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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一绅士

旧金山一绅士

伊凡.布寧

  • 小说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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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发表
  • 13469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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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金山一绅士

旧金山一绅士 伊凡.布寧 13469 2023-02-05
旧金山一绅士 倾倒了,倾倒了大城巴比伦! 约翰启示录第十四章第八节 一位从旧金山来的绅士,在那不勒斯或卡普林无人记得他的姓名。他带着妻女遍游旧世界【注】二年,完全是为了散心。基于两个因素,这位绅士认为自己应该有权摒除一切杂务,去度一个长而舒适的假期。第一个因素是:他十分的富裕,第二个因素是:他虽年届五十八岁,却是第一次真正的接近人生,在这以前,并不是真正的生活着,而只是单纯的存在,他把一切都寄望于未来。这倒也不能算是太坏。他日以继夜不停地工作,手下雇了几千名中国工人。这些工人非常了解他所以如此辛勤工作的原因。后来,他觉得他的事业已经很成功,能和当年选作榜样的人,一较短长,也可以稍事休息了。像他这种社会名流,为了享受愉快的人生,都到欧洲、印度及埃及等地去度假。因此他也决定如法炮制。当然,此行的最重要目的也并不完全为了酬报自己多年的辛劳,并且为了要使自己的太太及女儿高兴。他的太太虽然对于任何事物都兴趣索然,不过也和一般中年美国妇女一样,对旅行却也充满了热情。女儿年纪也不小了,略带病容,这次旅行对她来说是绝对需要的,不光说是有益身体健康,另一方面来说,在旅途上或许会有奇遇也说不定!也许同坐一桌子或比肩而站观看壁画的人就是个百万富翁呢!

【注】旧世界,指的是欧、亚、非洲。 旧金山来的这位绅士,他的旅行计划范围相当广大,他预计十二月及一月时能抵达义大利,翱翔在南义大利温煦的阳光中,陶醉在古迹、塔浪舞【注】以及游吟歌手的夜曲,此外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对那不勒斯妙龄女郎的爱情,特别敏感,即使不是纯洁的爱也无妨。他还打算在蒙特卡罗的尼斯度嘉年华会,在这个季节里聚集了各界名流。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最好、最美妙的,人们不是疯狂地投入赛车、赛船就是畅玩旋转的轮盘,还有卖弄风情的热情女郎,再则就是在翠绿草地享受射击的乐趣,鸽子在满布勿忘我花朵海岸边飞翔着。砰!顷刻间,鸽子就像一团小白球的落到地面上。三月初他预定到佛罗伦斯,在复活节以前赶到罗马听弥撒,他还计划到威尼斯、巴黎、到斯伟儿看斗牛,英伦岛游泳,还要到雅典、君士坦丁堡、埃及,甚至到日本去,当然,这是回程的路线了,一开始,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注】义大利旋转舞。 十一月底到直布罗陀海峡以前,船必须在冰冷的黑雾及暴风雪中航行,但行驶得很平稳,船上旅客众多,这艘就是著名的阿特兰提斯号,船就像是一幢欧式的大旅馆,船上有各种特为游客设计的设备,像通宵酒吧、土耳其浴、船上发行的报纸等等,船上的生活充满了节奏感,天未亮时,走廊便回响着尖锐的喇叭声,乘客都纷纷起床,这时在晨雾弥漫中,在灰绿色的大洋上波浪起伏中,天缓缓地发亮。旅客们穿着法兰绒睡衣,喝着咖啡、巧克力或可可,然后徜徉在大理石浴池中,做一做体操,以促进食欲,舒爽一下精神,做日常的梳洗,再去吃早餐,通常在十一点以前在甲板上散步,呼吸点清洌的海风,玩玩推移游戏【注】,或是玩一些增进食欲的游戏。到了十一点,吃点肉汤及奶油面包,之后愉快、舒适地看看报纸,等候午餐。午餐通常是丰盛而富变化性的。饭后的两个钟头是休息时间,旅客们便盖了条格子花呢毯,躺在甲板椅子上,看看晴空游云以及飞掠的白沫浪潮,或是甜甜的打个盹。到了五点,一切又鲜活了起来,供给浓郁芳香的热茶,和一些小点心。七点,晚餐的号声响起,提醒人们享受一日最丰盛的菜肴。这时,旧金山来的绅士总是磨拳擦掌、兴奋无比地来到自己富丽堂皇的更衣室更换晚礼服。

【注】船上的一种戏。 每晚,阿特兰提斯号船舱就像是千万个明亮如火的眼睛,如云的仆役在厨房、船舱及酒窖中工作。船外,猛烈的海洋在激荡着,却没人去注意这些。大家对这位红发、魁梧、硕壮,看起来总有点没睡饱似的船长深具信心,军服上的金徽章更是偶像的表征,但是船长总躲在自己神秘的房间,很少公开露面。甲板上汽笛以震耳的阴郁、猛烈地吼叫着,然而大多数用餐的人却未听到,在铺着天鹅绒地毯,装饰着亮丽灯火的大理石壁的大厅中,正响着美妙的管絃樂及进行着永不止息的嬉戏,盖住了汽笛声,整个大厅挤满了穿着露肩礼服的仕女、晚礼服的绅士,整齐干净的仆役及领班中,有一位专司倒酒的仆役,颈上还挂条链子,走来走去就仿佛是个市长似的。晚礼服及浆过的白衬衫使得旧金山来的绅士显得年轻。他瘦瘦的,个子不高,穿的西装手工很差,但缝得很牢,刷得很亮,全身充满活力。在光彩缤纷的殿堂里,他坐在琥珀色的约翰尼斯堡酒瓶和风信子花束以及大大小小的高脚杯前。他那略黄的面孔,修齐的银须,金光闪烁的假牙,发黄象牙似的秃头,看来有点像是个蒙古人。太太穿得很华丽,但非常合宜,她身材高大、沉静、灵敏,是个性情坦率的女性。女儿,高䠷个子,披着一头秀发,装扮华丽,唇部及肩胛骨长着小小的面疱,轻抹淡妆晚餐持续约一个多钟头,餐后举行舞会,这段时间,男人们(当然,包括旧金山来的这位绅士)坐在酒吧里,翘起二郎腿,根据最新的股票行情,大谈各国国计民生大事,一边抽着哈瓦那烟,一边喝着甜酒,直到脸红为止,旁边站着的是穿红背心的黑人仆役,他们一颗颗白眼球活像是剥了壳的白煮蛋般。船外海浪排山倒海似地隆隆响起,暴风雪在笨重的索具间呼啸,整个船身颤抖,仿佛用犁铲平著这些激狂的浪潮似的,它战胜了巨浪及风暴,然后一波又一波地浪潮激荡地掀起更大的汹涛,浓雾笼罩下的汽笛垂死似的呜咽着,值班人在守望台上被严寒冻僵了,过度的紧张使他们神经衰弱。船底内部黑暗、酷热,就像地狱的第九层一样。那里有巨大的锅炉吞食着大量的煤,全身泥泞赤膊的船员被火光烤得全身发红。而此时,在酒吧的人把脚翘到摇椅上,漫不经心地喝着白兰地及甜酒,沉溺在芎香的烟雾中。舞厅里灯火辉煌,充满温暖及欢笑,俪影双双陶醉在华尔滋的旋律以及探戈的乐曲中,音乐不停地流泻,流露着几许甜蜜而露骨的哀愁,似乎是在祈祷着同一件事。在客人中,胡须刮得干净、身材修长,像个大主教似的是个大富翁。穿着过时燕尾服的是西班牙著名的作家。客人中有美女,还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人们不断地以好奇的眼光注视他们,然而他们丝毫也不隐瞒彼此的爱慕,他只和她一个人跳舞,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妙,令人神往,然而只有船长一个人知道:长久以来,他们不停地被高薪雇来,在各艘船中表演爱情游戏。

船行在直布罗陀海峡上,每个乘客都很喜欢这早春的阳光,阿特兰提斯号上出现了一位新面孔的乘客,他是亚洲某个国家的王子,微服出外旅行,他的个子矮小,略嫌呆板的穿着,宽大的脸庞,细小的眼睛,戴着金丝边眼镜,令人稍感不悦的是他粗硬的黑须有点像死人般地在他脸颊上冒出,然而大体而言,他还是相当可亲、率直、谦逊的一个人。船行到地中海时,再度遇到寒流,浪潮澎湃高涨,颜色壮丽,仿佛是多彩的雀屏,在光亮明净的晴空中,东北风疯狂似地扑向船只。第二天,天空开始变得灰暗,四周显得迷迷蒙蒙。逐渐接近陆地了,隐约可见西西里和卡普里岛,从望远镜里头可以看到弥漫整个那不勒斯山麓的一片碧蓝船上的先生太太们已穿上轻便带毛的皮衣。一些萝卜腿、拖着及膝长辫子以及有女孩似的浓密长睫毛的少年,不爱讲话,总是窃窃私语的中国侍者们,拿出各种呢服、行李箱及化妆箱等等。旧金山绅士的女儿,在昨晚一个由她刻意制造的机会中认识了王子,她和王子并肩站在甲板上.她凝视着王子指给她看的远方,王子急遽地在解说些什么,然而一切却是那么的匆忙而没能多谈。王子矮小的身材跟别人比起来就像是个小孩似的,给人略为奇异的感觉,他戴着眼镜和小礼帽,身穿英国外套,稀疏的胡须看起来有点像是马鬃一般,平坦的脸庞有着黝黑紧绷的细皮肤,整张脸仿佛是被漆过一般,然而女孩只注意听着他说话,由于内心情绪的波动,她无法了解王子在说些什么,面对他,无以名喻的激情在她内心激荡,王子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和别人不相同:精瘦的手,畅流于干净皮肤下古老的帝王血统,甚至他那欧式服装,一切是如此地单纯,又是如此地整洁,在他身上似隐含着一股难以了解的迷惑。而旧金山绅士则穿着灰袜,套上亮光皮鞋,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身边一位金发高䠷涂抹巴黎最新流行化妆法的碧眼美女,美女手上用细银链牵了一条狗,还喋喋不休地跟狗说个不停,女儿困窘得很,只好刻意不去注意自己的父亲。

旧金山来的绅士一路上出手阔绰,所以不论是从早到晚侍候饮食的、跑腿的、洒扫的或搬行李的搬运夫,无不是服务得无微不至,这种情况在任何地方,不论在船上或在那不勒斯都是一样,渐渐地那不勒斯近了,乐师带着晶亮的铜乐器聚集在码头,顷刻便奏起激昂的进行曲,高大的船长,穿着大礼服出现在船长台上,看起来像是位和蔼的异教的神似地向他的乘客挥手致意,这当然也包括了旧金山来的这位绅士。他和每一个乘客都认为船长只是跟他一个人挥手致意,夸耀的美国进行曲好似为他一个人演奏的,好像是因他之故船才能安全抵达似的。最后高大的阿特兰提斯号进入港口,来到岸边,摆好搭桥,扛夫和他们戴着镶金边无缘帽的助手、经理、吹笛的小孩,健硕的流浪汉手拿着彩色明信片,挤向旧金山来的绅士争相效劳服务,他对这些流浪汉微微一笑,径自走向旅馆(连王子也只是进这种旅馆)的车子,冷漠地时而用英文、时而用义大利文迸出Go︱Away︱Via︱(滚开)。

那不勒斯的生活很容易适应,早晨在幽暗的餐厅进食,天空密布着云朵,成群的导游聚集在廊外,随后天际出现温暖玫瑰红的太阳,从阳台上看过去,可以看到明亮的晨雾弥漫了整个维苏威火山,以及银白珍珠般的涟漪,地平线彼端出现卡普里岛的轮廓,再往下看还可以看到胶黏的河岸街上的两辆驴车,踏着激昂乐声前进的军伍,看完这些景色后,就坐上一辆车子,慢慢地行驶在那狭窄、灰黑街道,两旁耸立着高大而多窗的屋宇之间,去参观那寂静、舒适,像被雪照亮一般单调的博物馆和冷寂飘着蜡味的教堂,这种地方在世界各地都是大同小异的:高大的门、密闭的厚帘,里面便是一片空旷,七根烛火寂静地在饰着花边的圣坛深处闪动,一位老太太跪在幽暗的木排椅间祈祷,脚底下是平滑、死寂的石板,上面有耶稣从十字架上降架的画。一定是出自名家之笔。到了一点钟,到圣马其诺山午餐,一到中午社会名流就会聚集在这里午餐,有一回旧金山绅士的女儿差点晕倒,那是她以为王子坐在大厅里头紧张所致,虽然她早已从报纸上知道王子到罗马去了。五点在铺着地毯、点着壁炉、温暖如春且富丽堂皇的旅馆沙龙里饮茶,然后准备吃晚餐,当响亮的铜锣声响起,一串串丝质衣服下摆的沙沙声伴着映射在四周镜子里穿着露肩礼服的妇女,出现在富丽堂皇的餐厅,舞台上是穿着红夹克的乐师,还有以优美的姿势按桌分着红玫瑰色浓汤的领班,以及在他身旁站着的仆役们晚餐十分丰盛,照例是菜肴、美酒、矿泉水、甜点、水果,十一点以前女仆总要送热水袋到每一个房去供客人暖胃。

这一年的十二月,天气实在糟透了,跟门房谈天气时,他们总是耸耸肩嘟囔着说他们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种坏天气,虽然这已不是头一回这么说,他们还要找个借口推说:到处都发生着可怕的事,里维耶那下着暴雨,雅典在下雪,耶彻那雪铺满地,到了晚上还亮得刺眼,旅客们都慌慌张张地逃离严寒的巴尔摩每天早上的阳光都仿佛是骗人似的,一到中午天空就变得灰灰暗暗的,还下起雨来,天气越变越坏,也越变越冷,旅馆门口的棕榈如锡般晶莹闪烁,城市显得肮脏狭窄,千篇一律的博物馆,肥胖马伕的烟屁股以及他身上透着一股臭气的橡皮斗篷,风一吹就像翅膀似地在空中飞扬,车伕精力充沛地鞭打瘦马的声音显得有点虚张声势,打扫电车轨道的男士们的鞋袜看起来相当可怕,女人们溅了一身污泥,顶着一头潮湿的黑发,露出短肥的腿,令人厌恶的海边码头传来腐鱼的腥湿臭味,更是无法忍受,每天一大早旧金山来的绅士和夫人都吵嘴,他们的女儿一会儿头痛面色苍白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是雀跃万分,欢喜一切,看起来非常美丽可爱,这种美是由于她碰到了那位并不英俊,身上流着特殊血液的人儿所激发的,到底是什么唤醒女儿的心灵呢?是金钱吗?是名誉吗?是高贵的血统吗?这些并不重要!每个人都认为到了萨伦多和卡普里岛的气候绝不会像这个样子的,那里一定是阳光普照、气候温暖怡人,柠檬累累,还有天然美酒,是个风俗淳厚、酒味香醇的地方。于是旧金山来的这一家人就决定带着行李前往卡普里游览,沿着石路去参观契腓里斯【注一】的宫殿,去观看神话般天蓝的洞穴【注二】,再去听阿尔布齐人【注三】的风笛,在圣诞节前一个月,这些人在岛上各处演奏赞美圣母玛丽亚。

【注一】契腓里斯:纪元前四二︱后三七,罗马皇帝,晚年曾居住在卡普里岛。 【注二】卡普里岛的名胜。 【注三】义大利中部住民。 启程的那一天,对旧金山来的这一家人倒真是值得纪念的一日,一大早连丝阳光也没有,厚甸甸的黑云掩盖了整个维苏威火山,浓雾低低地笼在灰黑静荡的海上,卡普里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仿佛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开往卡普里的小船不停地左右颠荡,旧金山这一家人躺在普通小船舱的摇椅上,用苏格兰呢毯裹着腿,振荡摇晃使他们感到晕眩而闭上眼睛休息,这一家的女主人,自认为受着世界上最大的折磨,虽然她已经有几次克服晕眩的经验,她还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般。女仆不只一次地把盆盂带过来,多年以来不论是严寒抑是酷热,日以继夜地在狂风巨浪中打滚,还要和蔼可亲的面对客人的女仆,看到她这种情况只能微微笑,女儿脸色苍白,嘴里头含片柠檬,先生则仰卧着,穿着宽松的大衣,戴着一顶大帽子。一路上张着嘴,脸庞黝黑,胡须发白,头痛得厉害,最后几天天气更坏,他每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也到过几处去看活人画【注】,弄得神魂颠倒。雨噼噼啪啪的打着窗子,雨滴落在摇椅上,狂风时而呼啸着、扭曲着桅竿,时而挟带着巨浪扑击而来,整个船身倾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船底下滚动。在卡斯特拉美尔,在萨伦多靠岸时,稍微感到身心轻松些,然而也是摇晃得厉害,海岸边满是峭崖、花园、石松及红白相间的旅馆,从窗子看出去多雾、层层叠翠的山峦,忽上忽下仿佛是在荡秋千一般,许多小船驶过来。船上的船员和三等船舱的乘客大声呼啸,船窗对面,不知道由那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从门口吹来潮湿的风。插着王子大旅馆旗帜的小船上,一个发音不清的小弟,不停地尖锐的叫喊Kgoyal︱al︱Hotel Kgoyal︱al!来招揽游客。旧金山这位绅士觉得自己难以置信地苍老了,厌烦透这些RoyalsplendidExcelsior及这些贪婪透着大蒜臭味的义大利人。船要抵岸时,他睁开眼,从摇椅上爬起来,看到崎岖断崖下,依水而筑一间紧挨着一家破落发霉的石屋,房屋周遭尽是些小船、破布、铁罐及棕色的渔网,这才是真正的义大利,想到自己来到这种地方度假,不禁感到相当失望,黄昏时分,船更接近这幽暗的小岛,船仿佛是盏红灯钻进群山万壑中,风变得微弱而温暖,静静的海浪仿佛是黑色的乳油慢慢地溢出、码头的灯塔仿佛是一条条金色的巨蟒随后,哗啦一声响起锚抛入水中,船家争先恐后地叫着一下子,人的心里舒畅起来,船舱里的灯火也明亮起来,开始想吃东西、想喝酒、想抽烟、想好好动一动十分钟后,旧金山这一家人坐在一艘船上,再过十五分钟,他们已踏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上敞亮的车厢,车子沿着斜坡缓慢地前进,从打开的窗子往外看,一路上尽是葡萄园、残垣断壁,及被稻禾掩盖着湿润、弯曲的橘树,树上结满一颗颗金黄的果实,这种景象一直延伸到山脚雨后的义大利有一股香甜的气息,这是义大利每一个岛屿都特有的气息。

【注】活人画(tableau vivant)在适当背景前扮成画中的人,以不动的姿势,让人作画,此种画多用来画历史人物。 今夜的卡普里岛是潮湿、幽暗,然而顷刻之间灯火通明,整个小岛活跃起来,山顶上电车站已挤满了一群群预备接待客人的人,他们是专门接待像旧金山来的绅士这类型的客人的。这时虽然也来了一些其他旅客,也有几个在当地定居的俄国人,一些全身污秽、漫不经心、带着眼镜、蓄着胡须,穿着竖起领子的旧大衣,和几个穿着提格兰服装,长腿圆脸肩上背着帆布包,独立自主、到处为家,在花费上也很节省的德国年轻人,这些人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旧金山来的这位绅士避开了这些俄国人及德国人,一下子就被这群人注意到,他和太太很快地被带离车站,有人飞快地向前奔跑帮忙指路,小孩们紧围绕着他的身旁,健硕的卡普里妇女把贵客的行李顶在头上,女人们的木质鞋哩啪啦地在戏场的小广场上响起,潮湿的风吹得广场上的灯泡摇摇晃晃,一群年轻人,翻着跟斗吹着响亮的口哨,旧金山的绅士走在他们中间,仿佛是走在舞台上一般,往前走,走到一栋房子下一座已经变成废墟的中世纪拱门,斜后方可看到旅馆堂皇的大门,拱门后面是一条小巷道,棕榈在左边的平台上,明亮的星星点缀在黑色的天空中同样地这多岩潮湿的地中海岛屿仿佛是因为这位旧金山来的贵客而活跃起来似的,旅馆的主人殷勤地侍候,只等他们一到就要敲响中国铜锣,通知客人晚餐,顷刻间他们已经到达旅馆前厅了。

斯文高雅、鞠着躬的旅馆主人,是个谦逊的年轻人,使旧金山来的绅士,感到有点惊讶。他突然忆起,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在他混乱的梦魇中,他看过这个人,就是这一幕景象,也穿着同样圆衣襟的礼服以及梳得平滑如镜的头发,他虽然吃了一惊,但长久以来再神秘的情绪也不曾在他心底留下些许痕迹,他立刻压抑了自己惊讶的情绪,走到走廊时,他便以开玩笑的口吻告诉太太及女儿这种奇异的梦境和事实的巧合,女儿只惊讶的看着他,这一瞬间,她的心里突兀地涌起一股悲愁,一种令人害怕的寂寞感,在这么一个陌生、黑暗的岛屿 一位大人物雷斯十七世刚离开卡普里,旧金山来的这位绅士便住进了他的房间,旅馆特别指派穿着紧身衣,头戴浆过的小帽,全旅馆最漂亮、最聪慧的比利时女仆,以及黝黑如炭、红眼的西西里人,也就是最机敏的服务生,矮小、肥胖的男仆鲁意得都派来侍候绅士。没多久,法国领班轻轻敲响旧金山绅士的房门,询问他是否要用餐,如果他们要用餐的话,毫无疑问的他就要去通知厨房做龙虾、煎牛肉、煮龙须菜、炸雉鸡。旧金山来的绅士,他脚底下的地板似乎还在旋转,差劲的义大利小船搅得他头晕脑胀,不过他还是不慌不忙的去关上传来远处厨房油烟味及潮湿花朵气息,当领班进来时砰然作响的窗子,他从容清晰的回答领班他们要用餐,还吩咐他说他们的桌子要离大门远些,最好是能在大厅深处,还要喝点当地的酒,他每说一句话领班便唯唯是诺,毫无疑问的,旧金山来的这位绅士的思想与愿望都是至高无上的旨意,领班也会尽心尽力的去完成这些旨意,最后,他殷勤的问道:就这些吗?先生?听到缓慢的回答是后,领班接着说今晚前厅有由义大利,及全世界游客都知道的卡美拉和得鲁士帕表演的塔浪舞,我曾在明信片上看过她,旧金山的绅士答道,又平淡地问道:这得鲁士帕是她先生吗? 是她堂兄,先生。 缓慢,若有所思的旧金山绅士静静地朝领班点个头。 随后,他再一次仿佛是去参加婚礼似地打扮起来,他先点燃所有的灯火,灯火映射在四周的镜子里,整个房间变得十分明亮,家具也显得十分光灿,打开行李箱,先刮胡子,再梳洗起来,他不停地摇着铃,直到从他太太和女儿的房间急促地响起传遍整个廊道的铃声时他才停了下来,穿着红围裙的鲁意得,手上抱着一个瓷瓶快速的带着胖人特有的惊惶跑来应铃,这种动作笑得女仆流出泪来,鲁意得欠着身,带着几分胆怯,手关节轻轻敲门,像个白痴似恭敬地问道:叫我吗?先生。 从门的另一边响起缓慢略高温文的声音:是的,请进来。 对旧金山来的绅士而言,这真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夜晚。经历了各种颠簸,现在只想好好吃一顿饭,梦想着第一匙的热汤,啜一口美酒,他带着几分兴奋进行日常的梳洗,因此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沉思。 刮好胡子,梳洗干净,顺利地装好颗假牙,站在镜子前用镶银框梳子沾水后,梳他黑黄头颅上珍珠色泽的头发,还抹上发油,丝质的紧身衣绷紧他那老年因营养过度而发肥的身躯,平脚板的干瘦脚上是丝质袜及舞鞋,坐下来,整理一下他系着丝质吊带的黑裤以及雪白突胸的衬衫,把僵硬领口的扣子扣好之后,坚硬的领扣紧窒得他十分不舒服,脚底下的地板仍在摇晃,他的指尖酸痛,硬邦邦的扣子紧紧地碰触他松垮皮肤喉结下的凹洞,他的眼睛因过分紧张而发光,过紧的领口,使得他脸色发青,他竭尽心力努力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他十分疲累地坐在穿衣镜前,全身映射在穿衣镜中,及四周的镜中。 这太可怕了。他嘟囔着,垂下他坚硬的秃头,并不想去了解,也不想知道可怕这字眼的真正含义,他习惯性地仔细打量自己肥短,中风僵硬的手关节,粗凸带着微红色的指甲,他再度毫不犹豫地说:这太可怕了? 在这个时候,整幢房子有若是异教徒庙堂似地响起第二次的铜锣声,他匆忙地站起来,再结上领带、穿上背心,晚礼服、拉好袖口,再照照镜子;他想这个卡美拉小姐,是个黝黑皮肤的,双眼炯尚有光,像透了黑白混血儿,穿着多彩的衣服,尤其是耀眼的金黄色,跳起舞来,自有一番风味,想到这他愉快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踏着地毡走到隔壁太太的房门口,高声问道:好了没有? 再五分钟。高声、愉悦的女孩声自门里边响起。 很好!旧金山的绅士答道。 他悠闲地,沿着铺好红色地毯的走廊及楼梯往下走,找寻阅览室。碰到他的仆役都紧靠到墙边让他通过,他却仿若没看到他们似地的继续往前走,一位误了晚餐的白发老太婆伛偻着身躯,身穿露肩礼服,披着丝质灰白外套,匆忙地走来,看起来十分可笑,就像是只老母鸡般,旧金山来的绅士风采,神态上轻而易举地就胜过她千万倍,餐厅玻璃门附近已聚满了一些开始用餐的人,他停在一张摆满香烟,埃及烟草的桌前,拿了只马尼拉大雪茄然后抛下三个里拉,走到走廊上,随意浏览一下窗外的景象,从窗外黑暗中漾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恍惚中老棕榈巨大的叶子直横向星际,他听到远处传来的海涛声阅览室十分舒畅、安静,只在桌子的上方才亮着灯,一个戴银边圆框眼镜,一双惊疑的眼睛长得有点像易卜生的德国人手拿报纸沙沙作响,旧金山来的绅士冷漠地瞧他一眼,再选了张角落边绿色灯罩下一张皮摇掎坐下,他戴上夹鼻眼镜,紧得令人窒息的领子使他头部不断地摇动,他用报纸把自己遮起来,迅速地瞥过几栏大标题,读了几行有关永不停止的巴尔干战争,以熟练的姿势,把报纸翻面,突然间,眼前的字句仿是玻璃强光似地骤然呈现一片白茫,他脖子僵硬,眼睛突出,夹鼻眼镜掉到鼻子上猛一踉跄,想吸口气,却急剧地哮喘起来,下颚张开,露出满口闪烁的金牙,痉挛的头斜在肩上,突胸的衬衫像个箱子般,全身蜷缩,脚跟在地毯上摩擦,整个人滑到地板上,绝望地挣扎着。 如果不是德国人在阅览室内,旅馆会毫不留下痕迹地遮掩住这可怕的事件,他们会从后门把旧金山来的绅士运到老远的地方去,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的,然而德国人疯狂地奔出阅览室,叫声惊动了整栋楼,整个餐厅,许多进餐的客人站起来,打翻了桌子,许多人脸色发白地跑向阅览室,用各种语言谈论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没有人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到了今天,人们还是最害怕死亡,在任何情况下,都尽量不去相信那就是死亡,旅馆的老板从客人中窜出来,挡住往前跑的客人,急忙地向他们解说,这只是件芝麻小事,只是个旧金山来的绅士一个小小的昏眩而已,没有人相信老板这一套,许多人看到仆役们解开了这位绅士的领带、背心,绉褶的晚礼服,最后还把他穿着黑丝质袜平脚板上的鞋子脱下来,他还在痉挛,顽强地与死神奋战,死亡是这么突兀地降临他的身上,他不愿向死神让步,他的头抽动着,咽喉发出被屠杀似的呼呼声,他像个醉汉似的闭上眼睛他匆匆忙忙被搬到走廊末端,四十三号房,也是最潮湿,最阴寒的一间房间,女儿披着散乱的头发,身上松开的长礼服露出紧身衣来,急忙地跑过来,然后是肥大,已化好妆准备用餐的夫人,她吓得嘴巴张得大大的然而这时刻,他的头停止抽动。 十五分钟以后,旅馆重又恢复了秩序,晚会倒是整个地给弄糟了,有些人回到餐厅静寂地带着不悦的脸庞继续他们的晚餐,老板穿梭其间,无奈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是无妄之灾,让每个人都相信他了解这是一件令人十分不愉快的事件,也保证他会尽一切力量来消除这一件不愉快的事件。塔浪舞的表演取消了,多余的灯也熄了,大多数的客人跑到酒吧去,整个大厅一片死寂,还可清楚地听到滴答的钟声,前厅里头只有一只鹦鹉,愚蠢地低嚷些什么,临睡前急躁地想用爪子拉住上面的栖木,旧金山来的这位绅士躺在廉价的铁床上,盖着一床粗糙的毛毯,头上天花板是盏幽暗的灯泡。冰袋垂在他湿冷的额头,灰白、垂死的脸孔逐渐变得微弱,这种喀喀声已不是旧金山来的绅士所发出,他已经不存在了,这是由另一个个体所发出来的声音。妻子、女儿、医生及女仆站着一旁注视着他,突然间他脉搏停了,这正是他们所期待也是他们所害怕的事情,慢慢地、慢慢地死人的脸庞笼罩一片苍白,死人的形骸似乎变得更为细致,更以他多年前所拥有的俊挺姿态隐隐发着亮光 旅馆老板走过了,医生附在他身边轻说:Gia e morto【注】,老板冷漠地耸耸肩,站在他身旁的夫人早已泪流满颊,她走近老板胆怯的问道现在是不是可以把死者搬回自己的房间。 【注】义文:已死了。译注 不行啊!夫人!不再和蔼可亲的旅馆老板急切断然的拒绝她,此刻他已不再说英文而改说法文了,因旧金山来的绅士的到临而能发点小财的事,现在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了。 这是绝对不容许的,他补充说道自己是如何地重视那个房间,如果让死者搬回那间房间的话,整个卡普里岛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旅客也会敬而远之的。 小姐一直坐在椅子上,怪异地注视着老板,她用手帕遮住嘴低声呜咽,夫人立刻止住了泪,面孔激怒,她提高嗓音用英文命令他们。她根本无法相信他们对他的崇敬在片刻间已荡然无存了。旅馆的老板以客气而断然的口气打断她的话说如果夫人不喜欢旅馆的规矩,他也不敢强留,不过尸体在黎明前一定要运走,他还说已经通知警察机关了,不久就会有警察来填一些必要的文件。那么在卡普里能不能买到棺木?夫人问道,答案却是很抱歉,一点都没有办法买到现成的,就算是要订做,也没有人能够及时赶出来,也许要另外想想法子啊!对了!装英国汽水的又长又大的箱子里面的格板可以拿起来 整个旅馆沉睡在夜的怀抱里,邻着四十三号房是座堆满枯萎蕉树用插着玻璃的高墙围起来的一座小花园,仆役打开四十三号房靠花园一角的窗子,熄了灯把门锁上后离开,尸体被留置在黑暗中,蓝星照耀着他,蟋蟀恣意地在墙边歌唱。走廊幽暗的灯光下,两个女仆坐在窗下编织。鲁意得穿着拖鞋,手上拿着一团衣服走过来。 都准备好了?鲁意得低声问道,一面对走廊末端那扇可怕的门扉使个眼色,一只手轻快的在空中挥动。他仿佛是在送火车一般的大喊一声一路顺风这句道别的祝福话,惹得两个女仆咯咯地躲在彼此的身后偷笑。 鲁意得轻快地跑到那扇门前,欠着身、低着头轻敲着房门恭敬的问道: Ha sonato,signore? 【注】 【注】义文,有事吩咐吗?译注 然后他压紧喉头,动一动下巴,发出尖锐、缓缓、阴郁,仿佛是从门扉的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Yes,come in. 【注】 【注】英文,是的,请进!译注 黎明时,四十三号房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湿冷的风挟着凋零的蕉树沙沙作响,深蓝的晨空笼罩着整个卡普里岛,太阳在远处的山峦间升起,阳光下蒙特索雅罗的山巅洒落一片金黄,泥水匠在游客前往卡普里的小径上工作,一个原本装着汽水的大盒子被搬到四十三号房,箱子一下子就重甸起来,年轻的挑夫曲着膝吃力地把它搬到马车上,马车沿着白色的公路,缓慢地行走于卡普里岛的斜坡,经过石墙、葡萄园,往下前进直到海边。在酒吧里头玩了一整夜骹子而显得睡眠不足的马车夫是个红眼睛瘦弱的人,身上穿着一件短袖旧夹克,脚上趿着一双踏歪的鞋。车夫不断地鞭打着马,马身上系着西西里饰品,马一奔跑筋鞘上的小铃便玎珰作响。马鞍尖端插着多彩的毛绒,一尺长的羽毛竖在修齐的马鬃上,羽毛随着马的奔跑而左右晃动。马车夫寂静的,看着自己放浪形骸的在一夜之间把自己输得精光,天亮了,清晨海边的气息使他清醒过来,安慰自己说道,从躺在身后箱子里,那个正受着颠簸之苦的什么旧金山绅士那里,马上又可以领到工资了。像只甲虫般浮荡在那不勒斯亮丽、深蓝水域上的小船,已经响起最后一声汽笛,汽笛声响澈整个岛屿,岛上的每一个弯路,每一个山脊,每一块石头清晰可见,反倒觉得这些都像空气般的不存在,港口边开着疾驰车子送着从旧金山来这一家夫人及小姐的经理赶上年轻的扛夫,她们两个脸色苍白,由于失眠以及流泪而双眼凹陷。十分钟后,船喧喧嚷嚷地向萨伦多,向卡斯特拉美儿前进,船把旧金山来的绅士永恒地运开卡普里岛岛上又恢复了平静。 两千年前,岛上曾住着一位残暴的统治者,他控制了几百万人的生命,这种权力使他丧失了理智而变得十分的荒谬,他认为随时都会有人躲在墙角暗杀他,所以他更使用各种残酷的手段来压制他的子民,长久以来,人们就是这个模型的复制品,以一种无法了解、与他相同的本质与残酷来统治当今的世界。而这些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来参观他的故居。这是一栋位于险峻高兀岛上的石屋,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前来参观的游客还在旅馆中酣睡,披着红鞍的小驴已在旅馆外等候,等候客人起床、吃完饭,等候一大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美国人、德国人,骑上马沿着石路爬到山坡,再爬到蒙特.契腓里,这时,后头必然会跟着筋脉突兀拄着拐杖在后头跑的卡普里老妇。听到本来打算要和他们一起出游的旧金山绅士的死讯,只引起旅客对死亡一阵小小的骚动,而此刻,那位绅士已经在前往那不勒斯的途中。旅客仍沉酣于梦乡,整座岛静悄悄的,城里头的商店也还没开门,只有广场上的市场开始做买卖,市场里有卖鱼、卖青菜的,还有一些纯朴的人们,在他们当中站着无所事事的船家罗连哥,他是个高䠷个儿,乐天型俊挺的人物,画家曾多次以他为模特儿,他可是闻名整个义大利的。昨天晚上他抓到的两只龙虾已经便宜地卖给旧金山来的绅士住的那家旅馆,所以他现在很悠闲的站在那儿,像个皇帝似的看看四周,他一身蓬乱,吸着陶制烟管,头上还戴着一顶垂到耳际的红毛帽。在蒙特.索雅罗悬崖,两个阿那卡普林后裔的阿尔布齐山胞沿着古老腓尼基城峭岩的石阶往下走,其中有一个穿着皮斗篷,斗篷下是一只用山羊皮做成有两个管子的苏格兰风笛,另一个带着类似的木笛,他们在阳光遍野,一片温馨,愉悦中向前行进,多岩石的山峦鲜活的青蓝在他们脚底下延伸,晨雾弥漫整个海洋,向东看过去,明亮的太阳露出炽热的光芒逐渐地往上升,暗蓝的义大利身影在晨曦中摇荡,山峦叠翠的美景更是笔墨无法形容。到了蒙特.索雅罗,他们放慢脚步,阳光照耀下,一切都显得明亮与温馨,岩穴里一尊雪白、戴着王冠的石膏圣母像,阳光下,圣母像呈现一片金黄,温煦、和蔼的圣母凝视着天空、那极乐的天堂。他们两个露出头,把笛子靠近唇边,开始吹奏纯净、喜悦的乐章歌颂,歌颂早晨,歌颂这多彩美丑世界的庇护者圣母,以及她那在遥远伯利恒洞穴,一个贫苦牧羊人畜舍里出生的儿子基督耶稣。 这时,从旧金山来的老头,他的尸体正在运回家乡的途中,回到彼岸的新世界举行葬礼,他死去的躯骰历经了各种的羞辱以及人们的轻视,一整个星期来从一个港口的仓库到另一个港口的仓库,他终于又回到不久前才满怀敬意送他前往文化古国那艘著名的阿特兰提斯号。然而此刻他远离人群,被放置在黝黑船舱中一个涂满焦油的棺材里,船再度地航行于遥远的海域。一个晚上,船经过卡普里岛,从岛上看船,黑色海域上几盏暗淡的灯火一副很愁惨的样子,然而,船上本身,明亮的大理石应当正像平常一样举行着热闹喧哗的舞会。 第二夜、第三夜船上依旧举行舞会,船外激汪暴风雪呜呜的鸣声仿若是丧礼的弥撒声,银白的巨浪悲愁地翻跃,大雪纷飞中,船上的灯火显得非常暗淡,就是在契拔吐拉峭岩上,在两个世界石门间的撒旦也很难能够看到船,船驶进了黑夜与暴风雪中,撒旦如岩壁般的巨大,这艘高大、多烟管的船是背负着旧文化的新人的创作品。这艘船比撒旦更巨大,暴风拍打着被雪染白的缆索以及巨大的烟囱,然而船却依然英挺、健硕。大雪纷飞中,船上端舒适、柔和舱室中,像个异教神管理全船的船长正假寐于其中一间舱房里,听着外头女妖般的怒号,他安慰自己说更接近海洋了,虽然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怎么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船有着巨大的船舱,船的外貌仿若是披着盔甲,船上不时充满神秘的、还有抖颤的船身,骤然狂怒的浪潮以及头戴金属箍面色苍白的电报员。阿特兰提斯号的深处,是三万磅的蒸汽锅以及各式各样的机器,无光彩的钢铁、蒸气的嘶嘶声以及渗出的机油与废水在这个机器的厨房,在一座凶暴的火炉中燃烧,推动整艘船的前进。可怕沸腾的动力传到船的龙骨,这一条冗长的地下隧道,动力回转于这多油质的巨轴中,有若一只在隧道中伸展身躯的怪兽。而船的中间,温暖华丽的舱房、餐厅、舞厅到处流荡着光亮与欢笑,盛装的仕女与绅士谈话的吱喳声,以及回荡在空气中的管弦乐,在这灯火通明一群穿着丝绸,戴着钻戒,穿裸肩礼服的人群中,那一对被雇来表演爱情游戏的美丽情侣,再度感受到痛苦的折磨与内心的冲突,这一对假情侣,女的梳着简单的发形,戴着假睫毛,过度谦逊的一个漂亮女孩,男的则是身材挺拔,黏腻服贴的黑发,抹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穿着亮光漆皮鞋,合身的燕尾服,他是个英挺人物,然而看起来就像个大水蛭。没有人知道,这一对假情侣早已受够了这种幸福的折磨,更厌烦在这无耻而忧伤的音乐下假装的快乐。更没有人知道在他们脚底深处,和黑暗、海洋、暴风雪搏斗中的船的底层,一间阴郁、酷热而黝黑的船舱里,正放着一具棺材呢! 一九一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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