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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童年 高爾基 8265 2023-02-05
一种浓厚的、色彩斑驳的、离奇得难以形容的生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奔流了。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安慰自己说也许是我记错了,并不是真的,可事实就是事实。 这是一段仿佛由一个善良而且极诚实的天才讲述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因为生活中充斥了太多残酷的事情。我在此叙述的不只是我自己,其中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景象,在这里,普通的俄国人都曾经经历过,直到眼下还没有完全消失。 外祖父家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就是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母亲和我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闹着要求外祖父分家,这是我后来从外祖母那里知道的。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他们怕母亲向外祖父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他们彼此早就争吵不休了。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刷地一下都站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外祖父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外祖父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 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外祖母痛苦地面孔都变了样儿说: 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个头小,声音却出奇的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挺着大肚子的妮坦列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抱着把她给拖走了。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夫戈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舅舅现在都被制伏了茨冈,一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着他的手。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外祖父顿足捶胸,哀号着: 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吵架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灶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外祖母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她哭着,气得直跺脚。痛心地说: 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外祖母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外祖母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外祖父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点看着他们点儿,小心他们欺负沃尔沃拉,说不定 啊,算了吧,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外祖父高,拥抱外祖父时,外祖父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唉,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外祖父又像公鸡打鸣似的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外祖母,叫道: 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注:米哈伊尔的昵称。 】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注:雅科夫的昵称。 】则是个共济会员【注:十八世纪在欧洲产生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宗教团体;一般人认为他们具有自由思想,不拘社会习俗和礼节,那以共济会员在老百姓口中变成骂人的话。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的,光知道挥霍 我在炕灶上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外祖父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在这儿的?是妈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 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厨房。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我记得我总是想法子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他从来不与人为善,总是在嘲弄别人,摆出一副打架的阵势来。 嗨,你们这些人啊!他经常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叹,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外祖父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这时,外祖父常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外祖父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丁。就是他这么一身,比起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是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跟乌斯可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妮坦列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悄悄地说: 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 如果我提个什么问题,她就会东看看西看看,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 别问啦,越问越糟糕!你就跟我说就行了!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这倒让我感到生气,妨碍我记祈祷词了。 这一天,外祖父问我: 瓦廖沙,你今天干什么来着?玩来着吧!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我问你,主祷经背熟了吗? 舅妈轻轻地说: 他记性不太好。 外祖父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 那就得挨揍了!他又问,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回答。我母亲说: 马克西姆从来也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外祖父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 啊哈,你还撅起了嘴! 他摸了摸他那斑白的红头发,又补充说: 为了顶针的事,星期六我要抽萨希加一顿! 什么叫抽啊?我问。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可我还没见过打小孩,虽然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包的地方,又去玩了。我不止一次问他们: 疼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 一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是我知道的。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戈列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戈列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九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戈列高高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外祖父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外祖父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跶,一边吼着: 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戈列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雅科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外祖母正用刷子刷着马铃薯。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 这是雅科夫的萨希加干的! 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 爸爸,是他叫我做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外祖父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马铃薯片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 我问: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外祖父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

沃尔沃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你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外祖父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很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外祖父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讨巧! 雅科夫家的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静静的,从不引人注目。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他的牙长得很有点特别,嘴唇盖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不知又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科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为了这,你得挨揍了! 外祖母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注:住在柯米.别尔米民族自治区的芬兰人。 】,大耳朵鬼!真想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我不会说的,就怕萨沙保不住秘密! 那,我给他两戈比!外祖母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外祖父在一边摆弄些在水桶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外祖母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 唉,还乐呢,捣蛋鬼!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外祖父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点快点,脱掉裤子!说着抽出一根树条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外祖父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外祖母的脚在地板上的摩擦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打破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瓦尼卡把萨沙捆到了凳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脚。 阿列克谢,你过来,近点儿! 听见没有?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抽!外祖父这样向我吼着。 说完了抡起胳膊,啪地一下打了起来。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这样你也叫,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外祖父毫不为之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外祖父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上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吗我不是说过 外祖父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不能免罪,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外祖母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谢!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 沃尔沃拉! 外祖父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外祖母,把我抢了过去。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破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眼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外祖父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又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待了好几天。我待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盏长明小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因为在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外祖母和母亲吵嘴了,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外祖母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沃尔沃拉,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呀! 母亲高声喊道: 可我自己就当了一辈子的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谢,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外祖母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家庭。可是不久以后,就找不到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他坐在床上,用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道: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分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活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是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噢,瓦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他的绿眼睛放射出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了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沿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虾,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得像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亲爱的瓦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是有成千上万俄里路!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得这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他接着往下讲,声音更沉重了: 啊,瓦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怎样玩都行,可不能忘了正事! 在他讲的过程中,人们往屋里望了好几次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外祖父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仿外祖父的做法,都来陪我说话,想办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外祖母,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他肩宽背阔,一头鬈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外祖父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外祖父那家伙没命地抽!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要是别人,我才不会这么做呢!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太简单了,你外祖父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要记住,当他打你时,最好舒展开躺着。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就顺势往回抽,那可就要抽掉你的皮了,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然后他调皮地挤挤眼说: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你要知道我浑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我不禁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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