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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宋卷十一:柱石 阿越 18719 2023-02-05
右银台门。宫门紧闭。 童贯指挥着五六十个内侍,拼死抵着宫门,在宫门的那一侧,不知道有多少叛兵,整组成人肉撞木,狠命地撞着宫门。每一下撞击,都撞得巨大的宫门不住地晃动,发出砰砰的巨响。在风雪之中,还可以看见许多叛兵架成人梯,整准备翻墙而过。童贯手里拎了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断椅腿,一面紧张地观察着墙上的形势。在他的身后,还有十个御龙弓箭直的班直侍卫,或者爬在树上,或者便站在横街上,都弯弓搭箭,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 一个侍卫又冷又紧张,全身不住地颤抖,童贯听到他低声对他的同袍说道:张哥,这么多叛贼,咱们能打赢吗?却听那个张哥一面发着抖,一面回道:咱们好歹是班直侍卫,总不能不如这些人吧? 童贯当然知道他口里的这些人,指的便是内侍。这一什班直,是巡逻路过附近,临时加入他们的。许多班直侍卫,从未经过战阵,眼见着敌众我寡到了这个程度,害怕亦是人之常情。其实童贯心里也很害怕,但口里却高声吹嘘道:叛贼人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没什好怕,援兵马上就到,到时候大伙便等着立功。俺老童别的不行,却也去过一趟河东,和折太尉谈过兵法的!大伙可别看这门简陋了点,那宫门没有一千斤也有好几百吧?他们就撞得开?叛贼也是人生的、肉长的呢!只管防着他们爬墙,这么大风大雪的,这墙没这么好爬,几位班直大哥,看准他们在墙上露头了,五个人射一个,乱箭射去,总有几箭能射死大婶养的

童高班说得有理!那队班直侍卫的什长大声接道,待会儿大伙便这么干。老张,你们五个以你为首,你射哪儿大伙射哪儿,俺们这边便跟着俺。 那些侍卫稀稀拉拉应了。童贯又高声道:要有哪个狗娘养的漏网掉下来了,俺老童这里还有条木腿侍候他。 先前那低声说话的侍卫看了一眼童贯手里那根又细又长的断椅腿,不由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童贯却丝毫不以为意,兀自吹道:这些个乌合之众,顶个屁用! 其实童贯此时不过是个小小的内侍高品,他因为讨得王贤妃与入内省都知李向安的欢心,才有机会在睿思殿听差,竟然被皇帝记住名字,派到河东公干。回来后,便被分派了看管右银台门这么一个差使,才管着四五个小黄门,也没什么油水,只是因为右银台门南面那个街巷的街东有两府、门下后省,街西有龙图、天章、宝文等馆阁,平素宰相们、侍从们晋见皇帝,或者去往崇政殿议事,多数都会经过这条街道,右银台门更是必经之门,因此,李向安才把童贯派到这里来。了解每日有哪些大臣经过右银台门,对于如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来说,是在是一门必修课。揣度皇帝的心思,分析宫廷政治的气候,了解外朝的宠辱升降,乃一种非常细致的本领。李向安这样的大宦官,并非整天跟着皇帝的屁股后面拍拍马屁,便可以当好差使的。

原本童贯只需在这里安安稳稳干上一两年,自然便会另有升迁。没想到上任没多久,竟会碰上如此规模的兵变。若是寻常内侍,此刻只怕早已弃门而逃。但童贯不仅没逃,反而连哄带骗,半威胁半利诱,拦下了几十个逃往右银台门的小黄门、内侍黄门,竟准备死守宫门。 右银台门并无门楼等可以居高临下防守的建筑,仅仅靠着五六十名手无寸铁的内侍,自然毫无胜算。童贯并无为国尽忠之意,他却觉得这件事情,正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考验。 若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么仓皇逃走,当然不会被治罪,但以后他在石越与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常的内侍。而且童贯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与其他的内侍不同,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若留下来,与叛贼周旋,虽然冒的是奇险,但纵然失败,将来亦是有功之臣;侥幸成功,更是不世奇功。无论成与不成,在内侍纷纷只顾着逃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内侍高班却不惧死亡,与叛军周旋,从此他就能与其他内侍区别开来。这天晚上的经历,将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资本。 但前提是他能够从这场兵变中活下来。 虽然只是个内侍,但童贯比许多正常的男子更有魄力胆识。他认定了石越不会被兵变击垮,便愿意拿自己的脑袋来随他赌一把。而这队御龙弓箭直侍卫的加入,更让童贯相信自己的运气很好,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筹码! 那边!那边!一个侍卫忽然高声叫起来,童贯忙循声望去,东边宫墙上,两个叛兵已经露出了半个身子。他回头正要叫侍卫射箭,便听身后弓弦响过,十支羽箭已经射了出去。

好!童贯高喊一声,但话音未落,却沮丧地发现几支羽箭根本没有飞到墙边,便掉落下来,另有几支却稍稍偏高了,也未能射中那两个叛兵。 但那两个叛兵显然没料到这边还埋伏着弓箭手,一直没见墙这边有人射箭,猛然间几支箭从头顶飞过,吓得二人一个激灵,噗通两声,竟都从墙头栽了下去。只不过一个栽在墙那边,一个却栽到了宫墙这边。 童贯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着断木腿便冲了过去,那叛兵从墙上摔下来,整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已被童贯呔地一声,一木头打在头顶,便听一声闷响,童贯手中的木腿又断成两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晕倒在雪中。 童贯一把扔了手中的断木,狠狠地踢了那叛兵一脚,转过头,尖着嗓子,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瞧好了,便是这样对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正自吹自擂,忽听到头顶嗖嗖声不停响起,他抬眼一看,便见空中的羽箭像下雨一样掉落下来,直娘贼!童贯骂了一声,飞也似的朝宫墙奔去,全身贴紧了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但那几个御龙弓箭直侍卫却没他这么幸运,几个完全没有实战经验,老老实实站在横街上的侍卫首先中箭,没有任何反应,便被乱箭射死。一个躲在树上的侍卫也运气不佳,不知哪里中了一箭,从树上掉了下来,生死不知。 这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吓得童贯双腿直发颤,想移动一步都迈不开脚步。那五六十个正拼命抵着宫门的内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便听宫门那边砰的一声撞来,门未撞开,这边的内侍已吓得拔脚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拨拨落将下来,这些内侍跑道横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时间右银台门外的横街上,尸横遍野。

几个跑得慢的内侍见到这般情形,竟瘫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童贯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勇气也丧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头,却见宫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叛兵露出身子来,眼见着就要翻墙而过! 休矣!休矣!童贯绝没料到现实竟是这般残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闭目等死,忽听到一阵整齐的脚踩雪地的哢嚓声从自己的前方传来,接着有人大吼了一声放!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弩箭破空之声,数十支弩箭从头顶飞去,宫墙上的叛兵发出一阵阵哀号,纷纷跌落下来。 童贯绝料不到竟会绝处逢生,不由又惊又喜,他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却见横街对面,起码有一百名御龙弩直侍卫列成三队,动作娴熟流畅地轮流发射着弩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童贯禁不住双手合十,连连感谢着佛祖。这下有救了,所谓折太尉与他童公公谈过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贯却也知道班直侍卫中也有高低强弱之分,这一都的御龙弩直,明显训练有素,说不定都头还是西军出身

但佛祖在这一刻似乎没有听到童贯的感谢,他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砰、砰两声巨响,然后便是啪的一声,他吹嘘过不可能被撞开的宫门,竟在这个时候被撞开了! 叛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横街。童贯一下子就瘫倒在宫墙脚下,他眼见着那一百多名没有盾牌枪手保护的御龙弩直侍卫,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弩机,拔出佩刀,大喊着冲向叛兵。 但此时,童贯的眼里已经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开这个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积攒点力量站起来,悄悄逃走,忽感觉头顶有什么动静,他慌忙抬头,却见一具叛兵的尸体,从他的正上方掉落下来,他本能地想躲,但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唤,他想叫,张开嘴巴,却发不了半点声音。紧接着,只觉头上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福宁殿。 石越直挺挺地跪在寝殿外间,为死去的赵顼守灵,他的双腿渐渐感觉到麻木,帷幕之内,向皇后的抽泣之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而殿外,横街那边传来的厮杀声,也已隐隐可以听见。 这样对比鲜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觉到很荒谬可笑。 这十几年来,他每日里都是不停地算计,难得有闲暇去考虑别的问题。但在这个晚上,跪在赵顼灵前,一边是贵为皇后的向皇后无助的哭泣,一边是殿外叛兵的喧嚣,石越忽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么可笑。无论贵为天子,还是不过一介市井小民,都无别样。一声励精图治的赵顼,可曾想到,他尸骨未寒,就会面临如此规模的叛乱?而叛乱的幕后主谋,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与亲弟弟!若是赵顼活着时,便已预知这一切,又将如何?加倍地猜忌他的母亲与弟弟吗?那就一定能保证太平无事吗?

石越亦觉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临曾经有过怀疑,但他却对宋朝防范宗室、内侍的制度充满迷信。人类真是奇怪,他记住了李迪与元俨,却忘记了更多的人与更多的事。宋太宗赵炅的即位,难道不是一场无形的政变?只不过他的力量过于强大,使得那场政变不用做得那么剑拔弩张罢了!近一点的仁宗朝,不也至少发生过两起未遂的宫廷兵变?其中一次还闹得曹太后要亲自指挥内侍御敌。 宋朝安全宗室,限制内侍之制度的确堪称缜密;而整个社会的氛围,外在政治环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于宗师与内侍作乱。这像两张无形的大网,一张束缚着宗室与内侍的手脚,一张则束缚他们的内心,称得上天衣无缝。 然而,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人心的贪欲。 从种种迹象分析,今晚的这场兵变,将很可能是宋朝建国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变。但石越此时已不再对它感到惧怕。跪在赵顼灵前,回想起这十几年来,君臣共同努力的种种,他的忧惧,已经超越了眼前的兵变。

赵顼刚刚去世,就有人图谋不轨。谁又能保证,当石越死后,他与赵顼一道缔造的事业,不会因为另一些人的贪欲而付诸东流?严密的制度、良好的社会文化,就像两张大网,它们的确能拦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们若不能时刻心怀恐惧、戒始慎终,那么终有一次大意,会足以致命。 这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人类总想依赖一些东西,追求永远的成功,但历史的讽刺便在于,他们所赖以成功的东西,亦必将成为最终葬送他们的东西。 要想持续地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痴人,总是希望越俎代庖去为他们的子孙安排一条安健稳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里很明白各种各样的大道理,但此时,在赵顼的灵前,他便也如同一个愚蠢的父亲,不由自主地陷入对未来的恐惧忧虑当中。 谁都料不到,在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变中,宿卫福宁殿的尚书右仆射石越,竟然在杞人忧天地想着这样一些遥远的事情。他完全沉浸于自己内心的忧惧当中,以至于连一个内侍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声音,他都没听到。 相相公,太太后驾到!那内侍站在石越的身后禀道,一脸的喜色。这些内侍并不会怀疑太后与这场政变有关,但是他口中说出太后驾到的消息,脸上的神色还是欣喜异常,仿佛突然之间,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觉地在禀报时提高了声音,将石越惊了一跳。 什么?石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此刻,连帷幕那边,也停止了哭泣。 那内侍被吓了一跳,慌忙放低了声音,用一贯的柔媚语调又说了一次:太后驾到 这一次石越听得真真切切,他腾地爬了起来,不料跪得很久了,这么忽然站起来,顿时双脚一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着内侍,但话尚未说完,便见高太后在陈衍、李舜举等人的陪同下走进殿来。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见,他行礼未毕,便听寝殿内的向皇后叫了一声太后,已是失声痛哭。 但高太后却只是望了帷幕内一眼,便转头向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乱了吗? 罪臣无能,有负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声音,近于凄怆。她摇了摇头,又怆然道:六哥呢?六哥在哪里?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应,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杨士芳、田烈武护卫,必能平安无事。 我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若是连皇孙也高太后注视着石越,她一夜之间,也似乎衰老了许多,适才我过来的时候,碰上几个逃命的小黄门,作乱的贼人,极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两个儿子? 高太后的这句话,让石越心里头一颤,从这句话里,他能体会道此时看似强硬坚定的高太后,在这故作从容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 却听李舜举又道:那几个小黄门说,有个姓童的内侍高班在固守右银台门,下官已请旨就近调了一队御龙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还须早作打算。 但此时石越的心里,却已似吃了一颗定心丸。 请太后放心,天明之前,罪臣必能平定叛乱!高太后既然已来到福宁殿,便证明她并非幕后主谋,这已令石越放了一半的心;她说出失去两个儿子的话,便是说明她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主谋,亦是向石越与向皇后表明她不会袒护雍王。 有了高太后这番表态,己方胜算大增。这禁中在高太后未来之前,与一个大陷阱无异,除了少数班直与内侍,人人都可能是敌人。但现在却不大相同,除了叛逆的皇城司外,其余的班直与内侍,即使一时弄不清形势而心存观望,但至少已经不再是敌人,甚至一变成为可以倚赖的力量。 他正在心里重新盘算着哪些班直侍卫可以调动平叛,却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进来,禀道:守义侯叫奴才来禀报太后、圣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贼人势大,乞太后下旨,保慈宫班直、内侍,亦一体归守义侯指挥。 石越心头一震,怎的来得这么快?如此一来,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卫的打算却只能做罢了。有无援兵,只能全靠那些班直侍卫头领的判断。 只须能平乱,一切依他。高太后那里已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道:李舜举是带兵的老将,亦可去助守义侯一臂之力! 雍王府。 时间刚过三更,这夜的风雪越来越大,几欲有将天地填埋之势。悬挂在雍王府外的几盏孤灯,不是已在风中湮灭,便是摇摇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唯有府中不知何处的院落之中还有隐隐的笑语声伴着管弦乐声传出,让人恍惚觉得,这朱红大门隔绝的世界之中,还有着与凄凉风雪绝然无关的旖旎风光。 一骑快马风驰而至,一个内侍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滚下马来,还不及爬起身,却又被台阶边的另一个庞然大物绊倒,大概是为了明日的灯节所搭建的灯架,还未及完成便因这越来越大的风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分都已为大雪掩埋,连大体的形状都已经看不出来。 但那个内侍似亦无心去查看那是什么东西,便连滚带爬地奔近大门,一把勾住门环,不顾一切的砰砰敲起来。仿佛雍王府内,早有人在等等他的到来,在这么大的风雪中,他敲得两三下,们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来。那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人引进王府,大门随即便又被匆匆关上,竟连那内侍的座骑,亦无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经大行了! 内侍带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在禀报这个消息时,内侍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么大的风雪夜里,冒雪赶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冻得发白。 然而他抬起头来,却看到雍王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来,请大王火速进宫,以定人心。 但赵颢依然没有说话,竟似出了神一般。 这当然不是因为感到震惊,此事本是预料中事,赵颢甚至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准备。这些个晚上,他几乎没有召唤任何一个宠姬侍寝,甚至在就寝时都是和衣而睡,为的便是在急变发生时能够从容应对。他以为早已准备万全,但没料到,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居然觉得拿不定主意了。 这也并非他的心里还顾念这手足之情,对那个一贯友爱的兄长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准备不足︰一个汴京罕见的风雪夜,灯节即将开始的前夕,一场足以改变他整个家族与人生的大变故就如此到来了!虽说是应约而至,但对于即将面临剧变的人而言,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那种世事无常的命运所震动。 大王!赵颢的沉默让这个心急如焚的内侍,越发激切,大王要火速进宫!他恨不能爬起来,拉着赵颢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这个雍王,不日之后,便将是他的新主子。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无礼。 赵颢终于警醒过来,他连忙以镇定的声音安抚这个忧心忡忡的内侍,心里却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时进宫,是否是最适当的时机?进宫会不会有危险?他环视左右,却发觉李昌济未至,没住在王府的吕渊更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怎的这么慢?他烦躁地催问着心腹童仆,在房子里反反覆覆地走来走去。角落里的座钟每一根指针的走动,都显得那么的缓慢。快,再派人去请! 便在赵颢心乱如麻的时候,李昌济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他跨进屋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大王速速进宫! 但赵颢依然有些迟疑︰然吕 他才说了两个字,李昌济已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立即顿足打断了他︰吕公子那厢,贫道自会派人知会,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请大王速率王府亲从入宫,早一刻见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宁殿,以定大局,免生变数。他看到赵颢的表情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不等他说好,便又断然道、大王,今夜之事,唯有令太后亲眼见着大王,才会顾念母子之情,更何况,若是众将迟迟见不着大王,只恐人心涣散,后果将不堪设想!贫道来之前已经龟卜,卦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迟疑。 大王不至,人心难安!请大王随小人进宫!那报信的内侍,这一次终于连贯顺畅地讲出话来,跟李昌济一起催促着这个突然之间变得优柔寡断的雍王。 李昌济最了解赵颢的心思,又到︰大王一去,贫道立时亲自去找吕公子,与他一道率宫外归附的班直侍卫,自东华门进宫与大王会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大王,切不可再犹豫,否则违逆天意,祸不旋踵。 到了这时,赵颢才咬咬牙,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向李昌济拱手一礼,带着托付意味的郑重说道︰孤便马上进宫。其余之事,便拜托仙长! 三更二点左右,雍王府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牵着马鱼贯而出,在门外上马,由一个内侍引着,冒着风雪,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三更刚过,开封府。 爹爹节哀,请速更衣,赶紧进宫吧! 进宫?韩忠彦望了一眼门外,中使已经回宫缴旨去了。他这时候才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他想起皇帝对韩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还不到举哀之时!韩忠彦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起身抬起手来,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望着儿子韩治,反问道︰我此时进宫何为? 韩治一时愣住了,他明明刚刚听到他父亲口里说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谕,亦是召韩忠彦即刻进宫。 禁中自有相公们主持。韩忠彦轻描淡写地说道,但却已令韩治惊讶得将口张得老大这言外之意,不是要违旨吗? !其实倘是别人抗旨不尊,倒也不值得韩治多惊讶,但说出这句话的,却是他父亲! 一贯被人讥为除了长相类他祖父韩琦之外,实则样样不如祖父的父亲!在韩治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父亲违逆上意的记忆。父亲该不是悲痛过什,迷了心智吧?韩治狐疑地望了韩忠彦一眼。这个时候,任何举措失当,连累的将是整个家族 韩忠彦却没有去留意儿子的神态,又对一个亲信家人吩咐道︰韩平,你去从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壮勇习武之人,全部要河北乡人,换了素衣,备好佩刀、弓箭、马匹,休要耽搁! 是!韩平欠身答应了,亦不多问,便转身离去。 韩治却听得更加胆颤心惊,但韩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规矩甚严,他有再多的疑问,亦不敢多问;然若不问,却终不心安。眼见着父亲便要进去换衣服,韩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气,大声道︰爹爹,让孩儿也一道去吧! 韩忠彦似有点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便朝里间走去。 待到韩治匆匆换了素衣,取了座骑出来,便见院子里面韩平早已领着四十名亲从整装待发。韩忠彦亦已换了一身白袍,腰间配着印绶,已骑在马上,见他出来,韩忠彦便率众出府。韩治连忙上马追上,才出了门,一阵朔风便夹着雪片刮到脸上,韩治顿时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咬紧牙关,忍住没敢叫出声来。 知开封府与别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属便住在开封府衙之内。这是韩忠彦一行出了开封府,往东拐到州桥北面,韩忠彦却并不顺着御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东,道了大相国寺附近,才捡了条小巷,往北直行。韩治跟在众人后面挥鞭急驰,却越走越是奇怪︰难道父亲想从东华门进宫?但他看看众人挎弓别刀的装束,却又直觉不太可能。 众人如此一路疾驰,眼见便到了皇宫的东角楼附近,韩治正心里思量着,忽然,前头的韩忠彦勒马停了下来。他正纳闷,却见韩忠彦与韩平下了马,朝一间高楼走去。韩治驱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一座望火楼,楼下则是军巡铺。 (注:此非宋朝旧制,而是吕惠卿改革后之事。汴京之潜火队、军巡铺,专责东京城内灭火、治安等事,旧制由禁军担任,隶属于军方。内城的军巡铺,统归侍卫马军司管辖,外城则由侍卫步军司管辖,最高长官亦由三衙的长官兼任,并不归开封府管辖。但此非汉唐故事,故自宋立国以来,便饱受批评。又因军巡铺有治安管辖权,常与开封府发生冲突;军巡铺在处理案件时,其官吏素质良莠不齐,更多有冤假错案,甚至屡屡发生百姓击登闻鼓申冤之事。禁军方面,自军制改革后,禁军极重训练,潜火队、军巡铺既要担任消防之任,又要负责治安、捕盗,还要配合坊正收税,甚至连开封的排水系统,亦要由其监督、修缉,这些部队亦成为三衙之负累。故吕惠卿为相时,借着地方官制改革的机会,极力推行改革,终于将汴京的巡检、消防系统,从禁军中彻底剥离,而归入开封府的管辖之内。吕惠卿取消了旧有的四厢都巡检,将汴京重新划界命名,城内分为十厢一百二十坊,城外分为九厢十四坊,每厢设厢巡检,各坊则按大小设若干军巡铺。当时开封府的刑狱,本是所谓二厅三院制,其中三院,即是府院为民事法庭,左右军巡院为轻罪刑事法庭。吕惠卿以二厅三院皆士人为主官,而诸厢巡检与军巡铺皆武人,遂又剥夺军巡铺之司法权,增加二厅三院官吏人数,规定大小案件,军巡铺不得辄断,皆要送交二厅三院裁断。惠卿竟因此大刀阔斧一革旧弊。改革之后,一般的军巡铺不过五六人,各有辖区;但每隔一定的距离,则建一座望火楼,楼上则有人昼夜巡视,观察各厢坊是否出现火情,而楼下则是潜火队的居所。为节省开支,各厢巡检与其直属部队,亦与潜火队一起住在望火楼下面,故有些望火楼下面,同时亦是军巡铺。) 韩治也连忙下了马跟过去,却见那军巡铺内,出来一个厢巡检,朝韩忠彦行礼参拜。便听韩忠彦问道︰可有何异常? 那巡检欠身回道︰不曾见得。 有宗子从此过否? 不曾见。 韩忠彦点点头,又沉着脸说道︰尔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尔不必拦他。天明前若有宗子从此过,管他亲王郡王,一律挡了,走漏一个,吾必斩尔! 那巡检唯唯领命而去。韩忠彦遂又上马,一行人又继续驱马朝北边驰去。韩治自是不知,从除夕开始,韩忠彦便以加强维护京城治安为由,下令开封府城内十厢一百二十坊所辖的巡检、逻卒、公人昼夜加强巡视。又给几处要紧处的巡检颁下密令,令他们派人严密监视东华门、拱辰门,以及咸宜坊等宗室聚居区的动静。在这方面,他却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宋代贵人为防火灾,往往会想尽办法,请求开封府在他们的府邸附近设置潜火铺!此时这些潜火铺却正好成为韩忠彦的耳目。汴京城里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动静,这些潜火铺都很容易发觉,虽然用不了望火楼的通讯系统,却亦可以快马通报。 但此时韩治亦已隐隐猜到他父亲的心思,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转而代之的,是血脉开始沸腾。他一面使劲驱赶着座骑,寒风与雪块刮到脸上,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种让人清醒的刺激。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父亲亦是他所尊敬的祖父的儿子。韩家人的骨子里,都流着忠献王的血液! 韩忠彦又在东华门、大货行街附近的两处军巡铺前停了两回,询问过东华门的动静,两处皆言并无异常,亦不见有宗室经过,他又问了军巡铺时刻,此时已近三更四点,韩忠彦的脸色终于霁缓。回到马上,对韩平说道︰还有一处,问过景龙门,若无异常,便是平安了。 那韩平不善言辞,不过嗫嚅而已,韩治却是心里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父亲防范的竟是雍王!雍王住在咸宜坊,咸宜坊属于新城城北厢,他要进宫,要么通过封丘门走东华门,要么通过景龙门走拱辰门,最张扬亦不过绕道东角楼走左掖门,而绝无绕上一个天大的圈去走西华门的道理。但这些韩忠彦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更不能说明他具体针对的是谁,不过若是巡视了景龙门尚无异常,那自然便是平安无事,可以放心了。韩治想到这些,心里对他父亲更是刮目相看。 众人正欲继续往景龙门北行,忽见一个浑身是雪的骑士骑着一匹棕马疾驰而至,到了军巡铺前,便听他吁的一声,一个急停,便翻身跳下马,口里叫道︰快、快、给老子换马!众人见那人身材五短,却这般敏捷,都不由得停下来,齐声喝采。那人循声望来,啊的一声,却也不管那军巡铺的逻卒了,直奔韩忠彦马前,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军礼,道︰新城城北厢巡检马绍,拜见大尹! 韩忠彦见着马绍,不由脸色微变,他知道马绍与温大有与东宫的田烈武相交莫逆,便特意将二人调到新城城北厢,其意便在以防万一,此时马绍这么急急忙忙赶来,显然不会又什么好消息。 果然,便听马绍又禀道︰三更点左右,雍王率二十余名卫士出了王府。 此时风雪方盛,马绍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话便只有韩忠彦父子与韩平几人能听得到,但便是这轻轻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韩忠彦期盼能太平无事度过此夜的幻想。 韩忠彦定了定心神,忙问道︰雍王现在到了何处? 禀大尹,约在三点多些,下官与温大有在封丘门外二里许赶上雍王,温大有已挡住雍王,下官急急前来报信韩忠彦方松了口气,不料马绍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下官还接到部下消息,有几百人的班直侍卫,正往景龙门方向赶去,内城闭启城门之制早已废弛 你说什么?韩忠彦脸色都白了。 出大事了! 韩忠彦原本只是防着雍王进宫惹麻烦,便想把他好好地按在王府内,等到君臣名分定下来,便可以将一切矛盾消弭于无形之中。但他绝没有想到,竟然会有班直侍卫的异动! 有几百人的班直马绍以为韩忠彦没有听清,又说道,但话未说完,便见韩忠彦拨转马头,对着韩治与韩平说道︰大郎,你与韩平即刻去宣德门前的御街,若有相公、执政进宫,立刻拦住,告诉他们,雍王作乱,宫中恐有他变,为策万全,请他们带兵进宫宿卫。 是!韩治一阵兴奋,连忙与韩平一道答应了,正欲离去,又被韩忠彦叫住叮嘱道︰为防万一,除非遇着司马相公,否则你二人不要一道去见相公们,若有以外,另一人马上回来找我。 韩治咀嚼这话中之意,只觉一阵寒意直刺心里,顿时一个激灵,起始的那一点点兴奋之情,早已是抛到了九霄云外。倒是韩平,依然是淡淡答应道︰大尹放心。他连忙也说道︰爹爹放心。 韩忠彦点点头,又转过马头,对马绍道︰走,咱们去封丘门!说罢,挥鞭驱马朝北方驰去。马绍站起身来,对韩治与韩平抱了抱拳,亦不待军巡铺换马,跃身上马,紧紧跟上韩忠彦。 韩治咬了咬冻得冰凉的嘴唇,使劲一挥马鞭,大喝一声驾,与韩平朝南边驰去。 二人赶到皇宫南面的御街之时,已经快到三更五点。这时已是深夜,在这样风雪肆虐的晚上,南面的御街靠近皇宫这一段,又多是朝廷的衙门,因此这街上竟没什么行人。抬眼所见,除了衙门前那些稀稀落落的孤灯,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灯架以外,便只有巡逻的兵吏。 韩治此时才知道他父亲嘱托的任务有多么困难。在这样的晚上,他二人只要一现身,便会被巡逻的兵吏发现,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但此刻他们却不能冒险他父亲连宰执们都不敢全然信任,这些兵吏焉知可信不可信? 二人方下了马,在御街外面赵了一处隐蔽之处这里既能看清御街的动静,又离皇宫有一段距离,二人刚刚藏好,便听到一阵车马之声传来,韩治看得清了,却是吏部尚书王珪的车驾从眼前驶过,他正欲大叫,已被韩平一把掩住嘴巴,便听韩平在他耳边低声道︰大郎,等君实相公。 韩治惊讶地望着韩平,却听韩平又低声道︰大尹曾说过,王公但会做文章,别无所长 韩治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情形,他们的确冒不得险,他又惭又愧地点了点头,便见王珪一行人已朝右掖门方向行去,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接下来的时机是如此的漫长,韩治二人一直等到四更的梆子敲响这在往常,那些要上造成的官员,若是住在城外,此时也应当道内城城门了,但这天晚上,韩治眼睁睁地看着四五位当朝重臣从他面前走过,竟是怎么样也等不到司马光。他浑身冻得僵硬,心里又担忧会不会是司马光早已进宫,正暗暗计较,忽听到一阵车马急驰的声音传来,声势竟远比此前听到的大。 韩治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却见御街那边过来的,起码是三位宰执的车驾从人兵吏,浩浩荡荡竟有一二百人之多!他又仔细观察,却怎么也看不清是哪三位宰执。管不了这许多了!韩治转过头对韩平低声说道︰待会我去报信,你等在这里。 大郎,还是小人去的好。韩平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此时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韩治摇摇头,苦笑道︰非是我逞强,但你看我这样子,待会骑马也跑不动。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愧对列祖列宗。眼见着车驾越来越近,也不及待韩平回覆,便跑了出去。 四更,福宁殿。 仁多保忠浑身是血,冲到廊下︰相公,要撑不住了!他身边的呼延忠与高坚也浑身是血,呼延忠的右臂上还插着一支断箭,但二人依然紧紧跟着仁多保忠,片刻不离。 石越站在福宁殿正殿外的走廊上,铁青着脸。 皇城司是何时学会打仗的?石越厉声呵斥道,你仁多保忠是党项名将! 叛贼人太多了。仁多保忠此时也神气不起来了,他手下全部的兵力,连班直带内侍,不过六百余人,此时早已折损大半。高太后虽然在福宁殿,但那些叛兵的首领也不是饭桶,他迅速将福宁殿周围封锁,外间的班直侍卫不知虚实,照样不敢轻举妄动。从福宁殿被围起,已超过一个时辰,前来勤王的班直侍卫其实络绎不绝,但多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少则三五人,最多一次不过五十人,虽然忠勇可嘉,但其实于事无补,反而白白送命。这自是怪不得那些班直侍卫,军中偶语则族,为防止谋逆,宫中班直侍卫这方面的防备尤其森严,各班直的侍卫往往互不认识,更难说信任,若无素有威望之人将他们组织起来,他们亦只能一死盡忠。而另一方面,叛兵的人数竟是越来越多的,显然是别处还有叛兵陆续前来支援。以仁多保忠的经验,如今外面的叛兵,起码有一千四五百人,几乎是己方的五倍! 而更让仁多保忠沮丧的是,尽管非常节省,但他也已经快要无箭可用,几次想派人突围出去求援或者去武库搬点箭矢回来,却被叛兵打退。他不止一次地生出念头来,想请高太后出来喊几句话,瓦解敌人的军心,但每次都被石越否决。石越可以亲自站在正殿外的走廊上来,与众人一起亲冒矢石,却绝不肯拿高太后来冒险。连高太后想走出大殿,都被石越派李向安毫无商量地阻止了。 既缺箭矢,亦无援兵,但仁多保忠总算看出叛兵的一个弱点,这些皇城司的兵吏,人数虽多,却都怯于近斗。他便抓住叛兵的这个弱点,与李舜举轮流率残存的班直侍卫一次次地主动冲击叛兵,也算吓得那些叛兵心怀忌惮,无论如何,都不敢过于迫近福宁殿。 但这却非长久之计。毕竟叛军势大,他每冲得一阵,都不敢离开福宁殿太远。己方体力渐竭,而双方接刃肉搏,死伤难免,部下的伤亡也越来越大,而叛兵兵势却越来越盛。这残酷的局面,不能不让仁多保忠越来越绝望。 但石越却只是冷冷地说道︰已经四更了,贼兵已是强弩之末! 强弩之末!仁多保忠几乎暴怒,谁是强弩之末?外面才是强弩之末!他几乎想对着石越大吼,但望着石越镇定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愤愤咬牙忍住,高声讥道︰石帅高见!说罢头也不回,甩手走下台阶,高声吼道︰不怕死的随我来!冲出去再杀一阵! 他却不知,此刻,他背后那个镇定冷酷的石越,心里亦紧张的抽搐。为何还没有援兵来?除了皇城司外,究竟还有没有其他军队参与叛乱?他一直没听到有关石得一的报告,他又在做什么?算算时间,被召进宫的宰执也快到皇宫了,究竟会不会有人发现不对?还有六哥怎么样了?呼延忠呢?石越心里又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担忧,但他只能藏在心里,绝不敢露出分毫。 石越心里非常明白,在福宁殿作战的是仁多保忠、李舜举合那些班直侍卫、内侍,但是在这一刻,只要他露出丝毫的动摇,这些人皆会在瞬间崩溃。 这亦是一场意志的战争! 而支撑着石越意志的,是两桩事情雍王此时尚未露面,已让他心生疑窦;而他未亲眼看见呼延忠与杨士芳的人头,更让他越来越坚信,转机即将到来。 四更二点,右掖门。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地问着许继玮,再也没有了一个时辰前的从容。马上便要天亮,但此时,非但连雍王没有见着,竟连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这些人都未见着。韩维、苏辙与吕大防住得比较远,此时未至倒也罢了,但马、王、范三人,算算时间,再慢也应当到了。他现在扣住的,只有吏部尚书王珪、御史中丞刘挚,还有几个翰林学士;连韩忠彦、李清臣也不见踪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知道事情有变。 许继玮摇着头,道︰问过各门,都说未见着。会不会 福宁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恼怒地打断了许继玮。按计画,许继玮此时应当率兵去开封府了。 福宁殿还在强攻,应当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边 还在强攻!石得一急得顿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点兵力去帮朱大成。 许继玮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么?石得一几乎跳了起来,虽然原本的计画中,的确没想过朱大成能赢过杨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时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来周详细密的计画,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无论哪处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个胜利来支撑自己的意志,追随他兵变的人,更需要一个胜利来鼓舞士气! 但许继玮却有点不识时务︰有人发现他的尸首,下官正想禀报 罢!罢!石得一这时候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该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着许继玮,心里不由得一惊,他从许继玮的眼神中,看到了动摇之色!有什是好是坏的?石得一顿时装得更加镇定,眯着眼睛笑道,一点点意外在所难免。 但许继玮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并非主谋,见事不妙,一刀砍了石得一父子的头,从此无人知道他也参与了叛乱,更是有大功而无过。 但石得一却不再容他多说什么︰速去下令,关闭宫门! 押班? 石得一抿紧嘴唇,嘿嘿冷笑道︰你可听说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剩下能带的两三百人全带上,全力攻下福宁殿! 得令!石得一的话,仿佛又让许继玮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要攻下福宁殿,便等于拥有了最大的一颗筹码。为何没早点想到这点呢? 石得一从眯着的眼睛缝里看了一眼许继玮,他可没有许继玮这么天真,石得一比谁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么货色,攻下福宁殿?他出此下策,不过是迫不得已,作最后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击,还有可能反败为胜,若是继续这么下去,只怕平叛的军队未到,许继玮便会先砍了他的人头。 只是,他自己也渐渐意识到,胜利依然渺茫!他虽然想跟自己说,自己今晚这番兵变实在是迫不得已,是无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里,还是感觉说不出来的懊恼,皇帝死得这般时机不好,雍王当真无能,居然一直不能进宫!他猛然想起一事︰雍王不是临阵退缩了吧?这没骨头的雍王,心里头倒是时时刻刻想着皇帝宝座,可保不定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了却是这样一个腌渍人,居然便把俺推到这个境地!他这时将一肚子的怨恨全洒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贵,败事了却是俺被砍头!石得一感觉自己被雍王给耍了一般,这下好,这下好,那雍王没进宫,说不定天明清算时,还算不到他的错处! 石得一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心中越发不平,趁着许继玮去召集部属,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势,便连那该死的北风,也慢慢小了。 四更三点,福宁殿。 李向安与陈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高太后的双脚,二人一个劲地叩着头,额头上鲜血淋淋!太后,太后乃是万金之躯! 什么万金之躯!高太后断声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将门她说道这里,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石越出现在正殿门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块绫布裹着,布上全是鲜血。 太后不能出去。石越沉声道,这些叛贼丧心病狂,他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 还没有援兵吗?高太后是个聪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无比定地说道,五更一到,叛贼必然散去!此时纵有人心存观望,亦已知道成败了。算算时间,最迟两刻钟内,呼延将军必先率援兵前来。 高太后注视着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犹疑,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若援兵不至,我与圣人,亦绝不受辱。 太后放心。石越迎视高太后,石越不会成为宋室罪人!说罢,向高太后欠身一礼,便转身推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时已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时正光着背心,靠在一根柱子旁边,让人包扎着。他身边的呼延忠、高坚,都已经战死,再也没有人如影如随地跟着他,但他的西夏班侍卫,亦已经死伤殆尽。李舜举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地望着石越。 殿外之人,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不受伤的。连石越都被乱箭射伤,更何况那些还要冲锋陷阵的人? 石帅见着石越出来,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子,甩开帮他包扎的两个太医,大步走到石越的眼前,盯着石越双眼,挑衅似的问道︰石帅以为外面还能赢吗? 能。石越回视着他,淡淡说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声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讥讽地望着石越。此时,殿外能战之人,最多不过百人。保忠素闻石帅知兵法、善将者,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两刻钟之内,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静地望着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将军守不了这最后两刻钟。 仁多保忠冷笑着,大声道︰若两刻钟之内,勤王之师能至,末将定能守住。但敢问石帅,为何如此肯定两刻钟必有援兵? 因为忠义! 忠义?仁多保忠一时愕然,脸上顿露不屑之意。 却见石越环视四周众人,厉声道︰因为本相相信,这世上固有奸臣贼子,然亦有忠义之士。杨士芳、呼延忠、田烈武辈,只须叛贼一刻不传其首级至此,本相便相信他们定会率兵前来勤王!计算时辰,两刻钟之内,援兵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为然,却听李舜举一手捂着胸口,忍痛高声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话,杨将军、呼延将军必会率援兵前来!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李舜举,他心里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追随石越到死了。他虽一时冲动,忍不住要讥讽石越几句,却还没傻得非要自乱军心、自寻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转身又走回柱子边,提起自己的佩刀,嘶声喊道︰还能拿刀的随我来! 便在此时,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一个内侍赶紧爬上宫墙,才看得一眼,便兴奋得手舞足蹈,竟从宫墙上摔了下来。 发生何事?仁多保忠抢上去问道。 却见那内侍爬了起来,兴奋地喊道︰援军!援军! 啊?福宁殿内,所有的幸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镇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过一个内侍,激动地喊道︰快,快去禀报太后,圣、圣人! 仁多保忠回头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边的一百多侍卫、内侍高声吼道︰杀!高举着佩刀,冲了出去。 石从荣再也想不到,仅仅是一瞬间,形势便逆转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宁殿又久攻不下,眼见着风雪渐停,马上便要天明,已经令石从荣心内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宁殿的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连天。皇城司的骄兵悍卒,哪里曾见过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是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只怕早已经四散逃亡,但在这么大的风雪天气中,和如此悍勇的打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迭。石从荣迫不得已,只好下令休息一会,准备待会儿一鼓作气,再攻下福宁殿。 不料便在他们休息的时候,一些班直侍卫与一队天武军忽然从背后杀了过来,这一千余人众,顷刻间便乱成一团。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但石从荣敢肯定,敌人的兵力绝不会超过己方,但那些兵吏却似乎都没有脑子,没有人想要抵抗,任凭石从荣声嘶力竭地勒束着,却依然只顾四散逃命,只有几个班直侍卫还在拼命抵抗。 石从荣挥刀砍倒三四个逃兵,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他眼见着从福宁殿内,又冲出百余人来,内外夹击之下,再无生理,石从荣不由得闭上眼睛,高声叫道︰完了,完了! 此时的石从荣,已经跌倒绝望的深渊,他举起刀来,想要横刀自刎,但刀刚放到脖子上,他便开始怕痛,慌忙将刀丢了。他茫然四顾,正欲学那些溃兵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后脖一阵寒风袭来,他霍地转身,却见一个皇城司亲从吏,正挥刀砍向他的脖子 也罢!石从荣脑子里,忽然这么想到。 逆贼石从荣死了!我杀了石从荣!乱军之中,一个皇城司亲从吏手里高举着石从荣的人头,扯着嗓子大声喊着,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功劳一般。 这番喊叫,的确起到了效果,远处,带着几十个卫士保护着赵佣,一直没有参战的杨士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张弓来,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点,右银台门。 石得一与许继玮呆呆地望着一路溃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许继玮疯了似的抓住那些溃兵乱叫,忽然,便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插了进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他摇摇晃晃转过身来,却见石得一狰狞地望着自己,不知何时,他部下的兵吏,竟也变成了溃兵,转眼间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地踢了许继玮一脚,连剑也不要,麻利地脱去外衣,便往西华门跑去。但他亦没跑得几步,便听到后脑上一阵风起,只听砰的一声,双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贵。童贯望着被自己用一块城砖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头颅,扯了块布包了,又悄悄溜回了刚刚藏身过的国史院附近的阴沟里。 这么兵荒马乱的时节,又手握着着一场天大的富贵,他童公公可不能给人误伤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东华门、左掖门、右掖门外,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皆各自领着禁军与班直侍卫,夺门而入,急趋福宁殿。城北,枢密使韩维与礼部尚书李清臣指挥禁军、班直侍卫到处搜捕在景龙门受阻后便四处逃窜的班直侍卫;知开封府韩忠彦则亲自率领着数百名军巡铺檄巡卒、潜火队,护送雍王回到王府 《熙宁朝野杂录.石得一之乱》︰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风雪,帝崩于福宁殿。勾当皇城司石得一与养子从容、指挥使许继玮、金枪班指挥使朱大成夺皇城司兵符,遂倡乱,以石得一与许继玮守宫门,隔绝中外;从容引兵攻两府、福宁殿;朱大成攻东宫 时忠彦尹开封府,先察其事。遣子治驰告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三公遂引兵入宫平叛。 故世传平乱之功,石、韩、马、王、范五公为最。 乱平,九日,太子即位于福宁殿,遵遗诏,改名讳煦。 《野录.朝野杂录多虚妄条》︰ 江陵李氏所著《熙宁朝野杂录》,最不经,非信史。李氏虽当时人,然远在江陵,毕生未至汴京,所记皆传闻,故多不可信。其记石得一之乱,而平乱皆归功于马、王、范、三公,学者多又为其所昧者。实平石贼之乱,以石公、韩公功最高。石公宿卫宫中,指挥若定,身受箭创,而色不变,两宫赖公得安。而遣呼延忠先救东宫,非公不能为此。时东宫几为朱贼所害,非呼延忠不得免。故呼延公绍圣之亲贵,仅次杨、田。而李氏不明石贼之乱,竟在迎立雍王,竟谓韩公先察其事,谬矣 《伊洛纪闻.熙宁遗诏》︰ 熙宁十八年,帝崩于福宁殿。遗诏立太子为帝,改名讳煦。遗诏另有三事︰一,以太子年幼,尊高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军国大事,一体裁决;一,以王安石、司马光、石越、韩维、王珪、韩忠彦辅政;一、收复燕云者王。 世传遗诏立辅政,非帝本意。当时士大夫亦颇有责安焘、李清臣者,以其手书乱命也。 新宋三卷三.柱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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