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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丑彩茶具

本篇故事于一九七一年首次发表,收录于《冬日的罪恶》一书,麦克米伦出版。 沙特卫先生已经两次气恼地发出咯咯声了。不管自己的臆测正确与否,他都越发相信今日的汽车远比过去的容易抛锚。他唯一信任的汽车是那些经过时间考验仍可继续发挥作用的老朋友。它们性能各异,不过你全都了如指掌,只要它们的要求不过份,就尽量对它们进行保养和维修。可是新车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装置净是些新玩意儿,不同种类的窗户,闪闪发光的新型木制仪表板虽然造型精致,可是你并不熟悉,因此你的手盲目地摸索着雾灯、雨刷、阻气门等等。所有这些新东西都安装在你不习惯的地方。当你刚买的闪亮新车出了毛病的时候,修车工说出的话总叫人又好气又无奈:婴儿长牙的不适感而已。车很棒,先生,这些顶呱呱的敞篷车,都有最新的配备,不过试车阶段必定会有些磨合上的麻烦,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车是一个正在长牙的婴儿。

但是,沙特卫先生,这时已经上了些年纪,他强烈地感到新车就应当如成人般具备绝对完好的性能。试验、检查;在它到达购买者的手里之前,磨合问题已经处理妥当。 沙特卫先生这个周末开车去乡下看望朋友,从伦敦开出来的路上他的新车就出了几次毛病,此时正停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等候检修。他不知道要等多久时间才能继续朝目的地行进。他的司机正和一名修车工交涉。沙特卫先生坐在那里,极力忍耐着。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打电话向东道主保证他会及时赶去喝下午茶。他要他们放心,说他一定会在四点之前赶到道夫顿.金斯本庄园。 他又恼怒地发出咯咯两声,试着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他烦躁不安地坐在修车厂里,时不时地瞅瞅手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咯咯声,实在于事无补,而且这让他很自然地联想到母鸡下蛋时那种自满的欢叫声。

对呀,想些愉快的事。是啊,他们开车往前走的时候他不是注意到了什么吗?不久之前,透过车窗,他看到使他兴奋、愉悦的情景。然而他当时还来不及细想,汽车的毛病越来越明显,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加油站。 当时,他看到了什么?在左边不,在右边,是的,他们驾车慢慢穿过乡村街道的时候他在右边看到的。是在一所邮局的隔壁。是的,他确信不疑,是邮局的隔壁,因为他记得一看见邮局他就想起要给艾迪生一家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可能会晚一点到。邮局,一所乡村邮局。在它旁边,是的,正是,在它旁边,隔邻,或者若不是隔邻就是再下一间。有什么东西唤起他对旧时的回忆,于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么?噢!天哪,他不久就会知道的。似乎搀和着一种颜色。几种颜色。是的,一种或几种颜色。抑或一个字眼。某个确切的字眼,唤起他以往的记忆、思绪、乐趣与热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动的某件事。某件他不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观察过的事情。不,他做得不只这些。他参与了。参与什么了?为什么?在哪里?各种不同的地方。最后答案很快找到了。各种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岛上?在科西嘉?在蒙地卡罗观看赌台管理员转动轮盘?在乡下别墅里?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过这些场所,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的,另外一个人。一切都和这个人有关系。他终于快到那里了。如果他正好能够他正想到这里,就被司机打断了。他来到车窗前,修车工拉着拖绳跟在后面。 不会花太长时间,先生,司机用轻松的口气向沙特卫先生保证,十分钟左右就会完成,不会再多的。 没什么大毛病,修车工用低沉、沙哑的乡音说,婴儿长牙的不适感。您大概也会这么说。 沙特卫先生这一次没有发出咯咯声。他咬牙切齿他常常在书里读到这个形容词,而且也习惯这么做,因为他年纪大了,上颚有些轻微松弛。真是的,婴儿长牙的不适感!牙疼、咬牙、假牙。人的一辈子,他想,是以牙齿为中心的。

道夫顿.金斯本只有几英里了,司机说,他们这儿有辆计程车。您可以坐计程车去,先生。车一修好,我就随后赶来。 不!沙特卫先生说。 他的口气很暴躁,司机和修车工两个人被吓得瞠目结舌。忽然,沙特卫先生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清晰而果断,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打算,他说,沿着我们才刚来的路走一走。车修好了,你就到那里去接我,丑角咖啡馆(Harlequin,丑角之意,与哈利.鬼艳谐音),我想是这么个名字。 不怎么样的一个小地方,先生。修车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儿。沙特卫先生用一种威严专横的口气说。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开了。剩下的两个男人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司机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这样。

金斯本.达西村与其古老豪气的名称很不相配。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条街道,几幢房舍。村子里稀稀落落地开着几家店铺,有时可以看出店铺其实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并不太古老,也不很美丽,非常朴素,相当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为如此,沙特卫先生想,一点点鲜艳的颜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来到邮局了。这所邮局十分简陋,门口有个邮筒,里面摆着一些报纸和明信片。邮局的旁边,是的,果然有个招牌高高挂起。丑角咖啡馆。沙特卫先生感到一阵晕眩。毕竟,他年纪太大了。他思前想后,为何这个名字如此搅乱他的心情?丑角咖啡馆。 路边加油站的修车工说得很对,它看起来不像一个吸引人们就餐的场所。人们到这里来或许只是为了吃份点心,喝杯晨间咖啡。那么为什么他要来呢?他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所在。这家咖啡馆,或者也许最好把它说成咖啡馆的房舍,分成两部份。一边摆放着几套桌椅,以备老主顾进来吃饭;另一边却是个店铺,出售瓷器。它并不是一个古董店,店里并没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马克杯。这是一家出售现代物品的店铺,朝街展示的橱窗此时正采撷每束彩虹的光线。橱窗里摆着一套杯盘稍大的茶具,每件的颜色各不相同。蓝、红、黄、绿、粉红、紫。沙特卫先生心想,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览。当汽车沿着路边渐渐前行,在努力寻找汽车修理厂或路边加油站的时候,这橱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橱窗上贴有一张大卡片,标着丑角。

丑角这个字词一直深深铭刻在沙特卫先生的心里,尽管记忆非常非常遥远,已经很难回想起来。快乐的色调。丑彩的色调。他苦苦思索,他十分惊讶,他竟然产生了一个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动的念头:从某个方面来说,这预示着他的出现,特意预示他的出现。也许,他的老朋友哈利.鬼艳先生可能正在这里吃饭或者购买杯碟。从他最后一次见到鬼艳先生,已经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见鬼艳先生从一条被称为情人巷的乡间小径离他而去?他一直盼望着再次见到鬼艳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话一年两次。但没有。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因而今天他产生了一个绝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这里,金斯本.达西村,他可能会再一次见到哈利.鬼艳先生。 我真荒唐,沙特卫先生说,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直怀念着鬼艳先生。怀念是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动的事情。怀念可能会突然出现的某个人。这个人一旦出现,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事情将要发生在他身上,不,不完全是这样。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因他而起。这才是令他激动不已的地方。透过鬼艳先生可能讲出的话语,是的,话语,他可能会向他出示什么东西,沙特卫先生会因此挖掘出其内在含义。他会观察事物,他会发挥想像力,他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会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鬼艳先生会坐在他对面,微笑着表示赞同。鬼艳先生说的话会使他沙特卫先生的思想活跃起来,会使他滔滔不绝。他,沙特卫先生,是一个有众多老朋友的人,他的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代理主教,诸如此类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认,他们都是社交界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因为,毕竟,沙特卫先生一直是一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欢与公爵夫人来往,喜欢了解古老的家族或几代以来皆为英国土地乡绅的家族。他也曾对未必会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轻人有过好感。他们或有困难,或陷入爱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帮助。是因为鬼艳先生,沙特卫先生才可能帮助别人。

而此时此刻,他正在痴痴地观察一个毫不起眼的乡村咖啡馆和一个出售现代瓷器、茶具以及无疑是炖锅之类的店铺。 我还是得进去瞧瞧,沙特卫先生自言自语,既然我已傻乎乎地走回到这儿,我就得进去以防呃,以防万一。他们修车的时间,我猜,会比他们说的要长一些。可能超过十分钟的。也许里面有什么使人感兴趣的东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满是瓷器的橱窗。他忽然间意识到这都是些质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致,堪称现代的一种精良产品。他又回到过去,搜寻着记忆。他想起了莱丝女公爵,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老妇人!那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岛,她对她的女佣多仁慈呀!她照顾她,仿佛救死扶伤的天使般善良。但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复自己专横跋扈的性格,昔日的家仆们似乎很能忍受她这种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迹象。

玛丽亚。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玛丽亚。亲爱的老玛丽亚.莱丝。啊,不过,她几年前已经死了。她有过一套五颜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记得。是的,又大又圆、颜色各异的杯子,黑的、黄的、红的以及邪恶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必定是她最喜爱的一种色调。她还有过一套Rockingham茶具,他记得,上面的主调色彩就是间有金黄的紫褐色。 唉,沙特卫先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嗯,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吧。也许点一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咖啡里会加上大量牛奶,我想,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总得消磨时间。 他走进去。咖啡厅里几乎没人。沙特卫先生想,喝茶时间为时尚早。况且,现在的人很少喝茶了,只有老年人会在自己家里偶尔冲上一杯。远远的窗户旁边坐着一对年轻夫妇,靠着后墙的一张桌上,两个女人正在嚼着舌根。

我告诉她,其中一个说道,我说过你不能那样做。不能,那种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这么说,他同意我的看法。 沙特卫先生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无疑认为同意才是明智之举,不管话题是什么。一个毫无魅力的女人与她毫无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转向咖啡馆的另一半,细声细语地问: 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负责人是一个十分和气的女人,她说: 噢,可以,先生。我们目前进了一批好货。 沙特卫先生观察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杯子,拿起一两个凑近来瞧。他看了牛奶壶,还拿起一件瓷器斑马仔细审视,一再欣赏几个造型赏心悦目的烟灰缸。他听到推拉椅子的声音,于是扭过头,看见那两位仍旧发着牢骚的中年妇女结了帐,正要离开咖啡厅。她们刚迈出门去,便有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坐到她们刚刚离开的桌子。他背对着沙特卫先生,后者认为他的背部颇富吸引力。发达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过,幽暗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阴险,原因是咖啡厅里的光线很弱。沙特卫先生回过头继续观看烟灰缸。也许我该买个烟灰缸,以便不让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这时,太阳忽然冒了出来。 他原来没有意识到店铺里显得昏暗是因为缺少光线的缘故。太阳应该是在云层里躲了一段时间。云彩遮住太阳,他记起,大致是在他们到达加油站的时候。但是现在阳光,突然间射了进来,使多彩的瓷器顿时黯然失色;而且射在一面有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上,沙特卫先生想,那一定是维多利亚时代房屋原址遗留下来的窗子。阳光透过窗户,照亮暗淡的咖啡厅。从某种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个刚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个黑色的剪影,而是布满了五颜六色,红色,蓝色,黄色猛然间,沙特卫先生意识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人。他的直觉没有出错。他知道刚才进来坐下的是谁。他非常清楚自己没有必要等着看到那人的脸部。他再无心思关注瓷器,他转过身来,回到咖啡厅,绕到角落的圆桌旁,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下来。 鬼艳先生,沙特卫先生叫了一声,我不知怎的,你一走进来,我就认定是你。 鬼艳先生笑了笑。 你总是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沙特卫先生说。 时间的长短重要吗?鬼艳先生问。 大概也不是吧。你也许是对的,应该是吧。 我能请你喝点饮料吗? 有什么可以喝的?沙特卫先生迟疑地回答,我想你一定是为此目的才进来的。 人对自己的想法永远没有十足把握,是不是?鬼艳先生反问道。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沙特卫先生说,我都快忘记了,你知道。我是说,我几乎忘了你讲话的方式,你说的话,你为我启发的观点,你让我做的事情。 我让你做?你大错特错了。你一定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你非常清楚为什么非做不可。 你和我在一起时,我才有这种感觉。 噢,不,鬼艳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常对你这么说路过此地。就这样。 今天你刚好路过金斯本.达西村。 而你并不像我一样仅仅是路过,你要去一个确定的地方。我说的对吗? 我要去看望一个老朋友。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经中风过,目前康复得不错,不过谁知道呢? 他是一个人生活吗?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不是了。他的家人从国外回来了,他从此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他们已经和他共同生活几个月了。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拜访他们全家人,包括以往见过和没见过的。 你指的是他的儿女? 儿辈和孙辈。沙特卫先生叹息道。 那一瞬间,他感到伤心,感叹自己没有儿女,没有孙子,更没有曾孙。平时他对此丝毫不觉得遗憾。 他们这儿有特别的土耳其咖啡,鬼艳先生说,是同类中的精品。其他饮料,如你所想,相当不可口。不过你总不会拒绝来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吗?让我们喝一杯,因为我想你不久就得继续你的朝圣之旅,或者去做其他任何事情。 门口跑来一条小黑狗,蹲在桌旁抬头瞧着鬼艳先生。 你的狗?沙特卫先生问。 是的。让我为你介绍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脑袋,咖啡,他说,告诉阿里。 黑狗离开桌子,穿过一道门,消失在店铺的后院。他们听到一声短促、尖厉的犬吠。不儿一会,狗又出现了,随他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绿套衫。 咖啡,阿里,鬼艳先生说,两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没错吧,先生?他微笑着离去了。 狗又重新蹲下。 告诉我,沙特卫先生说,告诉我你都去了哪儿,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 我刚刚说过,时间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我记得很清晰,我觉得你也还清楚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景。 很悲哀的一幕,沙特卫先生说,说真的,我不愿再去回忆。 因为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总是悲剧。我以前告诉过你的。 是的,沙特卫先生说,也许那次死亡我们两人正在回忆的那次不是一场悲剧。但是 但是真正重要的还是生命。你说得一点没错,当然,鬼艳先生接过话说,的确没错。真正重要的是生命。我们不想让一个年轻人,一个快乐或者能够快乐的人去死。我们谁也不想那样,对吗?这就是人们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义无反顾地去拯救一个生命的原因。 你要向我下达什么命令吗? 我?向你下达命令?哈利.鬼艳长削、伤感的脸上浮现出十分迷人的微笑,我没有什么好命令向你下达,沙特卫先生。我从来不指挥别人。你自己会了解事理,观察事物,知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没什么关系。 噢,不,和你有关。沙特卫先生说,你不可能改变我这一点想法。但你无论如何得告诉我,在这一段稍嫌短暂姑而且不能称作时间的日子里,你都到过哪些地方? 好吧。这段时间,我四处流浪。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冒险经历。只是大都如往常一样仅仅是路过。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你一直在干什么,而且你现在要去干什么,特别是你要去哪儿,要会见什么人。你的朋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我会告诉你。我乐于告诉你,因为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感觉,好像你认识我要去拜访的这些朋友。一个人很久没有拜访一个家庭,很多年没有和他们亲密地联系,当他打算和他们重续旧谊的时候,心里总不免忐忑不安。 你的话对极了。鬼艳先生说。 土耳其咖啡盛在东方情调的小杯子里端了上来。阿里微笑着把它们放在桌上,退下去了。沙特卫先生表示赞许地啜了一口。 甜如爱情,黑如夜晚,热如冥府。这是阿拉伯古谚语,对吗? 哈利扭头笑了笑,点点头。 是的,沙特卫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我会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尽管未尝必要。我会去找老朋友叙叙旧,与年轻人认识认识。汤姆.艾迪生,我说过,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共事过。后来,不同际遇把我们分开了。他原来在外交部门工作,接连去国外担任外派职务。有时候出国我会去住在他那边,当他回到英国时我也会去看他。他早先的一个任职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个西班牙女孩,非常漂亮的黑皮肤女孩,叫碧拉。他很爱她。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儿。长女一头金发,像她父亲,名叫莉莉;第二个女儿玛丽亚,长相像她西班牙籍的母亲。我是莉莉的教父。当然,两个孩子我都不常见到。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我或者为莉莉举行一个宴会,或者去她学校看她。她很讨人喜欢,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也很爱她。我们曾多次碰面,多次重温友谊,可是其间都度过一些艰难的时日。你应该明白。战争年代,我和我同辈的人很难见上一面。莉莉嫁给了空军飞行员,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直到前几天,我都还不记起他的名字哦,西蒙.吉列特,空军中队长吉列特。 他在战争中牺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度过危机。战后,他从空军退伍,和莉莉一道去了肯亚,像许多人一样。他们定居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他们生了个儿子,一个叫罗龙的小男孩。后来他回英国上学时,我见过他一两面。最后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像他父亲一样长着一头红发。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因此,我期待着今天就见到他。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四岁了。岁月不饶人啊。 他成家了吗? 没有,嗯,还没有。 嗯。有结婚对象吗? 噢,汤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谈起过罗龙的一个表妹,我对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儿玛丽亚嫁给本地的医生。我一直不怎么认识她。悲惨的是,她死于难产。她的小女儿叫伊内珠,是她的西班牙外婆为她取的名字。说实话,伊内珠长大后,我只见过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类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哦,我絮絮叨叨地对你说个没完,你一定觉得很烦。 不,我想听你讲下去。这对我来说很有趣。 这是为什么。沙特卫先生说,他看着鬼艳先生,带着偶尔会显出的一丝狐疑神色。你想了解这个家庭的全部情况。为什么? 或许,这样我可以对他们有一个整体印象。 好吧。我要去拜访的庄园叫道夫顿.金斯本,一座相当美丽的古宅。它不是太豪华壮观,不足以吸引游客或在假日向参观者开放。它只是一座宁静的乡村别墅,适合于一个英国人一生为国效力,退休后归隐故里,享受美好恬静的生活。汤姆向来喜欢乡村生活,他喜爱钓鱼,是一个神枪手。少年时代,我们一起在他家中共度了许多愉快的时光。我孩提时候的许多假日都是在道夫顿.金斯本庄园度过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它。没有其他地方像到道夫顿.金斯本庄园那样,没有庄园能够比得上它。每当我开车从附近经过,我就会绕道那里,只为看一眼庄园的风光。庄园前面有一条长长的小道,两旁栽满了树,从中间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我们过去常去钓鱼的河流,或庄园本身。每思及此,我和汤姆共同完成的往事便会一件件涌上心头。他向来勇于行动,做过许多事,而我我只不过是个老光棍。 你不只是个老光棍,鬼艳先生说,你交游广泛,结识了好多朋友,帮了朋友许多忙。 唉,或许如此吧。也许你过奖了。 绝对不是。除此之外,你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伙伴。你讲的故事,见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发生的稀奇古怪事件,一定可以把它们写成一大本书。鬼艳先生说。 倘若我写的话,我会选你做为书中的主角。 不,你不会的。鬼艳先生说,我只是一个过客罢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了,请你继续谈下去,谈得更多些。 呃,我向你讲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说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人了。可是他们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碧拉死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和汤姆。她很年轻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还有伊内珠,那个沉默寡言的医生之女,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在村子里 他女儿多大了? 伊内珠大约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很乐意与她交个朋友。 那么整体说来,这是一部幸福家族的编年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远赴肯亚的那位,在当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她当场死亡,身后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小罗龙。西蒙,她的丈夫为此悲痛欲绝。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他后来再幸运不过了,我想。他再婚了,娶的是一个寡妇,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空军中队长朋友的遗孀。她也带有一个和罗龙一样大的婴儿,小蒂莫西,他和小罗龙只差两三个月。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满的,尽管我没和他们见面,因为他们继续留在肯亚。两个孩子像亲兄弟一样长大成人。他们在英国同一所学校读书,通常也会一块回肯亚度假。我当然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接下来,你也知道在肯亚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人设法待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与家人一起又在那里幸福地安家落户。有些人则回到了国内。 最近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两个孩子离开了肯亚。对他们来说情况不同了,于是他们回家,最终接受了老汤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们发出的邀请。他们回来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任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的两个男孩,或者说是两个青年回到庄园,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汤姆的外孙女伊内珠.霍顿,我向你提过,和她当医生的父亲一起居住在村子里。她有大量的时间,我猜想,留在道夫顿.金斯本庄园陪伴汤姆.艾迪生,老人极其疼爱自己的外孙女。他们在庄园里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几次要我去那里走一走,见见他们一家子。于是我接受了邀请,只去度个周末。从某种意义上说,再次见到亲爱的老汤姆,心里总不是滋味。据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许来日不多了,可是仍然快快乐乐的。那座古老的庄园,道夫顿.金斯本,也很使人伤感,它唤起了我所有儿时的记忆。当一个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当他个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时我就是这样的人最后与他做伴的是朋友、家园以及儿童、少年和青年时期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有些顾虑。 你不要着急。什么事你有些顾虑? 我可能会失望。一个人记忆中的一座住宅,魂牵梦萦的旧址,当他再次拜访时,也许已不再像记起或梦中的那般模样了。也许会增加一间新厢房,也许会改建一座花园,住宅本身会发生一些变化。从上次到那儿至现在,时间隔得太久了,真的。 我想那里的实际情况会与你记忆中的模样相吻合的,鬼艳先生说,我很高兴你要去那里。 我有个主意,沙特卫先生说,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访这一家人。你不必担心不受欢迎。亲爱的汤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带去的任何一个朋友马上就会成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要去,我坚持。 沙特卫先生冲动地做了个手势,差一点把他的咖啡杯从桌上碰下去。他及时扶住了它。 这时,店铺的门被推开了,老式门铃响个不停。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感觉很热。她风韵犹存,依然满头赭发,只是偶见几缕银丝。她皮肤白皙、光洁,与赭发碧眼合于一体恰到好处。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来者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咖啡厅,停也没停就转进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这些五颜六色的茶杯,你们竟然还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们昨天刚进来一批新货。 噢,我好高兴!我实在担心没货,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我骑了一辆孩子们的机车。他们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谁也找不到。可是我确实有事要忙。今天上午几个杯子不巧给摔碎了,而我们下午有客人要来喝茶,还要举行聚会,所以我才来的。你能不能给我拿一个蓝的和绿的,也许再要一个红的,以防万一。红色是这些不同花色中最难看的一种,不是吗? 我知道大家确实这样说。红色虽不好看,但有些时候却不能被取代。 这时沙特卫先生已经转过头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货员刚才提到了。是啊,吉列特夫人。此时此刻他判断,她一定是他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开始有些犹豫,而后一两步就跨进瓷器店。 打扰一下,他说,您是不是是不是来自道夫顿.金斯本庄园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贝柔.吉列特。您我是说 她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她是一个动人的女子,沙特卫先生想,有一张也许是十分刻板的脸,但显得很精干。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任妻子。她没有莉莉漂亮,可是她似乎魅力十足,态度和气又干练。忽然,一丝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颊。 我相信是的,当然。我的公公,汤姆,保存着您的一张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们准备接待的客人沙特卫先生。 一点也没错,沙特卫先生说,您说的就是我。可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诉您,我比原来说好的时间要晚许久才能到。很倒楣,我的汽车抛锚了,现在正在修理厂检修呢。 噢,好惨哪,太遗憾了。不过还没到喝茶时间呢,别着急。反正我们已经延迟了。您大概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今天上午家里的几个茶杯不巧从桌上掉下来,碎了,我赶来再挑几个新的。每每遇到请客人吃午饭、喝茶或者用晚餐,总会发生类似的事。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里的女人说,我这就把它们包好,替您装在一只箱子里,好吗? 不用了,你只须用纸包一下,放在我的这个购物袋里就好了。 如果您要返回道夫顿.金斯本,沙特卫先生说,我可以开车送您一程。车随时会从修理厂开来这里。 您太好了。我真希望搭您的便车,可是我无论如何得把机车骑回去。孩子们没有车骑会很不高兴,他们晚上要出门。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沙特卫先生说着,转向鬼艳先生。鬼艳先生早已离开座位,此时正站在旁边。这位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哈利.鬼艳先生,我们在这儿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劝他一同到道夫顿.金斯本。您觉得汤姆会不会多留一位客人过夜呢? 噢,一定没问题,贝柔.吉列特说,我保证他会很高兴见到您的朋友,或许也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鬼艳先生说,我从未见过艾迪生先生,尽管我常常听我的朋友沙特卫先生谈起他。 那好,您就请随沙特卫先生一起来吧。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 很抱歉,鬼艳先生说,不巧的是,我还有个约会,真的他看看手表,我必须马上赶去赴约。因为碰到了老朋友,已经有些晚了。 您的杯子,吉列特夫人,女售货员说,我想,放在您的提袋里,是绝对安全的。 贝柔.吉列特把纸包小心地放进她随身携带的提袋里,然后对沙特卫先生说: 好吧,一会儿见。茶会五点一刻再开始,不用着急。我常常听到西蒙和我公公说起您。终于见到了您,我非常高兴。 她与鬼艳先生匆匆告别,走出了店门。 匆匆忙忙的,是吧?女店员说,她总是这样。她一天之内能做很多事情,告诉你。 外面的机车发动了,隆隆的马达声传了进来。 她很有个性,是不是?沙特卫先生说。 看起来是这样。鬼艳先生说。 我真的说服不了你? 我只是个过客。鬼艳先生说。 那么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呢?请你告诉我。 噢,不会太久的,鬼艳先生说,我想一旦你看见了我,就会认出我来的。 你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了吗?再没有什么需要解释吗? 解释什么? 解释我在这里碰见你的原因。 你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鬼艳先生说,有一个字眼也许对你有意义我想它对你可能会有用的。 什么字眼? 色盲。鬼艳先生说完,笑了起来。 我不认为沙特卫先生皱了一会眉头,是的,是的,我知道,只是暂时记不起 暂且告别吧,鬼艳先生说,你的车来了。 这时,果然汽车开来了,正准备停在邮局门口。沙特卫先生迎了出去。他心情焦急,不愿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让主人无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说再见时还是感伤了一会。 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了?他问,声调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没有什么你可以为我做的了。 为其他人呢? 我觉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够明白你的意思。 我对你寄予最大的信任,鬼艳先生说,你了解事理。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义。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我向你保证。 他把手搭在沙特卫先生的肩头,略停片刻,走开了,并沿着乡村大道朝道夫顿.金斯本相反的方向轻快地走去。沙特卫先生上了车。 希望我们不会再出什么麻烦。他说。 他的司机安慰他说: 离这儿没有多远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现在汽车跑起来也很顺。 他沿着街道往前稍微开了开,在道路变宽的地方转过来,回到他来时的路上。他又说了一句: 只有三、四英里了。 沙特卫先生重覆了一遍色盲。他仍然不明白它到底有何意涵,可是他感觉到它应该有所意义。这个字眼他以前听人说过。 道夫顿.金斯本。沙特卫先生轻声地自言自语。这两个词语对他来说仍是往常的含义,一个欢乐团聚的地方,一个他不能够太快抵达的地方,一个他将感到轻松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许多故人都已不在那儿了。然而,汤姆会在那里,他的老朋友汤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们童年时期一起做过的事情。 茶会安排在草坪上进行。从客厅的法式落地窗下面延伸过来一段台阶,一侧有一棵高高的紫铜色山毛榉,另一侧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构筑了茶会的外景。草地上摆着两张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围有不少式样不同的花园用椅。有的椅背垂直、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坐垫,还有让人可以躺下去伸开双腿睡上一觉的躺椅,只要你乐意的话。有些椅子上装有顶篷,可以免受阳光的直接照射。 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草地的绿有一种柔和深沉的色调。万道霞光透过紫铜色山毛榉直射过来,雪松映着宜人的粉金色天空显得婀娜多姿。 汤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藤椅上,双脚跷起,等待他的客人。沙特卫先生饶有兴味地看到很多一般东道主给人的印象:舒适的室内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风而轻微肿胀的双脚上;他的那双鞋也很奇特,一只红的,一只绿的。好人老汤姆,沙特卫先生想,他没有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他又想到:我真笨!我当然知道那个字眼的含义了。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马上想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了,你这个坏老头。汤姆.艾迪生说。 他仍是个英俊的老人,宽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灰白、闪亮的眼睛,宽宽的肩膀使他看起来十分健壮,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种好心境及其对客人的热忱欢迎。他一直没什么变化。沙特卫先生想。 不能站起来迎接你了,汤姆.艾迪生说,需要两个强壮的男人扶助,拄着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认不认识我们这个小团体?你认识西蒙,当然。 我当然认识了。好几年没有见你了,你的变化并不大嘛。 原空军中队长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很遗憾,我们在肯亚时您从没有去看过我们,他说,您在那里会玩得很开心的,我们可以给您看很多东西。唉!人不能预见未来的发展。我原以为我的尸骨会留在那个国度了。 我们在附近弄到一块很不错的教堂墓地,汤姆.艾迪生说,由于没人去做礼拜,教堂仍然未被毁坏,周围也没有新建太多的建筑物,所以教堂庭院里空地仍很充足。我们至今还没有在那里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们的话题真令人扫兴!贝柔.吉列特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又说,不过您早已经认识他们,是吗,沙特卫先生? 我现在都认不出他们了。沙特卫先生说。 是啊,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是他把他们从预备学校里接回去的那一天。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俩异父异母却经常被别人当作亲兄弟。他俩身高大致相同,两人都是一头红发。罗龙也许受他父亲的遗传,蒂莫西却是从他的赭发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他们之间有一种伙伴情谊。然而,沙特卫先生想,他们其实差别很大。如今他们的年龄,他猜想,在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差别更加明显了。他从罗龙身上看不到与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红发之外;他看起来也不像他的父亲。 沙特卫先生有时怀疑这孩子长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亲莉莉。可是他还是找不到两人的相似之处。甚至还不如说,蒂莫西看起来更像是莉莉的儿子,白皙的肌肤,高高的前额以及漂亮的身材。这时,一个柔柔的低语在他身旁说: 我是伊内珠。我想您不记得我了。我见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一个美丽的女孩。沙特卫先生立刻如此认为。黑皮肤类型。他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在艾迪生和碧拉的婚礼上他充当男傧相。她显露出她的西班牙血统,他想,她摆头的姿势相当优雅,不啻一个仪态高贵的黑美人。她的父亲,霍顿医生,正立在她身后。他比沙特卫先生上一次见到时显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错,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医师,没有雄心壮志,却可以信赖;对女儿,沙特卫先生想,他非常疼爱。很明显,他为女儿感到万分自豪。 沙特卫先生感到极大的幸福袭上心头。所有这些人,他想尽管其中有几个他觉得陌生似乎无一不像他早已熟识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肤女孩,两个红发的小伙子;贝柔.吉列特,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茶盘里的杯杯碟碟,一边吩咐房里的女佣端出糕点和几盘三明治。丰盛的茶会!有几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边,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想吃什么吃什么。两个男孩子在桌旁坐下来,邀请沙特卫先生坐在他们中间。 他对此非常满意。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他首先要和孩子们谈谈,看看从他们那儿可以得到多少有关汤姆.艾迪生昔日的情况。他于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能在眼前。他回到了,沙特卫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他来到这里,迎候他的有汤姆的父母亲,大概还有一位姑妈,以及汤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没有了这么多人,但这毕竟还是一个家。汤姆脚上套着他的那双室内便鞋,一只红,一只绿。他老了,可是仍然快乐、幸福。他周围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道夫顿完全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大住宅也许保护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却完好无损。放眼望去,透过树丛可看见那条河流时隐时现,中间的树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许需要再涂上一层颜料,但不宜过重。毕竟,汤姆.艾迪生家道殷实。他拥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管理。他喜好俭朴,虽然为保养别墅花费巨大,但在其他方面他却不是一个挥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游或出国观光,可是他仍然能自得其乐。他不举办大型宴会,仅仅是朋友往来。朋友来此小聚,常常回首往事唤起往日的回忆。一个友好的家园。 他稍稍侧了侧身,把椅子从桌旁挪开朝向一侧,以便能够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里当然是磨坊了,而另一边远远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块田地里竖着一个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栖着几只小鸟,他顿觉好笑。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它看起来好像哈利.鬼艳先生。大概,沙特卫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鬼艳先生。很荒唐的念头,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扎成鬼艳先生的模样,它就会显出大多数稻草人所不具备的修长、优雅身姿。 您是在看我们的稻草人吗?蒂莫西说,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您知道。我们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真的吗?沙特卫先生说,啊!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 您为什么觉得它有趣?罗龙有些好奇地问。 啊,因为它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们开始唱起来: 哈利.巴利忠诚地守卫,哈利.巴利认真地执勤;守卫着禾堆守卫着草垛,使一切冒犯者仓皇逃跑。 来份黄瓜三明治,沙特卫先生?贝柔.吉列特说,还是我们自己家做的肉酱三明治? 沙特卫先生要了一份肉酱三明治。她为他摆上一个紫褐色的茶杯,颜色和他在瓷器店里观赏到的一模一样。桌上摆放着整套茶具,显得十分华丽,黄、红、蓝、绿等等等等。他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是他最喜爱的颜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红色的,罗龙用的是黄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边有一样东西,沙特卫先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是一支海泡石烟斗。沙特卫先生已有多年没想到更没看过这种烟斗了。罗龙注意到他凝视的目光,解释说: 蒂姆去德国时带来的。他老爱抽烟,早晚会患癌症,毁在烟斗上的。 你不抽烟吗,罗龙? 是的,我向来不抽烟,既不抽卷烟,也不抽烟斗。 伊内珠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两个年轻人争着为她递上食物,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起来。 沙特卫先生置身于三个年轻人中间,感到非常愉快,并不是因为他们谦逊、好客,对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欢听听他们的声音。他也喜欢分析他们。他认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两个男孩都爱慕伊内珠。是的,这并不奇怪,相似的背景与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而且他们两人都来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内珠,罗龙的第一个表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邻近。沙特卫先生转过头,他恰好能够透过树隙望见那幢房子,房顶就从前门外的小路旁露出来。七、八年前他来这里时,霍顿医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瞅着伊内珠,不知道两位青年她比较喜欢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心是否另有所属。她没有理由一定要爱上两位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小伙子。 尽管大快朵颐一番,但他吃得还是不多。沙特卫先生把椅子向后拉了拉,改变了一下姿势,以便能够环顾周围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里忙外。一个过于负责的家庭主妇,他暗想,做起家务事总是手忙脚乱,不停地为客人提供糕点,添茶倒水,递这递那的。他想,如果她不劝不让,让客人随意享用,气氛会更加和谐,客人会更无拘无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碌。 他抬起头,看着手脚伸开躺在椅子上的汤姆.艾迪生。汤姆.艾迪生也正瞧着贝柔.吉列特。沙特卫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欢她。是的,汤姆不喜欢她。那么或许是他希望她那样做的。毕竟,贝柔取代了他的亲生女儿,西蒙.吉列特的第一任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丽的莉莉,沙特卫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并且感到诧异,为何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但是莉莉仿佛就在这里。她就在今天的茶会上。 我想人老了就会开始想像这类事情,沙特卫先生喃喃自语,不管怎样,为何莉莉不可以到这里来见自己的儿子呢。 他慈爱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着又猛然意识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儿子。罗龙才是莉莉的儿子。蒂莫西是贝柔的儿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她想和我说话,沙特卫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万不要没完没了地想傻事。 不知为什么,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来不像一个稻草人,而像哈利.鬼艳先生。落日的五彩余辉映照在它的身上,一只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着飞鸟。 色彩,沙特卫先生说着,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们,我为什么在这里?沙特卫先生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本来该做什么?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现在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情、什么危急情况,在影响着所有在场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几个人)?贝柔.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为某事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汤姆?汤姆没什么事,他没受什么影响。他很幸运,他拥有这位贤妇,拥有道夫顿,拥有一个外孙。他死后这一切都将归罗龙所有。这一切都会是罗龙的。汤姆是不是希望罗龙娶伊内珠为妻?或者他会不会担心这对姨表兄妹近亲结婚?不过从历史上看,沙特卫先生想,表兄妹结婚并没有什么恶果。什么都不要发生,沙特卫先生说,什么都不能发生。我必须阻止。 真的,他满脑子满是疯狂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围。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组合。如此而已。他看了看放在红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烟斗。贝柔.吉列特对蒂莫西说了句什么,蒂莫西点点头,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贝柔从桌上拿掉几个空盘子,摆了一两把椅子,低声对罗龙咕哝了一句,罗龙就径直走向霍顿医生,为他端上一块撒有糖霜的蛋糕。 沙特卫先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这样做。她经过他的桌子时,衣袖拂动了一下。他瞥见一只红色的杯子从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脚上碎了。她捡起杯子碎片时,他听见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走过去从茶盘里取出一套浅蓝色的杯碟,回转身来,放在桌上。她挪挪那支海泡石烟斗,使它紧挨着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壶,倒上茶,然后走开了。 此时,桌旁再没有人了。连伊内珠也已起身离开,和外祖父聊天去了。 我不明白,沙特卫先生自言自语,要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呢? 一张茶几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红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边,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红发在火红的晚霞中闪闪发亮。蒂莫西回来了,站了一会,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后走向海泡石烟斗紧挨浅蓝色茶杯的一侧。 这时,伊内珠也回来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说:蒂莫西,你拿错杯子了,蓝的是我的,你的是红色的那个。 蒂莫西答应道: 别傻了,伊内珠,我知道那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里放糖了,你不喜欢的。胡说!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烟斗紧靠着它嘛。 沙特卫先生目睹这一切,他战栗了一下。他疯了吗?他在胡思乱想吗?刚才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真的吗? 他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刚把蓝色的茶杯举到唇边,他大叫了一声。 别喝!他喊道,告诉你,别喝这茶! 蒂莫西惊讶地转过脸来。沙特卫先生把头扭向一边。霍顿医生十分吃惊地从座位上立起身,靠拢过来。 什么事,沙特卫先生? 那个茶杯。那个茶杯有问题,沙特卫先生说,别让孩子喝那杯茶。 霍顿医生盯着茶杯。我亲爱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原来那个红色的杯子是他的,沙特卫先生说,可是那个杯子摔碎了。后来换成了一只蓝色的。他不知道红色的换成蓝色的了,对吗? 霍顿医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你是说,你是说,像汤姆一样? 汤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颜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噢,是的,当然。这我们都知道,所以他今天穿了一双不同颜色的鞋子。红色和绿色,他分不清楚。 这个孩子也分不清楚。 不,绝对不是。不过不管怎么说,罗龙从未显示出这样的迹象。 不过他也许显示过,是不是?沙特卫先生说,我想我是对的色盲。他们都叫这个名称,不是吗? 没错,过去时常提起这个名称。 一个女人不会遗传上色盲,然而会隔代遗传给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颜色,但莉莉的儿子也许辨不清。 可是,我亲爱的沙特卫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儿子,罗龙才是。我知道他们两个长得很像,同样的年龄,同样色泽的头发,还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记得了。 是的,沙特卫先生说,我不记得了。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们很相像。罗龙是贝柔的儿子。西蒙再婚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婴儿。一个女人同时照顾两个婴儿相当容易,尤其是他们当时都有长出红头发的苗头。蒂莫西是莉莉的儿子。罗龙是贝柔的儿子,贝柔和克里.伊登的儿子。他没有理由辨别不清颜色。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 他看见霍顿医生的眼睛在两个男孩身上转来转去。蒂莫西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是捧着那个蓝色的茶杯站在那里发愣。 我看见她买的。沙特卫先生说,听我解释,朋友,你必须听我解释。你认识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说出某件事,是不会出错的。 确实。我从未见您出过错。 把那个杯子从他手里拿走,沙特卫先生说,拿回你的诊所,让化验师化验一下,看看杯子里有什么。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买了那个茶杯,在乡村小店里买的。她那时就策划好要打碎一个红杯子,然后用蓝色的来替换。她很清楚蒂莫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出颜色有所不同。 我想您是疯了,沙特卫先生。不过,我还是照您说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向那个蓝色的茶杯伸出一只手。 让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吗?霍顿医生说。 当然可以,蒂莫西说。他显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我觉得这个瓷杯上有点瑕疵,在这儿,你知道。很有意思。 贝柔穿过草坪走过来,她走得又快又急。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霍顿医生轻松地说,我正打算用一杯茶来向孩子们演示一个小实验。 他非常仔细地观察她,他看到了她焦虑、恐惧的表情。沙特卫先生看到了她整个的表情变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吗,沙特卫先生?只是个小实验,您知道。一项检测瓷器品级的最新试验。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他一边说着一边沿草地走去。沙特卫先生紧随其后,那两个小伙子互相闲聊着也跟了上去。 医生在搞什么名堂,小罗?蒂莫西问。 我不清楚,罗龙说,他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主意。噢,不过我想我们以后再听他讲解吧。我们去骑摩托车。 贝柔.吉列特倏地转过身,迅速顺原路向房子走去。 汤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什么事,贝柔? 我忘了一样东西,贝柔.吉列特说,没什么。 汤姆.艾迪生满脸疑问地瞅着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么了?他问。 贝柔?噢,不,我不知道。我猜她忘了拿什么小东西吧。 要不要我帮你,贝柔?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就回来。她半侧过头,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辞激烈地说,你这个老糊涂,今天又穿错鞋子了。它们不是同一双。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你知道吗? 啊,我又穿错了吗?汤姆.艾迪生问,对我来说,它们全是同一种颜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吗?但我就是这样。 她加快脚步,走过他身边远去了。 一会儿,沙特卫先生和霍顿医生走到大门口,眼前就是那条小路。他们听到前面传来摩托车隆隆的马达声。 她走了,霍顿医生说,她畏罪逃跑了。我们本来应该阻止她的,我想,您觉得她会回来吗? 不会,沙特卫先生说,我认为她不会回来了。也许,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座古宅,沙特卫先生说,古宅里居住着古老的家族。一个好家庭,家庭里住着很多好人。他们不想有麻烦,不想出丑闻,什么也不想发生。我想,让她离开最好不过了。 汤姆.艾迪生从未喜欢她,霍顿医生说,从不。他总是那么客气、慈祥,但他并不喜欢她。 替那个小伙子想一想。沙特卫先生说。那个小伙子。您是指 另一个小伙子,罗龙。这样他就无须知道他母亲试图要干什么了。 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你现在不怀疑了? 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沙特卫先生,她看着我时,我瞧见了她的脸。当时我就知道您说的是真的。不过为什么呢? 出于贪婪,我想,沙特卫先生说,她自己身无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里斯.伊登,人人都说是个不错的男人,然而说到钱财,他却一无所有。但是,汤姆.艾迪生的外孙会得到一大笔的钱。一大笔的钱。这里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价值连城。我坚信汤姆.艾迪生会把他的大部份家产留给他的外孙。她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透过她自己的儿子,当然她本人就享用不尽了。她是一个贪婪的女人。 沙特卫先生猛然转过头去。那儿有什么东西着火了。他说。 我的天,真的著火了。哦,是田里的稻草人着火了。哪个小家伙点的火,我猜。不过什么也不用担心。那个附近没有柴禾堆、草堆什么的,稻草人烧完就没事了。 是的,沙特卫先生说,好了,你自己走吧,医生。你并不需要我帮助你做实验。 我确信我会查出什么来的。我不是指具体的物质,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断,这个蓝色的茶杯里装着死亡。 沙特卫先生转身进了大门。他此时正朝着稻草人着火的方向走去。远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异常辉煌,万道光芒染红了半边天,照亮了熊熊燃烧的稻草人。 那么,这就是你选择要走的路。沙特卫先生说。 这时,他显出有些愕然的样子,因为他看见火焰的附近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珍珠母色的衣服。她向沙特卫先生走来。他僵硬地立在那里,端详着她。 莉莉,他说,莉莉。 现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来。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谁。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看见她,或者是否这道风景唯他独享。他开口说道,声音不很高,只是轻声低语: 一切都好,莉莉,你儿子没事了。 于是她停下来,把一只手举到唇边。他看不见她的笑靥,但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挥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经烧成一堆灰烬的稻草人。 她又要回去了,沙特卫先生喃喃自语,她要与他一起回去了。他们正一同离去。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当然。只有在爱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场合,他们像她一样的人才会来。 他再也不会看到莉莉了,他想,可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会再次碰见鬼艳先生。他转过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丑彩茶具,走向躺在远处的他的老朋友汤姆.艾迪生。贝柔不会回来了。他对此确信无疑。道夫顿.金斯本安然无恙。 那只小黑狗穿过草坪,飞奔而来。来到沙特卫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气,摇了摇尾巴。狗的颈圈上夹着一张纸条。沙特卫先生弯下腰把它取下,展延开来。纸条上用彩色笔写了一句话: 恭喜!我们下次再见。哈利.鬼艳。 谢谢你,赫米斯。 沙特卫先生说完,目送小黑狗飞快地穿过草地,重新加入那两个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在那里,可是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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