是一台埃拉德钢琴。她说,不错。现在让我们来试试看。 美妙的女高音唱出一个音,随后跟着音阶轻快地起伏两次,接着又舒缓地渐进至高音部,就这样持续此一高音阶,接着加大音量,最后声音又归于柔和,减弱至无。 啊!波拉.娜佐科夫天真而又满足地说道,我的声音多美妙!即使在伦敦,我的歌喉也算是优美的了。 没错。柯恩衷心地向她祝贺道,可以肯定的是,全伦敦都将为你而倾倒,正如在纽约那样。 你真的这么想?歌唱家问道。 她的嘴唇浮现出一丝微笑。显然对她来说,这问题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当然是这样。柯恩回答说。 波拉.娜佐科夫合上钢琴盖,然后迈着缓慢起伏的步伐走向桌边。这种步伐在舞台上效果奇佳。

好了,好了。她说,让我们谈谈正事吧。你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啦,我的朋友? 柯恩从他放在椅子上的公事包里取出一叠纸。 没什么大更动。他评论道,你将在科芬园演唱五次,三次唱<托斯卡>,两次唱<阿伊达> <阿伊达>!我呸,歌剧女伶说道,这出戏太让人厌烦了。但<托斯卡>就不一样。 啊,是的。柯恩说,那是你的角色。 波拉.娜佐科夫坐直了身子。 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托斯卡。她淡然说道。是的。柯恩赞许地说,没人能与你相比。罗斯卡瑞将演出史卡匹亚吧? 柯恩点点头。 还有艾米尔.利比。 什么?娜佐科夫尖叫起来,利比,就是那个讨厌的小青蛙,咕哇咕哇咕哇。我可不跟他一起唱。我会咬他,我会抓他的脸。

哎呀呀,柯恩安慰她。 告诉你,他根本不会唱歌。他只是一只会汪汪叫的杂种狗。 好了,我们会拭目以待的。柯恩说道。 他很聪明,从不与个性倔强的歌唱家争论。 那卡瓦拉多斯呢?娜佐科夫问道。由美国男高音歌唱家亨斯戴尔演唱。 对方点点头。 是个不错的小男孩,他唱得很美。 另外,我想贝拉尔也将演唱一次。 他是个艺术家。夫人慷慨大方地说道,但是,让那个咕呱乱叫的青蛙利比来演唱史卡匹亚。呸我才不和他一起唱呢。 这件事交给我吧。柯恩安慰道。 他清了清嗓子,又拿起另外一叠纸。 我正在为你安排艾伯特厅的一场特别音乐会。 娜佐科夫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知道。柯恩说,但是大家都会这样做。

我会唱得非常出色。娜佐科夫说,届时人会多得挤破天花板,而我将赚到一大笔钱。哦! 柯恩又一次翻弄他的纸张。 这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要求。他说道,是劳顿伯理夫人写来的信。她想找你去演唱。 劳顿伯理? 歌剧女主角皱紧眉头,像在竭力回忆着什么。 我最近看过这名字。是个城镇或是村子,对不对? 是的,这是哈福德郡的一个小地方。至于劳顿伯理伯爵的住所,其实是劳顿伯理城堡,这是个真正绝妙的老式封建领地,里面有精灵与家人画像、隐秘的楼梯,还有一座一流的私人剧院。他们财源滚滚,老是在上演私人戏码。她建议我们演出整场歌剧,最好是演<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 柯恩点点头。

而且他们准备付大笔酬劳。当然啦,我们得摆平科芬园的抗议纠纷,不过即便如此,从金钱角度来看,也完全值得你这么做。王室成员很可能会到场。这是最好的广告效益。 夫人扬起她那依旧动人的下巴。 我需要做广告吗?她傲慢地问道。 你太出色了,任何赞美都不过份。柯恩腼腆地说道。 劳顿伯理。歌唱家喃喃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突然间她一跃而起,奔向房间内中央的那张桌子,开始翻看放在上面一张带有插图的报纸。 她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一个版面上,随后任凭报纸滑落到地板上。她又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的心绪突然改变,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的举止安详,甚至可以说是庄重。 做好去劳顿伯理的准备。我想去那儿演唱,但有个条件演出的歌剧必须是<托斯卡>。

柯恩眼里透露着疑虑。 这很困难,对于私人演出而言,你知道的,舞台布景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不容许换戏码。 要嘛是<托斯卡>,不然就是不唱。 柯恩紧紧盯着她。他看到的某些东西似乎让他感到信服。他点头站了起来。 我尽力而为。他平静地说道。 娜佐科夫也站了起来。要她解释自己的决定,这使她看起来比以往更加焦躁不安。 这是我扮演过最伟大的角色,柯恩。我唱那个角色的方式绝对和所有女伶都不一样。 这是个很棒的角色。柯恩说道,洁芮塔去年以演出这个角色而轰动一时。 洁芮塔! 娜佐科夫喊道,脸上泛起了红晕。接下来,她不厌其烦地详述她对于洁芮塔唱腔的看法。 柯恩已经习惯聆听歌唱家之间的相互评价。直到长篇大论结束了,他才又回过神来。他随后执拗地说:

无论如何,她能趴在地上演唱<维西.德阿特>。 为什么不行呢?娜佐科夫质问道,谁阻止她来了?我能躺着并且在空中摇摆双腿来演唱它。 柯恩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 我不相信这么做会被人们接受。他告诉她。不过,这种唱法依旧盛行。 没人能像我那样演唱<维西.德阿特>。娜佐科夫信心十足地说道,我是用修道院里的声音来演唱的正如多年前那些好心的修女教我的那样。就像是唱诗班里的孩子或是天使那样,没有感觉,没有激情。 我知道。柯恩发自内心地说,我听过你的演唱,真是美妙极了。 这是艺术。歌剧女伶说道,付出代价,忍受痛苦。承受磨难。最终不仅获得知识,而且拥有一种回溯过往的能力,一直回溯到开始,重新找回失去的童心之美。

柯恩诧异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盯着他旁边,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古怪茫然的神情。她这副模样让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她的嘴唇张开,轻声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刚好能听见。 终于,她喃喃说道,终于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 劳顿伯理夫人既有雄心壮志,又有艺术天赋。她能够成功地驾驭这两种特质。她很幸运,因为她的丈夫既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艺术天赋,所以从来不会碍她的事。劳顿伯理伯爵魁梧健壮,除了对于马匹之外,一无其他爱好。他崇拜自己的妻子,而且为她感到自豪。他很高兴自己的丰厚财产能使她纵情于自己的种种计划。那个私人剧院是他的祖父在约莫一百年前所修建的。这是劳顿伯理夫人的主要消遣她已经在里面上演了一出易卜生的剧作,一场超新派风格的戏剧,里面尽是些离婚与毒药之类的情节。另外还有一出立体派舞台布景的诗歌幻想剧。即将演出的<托斯卡>引起各界的兴趣。劳顿伯理夫人为此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家庭聚会,而伦敦的各界名流都乘车赶来助兴。 娜佐科夫夫人一行人在午饭前赶到。新近走红的美国男高音亨斯戴尔即将演唱卡瓦拉多斯,而罗斯卡瑞将演唱史卡匹亚。制作费动用了巨资,但是没有人关心这个。波拉.娜佐科夫兴致勃勃,她迷人优雅,表现出令人愉悦、而又见多识广的自我个性。柯恩既有些意外,又感到高兴,心里祈祷这种局面能维持下去。 午餐之后,一行人进入剧场,查看舞台布景和各式陈设。管弦乐队由英格兰最著名的指挥之一塞缪尔.李其先生负责。一切看起来都进展顺利。但奇怪的是,正是这件事使柯恩先生感到不安。他在纷扰的氛围中倒能更为自在,这种反常的安宁使他困扰不已。 事情看起来是进展得过于顺利了。柯恩先生低声自言自语。夫人像是只吃了奶油的猫一样,这种安宁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也许是因为长期与歌剧界打交道,柯恩先生养成了一种第六感。显然他的预感是很灵的。当天傍晚还不到七点钟,法国女仆艾莉丝神色悲哀地向他跑来。 啊,柯恩先生,快来,拜托你赶快来。 发生了什么事?柯恩先生焦急地质问道,夫人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跟人吵架了,呃,是这样吗? ︱ 不,不,不是夫人,是罗斯卡瑞先生。他病了,他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哦,快去看看。 柯恩匆忙跟在她身后走进患病的义大利人的卧室。这个身材矮小的人躺在床上,或者说正在床上用力扭来扭去。如果事态不是这么严重的话,这画面倒是蛮惹人发笑。波拉.娜佐科夫俯身在他旁边,她匆忙与柯恩打招呼。 啊!你来了。我们可怜的罗斯卡瑞,他难过得要死。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 我要死了。矮个子呻吟道,疼疼死了。噢! 他又一次扭动身躯,双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 我们必须找医生来,柯恩说道。 当他要去开门时,波拉一把抓住了他。 医生已经在路上了,他会为这个可怜人竭尽全力医治的,这件事已经安排好了,可是,罗斯卡瑞今晚不能演唱了。 我再也不能演唱了,我要死了。义大利人呻吟道。 不,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波拉说道,只是消化不良而已。但是你今晚没法演唱了。 我中毒了。 是的,无疑是食物中毒。波拉说道,艾莉丝,陪着他等医生来。 歌唱家把柯恩拉到门外。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 柯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时间迫在眉睫,再去伦敦找人来替代罗斯卡瑞已经不可能了。劳顿伯理夫人刚听到她的客人生病的消息,匆忙沿着走廊赶来与他们会面。她最关心的正如波拉.娜佐科夫一样是<托斯卡>的演出能否顺利进行。 如果附近就有人可以替换歌剧女伶呻吟道。 啊!劳顿伯理夫人突然叫了起来,对了!布烈松。 布烈松? 是的,艾多亚.布烈松。你知道的,著名的法国男中音。他住在离这儿不远处。这个星期的《乡村寒舍画刊》登了他乡间寓所的照片。他正是合适的人选。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娜佐科夫喊道,布烈松扮演的史卡匹亚,我记得很清楚,是他最伟大的角色之一。但是,他已经退休了,不是吗? 我会找他来。劳顿伯理夫人说,这事交给我来办。 她行事果断,立即打发西班牙仆人苏伊萨出去做准备。十分钟以后,艾多亚.布烈松先生的乡间寓所里闯进一位激动不安的伯爵夫人。劳顿伯理夫人一旦下了决心,就很难改变主意。布烈松先生意识到除了服从已别无选择。他出身寒微,但最终爬到这一行业的巅峰,而且与王公贵族平起平坐,这一切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然而,自从他退休住进这古香古色的寓所后,他知道了什么叫做不满。他怀念赞颂与掌声,而英国乡间对他的认同远非他原先想像的那样简单。所以,对于劳顿伯理夫人的请求,他感到非常高兴和乐意。 我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他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知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当众演唱了。我什至不收学生,只是做为特例才收那么一两个。但是因为罗斯卡瑞先生不幸身感不适 是可怕的疾病。劳顿伯理夫人说道。 他不算是个真正的歌唱家。布烈松说。 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个中缘由。看来自从艾多亚.布烈松退休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出色的男中音了。 娜佐科夫夫人将演唱托斯卡。劳顿伯理夫人说,你一定认识她吧? 我从未见过她。布烈松说,我曾在纽约听过她演唱。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对戏剧有着卓越的见解。 劳顿伯理夫人松了一口气。世人没办法了解这些歌唱家,他们之间存在着异乎寻常的妒嫉和反感。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她重新走进城堡的门厅,一边得意地挥动着手臂。 我找到他了。她大声笑着说,亲爱的布烈松先生的确非常好心,我永远会牢记于心的。 大家围住这个法国人,他们的感激和欣赏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最好的奉承。艾多亚.布烈松尽管已经年近六旬,但是相貌依旧英俊,体格保持魁梧黝黑,个性令人陶醉倾倒。 让我看看,劳顿伯理夫人说,夫人在哪儿?哦!她在那儿。 当大家在欢迎这个法国人时,波拉.娜佐科夫没有参与。她静静地坐在壁炉遮蔽处的一张高背橡木椅上。当然啦,壁炉里没有燃火,因为傍晚天气很暖和,而这位歌唱家正用一把大棕榈叶制成的扇子慢慢扇凉。她显得如此高傲,如此超然,以致于劳顿伯理夫人生怕冒犯了她。 布烈松先生,她把他领到女歌唱家面前,你说你还没有见过娜佐科夫夫人。 波拉.娜佐科夫最后摇动几乎是舞动了一下她的棕榈叶,接着把它放下来,向法国人伸出一只手。他接住她的手,深深一躬身,歌剧女伶嘴里轻轻说了句什么话。 夫人,布烈松说道,我们以前从未一起演唱过。这是我的报应!但是,命运对我大发慈悲,赶来拯救我了。 波拉轻声笑了起来。 你真是太好了,布烈松先生。当我还是一个可怜的无名歌剧演员时,我曾经坐在你的脚边。你在歌剧<利哥莱托>里的演唱,那是真正的艺术,堪称登峰造极!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唉!布烈松假装叹气道,我的鼎盛时期已经结束了。史卡匹亚、利哥莱托、拉达姆斯、夏普利斯,这些歌剧里的角色我唱过不知有多少遍了,但是现在还是别唱了吧! 唱吧就在今晚。 我是说真的,夫人我忘了。就在今晚。 你跟许多托斯卡一起唱过,娜佐科夫自负地说,不过还从未和我一起唱过呢! 法国人鞠了一躬。 不胜荣幸。他轻声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角色,夫人。 我们需要的不仅是一位歌唱家,而且必须是一位艺术表演大师。劳顿伯理夫人插话道。 说的也是。布烈松附和道,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在义大利,曾经去米兰一家偏僻的剧院。那个座位只花了我几个里拉,但是那晚我听到的演唱和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听到的一样出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演唱托斯卡,她的演唱就像是天使一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演唱维西.德阿特时的声音,清脆、纯净,只是缺乏戏剧张力。 娜佐科夫点点头。 这需要后天的功夫。她静静地说道。 是的。这个年轻的女孩名字叫做碧安卡.卡佩利我对她的职业生涯感到兴趣。透过我她得到了宝贵的机会,但是她愚蠢令人遗憾地愚蠢。 他耸了耸肩。 她是怎么个愚蠢呢? 说话的是劳顿伯理夫人二十四岁的女儿布兰琪.爱茉莉。这女孩身段苗条,有一双很大的蓝眼睛。 法国人不失礼节地转过身来。 唉!小姐,她和一个卑鄙的家伙是个无赖,同时是帮派份子搅和在一起。警方找他的麻烦,他被判了死刑;她跑来求我想办法救出她的情人。 布兰琪.爱茉莉盯着他。你帮她了吗?她专注地问道。 小姐,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是那个国度里头的异乡人。 你说话也许有些份量吧?娜佐科夫提示着,声音低沉而响亮。 即使有,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我这么做。但我尽了全力来帮助这个女孩。 他微微一笑。这个英国女孩突然发现在他的微笑之中,蕴含着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她觉得他此刻的话完全心口不一。 你尽了自己所能。娜佐科夫说道,你真是好心,她一定满心感激啰? 法国人耸了耸肩膀。 那个男人被处死刑,他说,而那个女孩进了修道院。唉,你瞧,这世界失去了一位歌唱家。 娜佐科夫低声笑了起来。 我们俄国人可没有那么坚贞。她蛮不在乎地说道。 歌唱家说话的时候,布兰琪.爱茉莉凑巧在看柯恩。她看到他脸上表情蓦然一惊。他的嘴半张着,但是波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顺从地把嘴巴牢牢闭上。 管家出现在门口。 该吃午饭了。劳顿伯理夫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你们真是可怜啊,我为你们感到难过。歌唱之前必须忍饥挨饿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幸好后来总有一顿可口的晚餐。 我们会满心期待的,波拉.娜佐科夫说道。随后她又轻声笑道,演完再说! 在剧院里,<托斯卡>的第一幕刚刚演完。观众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迷人优雅的王室成员坐在前三排的天鹅绒椅子上。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觉得在第一幕当中,娜佐科夫的演出离她的名声相去甚远。大多数观众没有意识到歌唱家这么做方才表现了她的艺术,她在第一幕中节省了嗓音和体力。她将托斯卡塑造成一个快活轻浮的人物,玩弄爱情,风骚又爱嫉妒,情绪易于激动。布烈松的演出很成功,尽管他的嗓音已经过了黄金时期,但他所演的无所顾忌的史卡匹亚形象依旧栩栩如生。在他扮演的浪荡子角色中看不到任何衰老的踪影。他塑造的史卡匹亚是个英俊、甚至和蔼的人物,在外表之下只是隐约流露出些许歹毒之意。在最后一段戏里,在风琴声的演奏中,史卡匹亚站在那里沉思,得意地盘算着染指托斯卡的计划,布烈松扮演的这个角色真是出神入化。现在第二幕开始了,场景是在史卡匹亚的公寓里。 这次当托斯卡登台时,娜佐科夫的艺术才能充分发挥出来了。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一位自信的优秀女演员所扮演的一个身在极度恐惧处境的女人。她自在地向史卡匹亚打招呼,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居然还微笑着回答他的问题!在这一幕中,波拉.娜佐科夫用她的眼神表演,她的举止表现出极度的镇静,脸上无动于衷却又挂着微笑。只是她那不停扫视史卡匹亚的目光中,却透露出她的真实情感。故事就这样接着演下去,在刑场拷问的那一幕,托斯卡丧失了镇静,她伏在史卡匹亚脚下徒劳地恳求怜悯,全然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一位音乐鉴赏家老勋爵康莱尔,也被深深打动了。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外国大使对他低声说: 就在今晚,她超越了自我,好一个娜佐科夫。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在舞台上表演得如此淋漓尽致。 康莱尔点点头。 此刻,史卡匹亚开口道出了他的价码,于是托斯卡慌张地向窗口逃去。随后远处传来鼓声,托斯卡疲惫地倒在沙发上。史卡匹亚站在她的身边,嘴里述说着他的手下正在如何竖起绞刑架接着是沉默,随后又是远处的鼓声。娜佐科夫趴在沙发上,她的头部下垂几乎触及地板,头发整个遮住颜面。接下来的气氛和刚才二十分钟里的激情和紧张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声音渐渐放开,响亮而又清脆,这声音正像她告诉柯恩的那样,像是唱诗班里的孩子或天使。 我为了艺术为了爱情而活,对于任何生灵我从未伤害过。 狡诈之徒遇上多.少苦难,我都愿意伸出援手。 这段用义大利语唱出来的歌词,诠释的方式是一种好奇且迷惑的童音。随后她再次跪下恳求,直到史波雷塔出现的那一刻。精疲力竭的托斯卡终于屈服了。而史卡匹亚则说出他那一语双关的致命言词。史波雷塔再次离去。随后是那个戏剧性的时刻,托斯卡用颤抖的手举起一杯葡萄酒,并看见桌上的刀子,于是拿过来藏在身后。 布烈松站了起来。他英俊庄重而充满热情。 托斯卡,我的末日到了! 刀子闪电般地刺进他的身体,托斯卡的嘴里发出复仇的低语: 托斯卡正是这样亲吻的! 娜佐科夫以前从未如此欣赏托斯卡的复仇行动。最后一声尖锐的低语该死的家伙之后,剧院里响起一种奇怪而宁静的声音: 现在我原谅他了! 当托斯卡开始她的仪式时,剧院里响起了柔和的安魂曲。她把蜡烛放在他头部的两侧,把十字架放在他的胸部,最后她又在门口停下来回头凝望,远处传来隆隆的鼓声,此刻大幕落下。这一次,满场观众爆出真正的热烈回响,但这次的回响注定是短暂的。有人从舞台侧翼后面匆匆跑出来与劳顿伯理伯爵说话。他站起来询问了一两分钟,然后转身召唤唐纳德.卡索普爵士,此人是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几乎是同一时间里,事情的真相在观众中传开了。好像是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人受了重伤。一位歌剧演员在幕前出现,他解释说布烈松先生不幸遇到一起事故,歌剧不能继续演出了。于是谣言再次传开,说是布烈松被捅了一刀,由于娜佐科夫失去了理智,她如此专注于自己的角色,以致于真的捅了那个同台演出的男人一刀。康莱尔勋爵正在和他的大使朋友说话,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因此回头一看,正遇上布兰琪.爱茉莉的目光。 这不是意外事故。女孩说道,我敢确定这不是事故。你没听到他在午饭前讲的那个义大利女孩的故事吗?那个女孩就是波拉.娜佐科夫。故事讲完后,她说自己是俄国人,而我看到柯恩先生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她或许起了个俄国名字,但是,他很清楚她是义大利人。 亲爱的布兰琪,康莱尔勋爵说道。 告诉你,这件事我非常确定。在她卧室里头有一份图片报纸,正好翻到布烈松先生住在他乡间村舍的那一页。她来这里以前就知道了。我想她一定是给那可怜的矮冬瓜义大利人吃了什么,结果他就生病了。 这是为了什么?康莱尔勋爵喊道,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这整件事就是托斯卡故事的翻版。他想让她待在义大利,不过她忠于自己的情人,但是她仍旧去找他,希望他救她的情人,而他假意答应。结果呢,他却让她的情人死去。现在她终于来复仇了。你没有听到她低声说我就是托斯卡吗?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看到布烈松的表情,在那当下他已经知道真相了他认出她了! 在化妆室里面,波拉.娜佐科夫坐着不动,一件白色的貂皮大衣裹住了她的身体。有人敲门。 进来。歌剧女伶说道。 艾莉丝走了进来。她在哭泣。夫人,夫人,他死了!而且 什么? 夫人,我该怎么说呢?有两位警官先生想要和你谈谈。 波拉.娜佐科夫立刻站起来。 我去见他们。她平静地说。 她从颈上摘下一串珍珠项链,放在法国女孩的手里。 这是给你的,艾莉丝。你是个好女孩。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这个。你明白吗,艾莉丝?我再也不能唱<托斯卡>了。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眼睛扫视着化妆室,似乎在回顾她过去三十年的舞台生涯。随后,她从齿缝间轻轻说出另外一出歌剧里面的最后一句台词: 这场喜剧落幕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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