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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书生名利浃肌骨

新宋卷九:战鼓 阿越 31789 2023-02-05
吕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傍晚离开政事堂的。王安石这个朱笔红字是那样的刺目,不断在他眼前晃动着,晃得他心烦意乱。上了马车后,便听随从在旁边问道︰相公,可是回府么?吕惠卿抬头看了看天色,夏日昼长,虽已过了酉正,竟还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马车,道︰去集禧观。随从亦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吩咐了车夫仪卫,驱车往集禧观驰去。 这集禧观在南薰门与普济水门之间,从皇城而往,颇有一段距离,酉正以后,正是昼市收摊,夜市开始的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吕惠卿虽然是宰相出行,有仪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观之时,天色已黑了下来,观中早已点起了灯烛。吕惠卿在观前里许便下了马车,留下随从仪仗,只带了两个伴当,信步往观门走去。到了观前,却见大门紧闭,一个伴当连忙上前抓起门环叫门,未多时,便听大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士从门缝中伸出半个头,看了吕惠卿三人一眼,问道︰不知施主有何贵干?

伴当正要说话,却已被吕惠卿止住,他上前几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扰,未知寇真人可在观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观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听说是来访主持的,又看了吕惠卿一眼,见他装扮高贵俊逸,更不敢怠慢,忙开了门,出来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称呼?找家师何事? 吕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劳烦道友通传一声,便说是有旧友来访。说罢早有伴当递来名帖,那小道士接过名帖,说声稍候,便匆匆回观中禀报。未多时,便见观门大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领着几个道童迎了出来,出得门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吕惠卿,打了个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违了。 吕惠卿早已见着寇天素,连忙还礼,笑道︰尊师,神采更胜往昔。说罢,二人相顾大笑,携手共入观中。

这集禧观原叫会灵观,供着三山五岳的神灵,亦是汴京数一数二的大观,仁宗时毁于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观。寇天素本是天师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许多杰出之士,纷纷弃佛、道而归儒,大相国寺的智缘,便是一例。这寇天素不仅在天师道中其名不显,便是在汴京这么多的道士之当,也是寂寂无名,虽然执掌大观,但一向只是被视为庸碌之辈,在汴京的精英阶层中,并不受重视。但吕惠卿却知道这个寇天素实是个大隐隐于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时,便已精研老庄,其后随王安石游,王安石父子之学术体系,都非常重视老庄,王元泽还着有《道德真经集注》、《南华真经集注》等书,名噪一时。吕惠卿于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吕所主张的气一元论等哲学主张,有许多与道家、道教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吕惠卿早在中进士之前,便已结识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仅身兼三教之学,而且于纵横、阴谋、术数皆有涉猎,但他却与大相国寺的智缘不同,智缘身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于宰相之门,身在空门,却雄心勃勃,想着要建功立业;寇天素却是身居京师繁华之地,亦不免于游走显要权贵之间,却偏偏将自己装成一个只会算命炼丹,投权贵所好的寻常道士。实则他与王安石、吕惠卿都关系密切,但二人相继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却几乎不通音讯。而吕惠卿亦轻易不敢打扰他修行,若非此时实是到了人生最紧要的关系,吕惠卿亦绝不会来这集禧观。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着吕惠卿进了观中一座小院,吕惠卿吩咐伴当在外面等候,便随寇天素走进一间静室。一面笑道︰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尊师,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师一展绝技。 寇天素笑着请吕惠卿坐了,笑道︰亏相公还记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见尊师绝艺者,此生绝难相忘。我二十余年来,再未见过此等神技。吕惠卿的赞叹,却是发自内心,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寇天素同时点四个茶杯,在四盏茶汤中,分出一首绝句来!他分茶的功夫,只不过学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员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视吕惠卿一眼,亲手接过童子送来的茶,递到吕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儿斩却楼兰首,闲品茶经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归意?

吕惠卿接过茶盏,方揭开盖子送到嘴边,不料被他一语说中心事,不由苦笑一声,将茶盏放回案上,叹了口气,道︰石子明写得好诗。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强则有羸,有成则有隳。事势之相生,不得不然,则安可执而为之哉? 吕惠卿听到此语,不由得默然无语。这段话,原是他在《道德真经传》中所说的,这时候寇天素引出来,隐隐便是劝他不要太执着于名利。但他为相十年,大权在握,一朝便要权位不保,想想自己见过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师二十年前,曾经为我看相,说我必位至三公。今日还要请尊师指点迷津。 寇天素望着吕惠卿,见他执迷至此,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相公何苦来哉?天下之事,变幻无常。今日能退得下来,日后方有余地再进上一步说到这里,见吕惠卿满脸失望,不由得顿了顿,叹道︰相公的命,早已算过,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败亦介甫

成亦介甫,败亦介甫?吕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还是浅了。未得众心,而登相位,依赖的只是皇上与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经营,相公却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赖自己的权谋智慧,为相日久,反而树敌日多,虽有党羽,多数亦不过攀附之徒。当年王介甫负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仓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过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辙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动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吕惠卿只觉得寇天素的话极是刺耳,不由反问道︰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得众心的贤材杰士,空怀忠义之名,抱负不展,郁郁而终。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怜悯地望了吕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变化的。若只依赖着得众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长保富贵,更是不能只依赖某几样长处,这原本便是人世间极难之事。名位一物,便如万丈深渊上浮着一层薄郭,走上去便已不易,何况还要长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当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还不知足?

若我能熬过这一关,只要一年,休说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当得。吕惠卿不服气地说道。 寇天素却只是望着吕惠卿不说话,眼中尽是怜悯、惋惜之情。 尊师不信么?吕惠卿似乎被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给你看看!我能当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为大宋的名相,什么王介甫,什么韩琦,什么石越,什么司马光?他们都不如我!没有我苦心经营,石越能打赢西夏么?竖子窃名尔!我绝对不会输给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坐享其成!我没这么容易输! 寇天素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吕惠卿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双目瞪圆,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么?我会做到!我会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着,微笑着,忽然,吕惠卿望着寇天素的脸慢慢模糊他脸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吕惠卿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猛地惊醒过来。 月光透过窗楹照进房中,吕惠卿坐起身来,看见对面的书案上,寇天素的书信,正被夜风翻动着,发出轻轻的窸窣声。激流勇退?这是弱者的行为。吕惠卿绝不甘心自己这么容易被打败。起用王安石,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王安石未必愿意重新出山呢! 次日一早起来,吕惠卿洗漱完毕,便到书房坐了,提笔构思着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鸿胪寺,还有以高遵裕知泸州,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这些事情,他身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没有咨询商议的意思,虽然吕惠卿一时间失了主见,在诏书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时悔之无及,但是即便仅仅只是出于尊严的考虑,吕惠卿暂时也绝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学士。折子方写了一半,便听家人进来禀道︰相公,陈元凤大人来了。

吕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声,道︰请他到客厅稍候。 人答应了退下。吕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会,便继续好整以暇地写着奏折,待到写完搁笔,又捧起来重新读了一遍,见没问题,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见陈元凤。 到了客厅,却发现陈元凤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等了小半个时辰,竟没有半点着急的神色。吕惠卿心里暗赞了一声,笑道︰履善,久候了。陈元凤见着吕惠卿出来,慌忙起身,揖道︰学生见过相公。吕惠卿笑着又请他坐了,望着陈元凤,笑道︰履善来见我,可是有事? 陈元凤欠欠身,道︰学生听到一些谣言,听说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谣言。吕惠卿笑道,诏书昨天已经下了。 这陈元凤摇了摇头,道︰相公,益州的局势,地方官吏欺上瞒下,难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来攻击熙宁归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诚然可虑。吕惠卿笑道︰不过介甫自元泽去世始,隐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绝了。虽然这次朝廷征诏,但他未必便愿意重出。使者一来一回,总要一个月,他若不肯答应,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难耐。说到这里,吕惠卿摇摇头,道︰况且我立身正,亦不惧人污蔑。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点将种子正的接任者定下来,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乱,什么样的风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经略使的人选,反争什么观风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将党争置于社稷之上。陈元凤嘿然道,相公可听说了,范纯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书,还有人在大造舆论,夸赞他高风亮节,为他当御史中丞铺路呢。 宁守兰台,亦不肯守刑部。吕惠卿嘲讽地笑了笑。他们除了党争,还会做甚?

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为国家办事的,他们便视为言利之臣;想做点实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们除了空谈性命,可懂半点经邦济国之道?相公为朝廷开疆辟土,此辈目光短浅,视为兴事,只知在背后算计陈元凤愤愤不平地说道。 罢了,罢了。吕惠卿望了陈元凤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等事,说他做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说道︰履善,你可愿意去成都? 我?陈元凤不觉一怔,旋即说道︰若是相公用得着,休说成都,泸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吕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门,你官职不高不低,没法安插。但是你在朝中做了这么多年员外郎,功绩卓著,又是进士出身,又有军功,简任成都府通判,却是顺理成章的。只是这个时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却是委屈你了 相公说哪里话来。陈元凤抱拳欠身,慨然道︰学生岂是避事畏难之人?相公放心,有学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无忧。 大梁门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里捧着一卷《春秋左氏传》,边走边踱,百无聊赖地读著书。总算是皇帝给太后面子,高遵惠不用与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这座显圣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庙,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对这一切,高遵惠倒是颇能淡然处之。庙里的和尚知道他是当今太后的从父,哪敢轻慢,将庙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来给他住了,又专门指派了几个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还有许多人来探视镇压渭南兵变后,高遵惠声名大噪,许多平时没有交往的士大夫,这时候都特意前来探望,让他简直是受宠若惊。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们小觑了去,每日除见客外,反倒用心读起书来。而这无疑又让他更赢得士大夫们的好感。 齐侯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广里。夙沙卫曰 高公,好雅兴!一个似曾相熟的声音自院外传来,高遵惠一怔,循声望去,却见是石越笑着走了进来,他正奇怪为何没有人通报,却见石越进了院中后,并不过来叙话,反是侧身让到了一边。他心里一惊,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的大宋皇帝赵顼。 罪臣高遵惠,叩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赵顼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书,不由笑问道︰你在读书?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回官家,是《左传》。 赵顼笑道︰左传倒是带兵的人读的。上回石越说,左传其实是吴起写的。 高遵惠一愣,却听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过据情理推测而已。 赵顼见高遵惠趴在地上,还是不敢起来,又道︰说起来,你还是我舅外公。平身罢,戚里之家,有你这样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气。 谢官家。不过,罪臣以为,戚里之家,还是守本分一点好。高遵惠这才起身,躬着腰,缓缓回道︰昭陵时,故安定郡王从式、故邢国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征讨元昊,仁宗但嘉奖而已。 石越也知道这桩典故,赵从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赵世永是宋太祖的长房元孙。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为三宗,当年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虽然赵世永在资善堂伴太子读过书,与仁宗关系非浅,但是无论是真宗以后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实权的传统,还是太宗一系对太祖一系宗室潜在的防范,都不会允许赵从式们发挥自己的爱国之心。高遵惠说的,的确也是当时一个普遍的共识。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从王安石执政开始,宗室已经允许参加科举,参与政治,而在另一个时空,几十年后,就出现了第一个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国之前,宗室广泛拥有军政大权,无数的宗室为了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血战至死,其忠烈勇敢,让人折腕叹息。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固然有其积极意义,但完全是消极的防范,却未必全无可议之处。 不过,石越尽管对高遵惠所举的例子颇有腹诽,却不至于公开表示反对,尤其是当着皇帝的面。果然,便听赵顼转头望着自己,笑道︰戚里当中,以高遵惠最识大体。 石越忙笑道︰虽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贤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驾驭驱使。 高遵惠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诧异地望着石越。却见有内侍搬了椅子过来,找了个阴凉处,服侍着赵顼坐了。赵顼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脸上,道︰益州提督使战死,眼下是副使暂代其职。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职,不可久缺,石越举荐你去接任。 高遵惠虽然已经料到事情的发展不会如自己想像中的坏,但亦是吃了一惊,忙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点罪赵顼笑了笑,道︰先不管这个。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没有方略可以平乱?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险畏难。益州的局势究竟如何,总是各说纷纭,罪臣也不知端的。不过,罪臣以为,提督使之职,一是守土缉盗,二是协助禁军作战。平定西南夷之叛乱,自有禁军负责。提督使要做的是维护后方安宁,为禁军提供向导,护送补给,让禁军无后顾之忧 赵顼与石越听高遵惠小心的说着,不由得相顾一笑。赵顼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颇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争功,谨慎守本分。若是好大喜功之辈,越会打仗,祸害越大。西南夷不足为惧,可惧者,是官逼民反,将益州搞得处处烽火。此外,所谓慈不领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妇人之仁,否则后方弹压不住,亦是大祸。要找这么个人,高公便是现成的人选。 官家 哎赵顼摆摆手,打断了高遵惠,道︰益州那里,朕也要一个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经去了泸州,他能带兵,擅长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旧情的人,这是给他一个机会。但是你却不同,戚里之中,朕以为你最谨慎,不结交宗室,和两府大臣、朝中贵幸交游,都懂得分寸,这便极难得。这次的事,你是忠心为国,纵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着皇帝,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机会提督益州路,对于待罪的他而言,的确是意想不到,而且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说他不心动,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愿意步高遵裕的后尘,以前在渭州节制一方,贵为一镇诸侯之时,虽然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渭州也是边远落后之地,可毕竟大权在握,那气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贬,就算是处好地方,毕竟动止都受限制,丁点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禀报,与坐牢差不了太多,心里亦不痛快,那身子便只见得一日一日的变差,什么样的毛病,在边郡没事,到了内地反而都生出来了。这次皇帝让他去泸州那种瘴疠之地,竟高兴得中了状元一般。 然而,他又岂能不知道益州路是个是非之地?皇帝心里雪亮,他既想要个信得过的,敢说真话敢做事,又没有陷入朝野党争中的人去那里当自己的耳目,必要时还能稳住形势;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过于刚直,不顾后果,在朝野中掀起连皇帝都控制不了的惊涛骇浪来。但又要人刚直敢言,不避权贵;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听从皇帝的控制,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般想来,他高遵惠倒的确是个好人选,再怎么样,他也是个外戚。但是,听了石越和皇帝的话后,高遵惠心里面却实是不愿意答应这个差使,一旦卷入朝野党争中,他不知道要树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敌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祸国这个罪名,轻轻松松就栽到自己头上了别看皇帝现在信任有加,石越热情举荐,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金,他远在万里之外,谁知道那些人怎么样在汴京诋毁他?只要皇帝稍有动摇,别看石越谦谦君子,可到时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说半句好话。若有选择,高遵惠宁愿在汴京过自己的富贵日子。但是,看着皇帝的表情,高遵惠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思前虑后想了想,高遵惠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赵顼说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却不加责罚贬窜,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然罪臣既是戚里,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难免于物议。若差遣办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虑者,恐伤太后之圣德、官家知人之明。还请官家三思。他顿了顿,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实乃是非之地,罪臣虽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只恐难以两全。罪臣担心,万里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没那么容易被人离间。 高遵惠却只能暗暗苦笑,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子杀人,曾母逾墙而逃。以皇帝与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罢相,石越亦难免被猜忌闲置,何况他高遵惠?何况他还有外戚这个天生就应被猜忌的身分? 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高遵惠毕竟不敢如一般的士大夫一样,逼迫皇帝做出什么保证。何况他也信不过这种保证连丹书铁券都信不过,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 他犹疑了一下,终于说道︰罪臣绝不敢有负官家信任。 赵顼顿时笑逐颜开,正要褒奖勉励他几句,却见李向安匆匆走来,在院门口叩道︰官家,通进银台司有要紧的奏折 什么奏折?赵顼皱起眉来。 李向安连忙捧着奏折递了过来,赵顼心里七上八下的接过奏折,打开黄绫的封面,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吕惠卿告病。石越与高遵惠心里本就是惊疑不定,不知道哪里又出了漏子,觑见皇帝的表情,不免更加担心。但又偏偏又不敢相问。半晌,方听赵顼苦笑数声,道︰回宫。 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候,宰相吕惠卿忽然患上足疾,从此闭门谢客,不再上朝,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官员,都知道这是吕惠卿在表示不满,并且向皇帝讨价还价。赵顼亦无可奈何,只得一面不断派遣太医视疾,一面累诏慰问,要求吕惠卿带病复朝。而吕惠卿自然是一再婉拒。为了避免被人误解自己是反对王安石的任命,在得足疾的这段时间,吕惠卿还特意上表,对皇帝起用王安石为观风使表示赞同。这样,他的矜持就变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满皇帝在重大人事变动时,没有尊重他这个宰相的意见;同时,在陈元凤等人的暗示下,亲近吕惠卿的官员亦开始上书,批评皇帝任免九寺卿这样重要的职位,却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为了避免嫌疑,有些人甚至也批评吕惠卿不该草率的副署诏书;另一部分,则或明示或暗示,表示这亦是吕惠卿不肯视事的重要理由之一。还有年轻的官员,给皇帝上了言辞激切的奏折,回顾了吕惠卿为相以来的种种功绩,力劝皇帝应当尽量慰勉吕惠卿,让他尽早复出。 在这种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亦顾忌到朝廷不能长期缺少宰相而空转,赵顼终于又给吕惠卿下达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诏书,充分肯定了吕惠卿这十余年来的所作所为,重申了君臣相知之义,并且希望吕惠卿能够勉为其难,带病视事。为了表示诚意,赵顼特意向吕惠卿征求意见,任命了曾经极得王安石赏识,在新党中亦以财计而著名的薛向为太府寺卿。于是,这位与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良好关系的新党干将,在做了十几年的转运使后,终于进入中央掌握其中的要害部门。重用薛向为太府寺卿,亦表明了皇帝的一种姿态,他并没有抛弃新党。 而在自己执政的成绩得到皇帝诏书的肯定之后,吕惠卿亦终于在告病七天之后,半推半就地复出视事了。至少在短时间内,吕惠卿利用这样的手段,重新巩固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权力,再一次确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领导地位。 吕惠卿重返政事堂视事的当晚,石府。 这实堪称胜负手。石越一面喝着酒,一面感慨地说道,我早知吕吉甫没这么容易被打倒,但却料不到他将时机、分寸掌握这么好。 同样是告病,有高下之别。王介甫之告病,几同于威胁;吕吉甫告病,却能让人觉得他真是受尽了委屈。潘照临笑道,时间亦不长不短,若是拖得太长了,难免使人生厌;若是太短,却不免让人觉得他太心急恋栈。不过,福建子不过是扳回一局,大厦将倾,不是用权谋智算便可以支撑的。 且走着瞧吧。石越亦笑道︰智缘能不能说服王安石复出,尚未可知。皇上已经先布了高遵裕这颗棋子,高遵惠这着棋能不能下出去,还要看康时这案子如何结案。我看,这两天总要有结论了。皇上一定要赶在太后大寿之前结案的,这样若是不合心意,亦方便借机赦免减罪。不过 公子担心福建子从中做梗?潘照临轻啜了一口酒,笑道︰吕惠卿若是意气用事,要与公子死斗到底,倒也有可能大做文章若换司马光,几乎便是免不了的。但是福建子却未必,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违逆圣意的事,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个顺水人情,卖公子一个人情,与公子做桩交易 交易?石越哑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会收手? 两军交战,亦要交换俘虏,何况现在是三方交战?潘照临淡淡道,他现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相比而言,文彦博、司马光,他能指望他们妥协?要让公子与文、马死心塌地一起对付他,还是争取缓和与公子的关系,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文、马,吕惠卿不是顽固不化之徒,只要他以为能令公子相信,他的地位依然稳固,那么妥协便是可能的。纵使是他料到公子不肯收手,但他亦知道与公子交战,是可以互换俘虏的,那他岂肯不加利用? 石越沉吟不语,只是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却听潘照临又说道︰范纯仁还是不肯做刑部尚书,皇上看来是要死心了。但御史中丞却未必便是他的囊中之物。我若是福建子,现在头一桩要做的,便是向益州安插亲信,一面设法阻挠王安石复出,一面在益州布局,然后悄悄改变立场,到时若有万一,便好将黑锅栽到益州路大小官员的头上。这个时候,御史台就是必争之地。范纯仁坚拒刑部尚书,多半亦是想到了这里益州真要出事,便是大案,到时候弹劾官员,审理案情,都是御史台的分内之事。吕惠卿利用完安惇,又将他排挤出朝中到地方做知州、提刑使,现在御史台中,亲附吕惠卿者如舒亶辈虽然也有不少,但这些人都不够资格做到御史中丞。安惇与公子是死敌,与文、马亦是水火不容,所以,二人虽然有怨,但吕惠卿这时候,多半还是要引他为援。公子等着看,吕惠卿一定会设法影响御史中丞的任命。不过,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亡羊补牢之计安惇不过一中山狼,谁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对吕惠卿落井下石?在此之前,吕惠卿唯一能永除后患的机会,便是快点找一个好一点的经略使。只要连打几个胜仗,便可稳住皇上的心;若能将西南夷快点镇压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他吕吉甫,多大的过错也能遮掩过去了。 我怕那时候,益州已经遍地都是陈胜、吴广了。石越苦笑道,况且,他吕惠卿又知道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经略使亦不是政事堂的事,说到底,还是枢府的事。 所以他才要与公子交换战俘。潘照临笑道,他要急见事功,不依赖西军却依赖谁?朝中大臣,谁对西军最有影响力?谁最有知将之名? 石越顿时默然。 潘照临又道︰就算公子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单以此事而言,他与公子却是利害相同的。所以,高遵惠也罢,康时也罢,公子不必担心。只有田烈武与李浑,虽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结果如何,还是难以预料。我看吕惠卿这几日间,一定会来找公子。他比谁都盼着益州能打一个胜仗。 那我又当如何应对?石越忽然问道。 经略使的人选,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对公子来说,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复出最好,但是 若真拖到那时节,益州路还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摇了摇头,自嘲道︰用益州一路生灵做赌注,我没这种胆量。和吕惠卿各凭手段便罢,经略使的人选,一定要尽早劝皇上定下来。益州路,只怕经不得拖了。智缘能劝得动王介甫也罢,劝不动也罢,只要御史中丞这里赢过吕惠卿,扳倒他亦只是迟早的事。 公子也说过,干脆让种种麻烦一并爆发了,再慢慢来收拾。 便算是我有妇人之仁罢。用益州一路动荡换吕惠卿下台,我倒宁可他继续呆在政事堂。石越沉声道︰我要赶吕惠卿下台,是因为我知道益州路的局势,他已经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让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为了扳倒吕惠卿,便不择手段。 潘照临望着石越,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侍剑匆匆走过来,禀道︰学士,吕相公求见。 石越腾地起身,顾视潘照临一眼,笑道︰快请。 宋朝最贵宰相,真宗以后,即使贵为亲王,班次亦在宰相之下。吕惠卿亲临,石越自然要降阶相迎。二人揖逊谦让着进了客厅,叙了宾主之位。待设了茶,石越便即谢罪道︰相公贵恙,若有赐教,遣一介之吏,叫我过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劳驾屈尊,实是罪过。 吕惠卿笑道︰我不过顺路而已。路过学士巷,因有几桩事萦绕于心,我素知子明智略过人,老成谋国,故此打扰,还要请子明不吝赐教。 岂敢。 子明何必过谦?吕惠卿笑道︰朝野谁不知子明乃国之柱石?他一顶一顶的高帽盖过来,石越口里谦谢,心里却已在佩服着潘照临的先见之明。一来二去又互相吹抬谦逊几句,却见吕惠卿忽然敛容,忧形于色,叹了口气,道︰居上位者,自古以来,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员欺上瞒下。不瞒子明,这些日子我几乎夜不能寐,朝廷财政依旧捉襟见肘,而益州路哎!吕惠卿长叹了口气,道︰我此时亦颇疑为地方官吏所误! 石越没料到吕惠卿开口提及正事,态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隐隐竟将责任推到益州路的官员身上,饶是他早知吕惠卿来意,亦不觉愕然。却听吕惠卿又道︰益州路形势不明,但我依然以为熙宁归化之政并无不妥。只是朝廷过于轻敌,地方官讳过欺瞒。如今介甫既已为观风使,当日在文公府上所议之事,便是办了一半。当务之急,却是要速择良将为经略使,征调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乱。大军在外,空耗粮饷,非国家之利。平定叛乱,宜早不宜晚。然经略使之人选,一个个皆不合圣意。枢府总天下军事,一个经略使都久悬不决,实是让人吕惠卿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又道︰不仅是经略使,渭南兵变一案,亦总是拖着不断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实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听他抱怨着枢府的效率,他亦不好说其实枢府也已经进呈了人选,只是皇帝犹豫不决这是指责皇帝了,因笑道︰选将调兵,毕竟是枢府的事。且将帅关系甚大,谨慎一点,亦是应当的。 只怕有人为私意而害国事。吕惠卿冷冷地讥讽了一句,话锋一转,又道︰国朝之制,虽然两府对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国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颇救其弊。一般的军队调动,政事堂固然不当多管,但若是关系重大的战争,无论选将用兵,政事堂都理当要管的。今西南每日驻军空耗国帑,久而无功;枢府调兵选将,又屡战屡败。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乱,不仅关系到益州一路之安宁,亦关系到熙宁归化之成败,乃至关系到大宋二十年之气运。我等为大臣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可因为那是枢府的事,便置之不问?子明亦常说,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若是枢府迟迟定不了让皇上满意的人选,我辈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朝廷诸公之中,以子明最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来,想听听子明的意见。 石越听他摆明了是要侵削枢府职权,妄图通过军事上的胜利来挽救自己的权位,却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因笑道︰相公见询,敢不尽言。然熙宁归化,在下实以为略嫌操之过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镇压,虽孙、吴再生,亦无能为。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战火,还是要剿抚并用。 石越的这番话虽说得委婉,却分明是要吕惠卿承认熙宁归化失败,他在益州折腾了三四年,搞得鸡犬不宁,无尺寸之功,便黯然收场,吕惠卿却是骑虎难下,断然不可能答应。但他此来,却不是与石越争辩政见的,因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即便是剿抚并用,总要先能剿方可抚。不能战者不可言和。子明以为,应当如何剿?派谁去剿呢? 石越听他话中虽有妥协之意,但依然避重就轻,便已知他心意,不过求同存异而已,便道︰依我之见,经略使若是不能速定,益州路提督使却应当早点定了。 吕惠卿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不觉微微一笑。他曾听到过风声,皇帝有意用高遵惠为益州提督使,传闻还是石越的推荐。这时石越看似不经意地提起此事,自然是有用意的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变的案子就一定要先结案。那怎么样处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个定论。吕惠卿苦于在军中没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军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西军,而石越在西军中威信极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荐人选时,若能得他之助,不仅在人选能否被皇帝接受上更有把握,将领的能力更可信任,而且更容易堵住反对者的嘴,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争议。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亦知道用兵选将适当与否,关系到益州成败,为了自己的权位,他一定要与石越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双方都是极精明的人,既然是他有求于石越,那么石越自然便会要求回报。 而他吕惠卿当然也不可能是空手而来。 子明所言,正合我意。这益州提督使,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哦?不知相公 便是陕西路提督使高遵惠。吕惠卿装得全然不知道石越举荐高遵惠的事,笑道︰高遵惠虽是戚里,但为人谨慎,知兵,必要时亦能有担当。去益州,必不辱命。 石越点点头,却故意叹道︰可惜他这次怕亦脱不了干系。 吕惠卿立时摇头,慨声道︰高遵惠、唐康,不管做了什么,总当得上忠臣义士四个字,法理不外乎人情,不管最后定什么罪,我以为章程有两个︰一是此事不应当再拖,要早一点给天下军民一个交代;一是若无罪则罢,若是有罪,政事堂理当保全他们,向皇上请求特赦。某忝为宰相,绝不会做让忠臣义士寒心之事。 石越道︰若是如此,高遵惠倒的确是益州提督使的上佳之选。有他坐镇,禁军可无后顾之忧。却绝口不提唐康。 吕惠卿点点头,又沉吟道︰今国家多事,枢府文公老矣,孙固辈少年骤贵,少历州郡,又不懂军事,兼轻视武臣,枢密会议形成虚设。枢府还须要有重臣去执掌大局。否则,误国事,必枢府!放眼朝野之士,某以为子明当仁不让。若有子明在枢府,西南夷之患,反掌可定,皇上亦可高枕无忧 吕惠卿这番话,却多有不实之处,孙固做转运使时,就和西南夷打过交道,还镇压过小规模的西南夷叛乱,剿抚并用,手段狠辣,不懂军事四字评语,断断安不到他头上。石越正端起茶来啜饮,听到他这话,一个失神,几乎呛了出来。他连忙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笑道︰相公说笑了,文公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又兼通文武,若非有文公在枢府,便是伐夏之时,亦不能这么般顺利。孙和父是随龙旧臣,为人刚正不阿,见识过人,颇有才具;如今皇上又拜韩持国为副使。枢府实是人材济济。在下绝不妄自尊大,以为可以胜过文、韩、孙诸公。 吕惠卿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试探石越,欲以其登上枢密使之位相诱,换取石越更进一步的,虽然事先并没有抱太大的指望,但此刻被婉拒,却是已分明知道石越之立场甚是坚定。他不敢奢望石越在即将来临的权力斗争中偏向自己,但总是希望他能保持中立,而石越今晚之态度,却令他甚是失望。 但他还不肯死心,又笑道︰子明却太自谦了。 在下并非自谦,而实是以为益州局势不可全归罪于枢府。便让我在枢府,亦不过束手而已。石越虽然含笑而言,语气却甚是坚决,平心而论,对西南夷,我所知未必及得上孙和父。 吕惠卿以宰相之尊,亲自拜会石越问策,又百般利诱,拉拢石越。石越语气虽然委婉,但一字一句,竟都是回绝之意。吕惠卿虽然明知自己筹码有限,但心中亦不禁有点恼羞成怒,然他城府甚深,却不肯发作,只强抑着恼怒,反言辞恳切地说道︰子明之见,某不敢苟同。只是吾辈虽意见分歧,用心却都是为了国事。我素知子明与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国家为先的。平定西南夷之乱,是迫在眉睫之事,还望子明以国家为念,以益州军民为念!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却为了意气之争,或为明哲保身,而坐视国帑空耗,局势败坏,此辈夜半扪心自问,宁不有愧?似这般人,能称君子否?某虽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辅佐圣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恐有伤圣天子之明,失天下之望。子明素称贤者,还望不要再推辞。不管益州路现在究竟如何,速择良将,打上几个胜仗,对国家皆有百利而无一害。吾辈既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当此主忧臣辱之时,应当先放下争议,不计个人荣辱,以国事为先。 他言语切切,话中一片为国之心,令人闻之动容。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在位,熙宁归化便无法纠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国家亦无法休养生息。于公于私,他都一定要将吕惠卿赶出政事堂。但是吕惠卿既然开出了帮助赦免唐康的价码,他亦不能不考虑做出一定的妥协。益州的局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也无法准确知道,毕竟从益州到汴京,有十几天的时间差,各种信息真假搀杂,又不完全,如果再这么拖下去,风险也是极大的万一突然矛盾爆发,到时候就真的悔之无及。尽快取得对西南夷的军事胜利,从短期来看,的确可以稳定益州局势;另外,石越也有私心,他想借机来左右益州经略使的任命。而且唐康的案子,若吕惠卿真要从中作梗,他毕竟还是宰相,结果如何,也难以预料。唐康倒最多只是吃几年苦,但田烈武、李浑,就有性命之忧。李浑倒也罢了,石越与他素不相识,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却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但是,这种妥协,也可能给吕惠卿以喘息之机,甚至让宋朝在改土归流上越陷越深权衡种种利弊得失,石越一时间竟然也无法决断。 沉吟半晌,石越方说道︰相公忧国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经略使,在下亦以为应当早定。兵机贵速,久拖不决,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屡战屡败,当此之时,皇上、枢府于选将调兵,加倍谨慎,亦是为了万全。说罢,他顿了顿,忽然问道︰相公可知道枢府都推荐过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将。吕惠卿苦笑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门,不用重臣宿将,怕节制不住。刚刚才有渭南兵变之事只不知为何,竟无一人合圣意者。 相公,益州的确既有河朔兵,又有西军,又有东南禁军、厢军、土兵,但对善用兵者,没什么节制不了的。韩信能驱市人作战,章邯以刑徒大败项梁,此二人,谁曾管他的兵来自何处?枢府因官军一败再败,又碰上渭南兵变,满心想的都是谨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胜仗,便只能依赖西军,舍此别无他途。什么河朔军、东南禁军、厢军、土兵,窃以为都不必管他。从西军抽调精锐,从西军择选良将,便是这两条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吕惠卿不由得击掌笑道。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绵延之所,其与洞蛮、溪蛮还不同,有许多种落,素来不事耕种,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骑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骑兵,但河朔骑兵却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骑兵。这是狄武襄公赖以破侬智高者。 山地骑兵?吕惠卿亦是饱学之士,智力过人,沉吟一会,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子明高见。 国朝马军,自李继迁叛乱之后,便日渐衰落,如今虽然重建,但汉人操练马军,在平原大地驰骋作战,以今日之禁军,便是契丹精锐,亦与其一较高下。我军马术虽然略逊,然纪律严明,马军之骨干,都是西军久战健儿,或蕃骑中骁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许多西夏降将,国朝骑军之盛,莫过于今日。然要在西南与叛夷作战,却如同一个从未坐过船的勇士在惊涛骇浪之中,于一叶小舟上,与一善习水性之人搏斗。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鲜有不败者。兼北人不习水土,未战已先损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谈,说得吕惠卿频频点头。当年以盛唐之强盛,几十万唐军还葬身于西南,若这还可以说是将领无能的话另一个时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骑兵之骁勇,还有许多蕃部望风而降,争为前锋向导,十万大军远征大理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然成功,但最后活下来的蒙军却不过二万余人,更有数十万匹战马死于此役西南之地利的厉害,石越又岂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西南夷虽然比不得南诏、大理,但宋军投入的力量,却也绝对不如唐军、蒙军。更何况,宋军绝对经受不起唐军、蒙军那样的损失,巨大的损失曾经迫使忽必烈一改蒙军习惯,没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来维持在大理的占领但此时的宋朝,却不会有蒙古人那样的好形势,真要是那种惨胜,后果没有人敢想像。不过这些计较,石越却是没办法与吕惠卿分说的。 以在下之愚见,今天下之兵,擅长在山地作战,而又不惧瘴疠者,惟有横山羌兵。要与西南夷作战,朝廷应当于沿边诸军中,抽调熟蕃与汉军中有山地作战经历之精兵,并招募横山羌兵,组建新军。若有这样一支军队,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处抽调军队,招募羌兵,亦可不影响到西北塞防。而将帅之选,便要自这军队的构成来考量要有山地作战之经验,要有带蕃兵之经验!后者尤为紧要,蕃兵多是桀骜难制者,若非在西北诸蕃中威名素着,令蕃人信服者,绝不能统率此军。这样的将领,西军中也没有几个。 吕惠卿此时早已心悦诚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选。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汉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军名将,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最要紧的,是他在讲武学堂做过教官,便是河朔、东南禁军,许多将校都曾是他的学生。做个益州经略,绰绰有余。不过他一直是李宪的副将,未曾独挡一面,年岁毕竟也还是小了些。另外一个慕容谦,最擅长的便带这种东拼西凑的杂牌军,他熟知蕃情,横山一带的蕃人中,其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骜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调教得规规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万全。 可是曾奔袭地斤泽之慕容谦? 正是。 吕惠卿抚掌大笑,抱拳谢道︰子明胸中真有数万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荐此二将。 相公的胸襟,才让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报。石越望着吕惠卿,微微笑道。为了让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变得顺理成章,他闭口不提环州义勇与渭州蕃骑这两支现成的山地骑兵,反而出了个抽调、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吕惠卿不知其中虚实。果然,吕惠卿虽然明知道慕容谦与石越的关系,依然信之不疑。不过,这其实也不足为怪,休说吕惠卿,便是文彦博、孙固,亦未必会想到这里,尤其是默默无名的渭州蕃骑。 送走吕惠卿后,石越看了一眼座钟,却已是定昏时分。他正欲去找潘照临,侍剑知他心意,已在旁禀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这么晚了,潘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侍剑笑道︰潘先生没说,我猜或者又是听说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去大快朵颐了。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忽然道︰你去换了衣服。 换衣服?侍剑莫名其妙地望着石越。 石越笑道︰我们也出去走走,上回听章子厚说,熙宁蕃坊有不少新鲜物什,有一家叫什么宝云斋,听说是极西的夷人开的,我早想去看看。 宝云斋倒确有些名声,只是蕃坊这个时节,学士不宜去的。侍剑连忙说道。 为什么不宜去? 学士还不知道么?侍剑笑道,熙宁归化以来,蕃学便不太安稳。参加叛乱的蕃部子弟就不用说了,都被朝廷软禁起来了。可其余的蕃人,许多都和叛乱的蕃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听说还有不少私通消息的。开封府的、职方司的、皇城司的,到处都是,朝廷还特意移了一营禁军驻扎到附近。京师别处都是通宵达旦的,从来没有宵禁一说,但几个蕃坊却是不许的,我看再有一个时辰,开封府就要在几个蕃坊宵禁了。学士这时候去,那边的店铺多半也歇业了。而且那里颇有对朝廷不满的蕃人,喝了酒便闹事,学士去那种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去看看也没关系。有几个人会认得我,又会出什么差错?石越笑道,快去换衣服吧。 侍剑见石越神色甚是坚决,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换了衣服出来,侍剑与几个护卫已经备了马车,在外面等候。石越却连马车也不肯坐,主仆六人只骑了马,往熙宁蕃坊行去。其时虽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为天气炎热,白日出门的人少,夜晚清风徐来,凉爽怡人,这汴京街头,较之白日,反更有一番热闹景象。在热闹的坊区,家家户户依然是灯火通明,路上行人你来我往,商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沿街的酒楼店铺更见热闹,客往客来,隐隐更可见红袖招展。 这几年石越虽然是半闲散状态,但心情欠佳,是什少有这般闲情逸志出来逛夜市的。他领略过马行街、州桥、潘楼街等处夜市的盛况,却不曾想熙宁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逊于马行街。这还是有宵禁的情况下,他想见平时之盛况,不由为之咋舌。 侍剑一面走,一面和石越说着闲话,哪家店铺卖的是正宗的亳州轻纱,哪家店专营定州的缂丝,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灵夏的拔绒褐、西夏的驼毛毡、契丹的西瓜,还有交趾的蓬莱香、翠羽;占城的象牙、连香、黄蜡、丝绞布、红鹦鹉;真腊等国的番油、姜皮、金颜香、豆蔻;三佛齐的丁香、檀香、珊瑚树、苏合油、猫儿晴、琥珀;蒲甘、细兰等国的宝石,注辇国的琉璃、槟榔、玻璃四海万国之物,这里都是应有尽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么便弄到了广州市舶务的许可,从真腊国还是什么国,运来了一大批蕃剑,真是好剑,比起倭刀与大理宝刀来都毫不逊色。一把蕃剑,竟卖到五百贯。侍剑笑着说些逸事,不过样子上看,没有宝云斋的达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达马斯谷刀罕见。 朝廷颁布勋刀勋剑之制时,勋刀便曾想仿达马斯谷刀的形制,不过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无策。石越笑道,这真腊国有什么剑能比得达马斯谷刀?他话刚说完,却忽然想起真腊国吴哥王朝的领土南至马来半岛北部,其时国势日盛,是当时中南半岛赫赫有名的大国,其国力无论是亲附大宋的交趾,还是统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余占城、丹流眉更加不用提起占城毗邻真腊、交趾,一个隐然是中南半岛第一强国,一个背后却宋朝这个庞然大物撑腰,两国偶有争端,李干德便打着宋朝旗号出兵,薛奕为了立威,也出动海船水军相助,占城国本来也未必怕交趾,但这时强邻环视,又畏惧宋朝海船水军,只得忍气吞声。为防止被这两国吞并或是沦为附庸,占城国王不得不累次遣使汴京,向宋朝朝贡,终于让宋朝皇帝重新册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占城节度使、权知占城国王事,借着宋朝的力量,来制衡真腊与交趾。只是宋朝为了安抚交趾,只给占城国王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号,交趾国王却是金紫光禄大夫的名号,始终是压着他一头。而丹流眉的情况则更加恶劣它本是三佛齐的属国,而三佛齐又是注辇国的属国,宋朝介入南海地区后,地区平衡完全打破,三佛齐不惜将凌牙门名为买卖实为奉送给宋朝,未必没有想借宋朝之力,摆脱被注辇国控制的命运。但没想到前面驱虎,后门来狼。宋朝与交趾联军灭掉了渤泥国,将其国瓜分为三,使得整个南海诸国都被震惊。三佛齐生怕被宋朝吞并,反而不敢与注辇国骤然摆脱关系了,只得小心翼翼在宋朝与注辇国两个大国之间图生存。处境尴尬的三佛齐为了防止丹流眉脱离控制,对丹流眉不时流露出吞并的野心。而吴哥王朝与占城国对丹流眉的野心,更是不加掩饰。三国之所以一直没有对丹流眉用兵,顾忌的是凌牙门那强大的宋军。生怕此举将南海地区微弱的地区平衡打破,惹恼了宋军,最后反而引火烧身。但丹流眉却也不敢轻易地更换宗主国,只能谨小慎微的对宋朝、三佛齐、真腊、占城都俯首称臣。 其时宋人对南海地区了解渐多,尤其经《海事商报》的报导,环南海诸国中,国富民强,号称拥有战象近二十万头的真腊国在大宋非常有名,几乎仅次于交趾,于是许多他国所产物事,商人们也往往有意无意假以真腊之名。这所谓的真腊国的蕃剑,只怕便是后世的马来剑亦未可知不过马来剑他亦只闻其名,未识其面,便是见着,也分辨不出。 侍剑见石越有不信之色,因笑道︰学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剑的神色,却是跃跃欲试,便点头笑道︰也好。他这话一出口,便是平素向来寡言少语不拘言笑的四个护卫,脸上都露出喜色。所谓见猎心喜,但凡好武之人,听到宝刀、宝剑,都会忍不住心动。 侍剑亦甚是高兴,领着石越便轻车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铺前。石越抬头看招牌,却写着李记剑铺四个大字,名字极是平常。他正要走进店中,便听到店内有人说道︰好剑,好剑!又有人却是郁郁叹道︰可惜这宝剑不能入名将英雄之手,却要在这种地方,每日被灰尘覆盖。石越听这两个声音,却分明是何畏之与郭逵,他心中大奇,快步走入店中。只见这李记剑铺里面虽然不大,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兵器陈列得整整齐齐。店中两个布衣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端详着一柄宝剑,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谁? 仲通、莲舫! 正在欣赏真腊蕃剑的郭逵、何畏之听到声音,连忙转身,却见石越正笑着抱拳打着招呼,二人慌忙回礼,一个道︰子明公如何来此?一个却道︰石帅万安。 石越笑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说着,目光却被两人身后的凛冽寒光所摄,不由自主的脱口赞道︰好宝剑!郭、何两人不由相视一笑,何畏之将那剑递与石越,郭逵笑道︰这确是柄难得一见的宝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过剑来,便觉此剑沉重,剑锋冰凉,似能砭入肌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详那剑,却又与平日所见皆不相同,剑锋扁圆,竟若针状,四面有锋,犀利异常,颇有些像分水刺的形貌,但剑身狭长,比寻常宝剑还长出几分,剑尾部饰有华丽的流云纹理,如凤凰一翼展于剑侧,为这看来冰凉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许华美意味,但剑柄似乎不过为寻常乌木,黑沉沉的并不起眼,只是年代看来已颇久远,其上所饰花纹古朴特异,亦非中土所有,剑柄通体微削,下端内旋,宛如雄鹰垂首,握于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觉。石越此时阅历无数,但这样一柄奇特的剑还是头一次见到,只觉手掌微动,剑身便有银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锋锐处竟教人不敢轻触。 这便是真腊蕃剑? 如假包换。剑铺的掌柜早已见着石越一行进来,这时忙凑过来打躬笑道︰这位官人,小店在这熙宁蕃坊,也是有名有号的。这真腊蕃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整个汴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不信,您问这位何将军真腊蕃剑只要能运到汴京,用了几天,便哄抢一空了。这一把剑,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并不敢卖的。官人要是看得满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剑到,小人便将剑送到尊府上。 你还敢饶舌,我的定金在你这里放过多久了?这剑倒是什么时候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将军,这事急不得。掌柜的赔着罪,笑道︰一来这真腊蕃剑,便在真腊国,也是宝物,宝剑不易得,要到真腊国换来这等宝贝,没那般容易。再来,将军也知道海上风高浪险,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来。碰上天气不好,船在港里几个月都不敢出去。官人们是富贵人,不知道这出海贸易,都是以命博钱,寻常人只见着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倾家荡产,将命都丢了不过,要不是这么难,哪里显得出这剑的珍贵难得呢? 南海航行的风险,是众所周知的。石越见过市舶局的报告,凡在各市舶务登记过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种原因葬身海底这还是折平了比较安全的宋朝与高丽航线的数据。海船水军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对于这个数据,石越并不意外,要知道,南海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海域,而直到西元十六世纪,每一百艘从美洲运金银前往西班牙的船只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盗或风暴击沉;一直至十九世纪,海难的数据依然达到三成到四成二。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经充分证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这个掌柜的所说的话,虽有夸张,却也基本说的是实情。 却见郭逵摇摇头,取出两张百贯的交钞,递给掌柜,叹道︰可惜这宝剑蒙尘,白白放在这里做样品。定金二百贯,剑到了后,送到吴起庙旁边的郭府。 那掌柜的却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连连赔罪,笑道︰这位官人见谅,若是缗钱,二百贯也够了。这交钞,却要三百贯。 石越听到郭逵一直说什么宝剑蒙尘,显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这时候听到商家收定金,交钞居然比缗钱要多收一百贯,顿时大惊失色,几乎叫出声来。 却听那掌柜的又笑道︰剑到了后,自然马上送到尊府。只是还请官人体谅小的们,每柄蕃剑,按缗钱五百贯算,若要用交纱,只能随行就市,看送剑那天的行情。 郭逵听到这话,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张交钞,递到掌柜手中。掌柜的千恩万谢着,开了张收据,递给郭逵。 石越本来也是想给侍剑等几人买几把的,这时候听到交钞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随行就市,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哪里还有半点心思。只听郭逵在旁说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说话?石越苦笑着点点头。郭逵又道︰此处并非说话之所,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吉庆酒楼,还算清静,不如 便去那里吧。石越瞅见郭逵神情郁郁,更不知他要和自己说些什么,更是心烦意乱。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却不便多说什么,众人出了李记剑铺,竟是各怀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一起朝吉庆酒楼走去。 好在那酒楼并不远,未多时便到。众人将马交给酒楼的伙计看管,要了间清静的院子,郭逵与何畏之的伴当都留在了院外,侍剑与石越的护卫们想跟着进去,却被石越拦住,笑道︰有郭大人与何将军在,你怕什么?侍剑这才想起这两人也不是等闲人物,憨笑着留在外面。 石越与郭逵、何畏之进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视着石越,苦笑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请求率兵平乱之事? 石越愕然看着郭逵。 却听郭逵叹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见我他抓起酒盏,自顾自地倒满,一饮而尽,长叹道︰我真的老了么?我亦能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执锐我真的老了么?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岂敢言老?他自斟自饮,连喝数杯,说到后来,竟已是老泪纵横。 仲通,大丈夫建功立业,未必要在疆场。 我一生之愿,是马革裹尸,岂愿死于儿女子之手?郭逵摇头泣道,星星白发,生于鬓垂;星星白发,生于鬓垂! 石越默然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何畏之端起酒壶又给石越斟满,又缓缓给郭逵与自己满了,放下酒壶,双手捧杯,直身道︰石帅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其意,端起酒盏来,苦笑道︰莲舫之意,我已理会得。 还请石帅成全!郭公若得为帅,下官敢立军令状,一年之内,替朝廷荡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还有何人,胜得过郭公。 石越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郭逵未必不是一个极好的人选。但是王厚自军制改革开始,便倾心归附于他,纵然其父王韶对军制改革一直极为冷淡,但王厚却是始终热心地。其后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提拔王厚,而王厚对石越亦十分尊敬、服从。他与慕容谦其实都是西军青壮派将领中亲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军中的青壮派将领,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虽然也是坚定地军制改革,但他却毕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况,石越已经与吕惠卿达成了妥协。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说好话。 仲通乃国朝名将,若能以仲通经略西南,朝廷可高枕无忧。石越委婉说道,然圣意既定,只恐某亦无力回天。他叹了口气,转向郭逵,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依我看,只怕是圣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将兵,兵部之事,又当属何人? 郭逵本来对石越还抱着一丝侥幸的期望,这时候听见石越婉拒,眼神顿时落寂下来,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涩声道︰子明不必为难,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仲通不必灰心,天下事并未抵定。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劝慰道。 郭逵听到此言,嘿嘿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个六十有三的老将为帅,岂不让人笑话我大宋无人? 石越听他发着牢骚,劝亦不是,不劝亦不是,只得低着头默默地喝着酒。 为了保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相位,吕惠卿在局势不利、政敌虎视之下,不仅没有投子认负,反而爆发出了更大的能量。会见石越的第二日,吕惠卿借着在崇政殿讲经的机会,在讲完一篇《礼记》后,便向赵顼说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乱的事,他激烈地批评了枢府的效率低下,向皇帝陈叙了先天晚上石越向他说过的方略,并且推荐王厚与慕容谦二人为益州路经略使、副使。为了让自己的举荐更有力,吕惠卿特意说明了这是他与石越商议的结果换而言之,便如石越所料的,吕惠卿故意将自己拉下了水。吕惠卿的举荐无疑在无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养年轻将领的心意。王厚与慕容谦的战功与履历,都足以让皇帝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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