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故事于一九三五年首次刊登在英国的《河岸杂志》上。一九四三年,故事主角更替为赫丘勒.白罗重新出现。
凌晨时分,帕克.潘先生乘坐由巴赛隆纳开往马约卡岛的汽轮在帕尔马下了船。他立刻感到失望,旅馆全客满了!供他选择的最佳住处是市中心一家旅馆一间衣橱般不透风的房间。房间可以俯瞰旅馆的内院。帕克.潘先生并不打算住在那里。旅馆老板对他的失望显得漠然。
那你想怎么办呢?他耸了耸肩,说道。
帕尔马在今日广受游客喜爱,外币兑换率相当划算,英国人,美国人,人人都在冬天来到马约卡。整个岛屿拥挤不堪。这位英国绅士能否在岛上另外找到一处落脚之地,实在令人存疑除非是福门托,那儿的价格贵得吓人,即使有钱的外国人也望而生畏。
于是帕克.潘先生喝了些咖啡,吃了一个面包卷,就走出旅馆去参观大教堂,却发觉自己没有心情欣赏建筑之美。
接下来,他操着一口不纯正的法语,夹杂着当地的西班牙语,和一位友善的计程车司机交谈起来。
他们谈论索列尔、阿尔库迪亚、波伦沙和福门托的优势所在,以及到那里一游的可能性。那些地方都有高级旅馆,只是价格很昂贵。
帕克.潘先生急切地想知道确切的价钱。
计程车司机说,他们会漫天要价。英国人来这儿是考虑到这里价格低廉、合理,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帕克.潘先生表示,的确是这样,可是在福门托他们究竟是如何收费?
难以置信的价码!
很好。
可是到底是多少?
司机终于同意说出数目。
刚从耶路撒冷和埃及的高价旅馆来到此地,司机报出的价码并未使帕克.潘先生感到过份震惊。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帕克.潘先生的小提箱就被草草扔到了计程车上。他们出发了,环绕着岛屿行驶,沿路打听有没有便宜些的旅馆,不过却始终朝着最后的目的地福门托行进。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抵达那个有钱人的圣地。他们穿过波伦沙窄窄的街道,沿着弯曲的海岸线前行,到了金松树旅馆一家位于海边的小旅馆。在雾霭迷蒙的晴朗的早晨中,旅馆周围景色宜人,有着日本绘画一样的朦胧美。帕克.潘先生立刻感觉:就是这家旅馆!只有这家旅馆是他梦寐以求的!他让计程车停下来,下车走进上彩的大门,希望能找到一处休息的场所。
旅馆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他们不懂英语和法语。尽管如此,事情还是圆满地解决了,帕克.潘先生订到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房间。行李从计程车上卸下来,司机预祝他不会被这类新式旅馆大敲一顿。他收了车费,欢快地致以西班牙式的告别,就此离去。
帕克.潘先生瞅了一眼表,知道才九点三刻,于是他出了房间,走到洒满耀眼晨光的小露台上。那天早上,他再度点了咖啡和面包卷。
露台上摆着四张餐桌,他自己坐一张,还有一张桌上的杯盘正在清理,另外两张都有客人。
离他最近的那个餐桌坐着一家人,父母和两个已不年轻的女儿,他们是德国人。这家人后面,在露台的角落,坐着一对母子,他们显然来自英国。
那位母亲大约五十五岁,一头美丽的银发,身穿实用但已过时的花呢外套和裙子,举止沉稳得体,是一个习惯于国外旅游的典型英国女子。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二十五岁上下,也具有他那个阶层和年龄的突出特点。他不算英俊也不难看,不高也不矮。显而易见,他和母亲关系非常融洽,他们彼此轻声地互开玩笑,儿子任劳任怨地为母亲拿刀递叉。
他们交谈的时候,她的目光曾和帕克.潘先生的目光交会。她的眼神矜持冷漠,但他知道他已经被贴上了某种标签。
他无疑已被认出是英国人,所以自此以后,可想见会有一些令人愉快却又含糊其辞的话语需要应对。
帕克.潘先生对此并不觉得反感。在国外碰到自己的同胞,他感到有些厌烦,可是他还是愿意和和气气地度过一天的时光。在一个小旅馆里,如果不这样的话,会觉得很不自在的。他确信,眼前这个女人有着他所谓非凡的旅馆风度。
那位英国青年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了句俏皮话,走进了旅馆。女人拿起她的信件和小提包,面向大海舒坦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她打开一份《大陆每日邮报》。她背对着帕克.潘先生。
帕克.潘先生喝完最后一滴咖啡,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却刹那间愣住了。他产生警觉,在这承平假日中投入警觉!女人的背部极富表情,他一生中观察过许多这样的脊背。凭它的刚劲她坐着时绷紧的背部姿势,无须看她的脸,他就清楚地知道,她的眼睛里必是噙着晶莹的泪水,她正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帕克.潘先生像一只久被追猎的野兽,蹑手蹑脚地退回旅馆里。不到半个小时以前,旅馆的服务台曾要求他在住宿登记簿上签名。所以他留下一个简要的签名C.帕克.潘,伦敦。
帕克.潘先生留意了一下往上几行登录的住宿名单:R.切斯特夫人,白卓.切斯特先生,霍尔姆公园,德文郡。
帕克.潘先生抓起一支笔,在他的签名上面很快又写了一个名字:克里斯.潘(此时签名已经很难辨认了)。
这样R.切斯特夫人即使在波伦沙湾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她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求助于帕克.潘先生了。
帕克.潘先生以前也就使用过这种方法以避免惹人注目,他不清楚为什么在国外会有如此多的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且留意过他的广告。在英国,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读《泰晤士报》,他们可能会坦承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个名字。他想,可能是人在国外时读报更仔细,不愿漏掉任何消息,甚至连广告也要看。
他常常在度假时被打扰。他处理过一系列的问题,谋杀、蓄意敲诈等等。他下决心在马约卡清静清静。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位心情沮丧的母亲相当可能破坏他的这份清静。
帕克.潘先生非常愉快地在金松树旅馆安顿下来。不远处有家大一点的旅馆叫马里波萨,那儿住着许多英国人。此处也是许多英国艺术家的聚居地。你可以沿着海边信步走进一个渔村,渔村里有家鸡尾酒吧,人们大都在那里聚集,因为渔村里只有几家店铺。一切都那么平和、赏心目悦。女孩们穿着宽松长裤、围着五颜六色的方巾走来走去;男孩子戴着贝雷帽,披着长发,在麦克酒吧大谈特谈造型美术与抽象艺术。
帕克.潘先生抵达旅馆的隔天,切斯特夫人跟他聊了几句客套话,谈风景,谈天气可不可能继续晴朗下去。接着,她又和那位德国老太太聊了编织,和两名丹麦男子就不甚乐观的政治形势轻松地交谈了几句。那两名丹麦男子总是一大早起床,然后进行十一个小时的徒步旅行。
帕克.潘先生发现白卓.切斯特是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称呼帕克.潘为先生,非常礼貌地听年老的潘先生谈论一切。有时候他们三个英国人晚饭后会一起品尝咖啡。
三天后的那个傍晚,白卓坐了大约十分钟就独自走开了,帕克.潘先生和切斯特夫人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那里。
他们谈起花及种花,谈英镑的低靡及法郎的增值,谈喝到优质午茶的难处。
每天晚上她儿子离开后,帕克.潘先生就可以看到她迅速压抑住嘴唇的颤抖,而且她很快就恢复常态,愉快地和他谈论上述话题。
她渐渐地开始谈起白卓,谈他在学校里的成绩如何优异,他排在前六名,您知道;谈大家如何喜欢他,谈他父亲如果在世会如何为他骄傲,谈她如何感激他从未狂浪过。当然我总是催促他去和同龄的玩在一起,但他似乎更愿意陪在我身边。
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谦和的愉悦感。
然而这一次,帕克.潘先生对此没有发表一向睿智的高见,他只是说:
噢!不过这里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嘛。不是在旅馆里,而是在附近区域。
他注意到,切斯特夫人听到这句话后愣住了。她说这里是有许多艺术家她的观点或许很不合时尚,但她觉得真正的艺术根本不是这么玩的,可是,很多年轻人却以此为借口四处游荡,无所事事女孩子甚至过度饮酒。
第二天,白卓对帕克.潘先生说:
有您在这里,我非常高兴,先生,尤其是对我母亲而言。她喜欢在晚上与您聊天。
你们刚到这里时都干些什么?
说实在话,我们常常玩皮克牌(一种通常由两人用三二张牌对玩的纸牌游戏)。
我明白了。
当然玩来玩去就玩腻了。其实我在这里有些朋友相当活跃。但我觉得母亲不怎么喜欢他们他笑了,好像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母亲很守旧甚至穿长裤的女孩都会让她震惊!
这样啊。帕克.潘先生说。
我告诉她,一个人必须跟上时代的潮流我们家乡的女孩子都太缺乏生气了。
我明白。帕克.潘先生说。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很感兴趣。他仿佛在观看一部袖珍剧,但他无意在剧中插上一角。
接下来,最糟糕的事情从帕克.潘先生的角度看发生了。他的一个熟人,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人,下榻在马里波萨旅馆。他们在茶坊邂逅,切斯特夫人也在场。
这位新来者大呼小叫道:
噢!这不是帕克.潘先生吗?独一无二的帕克.潘先生!还有雅黛拉.切斯特!你们俩认识吗?哦,你们认识?你们住同一家旅馆?雅黛拉,他就是那位如假包换的奇才,本世纪的奇迹。只要他愿意伸出一臂之力,你所有的麻烦都会迎刃而解!你不知道吗?你应该听说过他吧?你没见过他的广告词吗?你有困难吗?请向帕克.潘先生求助。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夫妻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他三言两语就让他们重归于好;你觉得生活平淡乏味,他会使你尝试再刺激不过的冒险游戏。就像我说的,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奇才!
那女人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帕克.潘偶尔谦恭地插上几句话予以否认。他讨厌切斯特夫人看他的眼神,他更讨厌看到她踅回到海滩时,和那个对他大加褒扬的长舌妇凑拢在一起东扯西聊。
事情比他预料的还快。那天晚上,喝完咖啡,切斯特夫人突然说:
您能不能来小客厅一下,潘先生?我想和您谈件事。
他只好服从。
切斯特夫人原来已经逐渐不能控制自己了,所以当小客厅的门关上后,她完全垮了。她坐下来,顿时泪如雨下。
帕克.潘先生,您得救救我的孩子。我们得救救他。我的心都快碎了!
亲爱的夫人,身为一个局外人
妮娜.威彻利说您什么都办得到。她说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您。她建议我把一切都告诉您,您就会把整件事情处理好的。
帕克.潘先生暗暗地诅咒那个冒失鬼威彻利夫人。
他只有听天由命,说道
好吧,我们把事情详细地讨论一下。是为了一个女孩,是不是?
他把她的情况告诉您了吗?
只是间接地提了提。
切斯特夫人倾诉起来,犹如决堤之水般一发而不可收。
那女孩太可怕了。她酗酒,她骂人,她身上穿的哪能叫衣服。她姐姐住在附近,嫁的是一个艺术家,荷兰人。这帮人道德败坏,有半数以上都是未婚同居。白卓彻底变了。他先前总是那么文静,对严肃课题一向相当感兴趣。他曾经考虑过要从事考古学研究
噢,噢,帕克.潘先生说,真是暴殄天物。
什么意思?
年轻人对严肃的课题感兴趣,对他来说并不健康。他应该把自己当个傻瓜,一个接一个地换女朋友才对。
请严肃点,潘先生。
我十分严肃。那个年轻的女孩大概就是昨天和您一起喝茶的那位吧?
他当时注意过她,灰色的法兰绒长裤,松散地裹在胸前的猩红方巾,朱唇,选择鸡尾酒而不喝茶。
您见过她?她太令人讨厌了!白卓以前并不欣赏这类女孩子的。
您没有给他机会让他欣赏女孩子,对吗?
我?
他太喜欢和您待在一起了!这太不妙了!然而我敢说他会正常起来的,只要您不扩大事端的话。
您不了解。他想娶这女孩,娶贝蒂.格雷,他们订婚了。
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是的,帕克.潘先生,您必须做点什么,您必须帮助我儿子摆脱这场注定不幸的婚姻!否则他的一生都会被毁掉的。
一个人除了自己本人,没有谁能够毁掉他的一生。
白卓会被毁掉的。切斯特夫人坚持。
我不担心白卓。
您也不担心那女孩吗?
是的。我担心的是您。您一直在滥用您做母亲的权利。
切斯特夫人看着他,微微有些吃惊。
人在二十岁到四十岁期间都是个什么样子?饱受个人感情的束缚。的确,这就是生活。但随后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我们会思考生活,观察生活,了解他人,探索自身。生命由此变得真实和重要。你会全面地看待生活,而不仅仅只注意其中一个场景你自己正在演出的场景。男人或是女人,只有过了四十五岁,他或她才能真正成为他或她自己。这个时候,人开始有新的生命。
切斯特夫人说:
我全心地爱着白卓,他是我的全部。
噢,他不应该是您的全部,您现在正品尝着您自己带来的苦果。您愿意怎么爱他就怎么爱他,然而您是雅黛拉.切斯特,请记住,您是一个人,不单单是白卓的母亲。
如果白卓毁了自己的一生,我会非常痛心的。白卓的母亲说。
他看着她,她脸上布满细致的皱纹,嘴角下垂,带着渴盼的神情。从某种角度说,她是个可爱的妇人,他不想让她受到伤害,于是他说:
我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见到白卓.切斯特时,他发现他巴不得与他交谈,急于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这事糟透了。母亲思想偏狭,已经无可救药。假如她不再乱为我操心,她就会知道贝蒂是多好的一个女孩。
贝蒂呢?
他叹了口气。
贝蒂也很难缠!如果她顺着母亲一点我是说别涂唇膏,哪怕是一天情况必就全然不同了。母亲一旦在,她似乎就不顾一切地呃,摩登起来。
帕克.潘先生笑了笑。
贝蒂和母亲都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我原以为她们可以十分亲近。
你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年轻人。帕克.潘先生说。
我希望您能跟我去见见贝蒂,和她好好聊聊这一切。
帕克.潘先生立即接受了邀请。
贝蒂和她的姐姐、姐夫住在一幢离海边稍远的破旧小别墅里,生活简朴、舒适。家里只有三把椅子、一张桌子和几张床。墙上有个壁橱,橱里放着杯子碟子等等生活用品。汉斯满头乱蓬蓬的金发,是一个情绪激动的年轻人。他一口古怪的英语,边走边讲,速度快得令人难以卒听。他的妻子丝黛拉娇小美丽。贝蒂.格雷一头红发,脸上长着雀斑,眼神很调皮。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像前一天在金松树旅馆那样化妆打扮。她给他倒了一杯鸡尾酒,眼里闪出愉快的神情,说:
您是为这桩大难题来的吧?
帕克.潘先生点点头。
老兄,您站在哪一边?这对小恋人这边,还是反对他们的老妇人那边?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觉得这一切你都处理得很妥当吗?
一点也不,格雷小姐很直率,然而那老太婆确实让我生气。她环视四周,确保白卓没有听到。那女人简直让我受不了。这些年,她一直把白卓拴在自己的围裙带上,这会使男人看起来像个傻瓜。事实上白卓并不傻。还有啊,她太爱摆出一副欧洲贵妇的架子。
其实这并不坏,只是有一点不合时尚而已。
贝蒂.格雷忽然眼睛一亮。
您的意思是不是,就像在维多利亚时代把奇彭岱耳家族的椅子摆放到阁楼上,然后再把它们搬下来,说:他们真的很漂亮吧?
有点这个意思。
贝蒂.格雷沉思片刻。
或许您是对的。我该诚实些。是白卓让我生气他那么担心我会给他母亲留下坏印象。是这使我走上极端。即使是现在,我还认为他会弃我而去的,如果他母亲继续给他施加压力的话。
他会的,帕克.潘先生说,如果她方法得当的话。
您想指点她怎么做吗?她自己会想不出怎么做的,您知道。她只是会继续逼迫我们,可是那没有用。但如果您指点她
她咬着嘴唇,抬起坦诚的蓝眼睛看着他。
我听人说起过您,帕克.潘先生,大家都说您很了解人性的事理。您认为我和白卓会不会成功?
我想让你回答三个问题。
相配度测试?那好,问吧。
你睡觉时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
开着,我喜欢充裕的空气。
你和白卓爱吃一样的食物吗?
是的。
你喜欢早睡还是晚睡?
私下告诉您,我喜欢早睡。晚上十点半开始打呵欠,早上起床后感到精力充沛,可是我当然不敢明说。
你们应该很相配。帕克.潘先生说。
这是相当肤浅的测试。
一点也不。我至少接触过七个完全破裂的婚姻,原因都是丈夫喜欢半夜才睡,而妻子九点半就上床,或者反过来。
真遗憾,贝蒂说,弄得大家都不愉快,白卓、我,还有那个祝福我们的母亲。
帕克.潘先生咳了一声。
我认为,他说,这也许可以改变。
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我很想知道,她说,您是不是在骗我?
帕克.潘先生的脸上没有显出任何表情。
对切斯特夫人来说,他给了她最大安慰,尽管没有说清楚该怎么办,但他说,订婚毕竟不是结婚。他自己也要去索列尔玩一星期。他建议她不要采取明确的行动,而且要她当场答应。
他在索列尔度过非常愉快的一星期。
他回来后发现事情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进展。
他走进金松树旅馆时,一眼就看见切斯特夫人和贝蒂.格雷在一起喝茶。白卓不在。
切斯特夫人显得形容枯槁,贝蒂也面无光泽,她几乎没有梳洗打扮,她的眼睑看起来好像失眠了很久。
她们跟他友好地打了声招呼,可是两人谁也不提白卓。
突然,他听见他身边的女孩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帕克.潘先生转过头去。
白卓.切斯特正从海滨走上台阶。和他在一起的是位异常美丽的女孩,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她肤色浅黑,体态优雅。没有人会不注意到她窈窕的身姿,因为她只穿一件浅蓝色的绉衣。她重重地施着妆粉,嘴唇朱红然而厚厚的脂粉却更加衬托出她令人惊艳的美。
至于年轻的白卓,他仿佛不能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你来得太迟了,白卓,他母亲说,你本来打算带贝蒂去麦克酒吧的。
这都怪我,那位漂亮的陌生女郎慢吞吞地说,我们只是随便走走!她转向白卓,亲爱的,给我来点刺激的东西!
她随意地踢掉鞋子,露出修染过的脚趾头,翡翠绿的颜色正好与手指甲相配。她没有留意两位女士,却向帕克.潘先生靠近了些。
这岛屿太乏味无趣了,她说,在碰到白卓之前,我都快闷死了。他好讨人喜欢!
帕克.潘先生,这位是拉蒙娜小姐。切斯特夫人说。
女郎听完介绍,懒洋洋地一笑。
我想我要马上叫您帕克,她咕哝道,我叫窦萝。
白卓端着饮料回来了。拉蒙娜小姐时而和白卓说话,时而和帕克.潘先生聊天(大多只是扫视的目光)。对那两位女士,她丝毫不在意。贝蒂曾有一两次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但那女郎只是瞪她一眼,打个呵欠。
窦萝倏地直起身来。
我想我该走了。我住在另外一家旅馆。有谁愿意送我回去吗?
白卓猝然起身。我和你去。
切斯特夫人说:白卓,我亲爱的
我很快就回来,妈妈。
他铁定是这位母亲的孩子吧?拉蒙娜小姐随便地问一声在场的众人,你只会跟着她嘟哝个不停,是不是?
白卓脸红了,显得有些不自在。拉蒙娜小姐朝切斯特夫人点点头,向帕克.潘先生粲然一笑,就和白卓一块离去了。
他们离去后,出现了令人困窘的沉默。帕克.潘先生不愿首先开口。贝蒂.格雷捻弄着手指,面朝着大海。切斯特夫人脸色发红,看来很生气。
贝蒂说:
呃,您对我们在波伦沙湾结识的这位朋友有什么看法?她的语气不太平稳。
帕克.潘先生谨慎地说:
她有点呃,异国风情。
异国风情?贝蒂苦笑一声。
切斯特夫人说:
真不像话,太不像话了。白卓一定是疯了。
贝蒂急忙说:
白卓没问题。
她的脚趾头
切斯特夫人厌恶得发抖。
贝蒂忽然站起来。
我想,切斯特夫人,我还是回家吧,我不留下来吃晚饭了。
噢,我亲爱的,这样白卓会很失望的。
他会吗?贝蒂轻轻一笑,不管怎样,我要回去了。我头疼得厉害。
她对另外两个人笑了笑,离去了。切斯特夫人转向帕克.潘先生。
我真希望我们从未来过这地方,从未来过!
帕克.潘先生难过地摇摇头。
您不该离开的,切斯特夫人说,如果您在这儿,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帕克.潘先生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回答说:
亲爱的夫人,我向您保证,只要涉及到美丽的年轻女孩,我对您儿子是使不上力的。他,呃,似乎非常多情。
他过去不会这样的。切斯特夫人泪汪汪地说。
那么,帕克.潘先生试图使气氛轻松一下,这个新的诱惑似乎粉碎了他对格雷小姐的迷恋。您一定为此而感到满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切斯特夫人说,贝蒂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一心爱着白卓。她表现得非常好,我想我儿子一定是疯了。
切斯特夫人这番变化颇令人惊讶,帕克.潘先生却没有因此而皱眉蹙额,他以前就领教过女人的这种矛盾心理。
他温和地说:
说他疯了并不准确,他只是著了迷。
那祸水是拉丁人,她实在叫人受不了。
但实在非常漂亮。
切斯特夫人哼了一声。
白卓从海滨跑上台阶。
喂,妈妈,我回来了。贝蒂呢?
贝蒂头疼,回家了。我觉得她做得对。
您是说,她生气了?
白卓,我觉得你对贝蒂太不好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别再数落我了。如果每次我跟其他女孩说话贝蒂就这么生气,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你们订婚了。
是,我们是订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各自再交朋友。现代人必须有自己的生活,应该尽量消除嫉妒心。
他停了停。
好,既然贝蒂不来和我们一块吃饭,我就返回马里波萨旅馆。他们极力邀请我去吃
噢,白卓!
年轻人怒气冲冲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跑下台阶。
切斯特夫人颇有感触地看着帕克.潘先生。
您看。她说。
他看见了。
几天后,事情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贝蒂和白卓本来决定带着午餐出去远足。贝蒂到金松树旅馆时,发现白卓早就忘记了他们的约定,而去福门托参加窦萝.拉蒙娜的宴会。
贝蒂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表示。然而,不一会儿,她起身站在切斯特夫人面前(露台上只有这两个女人)。
很好,她说,这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认为我们最好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她从手上取下白卓送给她的图章戒指他准备以后再为她买个真正的订婚戒指。您把这个还给他,切斯特夫人,好吗?告诉他我没什么,不用担心
贝蒂,亲爱的,别这样!他是真的爱你,真的。
看起来是这样,不是吗?女孩冷笑一声说,不我也有自尊心,请转告他,没有关系,我很好,我我祝他好运。
日落时分,白卓回来了,他迎头被痛斥了一顿。
看到那枚戒指,他的脸微微一红。
这么说,她是这样想的?唔,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白卓!
噢,妈妈,坦白地说,最近我们相处得并不好。
这是谁的错呢?
明白说吧,我认为并非我的错。嫉妒是极其可恶的行为,我真的不明白您为何非要如此折腾我们大家。您自己曾恳求我不要和贝蒂结婚的。
那是在我了解贝蒂之前。白卓,我亲爱的,你没有考虑要娶那位小姐,是吧?白卓.切斯特郑重地说:
假如她愿意嫁给我,我会闪电般地把她娶过来。可是恐怕她不乐意。
切斯特夫人感到脊背一阵发冷。她四下寻找,发现帕克.潘先生在一个有顶篷的角落里静静读一本书。
您必须做点什么!您必须做点什么!我儿子的一生会因此毁掉的。
帕克.潘先生对白卓的一生会被毁掉这种说法感到有些厌烦。
我能做什么呢?
去看看那个祸水。必要的话,用钱把她打发走。
代价可能会很昂贵。
我不在乎。
这似乎有些可惜。或许,会有别的办法。
她的目光充满疑问。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给您什么承诺,可是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以前处理过此类事情。顺便提一句,不要告诉白卓,那会坏事的。
当然不会。
帕克.潘先生半夜时才从马里波萨旅馆回来,切斯特夫人一直坐着等他。
怎么样?她屏息问道。
他眼睛一亮。
窦萝.拉蒙娜小姐将于明天早上离开波伦沙湾,明天夜里离开马约卡岛。
噢,帕克.潘先生!您是如何解决这件事的?
小事一桩。帕克.潘先生说。他的眼睛又是一亮。我判断自己可能对她有些影响力,果真如此。
您太伟大了。妮娜.威彻利说的没错。您得告诉我,呃,您的佣金
帕克.潘先生伸出一只修得精美的手。
一分钱都不要。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荣幸。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转起来。当然,当他发觉她没有留下地址就消失了,一开始心情会很沮丧。所以您得对他包容一两个星期。
但愿贝蒂肯原谅他
她一定会原谅他的。他们是很匹配的一对。顺便说一下,我明天也要离开了。
噢,帕克.潘先生,我们会想念您的。
也许,我最好还是在您的公子和第三个女孩子又热恋上之前离开。
帕克.潘先生倚在汽轮的舷拦上,眺望着帕尔马的灯火。他身旁站着窦萝.拉蒙娜。
他感激地对她说:
干得很漂亮,玛德琳。我很高兴发电报让你来了。很奇怪你竟是个文静、不爱外出的女孩。
玛德琳.德.萨拉,别名窦萝.拉蒙娜,又名玛姬.塞耶斯,说得很妙:我很高兴您能满意,帕克.潘先生。这对我来说也算换换环境。我觉得开船之前我得下舱躺一下。我晕船。
几分钟后,有一只手搭在帕克.潘先生的肩膀上。他转过身来看,是白卓.切斯特。
不得不来送行了,帕克.潘先生。我替贝蒂转达她对您的敬爱之情,以及我俩对您最诚挚的谢意。您安排了一次了不起的惊人表演。现在贝蒂和妈妈彼此非常亲近。这样欺骗老人,似乎太不人道,但是她过去故意闹别扭,也确实太过份了。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事了。只是往后的几天,我还得小心翼翼地假装烦恼下去。我们俩,贝蒂和我,对您感激不尽。
祝你们永远幸福。帕克.潘先生说。
谢谢。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卓显得有些过于漫不经心,问道:
德.萨拉小姐在哪儿?我也想谢谢她。
帕克.潘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他说:
恐怕德.萨拉小姐已经休息了。
唔,太不巧了那么,也许我会在伦敦什么时候碰上她?
告诉你实话,她马上就要去美国替我办事了。
噢!白卓的语调惶惑不安,好吧,他说,我要离开了
帕克.潘先生笑了。他回到自己的船舱时,路过玛德琳的房间,他敲了敲门。
你好吗,我亲爱的?很好,我们那位年轻的朋友已经走了。像往常一样,玛德琳疗法又一次产生了轻微的副作用。一两天内,他就会好的。可是你也太让人魂不守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