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新宋卷十二:封疆

第4章 第十七章安汉当年一触龙

新宋卷十二:封疆 阿越 48738 2023-02-05
禁中,后苑,瑶津池。 宋朝皇宫的后苑,因为引金水河之水注入,池沼众多,这些池沼也互相联接,形成一个不小的湖泊,占据了后苑相当的面积,甚至可以在其中泛龙舟游玩。其中的瑶津池,乃是熙宁年间由宋用臣主持凿成,水面遍种莲花,乃是大行皇帝赵顼生前最喜爱的地方。 此时无论是赵顼,还是宋用臣,都已经不在人世,而瑶津池的莲叶,在这个季节里,依然还显得破败凋零。站在瑶津池边,无论是向太后还是朱太妃、王贤妃,都不免平添伤感。三人站在高太后的身旁,看着清河与柔嘉将一尾尾红色的鲤鱼放生到瑶津池中,皆忍不住轻声啜泣。便是高太后,虽然看起来镇定,但亦双目通红。她一直强忍着悲痛,如今,她已经是这个宫中的主人。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人,不仅要令下面的人尊敬妳、爱戴妳,亦得令人们畏惧妳尤其是在这宫里,若高太后不能令后宫畏惧,别的不说,单单请托干说的人,便会没完没了。后宫、宗室和外戚们,都是最会得寸进尺的。

更何况是在如今这个特别的时候。 高太后并非是那种不读书的妇人,从小受着严格的宫廷教育,对于各朝的历史,她亦皆略有所知。便以治国而言,高太后便相信,汉初的文景之治,乃是秦汉以降,最为理想的时代。她也知道,在汉武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之后,之所以有昭宣中兴,亦是全由休养生息因此,高太后的想法是明确的,从维护权力的角度,她需要一段稳定的时间,来慢慢树立或巩固自己的威信;从治理国家的角度,她相信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正是无为而治下的休养生息。 这亦是她对司马光与石越的期待。与她的儿子赵顼不同,高太后打心底是站在司马光一边的。对于石越,高太后的想法却要复杂得多。熙宁年间大宋朝没有走上王安石的歪路,在高太后看来,的确是石越的功劳;而熙宁年间取得所有功绩,高太后亦承认与石越有着极大的关系。可以说,在垂帘之前,她对石越是有较多好感。然而,自垂帘以后,高太后却始终对石越心怀芥蒂。她自己并未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在她内心深处,始终将石越视为她保全赵颢性命的一个威胁。她希望能保全仲明,但即使石越什么也不做,她的潜意识里都忍不住认为石越将会破坏这一切而且事实上,石越亦并非是什么也不曾做!

除此以外,对于石越的能力,她心底亦不是那么的倚重。她的确承认石越的能力,然而,从高太后心里的想法来说,她是并不认为她有多么需要石越的能力的。她所坚信的无为而治,休养生息,似乎亦不需要石越这样的能臣。只不过,她面前的形势远比汉武旁后期要复杂,朝中的大臣,甚至连司马光都对石越十分倚重,石越的势力亦已渐渐丰满在如此形势下,她亦不得不对石越表示倚重,对石越应付当下种种危机的对策,只要两府不反对,她亦不得不听从。 然而石越却的确是个生事的人。 如今诸事未顺,他便指使党羽抛出什么封建南海之议,搅得宫中朝中,未能有一日之安宁。 她原想两头按下,一面打压宗室,一面罢吴从龙之官职,暂时得以息事宁人,日后再从长计议。然而这个想法虽然得到了司马光与石越表面上的,实际上却毫无作用。

先是吴从龙罢官一事便在朝野遭受到的巨大的阻力。一个叫吴鲤的给事中以为吴从龙没有过错,不仅驳回敕令,而且放言不羿三驳交付朝议。高太后查过这个吴鲤的经历,此君不过二十几岁,因素有直名,乃是由大行皇帝越顼亲自自县令之位提拔,不论他如此激烈的驳回此令,是否存有别的想法,总之他激烈的态度,却已经令得事件迅速升温。不待他三驳交付朝议,朝中亮此事的争论便已经愈演愈烈,不仅参预争论的官员逐渐增加,而且奏状你来我往,言语之间的相互攻讦,亦越来越不加掩饰大宋朝的宁静显得如此脆弱,不同派系的官员之间,公私之间积怨早已根深蒂因,只要一有机会,几次奏折里的针锋相对,便能擦得火花四溅。 而高太后与两府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卷入争议的官员,渐渐将矛头指向决策者们,要求他们清晰的表明态度或者说支持自己。

压力还不仅仅来自朝中,在野的士子亦不知何时加入了这场争论,与朝中目前还算旗鼓相当的争论不同,随着桑充国等人陆续表态,坊间舆论几乎是压倒性的为封建叫好,几乎所有民间的报纸上能看到的,都只有赞美封建南海的声音。 高太后是知道司马光与石越的态度的。 在桑充国带头打破在野清议的沉默后,她便已经知道,除非两府中出现坚持反对的宰执,否则,支持封建的声音将会越来越大。最终,所有的压力,都会集中到她的身上。她原来的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吴鲤封驳之后,便已经彻底落空。 高太后不能确信此事背后是否有人操纵,但是宗室们显然亦感受到了危机。找高太后游说、哭诉、争辩此事的宗室,也越来越多。那些不想离开汴京的,不想放弃眼前衣食无忧生活的宗室们,心里也明白,太皇太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们希望能够用亲情来打动太皇太后,用伦常之义来保护自己的生活。

而且,目前依然没有一个宗室表态赞同封建。在这样的情况,朝廷若要强制封建,无论是高太后还是两府,都免不了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即使是高太后,亦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实行封建,倘若宗室一致反对,高太后亦得有所避忌,否则难免会被人视为吕后、武后之流 更何况,在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高太后,其实依然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会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计算封邦建国,的确有很多好处,不需要那些大臣反覆强调,她也希望自己的每个儿子的后代,都能掌握一个国家她并非连这点都看不到。她的确不愿自己的儿子离开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亦并非不能克服。然而高太后亦在暗地里查过,抛开海上航行的危险不提,南海诸岛的瘴疠的确不是玩的,尤其是北人在当地生活,病死,夭寿,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封邦建国的代价是要儿子的性命,这样的事情,高太后是绝不会答应的!

因此,当高太后身处这样的旋涡的最中心时,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若还想能够掌握此事,便一定要让人们知道畏惧她,知道她没那么容易被打动,没那么容易受人影响。说到底,她握有最终的决策权。若人们知道她足够坚定,那么便会首先妥协。 既然已身为天下的主实,那么软弱一面,便绝不应当再展露出来。 小娘娘放了这些鲤鱼,便可以给父皇祈福吗?站在向太后与王贤妃身边的温国的声音,在这个悲伤、压抑的气氛中,令人感觉到一种生气。高太后也越来越喜欢这位长公主,她觉得温国这个孙女,在所有的公主中,最像她自己。高太后知道温国问的是王贤妃,温国喜欢管朱妃叫大娘娘,王妃叫小娘娘。 便见王贤妃擦了擦眼泪,轻声回道︰是啊。释家说一切有为善法中,以放生功德第一。

那我也想去放几尾温国口里说着,眼睛望着的,却是高太后。 高太后不觉心里一酸,不由得点了点头。 臣妾亦曾发下愿誓一面望着温国朝池边走去,王贤妃也走到高太后跟前,跪下低声说道︰臣妾想用自己的月俸,替大行皇帝放生一千尾金尾鲤鱼,还乞太皇太后成全 高太后微微点了点头,此乃是你的心意,你叫内侍去买了再放生便是 但是但是,臣妾希望能将鲤鱼放生到黄河王贤妃虽然有点迟疑,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黄河?高太后不由有点讶异,放生在哪里不是放生?为何还要特意去黄河? 朱太妃觉察到高太后语气中的不悦,连忙打着圆场︰是啊,妹妹,若是放生,倒不如在后苑。此处至少无人捕捞,若放生在黄河,未必 但它们是鲤鱼!王贤妃倔强的打断了朱太妃的话,它们应当放生于黄河。

连高太后一时都没有明白王贤妃话中之意。 鲤鱼若是在瑶津池内,固然可以悠闲自在,不必担心被人捕捞,成为人口中之食,然一辈子便只能做鲤鱼。王贤妃抬着头,望着高太后的眼睛,毫无退避之意。它们只有在黄河中,才可能有朝一日成跃身为龙!即便可能成为盘中美餐,即便要与别的鱼争食饱腹,逆游而上跳龙门时,还要受许多艰辛,然而倘非如此,它们便无法成龙。大行皇帝乃是真龙化身,如今龙驭宾天,以大行皇帝之身份,虽放生一千条鲤鱼,又如何及得上放生一条真龙? 妳的心意可嘉。高太后淡淡应道。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后妃们,这些女人要么窃窃私语,要么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一个个不知是在心里嘲笑王氏的可笑,还是在假惺惺的称赞她的心志,也许有些人,还暗暗嫉妒她讨好了自己。这些蠢妇,没有一个听得明白王氏在说什么

太皇太后可是恩 你自己自是不得随便出宫,这番心意,你叫成安县君帮妳达成便好了。 谢太皇太后恩典。 王氏叩头谢着恩,但高太后却已经没兴趣再理会她。她的目光投向瑶津池,鲤鱼王氏的比喻倒也恰如其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们,如今不正如这瑶津池里的鲤鱼吗?纵有着龙的血脉,有朝一日亦可化身为龙,但是在这瑶津池中,安享富贵,养得再肥再大,却只得做一辈子的鲤鱼! 只不过,除了这些大道理以外,高太后分明感觉到,这封建的旋涡,已经越来越大了。王氏如此生硬的向自己进谏,当然也有她自己的算盘除开雍王的原因,王氏给她生了两个孙子。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在泄露出来的吴从龙的札子中,没有大行皇帝儿子们的封国,但只要封建之策确定,虽然未必会代代皆封建,但至少赵侯们的封国,却都是迟早的事情。王氏若一直待在汴京的宫中,将来不过是一个太妃的封事,过着清心寡欲的寡妇生活,了却余生。但若是她两儿子都能封邦建国,那她就是两个比高丽国还要亲贵的诸侯国的王太后!

高太后不能不担心,有了一个见识明白的王氏,迟早为大行皇帝生过儿子的后妃们,都会意识到这一点。到时候,她将不得不面对来自整个后宫的挑战与怨恨。 石越一直在很认真的听着蔡京说他的建议。 已经是二月,外朝马上就要除服,然后一切渐渐都要恢复正常︰被推迟的省试,在除服之后,便要开始锁院︰此外,队服之后,发行盐债的计划亦要正式颁布!石越仍然有点忐忑不安,这个计划只是在政事堂秘密通过,既没有交付朝议,甚至也没有全面征询两府、学士院的意见,石越既担心它的实际效果与执行情况,亦不能不担心朝中的反应 除此以外,还有辽国的威胁依然没有解除。 这一个月内,双方使者可谓不绝于道。宋廷先后派遣范翔与章惇使辽,一则告哀,一则告知新帝继位。而据职方馆与雄州传回来的报告,辽主耶律浚已经在南京析津府接见了范翔,并且下令为赵顼辍朝三日,军民素服,以示哀悼。而苏轼与朴彦成亦在析津府立了灵堂,辽主更是率百官亲临祭奠。辽国派来宋朝的祭奠与吊慰使,亦早已经抵达汴京若单从这些举动来看,两国关系之亲密,便真如盟约所言,称得上是兄弟之国。 但另一方面,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职方馆与雄州均报告,向辽国西京与南京聚集的契丹军队以及部族军队,数量越来越多。辽国的祭奠与吊慰使,对于使命以外的事情,一概装聋作哑,枉顾左右而言它。而来自韩拖古烈的最新解释是,这是因为耶律浚的皇后想看看她的南京析津府,这只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南狩 于是,只要耶律浚夫妇的南狩一日不结束,郭逵在河北的演习,亦一日不能结束。 禁军在河北的集结训练,每日要消耗大量的国帑,继续空耗这个国家的可怜国库,枢密使韩维已经不止一次的打起了盐债的主意他不断的游说司马光与石越,欲说服二人调集更多更好的禁军前往河北与河东 显然,枢府有不少官员对于禁军毫无颜面的撤出益州一直耿耿于怀。熙宁间军制改革后,枢密院的人员结构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过往文官越来越多,掌握权力越来越大的情况受到了一定的抑制,文彦博虽然同样更看重文官,但他毕竟是主持过军政的人,为了整军经武的需要,他着重从军中提拔了一些有过战功,又能识文断字的武官进入密院,委以重任。除此以外,经由武举、讲武学堂进入密院的武官也越来越多。如今的密院,正是由这两类人外加一些青壮派文官把持着。而其中的武官多出自西军,经历过对夏战争的胜利,这些人对契丹毫无畏惧之心,而益州的失败,则更促使他们急欲挽回脸面。 也许是受到这些人的影响,也许是韩维亦想在枢密院有一番作为,总而不知何时,韩维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对外强硬派。 石越并没有觉察到韩维的私心,虽然同为辅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势而言,政事堂彻底压倒枢密院几乎已成定局;而已经快七十岁的韩维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马光与石越拜相。尽管韩维与石越私交极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属,更非石越的应声虫。韩维亦希望能够对朝政有自己的影响力,能够左右军国大政的走向但是如若按照司马光战略收缩之策略,密院只会越来越被削弱,而他韩维,亦只会越来越可有可无。在这个时候,韩维的态度强硬一点,不仅能为他赢得枢密院及朝中强硬派的支持,稳固他的威信,亦可为他个人获得与司马光、石越讨价还价的筹码。 但除去这些私心外,韩维亦有他的公心。当过太府寺卿的朝给当然知道石越不可能还没开始发行,便预备着将盐债挪作他用;他也更加清楚司马光的全面收缩策略,根本不可能改变实际上,仕宦生涯大多数时间都与军政无缘的韩维,根本不是一个好战之人。但是,已经快七十岁的韩维,也算得上是老奸巨滑了,此时将自己打扮成强硬派,亦有故意与司马光、石越唱红白脸之意。兵部尚书孙固是个顽固的老儒,他心里面支持司马光的主张,便不会说出违心的话来,但韩维却认为,强硬的态度亦是一种士气,大行皇帝费了十几年的功夫,好不容易养出这种不畏惧契丹的心态,亦不能一概打压了事。他以枢密使的身份,旗帜鲜明的站在他们这边,对这种士气,既是一种支持,又方便于控制 韩维的做态,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契丹大举聚兵,却不派使者威胁宋朝以谋取好处,反而令韩拖古烈不断宽慰宋廷,这种举动,完全不符合过去一百年间契丹人的行为方式,这的确令石越一直无法对北面的局势放心。契丹人这样兴师动众,若既不趁火打劫捞取好处,又不当真南犯,那可真称得上是损人害己之举,全然不合常理。因此石越不能不怀疑契丹这次也许是要动真格的。而韩维要求向河北增兵,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但是,石越亦不愿意就这样被耶律浚牵着鼻子走。 坚持不向河北增兵,万一出事,石越便要承担政治后果;但如果真的增兵,宋朝却要承担经济后果。契丹虽然聚兵,但若朝廷示以安静,国内纵有担心,却还不至于恐慌,这方面组成部分百姓是会相信官府的。但是,若是宋廷也大举出兵应对,那便是朝廷颁布一万道安民告示,亦将无济于事。 这是石越无法承担的后果。 他只能赌一把。一面安抚韩维与密院,一面寄望于范翔与章惇带回来好消息。虽然石越相信,范翔与章惇带去了足够多的筹码与让步,但每天早上醒来,石越仍要暗暗祈祷河北、河东不要传回来坏消息。 心里面挂着如许多的大事,在这个时候,石越亦的确想过要将封建暂时拖一拖。这是千年大计,他心里再热衷,亦知不必急在几个月内便要推行。这十来天里,石越只是冷眼旁观着朝野对封建的争论。 他并不在乎吴从龙的官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给事中的封驳,将吴从龙与封建再次带到旋涡的中心。然而这时候的石越,反倒像个局外人般旁观着这一切。 两府受到的压力不值一提。真正的压力,都在高太后身上。石越并不真能理解高太后为何对封建抱着极为迟疑的态度,他一直认为高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封建的好处。但既然不明白高太后迟疑的原因,那他便更不着急。无论封建之议暂时被高太后压下来也好,还是高太后受不了这压力而被迫接受也好,石越都可以接受。 但此时蔡京的建议,却又让石越记起了自己的初衷。 纵使其他一切不提,便只为了顺利发行盐债,相公亦当对封建之议善加利用。 蔡京竭力游说着石越,为政之道,有些人喜欢安静,有些人则喜欢生事。蔡京便是后一种。在蔡京的心里,机会便来源于生事。他早已经揣摩到石越与司马光的心意,他甚至已经猜到,在封建之事,王、马、石、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他才如此热衷的介入此事,若能促成此事,既可以在司马光与石越面前得分,又可以赢得小皇帝身边那群人的好感与信任有这样的好处,蔡京是绝不愿意半途而废的。何况,他如今已经将自己装扮成恢复封建之制的倡议者之一。倘若此事便这么被打压下去,对他的仕途来说,亦是个不大不小的挫折。这也是蔡京绝对不能容许的。 蔡京知道石越心里紧张着什么事。 解决交钞危机的办法,除了废除交钞、或者另外发行新的纸币外,较为积极的办法,一个便是已经决定在益州路推行的蜀币,这是将全国性的纸币,转变成地区性的纸币。这个政策,本质上却是旧党的政策。另一个政策,即是石越提出来的,以发行盐债的方式借款来抵御交钞危机。 大宋朝凡是有善理财之外的官员,都承认这两政策在纸上都是可行的。只是相对来说,人人都知道旧党的蜀币政策风险更小它较易成功,而即使失败,波及的范围亦有限。相反,石越的盐债计划虽然雄心勃勃,却充满未知。不仅在朝中将会面临强大的道德压力,在实际操作中,亦很难知道究竟能否顺利发行,在发行的过程,更难以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麻烦 如果成功,那一切都好说。但万一失败,不仅将使大宋朝的货币与财政面临崩溃的境地,对石越的政治声望亦将是沉重的打击!尤其是若到时蜀币政策显得极为成功之时,两相对比,失败的一方将更加刺目。 如今的朝廷中,以旧党势力最大,旧党对石越的容忍与尊敬,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石越拥有他们所不具备的解决问题的能力。朝中大臣自司马光以下,或多或少都会迷信石越的能力。但如果石越这次失败,他便会成为罪魁祸首,以往旧党对石越的不满,将很可能会一次爆发出来。到时候,能够救石越的,恐怕真的只有契丹了!也许旧党会干脆将石越赶到河北或河东路去当率臣,以求物尽其用。 蔡京并不知道王安石会在杭州主持大局。但他却知道石越将会很重视发行盐债的计划。 这正是蔡京可以利用的。 在发行盐债之时,倘能鼓动起朝野对于封建之争议,无论如何,都可以起到转移视线的作用。相比起恢复西周封建之制这样的千年难遇的大事,发行盐债卖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又算了什么?虽然每次都遭到反对,可大宋朝又不是没卖过官! 蔡京并不知道石越当初便有这个打算,但他知道石越肯定能明白其中的好处。 而对于蔡京来说,只要关于恢复封建的事情还在争吵,他便能找到机会。而且,争吵有时候亦是有好处的,相同观点的人,会因为有共同的对手而聚集在一起,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势力。而争吵亦是表明一种态度,可以令小皇帝和他身边的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白水潭辩论堂。 故刘秩《政典》云︰自汉以降,虽封建失道,然诸侯犹皆就国,今封建子弟,有其名号而无其国邑,空树官僚而无莅事,聚居京师,食租衣税,国用所以不足也刘秩虽唐人,所言之事,实与今日无异! 当日唐太宗尝读《周官》,慨然叹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乎当时群臣,不能顺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复见三代之治,百年而后,而有安史之乱,此岂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后,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议封建诸君,诸君!此岂非天意哉? 桑充国静静的站在辩论堂的最后面,望着台上口沫横飞,慷慨激昂的学生,心里面竟是五味杂陈。 自从传出吴从龙、蔡京等人倡言恢复封建之制,白水潭与太学,早就如炸开了锅一般,人人都在争辩着是否应当恢复封建制。连要参加省试的贡生,都不免要揣测,封建之事,是否会成为策论的题目?但后来又传出吴从龙罢官的消息,这的确便如一盆冷水浇到了那些热血沸腾的学生的头上,桑充国以为这些关于封建争论也慢慢会平息下去,不曾想,一个与白水潭过从甚密的给事中的封驳,如同在将要熄灭的灶上,又丢进了一把干柴。桑充国发觉,公开支持封建的学生,不仅声音越来越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桑充国心里面是支持恢复封建制的,不管怎么说,桑充国也是一个儒生,在这个时代的儒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为井田、封建而兴奋的。而且便是桑充国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于稳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虽然已经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长,但没有人比桑充国更了解白潭的这些学生。桑充国隐隐的感觉到,似乎有一些势力,在背后鼓动学生们去支持封建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国又不由得想起昨日贺铸对他说的事情贺铸刚刚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封建赋》,极力赞美周官封建之义。但是,桑充国却无意中发现,他这位得意门生,竟然请了几个同窗,在何家楼包了一座价格不菲的院子,大快朵颐。桑充国早就知道这个贺鬼头是个手里留不住钱的人,他在《汴京新闻》的薪俸、润笔,桑充国早已下令帐房五日给一次,免得他到手便花光,他突然间如此阔绰,其中必有别情果然,在他的追问下,贺铸很痛快就承认了,他的《封建赋》,乃是受人所托所作。贺铸收了人家两百贯缗钱,连来历也没问,便写了那篇花团锦簇的《封建赋》。 桑充国无法不感到担忧。 但是他心里面亦极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希望能帮到小皇帝,但他也不愿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烦中,更不愿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这却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几片浓云薄如轻绡的边际,映上了浅浅的彩霞。曹友闻一大早便骑马到了界身巷。这一天,是界身巷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开张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说,朝廷算是基本结束国丧了。不仅两府六部诸寺监从今天起要正常办公,许多商贾,也选择在这一天重新开张。 曹友闻方到金银交易所门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标早已领着几个小厮迎了出来,见着曹友闻,忙作了个揖,笑道︰官人来得好早。 老茹,可久违了。曹友闻一面下马,一面笑着抱抱拳,道︰李员外他们到了吗? 尚未到哩。茹孝标躬着身回答,又凑到曹友闻身边,低声笑道︰前天起便留言满天飞了,想来官人也曾听到一些。 哦?有何流言?曹友闻装着傻,脚步却未停,只管往金银交易所里走去。 茹孝标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笑道︰官人却来作弄小的。坊间里都传政事堂今日有要紧的敕令公布,谁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门生啊 在这些无孔不入、精明至极的牙人那里,果然是没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曹友闻在界身巷,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曹家小舍人,而变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么得意门生,老茹休要乱说。曹友闻笑着摇摇头,前头早有人领着他进了一间大房间,茹孝标忙抢前一步,帮曹友闻撢了撢那张雪白得一尘不染的狐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请曹友闻坐了,自己退后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众家员外、官人,都在等东府的敕令哩,不过,不论怎么说,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钞肯定会涨。这个,俺敢给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闻笑笑,端起侍婢呈上来的牛奶,轻轻啜了一口,却并不说话。朝廷断不肯轻易废除交钞,这一点,界身巷内,不会有人比曹友闻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闻,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会祭出何种法宝?坊间早已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上给大行皇帝的奏折,人们赫然发觉,原来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类似所谓货币乘数效应的观点;当年沈括在奏折中论及货币政策,当然不是预见到了今日的交钞危机,而是为了解决钱荒的问题,而沈括提出的几个方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强纸币的信用之部分!当然,人们翻出他当年的奏折,并不是为了叹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张,沈括当年曾经向大行皇帝建议,将金银皆定位法定货币,并提高金币对铜钱的比价,以此缓解钱荒。而此时虽然形势大不相同,但人们大多相信,朝廷极有可能通过铸造金、银币来缓解财政的压力。而另外一些人则相信,蜀币区的政策,可能在全国被仿效实施事实上,划定蜀币区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们原本还担心朝廷因财政的窘境,被迫废除交钞或者放任交钞大幅贬值。但是,在蜀币局创立的同一天,至少废除交钞的担心就几乎销声匿迹了。汴京的商人们很快就意识到,朝廷有更大的可能将交钞变成各种各样的地方货币。在这样的情况下,交钞会变得没那么值钱,但至少它不会变成废纸。 所以,无论如何,茹孝标说的都没有错。在此之前,鬼市子的交钞既然已经涨了,今日界身巷内,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过,既然同时还有铸造金、银币的流言传出,那金银的价格,只怕也同样值得期待。 曹友闻当日一掷万金,在界身巷内买下这许多交钞,原本只是一笔政治投资,他便是权当丢进水里了。但时至今日,曹友闻却突然发觉,他当日的投资,本身就可能带给他丰厚的回报。除了罚没给他的抵押金,以及帐面上的巨额债款外,他手里握着的交钞也有几百万贯之巨,倘若石越果真能成功挽救交钞,那这毫无疑问将是曹友闻生平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如此一笔巨款,无论初衷如何,若说曹友闻会漠不关心,那是绝不可能的。 虽然界身巷在翘首以待东府的敕令,但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却依然迟迟未能传回消息。不过此前的流言并非寻常,据说来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凿凿说是在除服后将有重要敕令公布,因此界身巷内,人们依然在耐心地等候着。曹友闻不断见到茹孝标招呼着手下的牙人跑进跑出,向他禀报着交钞的比价。一切正如所料,交钞对铜钱的价格不温不火地一点一点地涨着,反倒是黄金的价格,涨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闻依然只是好整以暇地吃着点心,一面和茹孝标说些闲话。眼见着便到了巳时,黎天南、李承简、杨怀等人方姗姗来迟,这三人原是特意来界身巷见识一下的,进了这金银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稳,便示意身边的仆人递过一个小箱子给茹孝标,笑道︰茹翁,且替我秤一下。 这是茹孝标接过箱子,只觉双手一沉,这小箱子竟是颇有分量,他连忙将箱子小心放在一张桌子上,当着众人之面,小心打开来茹孝标便感觉一阵金光耀眼,这小箱子中间,竟然是满满一箱的金瓜子! 这茹孝标虽是吃了一惊,但他毕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连忙摊了摊手,小心地将箱子开着的一面对着黎天南放了,一面赔着笑说道,还请黎员外见谅则个,这界身巷的规矩,黄白之物,例由专人当面验货,请员外稍后片刻,小的马上唤人过来 你家规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只管叫人来验秤,我却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说着,便见一个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连礼都没行,便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事,大事盐债发行盐债 你说什吗?茹孝标此时也顾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问道,什么盐债?你说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说道︰大事情,一个时辰前,司马相公与石相公签发敕令,要以十年的盐税做抵押,发行五千万贯盐债,赎回交钞,为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详情还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门下后省书读,消息是政事堂放出来的!不过,这是今日的《新义报》,刚刚出来,上面有石相公的文章《国家之信用与债务》!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墨渍未干的报纸,颤抖着递到茹孝标面前。果然众人早已全都站了起来,曹友闻快步上前,一把抢过报纸,果然,《新义报》在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尚书右仆射石的字样! 他抬头望了众人一眼,捏了捏手中报纸,高声读道︰昔日管仲云︰不能调民利者,不可以为大治。轻重之术才读到一般,早又有一个牙人跑了进来,手舞足蹈地大声喊道︰大涨!大涨!交钞大涨! 门下后省。 都给事中梁焘望着面前的黄纸敕书,神色凝重,他新任都给事中不过几天的时间。梁焘虽是进士出身,但一生历宦主要却在枢府,因为曾经上书反对新法,反对宦官领兵,替被罢官的御史鸣不平等种种事迹,他被视为直臣。司马光亦因此推荐他继任门下后省的长官。这是一个既可以碌碌无为,又可以举足轻重的位置,能担任给事中这个官职,亦被士大夫们视为一种荣耀。但是,要对得起这种荣耀,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梁焘此时面临的抉择,正是大部分的给事中们经常会遇到的事情。 在他面前的这张黄纸上签押的,有他的荐主司马光,有声誉极高的石越,还有好几位参知政事 按照新官制,只要有给事中在这张黄纸上签一个读字,这张黄纸便可以成为正式的敕令,颁布实行。 但是,户房给事中沐康明白无误的拒绝书读! 而这一张黄纸,乃是所谓的敕,指的是得到过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参知政事签押。新官制规定,这等大敕令,即便给事中不肯书读,只须有门下后省长官都给事中书读,亦得以颁布施行。 梁焘看看这张黄纸,又看看案边的毛笔,耳旁响着沐康愤怒的声音︰借债!卖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为,倒也罢了!国人皆视司马君实与石子明为贤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此恶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君且稍安毋躁。梁焘一面安抚着激动的沐康,一面再次审读着面前的《发行盐债以赎交钞敕》。但无论他如何再三细读,亦改变不了这一现实︰这敕书是国家公开向富民举债!即使汉武帝、桑弘羊也没做过这等事!还有公然变相卖爵,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子都痛心疾首的恶政,而且,这也是开了先例,大宋朝以前只卖过官,这还是头一回卖爵! 只要想想那些商贾,因为花了一点臭钱,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被尊为男爵、子爵,梁焘便不由感到发自内心的恶心。表面上,爵位只是虚名,这比卖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却更令人受不了。即使只是虚名,但爵位所代表的东西,比官更加尊贵,梁焘实在无法接受它被铜臭玷污。 而且,沐康所说的,亦是他心里所想的,今日司马光、石越能通过这种手段借钱敛财来应付交钞危机,他日就不怕没人效仿,来敛财借朝廷挥霍!此例一开,只怕从此大宋朝都要债台高筑,永远没有还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抬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虽然有理,只恐朝廷之议甚坚 那又如何?沐康厉声打断了梁焘,夕郎(注一)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辈于此,正为今日。 梁焘不置可否,却忽然问道︰沐君是哪一年的进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见问,却不敢无礼,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龙飞榜进士。 梁焘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还只是七品青琐,想来是脾气不太好了。 下官生来便这臭脾气,倒叫大人见笑了!沐康以为梁焘取笑,愈发愤怒,阴阳怪气地回敬道。 不料梁焘却不以为意,笑了笑,跟着说道︰沐君既然不在乎这给事中的俸禄,某也没什好在乎的。 (注一)夕郎,后文的青琐都是给事中的别称。 门下后省驳回? 敕令被门下后省驳回!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内,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那些个蠢货!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咒骂,但几乎只是转瞬间,伴随着各种口音的诅咒、粗口,原本几乎是一路暴涨的交钞,马上停止了涨势,开始缓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这盐债的消息既然放出来了,虽然封驳了,大伙还会看情形的茹孝标强挤着笑容,安慰着曹友闻。从曹友闻的脸色,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肤色本身就是黑红黑红的。一个多时辰内,眼见着交钞一路暴涨,但曹友闻却始终不为所动,这份从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标十分的钦佩。要知道,倘若曹友闻早一点放了手中的交钞,他至少已经赚了一百万贯。即使在界身巷,这也不是小数目。 便见曹友闻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多话。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踌躇不决,这三个海商见着交钞暴涨,黎天南有备而来自不用说,连李承简与杨怀亦追着买了不少。便见三人各自想了一会,李承简与杨怀叫茹孝标过来,卖掉了手里的交钞;黎天南却笑眯眯地吩咐他继续买进。 果然,茹孝标的判断并没有错,这边吃过午饭,便再次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石相公异常的强硬,竟然这么快便再次将敕书发往门下后省! 交易所内再次沸腾了! 李承简与杨怀后悔不迭,黎天南却得意洋洋,只有曹友闻依然是不动声色。茹孝标很难想像,他面前的这个曹友闻,竟然就是几个月前被界身巷传为笑谈的那个人。 茹孝标在界身巷算是见多识广,但是赚进上百万贯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确还是头一次见着。 但这似乎注定将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内的沸腾持续不到半个时辰,便再次传来了门下后省封驳的消息。 界身巷这次的气氛,比第一次封驳时更加冰冷。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给事中不肯屈服。如此一来,石越若再次要求门下后省审读,双方便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今天已不太可能再送过去了。茹孝标坦率地向曹友闻提供自己的判断,这盐债或许又要拖上一段日子,大伙都会观望,因此交钞价位,也不会跌太多,官人若要稳妥 但曹友闻的目光却投向了黎天南。 黎兄,你以为如何? 黎天南笑了笑,端起酒杯来,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咱们这些海商,要压注的话,定要压到石相公身上。我又是番人,那非得押双份注到石相公身上不可! 曹友闻一愣,旋即纵声大笑︰哈哈黎兄说得不错,说得不错 此刻,政事堂。 子明政事堂内,所有宰执的目光,都集中到石越身上。司马光轻轻叫了声子明。欲待说些什么,却望见石越凝重的脸色,又抿住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石越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被封驳回来的那份黄纸敕书。那轻轻的一页黄纸,便平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仿佛有千钧之重。 此时的石越,并不知道有人要押双份注到自己身上,他只知道,自己又要面临一次大麻烦。 他知道,便在当天,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按照计划,王安石已经在杭州开始发行盐债但王安石奉的是所谓的中旨。不经政事堂宰相画押,未经门下后省书读的诏旨,其法律地位是没那么稳固的。而且,极有可能受到台谏的指责、弹劾。而若是碰到有强硬的地方官员不肯奉诏,那便会更加横生事端。 因此,石越急需获得正式的敕书。 原本以为梁焘虽然是旧党,但毕竟是司马光举荐,上任又未久,断断不会在这等大事上作梗,却不料,偏偏在这里出了问题。 三驳! 石越当然也清楚,发行盐债也罢,变相卖爵也罢,如若交付廷议,将兴起多大的风波。他原想先将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行下去,事后的批评与责难他再一并承受,但此时既然在门下后省受阻,那么,只要今日这敕书得不到给事中画的那个读字,无论是否出现三驳,麻烦都将不可避免。 拖延即意味着无休止的争吵。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梁焘的强硬,也令得政事堂发生动摇。宰执们都希望竭力避免发生三驳这样极端的事情。司马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经告诉他石越,他也希望寻找一种转圜的方法。 但是 子明相公,是否要召梁焘与沐康来政事堂范纯仁试探着说道。 石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对于这些旧党的宰执来说,心情亦是复杂的,他们虽然支持自己的政策,但在心里,他们对梁焘、沐康,是不是又有更多的理解,甚至是赞许呢? 石越都不用多想,因为这几乎是肯定的。 这正是旧党君子们所嘉许的君子。位居政事堂的宰执们,需要折冲妥协,但是如司马光、范纯仁这样的人,他们心里真正向往的,真正称许的,不正是梁、沐这样的操守吗? 他们对梁、沐的理解,几乎肯定要多于对石越这份《盐债敕》的理解! 石越在心里苦涩的笑着,抬眼扫视政事堂的宰执们,脸色却又变得沉重、严肃。他有几分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了范纯仁的脸上︰范公以为召见梁、沐,便能使二人改变心意吗? 这 做不到的。石越替他说了出来,君实相公比我更知道这二人的脾性。 或许可以晓之以理这毕竟是为了公利 石越默认望着范纯仁。 一切后果,由石某承担。石越淡淡说道,但语气却已不容置疑。敕书一字不改,再次发往门下后省! 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一日之内,三下敕书! 石越却仿佛没看见众人的脸色,竟好整以暇地正了正帽子,坐下悠闲地喝起茶来。 事已至此,那便只好借两个给事中的前程,来向天下人表露一下他石越的决心! 界身巷,二月七日,约申正时分。 金银交易所酉初关门,曹友闻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他刚刚下到交易大厅,诸位,诸位,大事情,大事情,东府第三次将敕书发往门下只见一个牙人冲进厅内,手里挥舞着一个什么东西,几乎是发狂般地喊叫着。 什么? 什么? 一日三下敕书? 界身巷内,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连跟在曹友闻身后的茹孝标也突然欣喜得大叫起来︰一日三下敕书!没有人知道,茹孝标自己,也偷偷买了两万贯交钞! 一日三下敕书曹友闻也被这意外的消息震惊了。他绝未想到,石越竟然表现出如此坚决的决心。 金银交易所只沉寂了一会儿,眼见所有的人脚步开始加快,但就在此时,又一个牙人跑了进来,几乎是颤抖着喊道︰三驳!三驳! 曹友闻几乎以为交易所又要冷却下来。 但他却听到身后的茹孝标骂了一声︰让他娘的三驳见鬼去! 只见交易所内,仿佛没有人听到三驳的消息,转眼间,便再次沸腾。 钱钞,一比十五! 钱钞,一比十! 一比八 一比六 一比五! 一比五! 一比五! 各种口音的喊声,在大厅内此起彼伏,每个人的声音中,都带着狂喜,曹友闻亲眼见证,短短半个时辰内,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内,铜钱对交钞的比价,暴涨到一比五! 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当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书,却遭遇给事中三驳的时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驿馆设宴,宴请使辽归来的告哀使范翔。 因为范翔的身份特别,宴会亦十分简单、朴素。没有歌妓助兴,甚至连荤腥也没有,简简单单的几样素菜,令得来作陪的大名府官员,都没什么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后,身为东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范翔鞍马劳顿,公然下起逐客令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亦是顺水推舟,纷纷告辞离开。没多久,驿馆当中,便只剩下了范翔与唐康两人。 但待大名府的官员走后,唐康却没有半点儿顾惜范翔鞍马劳顿的意思,竟然又吩咐下人另外在小厅里重新置了酒菜,拉着范翔过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这才清静。我原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仲麟兄,这些没相干的人甚是碍事。 范翔使命在身,本也无意与大名府的官员过多的周旋,但他也颇知为官之道,更绝不愿意这么无缘无故得罪同僚,更何况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仅次于东西两京的权贵聚居之地。唐康这作派,虽是为了他解了围,却也令他暗暗叹气。方才在宴会间,范翔便已看出来了,大名府的官员们,都有点儿惧怕这位年轻的通判。而唐康也显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员,除了对范翔,他几乎不拿正眼去瞧别人。 范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贵为右相,桑充国有事天子之师,唐康自也是跟着水涨船高,他的确亦与一般官员不同,这大名府的官员权贵,免不了都要巴结他。但范翔亦知道,大宋朝与历朝历代不同,自庆历以来,朝中分党结派越来越理所当然。宰相虽贵,但也要面对各方面的政敌,明枪暗箭,稍不小心便会中箭落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谏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党,虽然多是由政见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数人,却根本便是由平时一系列的私怨而各为朋党,互相攻讦,而这些官场恩怨,绝大多数,正是这些官员们在州县任职时结下的。范翔便听说过这样的事例,有个官员因为做知县时,到旁县同年那里借些木材被拒,便恼羞成怒,与昔日好友割袍断交,一直到了两个人都做到朝中大臣,依然互相攻讦不已。他冷眼旁观唐康的所作所为,简直便是哪样不招人忌恨他便不肯做哪样。 他一面笑着应酬唐康,有心要规劝几句,却又顾虑着与唐康并无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说,心里又觉得愧对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当真闯出祸来,所谓城门失火,他范翔又岂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时间真是如鲠在喉,却几番都是欲言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范翔本不是特别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阵,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说了几句闲话,便不动声色地转过话题,笑道︰大名府多钟鼎世家,难为康时 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唐康不待他说完,便笑着接过了话头,不过,在这北京为官的难处,不满仲麟兄,我早已领教过,如今竟是习惯了。我这个小小的通判,除了处理民政,还要协筑修造城寨,这中间,与这些所谓的钟鼎之家,可没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面起身给范翔满了一杯酒,又语带讽刺地笑道︰来此北京不足一年,弟便专学会了与这些豪强打交道。不瞒仲麟兄,我初来之时,原是有洗心革面之意的,既想把事情办好了,又想不得罪人,总想令上上下下,都夸我会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吗?范翔忍不住问道。 唐康端起酒盏来,劝了范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头来我发觉,和这等可以通天的豪强打交道,不是他压倒你,便只能你压倒他。我若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还想为朝廷做点事,便只有比他们更强横些,他们才肯服我。这笑脸迎人,有时候还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地说着,差点没把范翔给噎着。他望了唐康一眼,几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说什么,特意说这些话来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瞒兄。唐康旁若无人地夹了口菜送到嘴里,我可不是啥君子,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弹劾我,嘿嘿他们若有本事扳倒我,我便认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没啥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势力,有何背景,我既是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鸡犬不宁,亦不过是反掌之事。这些个豪强、官吏恨我,惧我,亦是理所当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习惯了。我曾一日之内,在衙门将五个钟鼎之家荐进来的小吏打得半身残疾;这府衙里的公人不听使唤,我便敢寻了个由头,用军法一次斩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这大名府,我也有个外号,豪强、官吏管我叫二阎罗,嘿嘿 唐康轻描淡写的说着他这些事迹,范翔已是听得目瞪口呆。 怎的我此前,竟从未听过 这点小事,岂敢劳动尊耳。唐康笑着又喝了一杯酒,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些时候,还是要用刀棒的成本最低。 范翔本是最玲珑的人,但此时亦只能苦笑摇头道︰这亦只是对康时而言,若换了别人,早落了个没下场。这却已是他能说的最直率的话了,他心里也明白,能够轻描淡写的和他说出那些话来的唐康,是根本不可能听得进他的规劝的。 果然,便听唐康叹道︰可惜便是这句大实话,这大名府也没人敢当面对我说。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失望。但他旋即换过话题,笑道︰不想却说了这许多闲话,见笑,见笑。仲麟兄当知我想请教的是何事? 原来方才所说竟是闲话?范翔不再说话,实施默默在心里苦笑。 唐康却当他在等自己开口,不待他回答,又继续说道︰契丹聚兵于燕蓟,想必也是明白,和大宋做生意,还是用弓马来取成本才低些。此番仲麟兄与章子厚相继使辽,所为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今日之势,若不能息契丹之兵,这大名府,便难免要沦为战场。朝廷煞费苦心,要以大名府为枢纽,构筑一道火炮防线,以捍卫京师,只可惜,这防线如今 如今又如何?范翔听出他话里的蹊跷。 唐康摇了摇头︰耗费了许多的钱粮,动用了不知多少人役,只是却不知令多少人中饱了私囊。 啊?这范翔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一抖,怀中的酒都几乎泼了出来。 唐康的神色却仍然十分淡定从容︰我来大名府后,仔细巡视了,朝廷若再给我三五年时间,足钱足粮足人,我尽力弥补,保管到时候令契丹轻易难越此防线一步!但若是如今,嘿嘿仲麟兄若是亲去看看便知,有些城寨,枢府的图上令修在甲处,因要占了哪家豪强的风水宝地或良田庄园,或因当地早已有无数的民宅,拆迁不易,结果往往修到了几十里之外!如此南辕北辙的城寨,不下十余座。此外,偷工减料,无论完工与否,几乎处处皆有,譬如枢府明令,为防契丹火炮,城寨须以石头、水泥筑成,如此才能坚固可用,但我可以肯定,至少有三座城寨,报的是石城,实际却依旧是土城,只不过是用石头筑了个城门以充门面。 这范翔已听得耸然动容,康时,这可开不得玩笑,此前这乃是吕公着监修 吕公着又如何?唐康冷笑道,要修筑如此多的城防,在大名府居然没弄得怨声载道,我却不信谁又有这个本事!只不过君子们自有说辞,此事说不定反成一件不肯扰民的美谈呢!便是这大名府,仲麟兄只看见这大名府的南城和北城,可没见着东城和西城吧?东城西城的城墙之下,商铺民房盖满了护城河的两岸,延绵数里,至今没有拆完。吕公着只拆完了北城外的房子,南边的是我搞得怨声载道,才勉强清除的。不论士绅豪强,还是市井小民,都只知道天下承平已久,如今乃是太平盛世,只要契丹人的弓箭没射到大名府的城楼上,谁也不愿自家的产业为了那没谱的事就这么没了。说不得,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 那为何我不曾听说康时曾上报朝廷? 那又有何用?自古以来,太平年间要不忘武备,便是一件难事。朝廷和开封府既然管不了御街上随地占道摆摊的商贩,也管不了汴京城外越来越庞大的新坊区,又如何奈何得了这大名府城外的民房?更何况,只需读读最近的邸报,便可知司马君实心里想的什么,若非迫于无奈,他现在很不能停了一切劳民伤财之事。我此时去弹劾吕公着,非止奈何不了他,还给了那些手眼通天的豪强一个机会,他们还不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大造舆论?汴京城外的坊区,便是前车之鉴,只怕正好促成司马君实下定决心停止修筑这防线,说不定还要成全吕公着的美名。便是侥幸如愿以偿,令朝廷震怒,如此大事,太皇太后自免不了要派中使来覆查,以我二阎罗的风评,只怕也不会有好下场。唐康嘿嘿干笑了几声,我犯得着去与吕公着同归于尽吗? 可是范翔听唐康所言,虽然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却总是觉得唐康这个黑锅背得太冤。 但唐康倒是全不介意,又笑道︰兄亦不必担心,此事后面除了吕公着,更不知又要牵涉多少中贵人,我也不是好惹的,凭他是谁,亦没有这个本事,将这黑锅令我一个人来背了。这大名府如今便是一潭臭泥,谁来过这里,都免不了要沾一身的臭泥巴。我亦不介意替吕公着来擦屁股,只要有时间,我总能设法弥缝起来。只是若契丹人来得太快,那说不得这是死罪,其他种种亦顾不上了,我便只好孤注一掷,上章弹劾吕公着。 唐康说得倒是波澜不惊,但范翔已见着他眼中闪着凶狠的光芒。范翔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也知道此事不是闹着玩的。唐康背后有石越,而吕公着在旧党中也是连根错枝,其中更不知道要牵涉多少亲贵、宦官他突然想到郭逵也在河北,心中一动,又试探问道︰此事郭枢副可知情 他又不是瞎子,如何会不知道?只不过郭相公是断不会趟这浑水的。他有他的如意算盘,他本就觉得有他坐镇,用不着这破防线亦足以御敌;何况就算万一真出了问题,他多的是理由可以置身事外,还可以叫吕公着和我当兵败的替罪羊。嘿嘿他本来是奉旨意要查看这城寨修筑进展的,但郭相公却根本不进这大名城,进展如何,他只管行文给我,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如今他要么便住兵营,要么便去沿边州府,根本不叫自己有机会看见那些个破城寨,连这大名府城,他亦绝不肯多看一眼。郭相公长于谋略,这掩耳盗铃之策,实是炉火纯青 到了此时,范翔才终于明白,原来唐康并非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当年在益州,便敢与益州四司衙门争长短,但如今到了大名府,表面上看依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但实际却也颇知轻重。他心中又有点凛然,若是轮到权谋心计,只怕唐康还在自己之上。 范翔亦是聪明人,他知道唐康与他原本相交并不深厚,但今日却如此交浅言深,那便是唐康料定他不敢出卖自己,更是在逼他说实话。他此时若还是虚与委蛇,便是要将唐康逼成自己的敌人!唐康本人已非可欺之人,以其身份地位,范翔更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更何况,对范翔来说,这未始不是一个机会。 他抬眼看了一眼唐康,只见唐康的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芒。看起来,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的通判,胸中之抱负非比常人。 这一瞬间,范翔忽然想到,朝中党派之势力越来越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见到朝廷能去此朋党。自汉唐以来,所谓的朋党,往往只要党魁一死,便树倒猢狲散;但熙宁以来的朋党,却如同将根深深地扎进了朝廷的政治土壤当中,如今的新党,绝不会因为王安石、吕惠卿的倒台而销声匿迹;范翔亦无法想像,旧党会在司马光死后,便不复存在那所谓的石党呢? 范翔的心跳猛然加速。他毫不怀疑石越至少能执政到小皇帝亲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时候,难道石党便会销声匿迹吗? 范翔难以相信这一点。他隐隐已意识到,将来的皇帝,很可能将会依赖、利用不同的朋党来掌控权力。这个,史上并非没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势,亦明显表露了此种趋势。 那么在石越之后,总会要有几个人出来继续这庞大的政治遗产当然,也许现在就未雨绸缪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的确早了些,没有人能预计这么长时间里的变数,但是 范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这个衙内的确还有很多的缺点,有些缺点甚至致命。但范翔亦不能不承认,唐康身上,同样存在着某种连石越都有些缺乏的东西 范翔并不奢望能获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怀疑在唐康那里,究竟存不存在那种东西?但是,他应当小心地得到唐康的好感和信任,同时,他还要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离唐康这样的人太近是危险的。他如同一团烈焰,靠得太近了,难免会被烧着。 范翔沉吟着,他要小心地措辞。 康时,实不相瞒,我原本亦算不上使辽的合适人选范翔望着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唐康这样的聪明人,有足够的智慧来判断真伪,我对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时日亦不够长。他先声明着,不过,若以区区之见,此番契丹虽然大举聚兵,绝非虚张声势,然却也未必一定会南犯。他亦不愿意去考验唐康的耐心与器量,唐康早已声明他恩怨分明。 哦?范翔话虽说得委婉,语气却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断言,想必有所凭据? 敢问康时,辽主一面大举聚兵,一面却又为先帝罢朝,亲率百官祭奠,仅以局外人观之,康时以为辽主是何心态? 唐康一时竟是被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会儿,方有点不太肯定地回道︰仲麟兄之意是辽主心中亦迟疑难定? 我既不知辽事,亦不晓兵事。然我并不相信辽主会因我朝遭逢国丧,恪于春秋之义而罢兵,那么辽主如此作为,以常理推断,便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备,要么便是他自己亦没拿定主意。 但辽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难以相信,他当年兵变夺位之时何等果决,岂会 范翔摇摇头︰这却非我所能知者。若从辽主之赫赫英名之来看,的确是不可思议。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罢,大宋也罢,只要大军调动,便不可能瞒过对方。以今日之事论之,辽国君臣非无智谋之士,不可能不知道,无论他如何设计,朝廷总不敢掉以轻心。故若用疑兵之计,辽主应当是如此虚张声势几次,令我大宋疲于奔命,日久渐生懈怠,再出其不意大举兴兵,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我不知善用兵者,这般疑兵之计要不要真的劳民伤财的大举聚兵,只是我在辽国,见到辽主又是罢朝,又是亲率百官祭奠,当日我也曾亲眼见到辽主,总觉得他神色之间,有些犹疑之态。 说到此处,范翔又摇头说道︰不过,连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看走眼。或许辽主便是要沽名钓誉也未可知。毕竟契丹一向也自诩是承唐之正统,自居为中国然无论如何,此皆可为可疑者一。 范翔的解释,的确是儿戏了些,唐康自到大名,便留意北事,若论及辽主耶律浚,真是当之无愧的一代英主,说他一面大举聚兵,一面却连南侵与否的决心都没有真正下定,这说出来,却如何能令人信服? 唐康心里不以为然,只问道︰既有可疑者一,便当有可疑者二 这可疑者二康时当然知道所谓的四萧王? 唐康点点头︰略有所闻。契丹自耶律寅吉、萧素相继病逝后,朝中功勋之臣,便余下楚王萧岩寿、卫王萧佑丹、许王萧惟信、陈王萧禧四人,分掌南北宰相府、枢密院,北人唤之为四萧王。 康时既然在大名府,想来许王萧惟信极力主张南犯,陈王萧禧却极力维护两朝同好,这些事情,亦瞒不过康时 唐康只笑不语,默认此事。辽国内部的这些分歧,无论是苏轼的奏折,还是职方馆的报告,都说得什是清楚。按理唐康是不该知道的,在范翔使辽之前,甚至都对此一无所知。但范翔也猜得到,以唐康的身份,肯定有他的一些特权。 唐康早就知道,契丹如今权势最大的四位贵臣,便是所谓的四萧王,这四人中,萧岩寿为北府宰相,萧惟信为南府宰相,萧佑丹为北院枢密使,萧禧为南院枢密使。辽朝管制极为复杂,无论南北宰相府,还是南北枢密院,都各自掌握实权。以地位班次而言,是北、南宰相,要尊于北、南枢密使一些,而萧岩寿与萧惟信的资历,也要远高于萧佑丹与萧禧。但是另一方面,在契丹建国的历史上,宰相府原本是采用世选制铨选宰相的,也就是说,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