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眼不仅善于相剑,更善于相人。他认为一把无论多么好的剑,在凡夫俗子手中跟一块废铁差不多,剑不仅仅在于名贵,更在于用它的人。是人在用剑,人才是剑真正的主人。
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庄重,像是在做一件需要沐浴更衣、焚香礼拜后才能做的大事。神眼没有眼却有手,当然是用手来摸,以一种虔诚的信徒才有的耐心,非常仔细,非常慢地抚摸。神眼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越来越郑重。他最后露出一种非常惊讶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有这样好的资质?
怎么样?慕容夫人得意地说:我没说错吧。
神眼点点头:只要稍加培养,玲儿一定会在今后的江湖中大放异彩,慕容世家后继有人啊。
慕容夫人的眼睛湿润了。
其实,阿黄的资质也很好,只是你用的方法不对。神眼说。
为什么不对?
你用痛苦的磨难确实最大限度地激发了阿黄的潜能,使他参悟了以彼之道,还治其人的家传绝学。神眼说:可是错就错在这里。
请先生指正。
以彼之道,还治其人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武功,修习的人要有宽广的胸襟。可是,你让阿黄心中充满了恨,即使他参悟了其中的方法,却不能领悟其精髓,自然不能将以彼之道,还治其人的威力发挥到极限。如果阿黄将其发挥到最大的威力,那么死的人不可能是他,你们也不用千里迢迢地赶来报仇了,真是天意弄人啊。
慕容夫人深深一礼:受教了。请先生一定好好培养玲儿,慕容家的希望全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我会的。
慕容夫人又变成了颤巍巍的老太婆,将沽好的酒递给小秋:年青人,你的酒。
小秋这时才想起是来买酒的。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神眼在叫他:小秋?
小秋吃惊地看着神眼,不知道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我又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神眼露出神秘的笑容:我虽然看不见,可是只要我见过一次的人,就一定认得出来。
哦,你是怎么认得的?听。神眼说:瞎子的听力总是非常好的。听?小秋说:我根本没有说话啊,你说了。你的心跳在说,心跳?是的。神眼说:一般人的心跳大同小异,可是练武的人不一样,往往气息均匀,无论长短、次数都会因人而异,形成一定的规律。比如,你的心跳就是一刹那刚好十分之一下。小秋不得不佩服。
除此之外,我还可以闻?用鼻闻?是的。神眼解释说: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有极其细微的差别,有的像兰花一样清香,有的像梅一样幽香,还有的人有体臭、汗臭、狐臭,只要你认真分辨,就能闻出来。
有道理。一个瞎子虽然眼不能视物,可是上苍还是会给他一些机会,让他了解外面的世界,你说是不是?神眼说:所以上苍还是公平的。
天玲儿眼珠转了几下,忽然问:爷爷,你知道天空是什么颜色吗?
神眼说:当然是蓝色。
天玲儿歪着头,说:请问,爷爷,蓝色是什么样子?
神眼怔住了。天空的颜色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从来没有见过,他怎么能描绘出蓝色的样子?
所有的人都等着着神眼回答,天玲儿非常得意,因为她难住了一代大师。在内心深处她并不想离开祖母,所以想考考这位老者,让其知难而退。
沉默半晌,神眼让慕容夫人拿来一勺水,他用手从勺里捧起一掌清水,任流水从指间慢慢滑落,然后对天玲儿说:这流水就是蓝色。
天玲儿很奇怪:这是清水呀,怎么是蓝色呢?
神眼不慌不忙解释说:水是生命的根本,天空提供了空间,和平和安详,天空和大海都是蓝色的,蓝色是生命的颜色,水当然是蓝色的。
算你说得有点道理。天玲儿说:不过,我不是很服。
神眼说:请问,花香是什么颜色呢?
香气没有颜色啊。
香气本身没有颜色,是花有颜色。水也是一样。神眼说:清澈的水是无色的,黄河的水是浑浊的黄色,死水是一潭乌青色,可不管什么样的水,百川入海,最终都是生命的蓝色。
嗯。天玲儿不得不承认,想了想,又问:那么,神眼爷爷,金色又是什么样子呢。
太阳就是金色的。神眼说出了心中的金色:金色就是晴朗的日子里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或者是微风吹在脸上所感到的愉快心情,或者是你祖母脸上慈祥幸福的微笑。
他问:我说得对吗?
天玲儿也不禁听得出神,又偏着头想了想,充满好奇地问:爷爷,你看不见外面的东西,完全生活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那么,你害怕黑色吗?
神眼微笑反问:玲儿,你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也是一片黑暗,你害怕过吗?
天玲儿摇摇头。神眼用杖拐指着远处天边隐在黑暗中的群山,脸上露出一种神圣的光辉,说:那就是黑色,群山寂静的颜色,代表着休息与沉默、思索与反思。有日出就有日落,有黑暗才有黎明,所以我为什么要害怕黑色。
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环环相扣,最重要的就是生命。所以我们要敬畏生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神眼转过头望着慕容夫人,语重心长地劝告说: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你还是带着孩子们回去吧。
慕容夫人叹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神眼的一片好心。
就目前慕容家的实力找钱庄报仇,无异于飞蛾赴火、以卵击石。神眼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为什么不能退而保身,积聚实力,从长计画呢?
那位年轻的骑士眦裂发指,激昂地说:我们怎么能贪生怕死、苟且偷安,堕了慕容家的名声?
神眼黯然。
你很勇敢,也很讲义气,我非常佩服。小秋拍了拍年轻骑士的肩膀:你有妻儿吗?
我还没结婚。
那好。小秋说:你总有父母吧。
嗯,他们都还健在。年轻骑士说:来之前,我们所有的人都与家人告了别,处理好了后事。
你们视死如归,本来我不应当阻挠你们,可你想过自己的家人吗?小秋说:神眼先生说得不错,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像你们这样逞一时之快,去做无谓的牺牲,值得吗?
年轻骑士说:我们只知道做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小秋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承认,报仇确实是江湖人该做的事。可是报仇就一定要成功,如果不能成功,还叫什么报仇?那岂不是令仇者快、亲者痛,最终让仇敌躲过惩罚、笑掉大牙?
年轻骑士看了看周围的人,张了张嘴,轻哼了一声。
人们一片肃然。
玲儿。神眼把天玲儿揽在怀里,他非常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女孩:你愿意跟爷爷走吗?
愿意,可我要奶奶也一起走。天玲儿眼巴巴地看着慕容夫人,满脸的期待和祈求。
慕容夫人眼眶红了,慕容家的七大高手也一齐看着她,静等示话。以慕容夫人阅历之深,岂能不明白神眼和小秋所说的道理,她心里也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不立刻报仇吧,于心不安,对不起死去的受尽磨难的儿子;马上去报仇吧,又没有这个实力,只是白白牺牲,无异于断送慕容家的基业。她该如何定夺?
就在慕容夫人愁肠暗结,拿不定主意、欲言又止的时候,远处的街道上忽然走来一队吹吹打打送终出殡的人群。
一行人披麻戴孝,窄长的白纸剪成的引魂幡,挽联、挽帏迎风飞舞,撒出的纸钱满天飘洒,几十个壮汉抬着十口花梨木的黑色棺材走在前面,后面抬着许多手扎的纸轿、纸船、纸马、纸房,前面黑压压,后面白茫茫一片,在这静静的深夜里,显得异常的突兀和神秘。
是什么人选择深夜出殡?又为什么抬着十口之多的棺材?难道会同时死了十个人?
这一行人居然直往阿黄的酒馆而来。
酒馆很小,本来就有许多人了,当然装不下这么多的棺材。八个大汉只抬着一口棺材进来,这口棺材的棺盖打开着,里面居然躺着一个活人。
一个很胖的活人。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圆,圆圆的胖脸,圆圆的身体,圆圆的手。甚至连笑容感觉都是圆的。
因为实在太胖,整个棺材都被挤得满满的,一身肥肉挤得变了形。
他正用一种非常龌龊的笑容看着慕容家的七大高手。
小秋曾经见过这恶心的笑容。如果说每次小秋见到雍大总管就像看到一条毒蛇,背心凉飕飕的,那么见到费极就像看到一坨生蛆的大粪,令他几乎要呕吐。
这个人就是费极,邹夕锋最信任的人。他在啃一块鸡骨头,一块啃得已经没有一丝肉的难骨头。说是啃,没有肉怎么啃?其实是在舔,用舌头在骨头上舔得津津有味,口水顺着肥厚的嘴角往下流,一根骨头上都是口水。
看到费极,慕容夫人和七个骑士脸色全都变了,变得非常苍白。连神眼的脸色也变了,眼角跳了几下他怎么知道费极来了?
只有天玲儿瞪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费极她实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好玩的人。在她的眼里,费极像极了一个玩具。
费极脸上的表情仿佛很满足的样子,反覆舔了几口,然后煞有介事地用一只油腻腻的手将骨头递向天玲儿,说:小朋友,要不要尝一下?
天玲儿一只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说我吗?当然啊。费极说:在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是小朋友呢?有。天玲儿眨眨眼说。有?不会吧,我怎么没有看到。费极做出惊讶的样子。天玲儿说:你当然看不到。我怎么会看不到?费极说:除非根本不在这里。嗯,在这里的。天玲儿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费极把每个人都望了望:是谁?总不会是我吧。
答对了,因为这个小朋友就是你自己,你当然看不到。天玲儿拍手笑着说:你果然很聪明,至少比我家喂的猪聪明一点点。
费极瞪大了眼睛:我多少岁了,难道你看不出吗?
你当然很小啊,只有小朋友才会像你一样啃鸡骨头啊,你这种啃法,我两岁以后就没有啦。天玲儿噗哧一笑:你以为你多大?哼,你比我还小呢。
费极张着厚厚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小秋在旁边忍不住大笑起来。
天玲儿说:我可以叫你小猪吗?小猪?对啊,你像极了我家的那头吃了又睡、睡了又吃的猪。天玲儿皱了皱眉头:嗯,不过你的个头好像还大一点,就叫你大猪,总可以了吧。
大猪?费极苦着脸:可不可以叫别的,比如大虎、大熊,或者大猫也行。
不行!天玲儿坚决摆摆手:你想得美,像你这个样子,最多只比我家喂的猪聪明一点点,大熊都比你聪明。
只聪明一点点?不会吧。
嗯。天玲儿嘟着嘴说:如果你不服气,我可以考考你,你敢吗?
小秋暗乐,以天玲儿刚才对神眼提的古怪精灵的问题,一定有费极好受的。他生怕费极不答应,忙在一旁打气:好啊,好啊,大名鼎鼎的费极难道会怕一个小孩子吗?
费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气得瞪了小秋一眼,骑虎难下,只好说:考就考,不过,你考我,我也要考你,这样才公平。
好啊,好啊。天玲儿拍手笑着说:输了不许耍赖。
嗯,一言为定。费极心想,你这种小孩子难道能难得住我?他说:你如果输了,怎么办?
天玲儿答得爽快:如果你输我就叫你大猪,把你当猪来喂,如果我输了,你就叫我小猪,怎么样?好是好,不过我想赌大一点。赌大一点?赌多大?
很大。费极露出淫秽的笑容:如果我输了,我就终身当你的奴隶;如果你输了,你就终身当我的奴隶,什么都要听我的,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