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映得江上泛起一阵银波,在月色中看来,焦山显得格外奇伟深邃,林木苍翠。
长江到了镇江这一段,豁然大开,江面宽阔,水流平稳,再加上屹立江中的金山、焦山,更衬得镇江城形势险要,非同凡响。
宋德佑元年,右丞相文天祥奉使,入元军议和,元军扣留文丞相,执文天祥至镇江,天下震动。
江水看来仍然那么平静,但是平静的江水中,有着汹涌的暗流,镇江城中,自表面上看来,也像是没有什么事发生,然而暗中却也出现了汹涌的暗流。
热闹繁华的镇江城中,只不过多了一个人,然而这一个人,便能引起轩然大波,文丞相被执,已到镇江,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显得沉郁,尤其是江湖上的仁人义士。
这时,在焦山的一处悬崖之下,江水拍击着岩石,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激起一阵阵的浪花,在悬崖一块凸出丈许的大岩石下,泊着一艘小船,船身在不断摇晃着,船舱中,只有一张方桌,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光黯淡,映在桌旁三个人的脸上,带着一片阴影。
三个都默默不作声,桌上则摊着一张羊皮纸,纸上置着纵横的街道,三个人都看着那张纸,神色凝重!
那三个人,两个是中年人,一个高而瘦,另一个矮而肥,还有一个,是颧骨甚高,一脸英气的年轻人。
那矮而肥的中年人,手指在纸上慢慢移动着,终于停在一处地方,他说道:这条街,三日之前,两端都有元军守卫,赶开行人,有人见一辆马车,密不透风,驶进街中的一所巨宅,宅门大开,马车驶进之后,宅门就立时紧闭,接连三天,元军的大人物,进出不绝。
年轻人双眉轩动,道:这样说来,文丞相就是被囚在这所巨宅了?
那矮胖子的样貌,十分滑稽,当他紧蹙双眉的时候,五官都挤在一起。他沉声道:可能是,但还要等胡炳来了,才能确定,他是镇江城中的地头鬼,一定可以打探出确实的消息来的。
那高瘦的中年人道:奇怪,他应该来了!
三个人一起抬起头来,那年轻人撑开了船舱的窗子,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橹声,传了过来,满江银波的江面之上,有一艘船,顺流摇了下来,来势极快,转眼之间便来到了近前。那矮胖中年人叫道:是胡老弟么?
船上看来有三四个人,但是却无人回答,来船却已疾靠了过来,船尾有人抛起铁锚,堕入江中。
船上那三个人,一见这等情形,都呆了一呆,各自伸手按向腰际。那年轻人心急,呛啷啷一声响,已将围在腰际的一条十七节三拨铜鞭,抖了出来。
但也就在此际,只听得来船上有人道:兀那船上的人,可是在等胡炳胡二爷么?
船上三人,互望了一眼,矮胖子道:正是,胡二爷在何处,为何不见?
来船的船舱中,钻出了一个人来,月色之下,看得出那人清秀的一张脸,左右两边额上,皆有老大一搭红记,看来十分骇人,他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道:胡二爷负了伤,正在舱中!请过来看视!
船上三人尽皆吃了一惊,这时,舱中也传出一阵阵呻吟声来。
三人听得出,那正是他们等着带消息来的胡炳的声音。三人立时出了舱,一跃而过,到了来船之上。
来船上,原来蹲在船尾的两人,这时也站了起来。三人也不在意,那脸有红记的人,这时也缩回了舱中。三人一起走了进去,船舱之中,却是一片黑暗。
在黑暗之中,只听得胡炳呻吟声,阵阵传来,显见他伤得极重,矮胖子急道:朋友,请掌灯!
他才说了一句话,眼前陡地一亮,两个火折子同时晃着火点着了两盏灯。
当灯火一亮之际,船舱中的情形,人人可见,进来的三个人陡地一震!
只见船舱中,除了那青脸汉子之外,另外还有四个人。那四个人中的三个,都执住了一个血人,一个站在那血人的身后,抓住了血人的头发,将血人的头抓起来,那血人全身都是伤痕、烙痕,简直已不复是人形。
他赤着上衣,身上坟起的深紫色鞭痕,少说也有七八十道之多,血珠子在鞭痕上一颗颗迸出来,看得人毛发直竖。
而更令得三人震惊的,是当那血人的头被硬抓了起来之后,他们认出,那奄奄一息的血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等着的胡炳!
这时,只见胡炳的口唇抖动着,自他口中,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来。他已然散乱的目光,停在矮胖中年人的身上,他的声音听来实是令人心悸。他道:赵大侠我吃不住打只得将你们的所在,供了出来,你们可别怪我!看到胡炳已成了一个血人,三人早已呆住了。
直到胡炳讲出了这句话来,三人才陡地一震。
那年轻人立时回头一看,只见舱门口,已有三个人堵住了退路,而在他们面前,连那脸有红记的在内,有四个人之多!
胡炳只不过说了两句话,但是那两句话,却也足够使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那是胡炳在探听文丞相被幽禁在何处时失了手,落在敌人的手中,他吃不住拷,才将他们三人的所在处,供了出来!
三人一想到这里,心中又惊又怒,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厉吼。
同时,锵锵两声响,两柄长剑,也已出鞘,三人一起背靠背站定。
面上有红记的那人,阴恻恻一声冷笑。那拉住胡炳头发的人手一松,胡炳的身子,向下直倒了下来,砰地一声响,倒在舱板上,双眼翻白,已然死了。
额头有红记的那人一面冷笑着,一面道:你们三人,还想动手么?
那年轻人怒喝道:你先吃一鞭!
他手腕一沉,手中的十七节钢鞭,已然直扬了起来,鞭梢的尖簇,直刺对方的胸口。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一翻手,铮地一声响,竟将钢鞭梢,抓在手中!
那年轻人的十七节钢鞭,每节两寸,俱呈三棱,极其锋锐。那人竟伸手将钢鞭抓住,若无其事。
三人都陡地一震,定睛看去,只见脸有红记的那人,手上戴着一副极细的白金线织成的手套,那手套看来极其柔软,是以他的手指能伸缩自如,但是却又不怕兵刃所伤!一看到了这一副手套,三人心头大为震动之余,也立时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年轻人首先失声道:你,你是金掌天魔娄魂!
面有红记的那人冷然一笑,道:阁下大概是近年来颇出风头的杜如风杜少侠吧!这两位,一定是人称大江双杰的赵大侠、曾二侠了,不知道三位是要动手呢,还是跟娄某人回去?
金掌天魔在说话之际,一手仍然握着杜如风十七节钢鞭的鞭梢,而杜如风也曾连连暗中用力,但是娄魂却丝毫不动,绝夺不回钢鞭来。
大江双杰和杜如风,知道对方七人之中,竟有一个是金掌天魔娄魂,心中已凉了半截,因为这金掌天魔,乃是黑道上第一高手,早就风闻他投了鞑子,但也无由证实,如今自然是再无疑问了!
然而,他们三人还是齐声喝道:自然是动手!
娄魂一等三人出口,立时发出了一声怪叫,手背向上一振,杜如风一时之间,还舍不得就此撤鞭,是以在娄魂手臂向上一振间,一股大力涌到,他整个人都被震得向上,飞了起来,嘭地一声,撞在舱顶之上。
杜如风在身子一被抖了起来之际,已知不妙,但是根本不待他有再挣扎的余地,身子已撞上了舱顶,可是他见机极快,一撞了上去,明知鞭是夺不回来了,右手一松,双掌齐出,砰砰两掌,击向舱顶。
只听得哗啦一声响,舱顶上已被击穿了一个大洞,他身子一弓,铮地自舱顶的破洞之中,穿了出去。
杜如风一穿出了舱顶,便大叫道:快走!
他是在叫还在舱中的大江双杰快设法逃走,因为对方人多,又有金掌天魔那样的高手在,万万不是敌手,不走只有就胡炳的后路了!
他快走两字出口之际,人还在半空之中,也就在这时,嗤嗤两声响,月光之下,两道晶虹闪耀,一前一后,已有两柄月牙形的飞刀,向他疾射了过来。
原来在那船的船头和船尾上,还各有着一个人,飞刀就是由那两个人发出来的。
杜如风身在半空之中,兵刃也已失去,一见飞刀射到,他只能在半空之中,硬扭了扭身子。
可是两柄飞刀的来势极快,杜如风身子才一扭动间,两柄飞刀,已将他一起射中。
杜如风身形一侧,砰地跌在船舱顶上,骨碌碌地滚到船舷。
当他自船舱上滚跌之际,船舱之中,刀剑乒乓交击,呼喝之声,已然不绝于耳,分明是大江双杰,已和敌人动起手来。
杜如风一跃而起,他肩头上和腹际,已是血流如注,伤得极重!
而船头、船尾,刚才疾发飞刀的两个人,这时已经掠了过来,杜如风喘着气,大叫了一声,一耸肩,便已跳进了江中,水花四溅,等到那两人赶到船舷时,杜如风的身子,已沉进了江水之中了。
也就在此际,只听得接连几下轰然巨响,每一巨响,船舱都塌下一大片来。
接连几下巨响过后,整个船舱,都已塌下。
围住大江双杰在动手的是六个人,金掌天魔只是背负双手,好整以暇地在一旁观看。
船上的地方能有多大?八个武林高手在船上一动手,船身倾荡不已,大江双杰水性极佳,谁都知道,是以围住了他们动手的六个人,招数紧密,只是不让他们两人有突围而走的机会。
娄魂的脸上,始终挂着寒森森的冷笑。他道:两位算了吧,大军正用得着你们,留下来替大军效劳,高官厚爵,有何不好?
大江双杰两柄长剑,嗤嗤向前疾刺而出,逼开了一人。
他们一逼开了面前一人,身子双双跃起,眼看他们已可以抢到船头,再进一步,也可以跃入江中的了,可是两柄吴钩剑,已自他们身后攻到,逼得他们不得不撤招相格,而他们的去路,也被另外两人阻住。
大江双杰一面拼斗,一面大喝道:什么大军,是宋军还是元军?
娄魂嘿嘿冷笑着,道:宋军已尽,如何还能当大军之称,自然是大元
他话还没有讲完,大江双杰已直向他冲了过来,喝道:畜牲不如的奸贼!
两人竟不发一言,两柄长剑,直刺娄魂,他们顾得反攻娄魂,便难以顾及向他们攻来的兵刃。
围攻他们的人又多,他们剑势虽快,但是剑才攻出,赵大的背上,已被一柄宣花斧击中。曾二的胁下,也被一柄单刀,直刺了进去。可是两人的双剑,仍然向前刺出!
然而,他们已受了致命伤,两剑刺出,已是无力,刺到了剑尖离娄魂的胸口,还差三五寸之际,两人的身子已向前直倒了下去。
双剑刺向舱板,噗噗两声,将舱板刺穿,人也倒伏在舱板之上。
娄魂像是早已知道大江双杰的两剑,必然刺他不中一样,背负双手站着,连动也未曾动过。
直到两人仆在舱板上,他才冷笑一声,道:将他们翻转来!
立时有两个人,将大江双杰,翻了过来,这两个名扬长江下游的武林高手,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看活不成了,娄魂又冷然道:还有一个呢?
那发飞刀的两人齐声道:中了我们的飞刀,跳下水去,也是死多活少!
娄魂冷笑着,抬头向那块突出在江上的岩石看去,道:将他们两人,连胡老二的尸体,一起放在那块岩石上,这几天,事情多著啦,也好叫想来生事的人看看,不怕死的只管来!
船上的七八个人,齐声答应,有人负了大江双杰和胡炳的尸体,跃上了那块岩石,将他们三人的尸体,靠在峭壁上,顺手拉了山藤,绑住了他们三人的尸体,扎在树上,不使跌倒。
远处,可以望到镇江城中,点点灯火,但是大江双杰和胡炳,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有别人可以看到他们。江上过往的船只,都可以看到那块岩石之上,有三具尸体,看到的人,大都不出声,虽然他们心中都知道这三人是为什么而死的。
天色蒙蒙亮,海滩上的圆石,被不时冲上滩来的江水洗得很洁净。
一艘船缓缓驶来,靠在浅滩上。
船头上一个彪形大汉,用力举起铁锚来,双臂一振,铁锚呼地飞了起来,连着铁锚的链子,发出一阵呛啷啷的声响,铁锚扑通一声,跌进了水中,溅起了老高的水花来。
那大汉又用力拉了拉,才转头叫道:船泊岸了,大伙快出来吧!
那大汉的话中,带着很浓重的山东口音,他一声才叫完,就听得前舱之中,首先传来了咭咭咭一阵笑声,门帘一掀,走出了两个少女来。
那两个少女,一个身形颀长,另一个稍矮些,两人都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一身的花衣,一面笑着,一面掠着自额上披下来的头发。
那身形颀长的一个叫道:大力哥,可是到了镇江么?
那大汉笑道:可不是,老爷子呢?问问他们是立时进城去,还是怎么着?
中舱突然又传来了一下怪里怪气的笑声,道:只怕进不得城!
随着那怪里怪气的声音,舱中走出一个瘦子来。那瘦子实在瘦得可怜,偏偏他一身衣服,又大得出奇,是以倒像是一支竹竿,撑住了衣服一样,他一摇三晃,走了出来。
那两个少女立时嘟起了嘴,道:钟大叔又来说扫兴话了,镇江城是大地方,我们不立即进城去卖艺,找银子,难道等在江边饿死?
那被称为钟大叔的瘦子也不生气,只是嘻嘻地笑着,道:大丫头益发牙尖嘴利了,不信,你去问你爹,是不是进城去!
那两个少女略呆一呆齐声叫道:爹!爹!
她们两人的叫声,十分清脆动听。
那大汉则已拽过了跳板,踏到了岸上,自言自语道:就算不进城,也得上岸去走走,在船上憋死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自跳板上,走了上去,他身形壮大魁伟,怕不有两百斤重,压得跳板咯吱、咯吱一直响。
这时,那两个少女,也已从后舱中,迎出了一个精神矍铄、满头白发的老者来。
那老者来到了船舱,向已到了岸上的大汉望了一眼,叫道:大力,别上岸!
大汉在岸上答道:我只是在岸边走走!
他像是生怕被人拉上船一样,急急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一堆岩石之旁,突然之间,他发出了一声怪叫!
那大汉的嗓门,本来就大得惊人,这大声一叫,真可以说得是惊心动魄,将船上那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身形矮小的少女立时顿着足,道:大力哥,你想死了,喧哗鬼叫吓人!
那大汉则已转过身来,朝阳恰好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他张大了口,指着两堆岩石中的一个缝,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那瘦汉子双眉一扬,道:大力不知看到了什么?
那白发老者皱着眉,摇着头,道:真没有办法,那么大的个儿,能举得起三百斤重的石担来,偏偏胆小如鼠。
他讲到这里,提高了声音,问道:大力,你,你看到了什么?
那大汉无名无姓,就是因为他天生神力,是以人人都叫他大力,别看他身形魁伟,力大无穷,可是胆子却小得像是一个小姑娘一样。
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手仍指着那块岩石之后,直到老者一问,他才道:一个,一个死人!一个死人!
他大声嚷叫着,老者和瘦汉子尽皆一怔。两人一起奔下船去,到了岸上,大力双手捂住了脸,不敢再向前看去。那两个少女,在船上,神色也颇惊惶。
这五个人,连那白发老者在内,绝不是什么英雄侠士,江湖上的豪杰。
不错,他们也是走江湖的,但不过是江湖上卖艺的班子。
提起宋家班来,在大江以北的镇市、乡村,倒也很有些名声,给大人小孩带来过不少欢乐,也赢得过不少采声。
那白发老者姓宋,自然是班主,他叫宋进,那瘦汉子是宋进的好友,唤做钟登天。
那两个少女是表姐妹,颀长的一个是宋进的女儿,闺名玉儿。身形较矮的那个是宋玉儿的表妹,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姨丈闯江湖,她叫作白月明。一班子五个人,倒也其乐融融。
这时,宋进和钟登天,两人奔到了那块大石之前,向大石后看去,果然看到一个人,一半身子在岸上,双腿还没在水中。那人的双手十指,一起留在河滩之上,像是他挣扎到了这里,想要爬上河滩来,但是却连最后的一分气力也用完了,是以只好昏死在这里。
在那人的身上,还有一丝丝的鲜血,在不断地渗出来,顺着江水的流动,向外飘了开去。宋进和钟登天,全是老江湖了,一看到这等情形,齐声道:这人还没有死,快扶他起来!
两人一面说,一面已爬上了那块大石。
宋进和钟登天攀过了大石,跳下河滩,将那人扶了起来。
只见那人面如金纸,肩头和腹际,各有一处伤口,兀自在渗着血,宋进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有一口气,宋进扬头叫道:大力,快来帮手!
他不叫还好,大力只是捂着脸,站在当地不动,他一叫,大力怪叫一声,连连向后退去,双手乱摇,道:不,不行我怕死人!
宋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混账东西,他不曾死,只不过受了重伤!
大力仍然迟迟疑疑,不敢上前去。
宋进和钟登天两人无奈,只得一边一个,架住了那人,越过了大石,向前走来。
这时候,宋玉儿和白月明两人,也自船上走了下来,她们打量着被宋进和钟登天抬着的那人,只见他奄奄一息,实在已是死多活少,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那人很年轻,很英俊。
宋进和钟登天,将那人扶到了跳板旁边,跳板十分狭窄,势难扶得那人上船去。
宋进又回过头来道:大力,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大力迟疑道:老爷子,这人当真没有死?
宋进只得苦笑,道:我骗你干什么?
大力仍然在疑惑着,但是他总算迟迟疑疑,向前走了过来。
白月明最淘气,看到大力那种样子,心中早已又好气又好笑,等大力走前了几步,她低声道:大力哥,小心些,要是他已死了,冤魂会缠住你的!
一句话将大力吓得魂不附体,双手抱着头,又远远避了开去。白月明乐得格格乱笑。
宋进脸色一沉,道:月丫头,人命关天,这人经不起耽搁,你却还来开这种玩笑!
挨了宋进的责骂,白月明做了一个鬼脸,吐了吐舌头,也不敢再笑了。
宋进明知大力受了吓,不肯再来帮忙的了,只得负起了那人,再由钟登天扶着,慢慢上了船。
一到了船上,他就将那人扶进了舱中,向外叫道:玉丫头,月丫头,你们别闲着,快找我们的刀伤药来,再去熬一碗浓姜汤!
两人答应着,轻轻巧巧上了船。
大力哭丧着脸,也渐渐向跳板走了近来,他心中确实害怕,踟蹰着不敢上船,只是在岸边徘徊着。
就在这时,只见岸上四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四个人,全是奇形怪状,那四人直驰到江边,勒住了马,盯住了大力望着。
大力给这四人,看得极不自在,他又最怕惹事生非,是以缩起了头,像是恨不得将头缩进脖子去,好不让他们看到自己一样。
大力的那种情形,惹得马上那四人,一起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向船一指道:这船是你的么?你们从哪里来?干什么的?
大力结结巴巴,道:我们从仙女庙来,宋家班是卖艺的,谁不知道?
那四人互望了一眼,一起抖起缰绳,又向前疾驰而出,最后面的那人,在驰过大力的身边时,顺手挥起鞭子,叭地一鞭抽在大力的膀子上。
那一鞭的力道,还着实不轻,抽得大力衣袖破裂,膀子上立时坟起了一道血痕。
大力也不敢吭声,只是伸起手,将鞭痕吮在口中。
而那四人,已渐渐驰远了。
大力自然听不到那四人在驰远之后,讲了些什么。
那四人一面驰出去,一面在交谈,一个道:昨晚杀了大江双杰和胡老二,娄前辈真是好计,将他们三人的尸体,挂在江岸,有船自北来,非看到这三个人不可,也得自己思量思量了!
另一个道:自然是,要不然,昨夜城中,怎有那么平安,当然是他们三人的死讯,已传出去了!
还有一个道:听说,昨晚在焦山脚下,还走了一个叫杜如风的?
最后一个笑道:那家伙中了陈寨主的两柄飞刀,又跌进了江中,自然是死多活少。我们且照着娄前辈的吩咐,沿江岸飞驰,一看到有可疑的人物,立时下手,免得他们进城去生事!
其余三人一起答应着,那四骑早已驰远了。
大力还呆立在江边,恨恨地摔着手,自言自语地道:神气什么,好在我皮粗肉厚,也不怕挨鞭子!
在岸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在舱中的那些人,全不知道。他们将那垂死的人扶进了舱。
钟登天拉开了那人的衣服,那人的伤口,已被江水浸得向两旁翻转了过来,看得宋进和钟登天两人,不住摇头。
幸而他们走江湖卖艺的班子,卖的就是跌打刀创药。钟登天将大把的虎骨粉洒了下去,宋进又捏开了那人的牙关,灌了一小瓶熊胆下去,再将那人两处伤口扎好,剥了那人身上的衣服,用一张旧被子,将那人的身子裹了起来。
这时,白月明和宋玉儿,也端着姜汤,走了进来。钟登天又将浓姜汤灌进那人的口中去。
白月明和宋玉儿两人,在一旁看看,白月明口快,道:姨丈,这人是什么人?
宋进并不转过头,他在那人的衣襟中,找到了一包金锞子,足有三五十两重,放在一张桌子上。
他又找到了一封信,那封信已被水浸得透湿,信上的字迹,也全都化了开来,根本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他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我看他不是常人,一定是武林中的高人。
宋王儿皱着眉道:可是他年纪还轻得很!
钟登天道:年纪轻怎么样,总不见得人人都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只是卖艺,年轻的侠客有的是,有一个侠客,叫杜如风,独力格杀了四十个鞑子军官,救了扬州市大街一街的生灵,听人说,他才二十来岁!
钟登天正在讲着,只听得裹在被子中的那人,已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那人一发出了呻吟声,各人的目光,便全都集中在那人的脸上。
只见那人青白色的嘴唇在发着抖,发出断续的呻吟声,又过了片刻,才见他睁开了眼来。
可是,虽然睁开了眼,却是目光散乱,是不是看得到眼前的东西,也是大有疑问。他睁开眼之后不久,又合上了眼。
直到这时,才听得他用极微弱的声音道:我在什么地方?
白月明抢着道:你在我们的船上!
那人又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你们是什么人?
钟登天道:我们是卖艺的!
白月明又抢着道:宋家班,在大江以北,倒也小小有点名头!
白月明在那样说的时候,显得她对于宋家班三字,感到十分自负。
而那人的口角,居然泛出一丝微笑来,道:是!宋家班,我看过,有一位踩高跷的,可以说是天下无敌,还有位力气真大
他讲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宋进忙按住了他的胸口,道:你别说了!
宋玉儿撇了撇嘴,道:爹,他怎么不说我们走绳子走得好?
宋进道:你也得看他是不是说得下去,大力呢,快叫他上船来,在岸上他这样子太惹眼了!
宋玉儿一转身,出了舱,大声叫了几下。
大力才上了船来,他手臂上,仍是鞭痕宛然。众人见了,都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大力满脸委屈的道:刚才有几个人策马驰过,有一个无缘无故,抽了我一鞭这人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脸色好难看!
那人休息了片刻,精神倒恢复得快,他又睁开眼来,脸上泛着惨淡的笑容,道:你说我是死人还是活人!
那人突然开了口,大力又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向后退去。
钟登天趋前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受了伤,在江中飘荡?
那人叹了一声,又向船舱中的三人,看了半晌,才道:我姓杜,名如风。
这杜如风三字,才一出口,白月明和宋玉儿两人,首先叫出了啊地一下惊叫声。钟登天和宋进两人,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白月明和宋玉儿两个女孩子,连忙趋前一步,睁大了眼睛,望定了神色憔悴的杜如风,充满了好奇的神色。
杜如风是近年来声名大噪的少年侠客,大江南北,名头响亮,他专和鞑子军官作对,遇有鞑子兵烧掠乡村,强施残暴,一叫杜如风遇上,便无幸理,有几个侥幸逃过了杜如风的追击保住了性命的鞑子军官,记住了他的样子,命画工绘了出来,挂在各处通道、城门之上,悬赏黄金千两,取杜如风的首级。
宋家班乃是逢乡过镇卖艺的班子,如何会不知道杜如风的名字?是以当他们知道自己救过来的这个人,竟是杜如风时,一时之间,又是惊骇,又是欢喜,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半晌,还是白月明先开口,她指着杜如风的头,道:你就是你,这一颗脑袋,值得千两黄金?
杜如风扬了扬眉,勉力一笑,道:现在可能已经涨价,不止一千两黄金了!
宋进虽然老于江湖,可是也直到此时,才缓过气来,他忙叱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白月明挨了骂,嘟起了嘴不出声。宋进忙又回过头来,道:大力,刚才驰马经过的几个是什么人?
大力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宋进的面色,更是严重,又对钟登天道:你快到船头去守着。
钟登天也是神色紧张,他道:我们可要离开这里?
宋进摇头道:那会惹人起疑!
他们在急匆匆你一句我一句间,杜如风已挣扎着,想在床板上坐起来,他道:列位,我是悬赏拘拿的重犯,窝藏者同罪,我已醒了,让我走吧!
杜如风才弯着身子坐起了一半,伤口处一阵剧痛,已痛得他的额头之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面色灰白,口唇乱颠,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宋进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胸前,令他又躺了下去,正色道:杜侠士,我们未曾发现你,没话说,既然遇上了,不等你伤势痊愈,你绝不能走!
杜如风苦笑着,道:这位是宋老丈吧,老丈的盛意我十分领情,但是昨日焦山下一战,我负伤逃脱,现在鞑子必然已知幸存的是我,一定在搜寻我,却不免连累了各位,那就不好了!
钟登天面色一沉,道:杜少侠,这是什么话,莫非瞧不起我们走江湖卖艺的么?
大力在一旁,忽然没头没脑接了一句,道:谁敢瞧不起咱们?
杜如风忙道:这位言重了,而且我实在还有极要紧的事,绝不能在此久待。
直未曾开口的宋玉儿,直到这时才缓缓地道:就算你有要紧的事,也得等伤好了才能办!
钟登天道:杜少侠,你好几次出生入死,杀鞑子,救百姓,总不成不让我们老百姓也救你一次?
钟登天的声音之中,实是充满了至诚之意,听得杜如风心头,不禁心血上涌,在他苍白的脸上,竟然也泛出了几丝血色来。
但是他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救百姓,单凭我们血气之勇,有什么用处,能救国家的,只有一个人!
大力又愣头愣脑地问道:那人是谁?
杜如风仍然长叹一声,并不回答,宋进和钟登天两人齐声道:杜少侠指的,可是文丞相文大人?
杜如风闭上了眼睛,看他的神情,像是他已感到了极度的疲惫,但是他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宋进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听说文大人出使议和,却被鞑子所扣,更将他带去见鞑子皇帝,是不是?
杜如风又缓缓点点头道:他现在在镇江!
宋进、钟登天、宋玉儿、白月明四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多多少少都知道文丞相起兵勤王,天下人心振奋的事。
只有大力,却是浑然不觉,问道:那个文丞相,却是干什么的?
他话才一出口,白月明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大力连忙住了口,不敢再说,宋进这才道:杜少侠就是为了这个才受伤的?
杜如风仍然闭着眼睛,这一次,他既不点头,也不言说,需知江湖上的仁人义士,营救文丞相文大人,乃是性命相搏,置生死于度外的大事,行事自然也得机密异常。
他虽然知道眼前的几个人,绝不会是鞑子的线眼,但他却也不想将他们的计划,随便说出来。
宋进和钟登天两人,一看到杜如风那样的情形,自然也已明白了他的心意,是以他们已不再问下去。
宋进道:杜少侠,你伤得十分重,无论如何,得休息几天,只要和我们在一起,不会有人疑心你的。
杜如风这时,根本连行动的能力也没有,他只好又叹了一声,道:可是我想进城去!
宋进和钟登天互望了一眼,钟登天道:杜少侠,如果你现在就行动的话,伤势转剧,只怕只怕
杜如风沉声道:那我就烦你们一件事。
宋进忙道:杜少侠如有吩咐,无不从命。
杜如风道:你们进城卖艺,围观者必众,可能围观者之中,有我的朋友在
白月明心急道:我们怎么认得出他来呢?
杜如风望着白月明,勉力一笑,道:麻烦这位姑娘,在踩绳子的时候,将这个
他讲到这里,伸手向自己的身上摸去,一摸之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剥了个精光,他不禁大是窘迫,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钟登天忙道:杜少侠要找什么?你衣物全在。
杜如风道:是一块玉珮。
白月明忙在杜如风的湿衣中翻寻了起来,在一条腰带上,找到一块玉珮,那玉珮一半玉质雪白,另一半却是血也似红。
白月明道:就是这个?
杜如风道:是,姑娘将这个系在腰上,在高处踩绳,我的朋友见了,就知道那是我的东西,一定会和你们联络的。
白月明忙点头道:好,姨丈,我们这就进城去!
宋进点头道:杜少侠吩咐了的事,不宜迟了,玉儿,你留在船上,服侍杜少侠,来,我们收拾家伙,这就进城去!
宋进一吩咐,钟登天、大力、白月明三人,就忙了起来。
宋玉儿也忙着收拾东西,不一会,应用的物件,搬了出来,扎成了两大捆,全由大力挑着。
宋进、钟登天、白月明一起上了岸。临上岸之际,宋进还着实吩咐了宋玉儿几句,着她小心看顾杜如风。
当宋进吩咐宋玉儿留在船上,看顾杜如风之际,宋玉儿只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一点也没有想到别的。
可是等到众人全走了之后,船上只剩下她和杜如风两个人了,她的心中,就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
杜如风是名闻天下的侠士,她只不过是一个江湖卖艺班之中的人,两者之间相去实在太远了!
可是这时候看来,这天下闻名的大侠士,却和普通人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他非但和普通人没有不同,而且还那么虚弱,伤得那么重,需要她的照顾。
一想到这一点,宋玉儿的心中,不禁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她只是怔怔地望定了杜如风,一动也不动。
杜如风闭着眼,他虽然闭着眼,但是也可以知道,宋玉儿正在望着自己。他感到十分窘迫,船上只剩下了他和宋玉儿两个人,他想静下来,可是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使他静不下来。
过了半晌,他缓缓叹了口气,睁开眼来,宋玉儿明亮的眼睛,仍然注视着他,她一看到他睁开了眼,就垂下了眼皮。
杜如风缓缓地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宋玉儿低下了头,道:天蒙蒙亮泊的岸。
杜如风道:你们昨天晚上,经过焦山脚下,可曾看到了
杜如风的话还未曾讲完,宋玉儿已急急地道:看到了,焦山脚下,一块凸出的大石上,绑着三个死人,在他们的身旁,还押着老大的火把,真骇人!过往的船只,全都快快驶过,不愿停留。
杜如风痛苦得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的声音也像是在呜咽一样。
他道:那三个人,昨晚是和我在一起的,他们全死了!
宋玉儿仍是怔怔地望着杜如风,她忽然道:杜少侠,像你们这样一身武功的人,一定是不怕死的了?
杜如风缓缓地摇着头,道:人哪有不怕死的,但是一件该做的事,就算明知要死,也一定得去做,这才叫侠士!
宋玉儿道:可是每个会武的人全是那样?
江如风苦涩地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有很多人,一身武功,可是却用来为非作歹,甚至认贼作父,有投靠了鞑子的,唉!
宋玉儿似乎也可以领会到杜如风那一下长叹中所包含的沉痛心情,是以她不再言谈,舱中也静了下来。
阳光灿烂,铜锣在阳光下,闪着黄灿灿的光芒,大力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握着锤,用力地敲着。
他站在一支竹竿旁边,那竹竿上悬着一面锦旗,旗的边缘已经有点破烂了,但旗上所绣的宋家班三个字,却还是那么鲜明。
大力起劲地敲着锣,当当当的锣声,很快地将人从四面八方吸引了过来,一大群孩童,挤着,拥着,早已围成了一个圈儿。
那是在大街角处的一个空地,等到人愈围愈多时,大力放下了铜锣。
宋进向四周围作了一个揖,大声道:宋家班路过贵地,献献丑,讨一点盘缠,卖几帖膏药,耍好了,多赏几声彩,耍得不好,众位多多包涵!他一回头大声叫道:伙计!
钟登天当时一声答应,连翻了三个空心筋斗,翻到了宋进的身边。
大力已经拿过一捆竹子来,那一捆竹子,每一根都有五尺来长。大力将那捆竹子解开,一根插在一根之上,转眼之间,便接成了一副足有三丈来高的高绕。
寻常踩高跷的也见得多了,但是三丈来高的高跷,却也罕见,围观的人,都窃窃私议起来,有见过宋家班耍技的,更是口沫横飞,介绍起来。
钟登天等大力接好了高跷,他走了过去,手扶住了两根高跷,大力在他的背后,用力一推,只见两根高跷,陡地直了起来,当高跷直起来的时候,钟登天人就变成向前冲出去,只听得那边的人一声哗呼,人人都当要倒向前了。
可是也就在高跷向前,微微一倾之际,钟登天的身子突然向上一挺,已经站直,他一站直,三丈来高的高跷,又向后倒来,后面的人,又是一阵哗叫。
可是尽管高跷前后摇晃,钟登天摆动着身子,却始终未曾倒下来。
旁观的人,这时又明白,那是钟登天故意在玩弄着花巧,是以立时又一叠声地喝起采来。
钟登天满面笑容,双足踏在高跷蹬上,竟然又双手一松,向四周围作了一个揖。
高跷摆动,更是险象环生,直到钟登天又扶住了高跷,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钟登天扶住了高跷,向前走着,忽进忽退,走了片刻,在采声不绝中,他又叫道:拿来!
大力一声答应,呼地一声,抛出了一股绳索。钟登天一伸手接住,便向街角走去,他将手中的绳子,打一个活结,结在一幢楼房的屋角上。
这时候,不但广场中围满了人,连两面街道上,几家大酒楼的窗口中,也挤满了人,向外看着热闹。
钟登天系好了一端,又拉着绳子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用高跷跨过了人丛,到了广场的另一边,又将绳子的另一端,结在另一幢房子的楼角上。
那根绳子,足有四五丈长,离地足有三丈,在半空之中,悬悬荡荡。
就在这时,宋进突然向白月明大喝一声,道:还不上去!
白月明装出一副害怕之状,道:老爷子,那么高,我实在不敢上去!
宋进也装着大怒,道:那么多人看着,你不上去怎么行?小心我斩了你!
他一面说,一面果然抄起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作势欲砍。
白月明叫着,一面以双手遮着脸,一面满场子奔着叫道:我不敢上去,不敢上去!
老于看江湖人卖艺的,自然知道,宋老兄绝不是真要砍白月明,白月明也不是真的不敢上那绳索去,可是也有初次看到的,不知就里,不禁义形于色,有几个人,甚至走了出来,大声斥责、呼喝着,责备宋进不该硬逼白月明上绳索去。
这时候,宋进持刀呼喝,白月明奔逃,不明就里的途人大声斥责,场子之中,着实乱得可以,但是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一起静了下来。
只见白月明满场子奔着,突然向大力奔了过去,一面奔过去时,一面还在叫道:大力哥哥,宋老爹要杀我哩,快帮我一帮!
她叫着,直扑到了大力的身前,只见大力两条又粗又结实的膀子陡地一箍,已将白月明纤细的身子抱住,紧跟着大喝了一声,道:上去吧!
他双臂向上一送,只见白月明整个人,都已被他抛得向上直飞了起来。
白月明也在那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就在那一下惊呼声之后,所有的嘈杂声响,全都停了下来,只见白月明足被抛高了二丈六七高下,眼看要跌下来了。
自那么高的半空中跌下来,岂是闹着玩的?
是以人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白月明被抛高了两丈六七之后,已开始停止了上升之势,要向下跌来了。
但也就在此际,只见白月明一伸手,在高跷上的钟登天,伸手将悬在半空中的绳子,陡地压下了尺许,白月明五指紧扣,已将绳子紧紧抓在手中,双方配合得妙臻毫巅!
这一下,立时赢得了如雷的掌声,原先声势汹汹,在斥责宋老兄的人,也呆住了,这才知道,原来那是班子中预定好了的手脚!
白月明一手抓住了绳,脸向下,还向所有的人,做了一个鬼脸,道:这一下,不走两趟献献丑,也不行哩,各位多多包涵!
她人虽然在半空之中,但是在一阵采声过后,人人屏住了气息,四周围又静得出奇,是以她清脆玲珑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白月明话一说完,身子又翻了过来,双手抓住了绳子,先连翻了十来个大风车,身子随着绳,突上突下翻腾着,真是好看之极,在采声如雷中,她身子一曲,双脚已踏在绳子上。
那时,她还是双手双足,一起抵在绳上的,但等到她双足一踏在绳上之后,她的身子,突然向上挺了一挺,整个人已站了起来,绳子晃动着,白月明的双手,轻轻摇摆着,她人就在绳子之上。
然后,她慢慢地,试探地跨出了一步,又跨出了一步。
等到她接连跨出了三步之后,她的动作,突然快了起来,迅疾无比地走到了绳子的一端,一个急转身,衣袂飘动,神采飞扬。
这一下,更是看得所有的人,如痴如醉,直着嗓子,只管叫好。
白月明站得高,走得快,不但围在空地前的人们看得清楚,便是空地附近的几条街道上,行人车马,也都伫足而观,挤了个水泄不通,附近的几间茶楼门口,更是人人争着,探出头来观看。
白月明在转过身来之后,探手在腰际,轻轻一按,将杜如风给她系在腰际的那块玉珮,轻轻扬了一扬,在阳光之下,那块玉珮,映着日光,更是质地晶莹,映出一道道的光芒来。
也就在那一刹间,在街石的酒楼,二楼窗前的一副座头上,有两个中年人,神色陡地一变,互望了一眼,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咦,这小妞儿的玉珮,是杜兄弟的家传之宝!
另一个的神色更是紧张,道:一点也不错,杜兄弟在大江双杰遇难后,音讯全无,这玉珮在小妞儿身上,只怕他已凶多吉少了!
等到他讲到凶多吉少四字时,声音已大为哽咽,另一个忙道:不见得,看那小妞儿的样子,像是故意要人看她腰际的玉珮!
那一个一听,立时大喜,道:若是这样,那么,在这班卖艺人身上,可得杜兄弟的下落!
两人又互望了一眼,一个自怀中摸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两人一起站起来,挤开了站在窗前看热闹的许多人,急急走下酒楼来。
到了酒楼门口,站立着抬头观看的人更多,那两人推开了十来人,好不容易出了门口,但在街上也全是人,根本没有法子走近空地去。
两人正在干着急间,突然听得街那头,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接着,便有人发起喊来。
刹那之间,只听得马蹄声,呼喝着,叫喊声,大哭大叫,在街上的那些人,全都乱了起来,四下狼奔豕突,再夹杂着啪啪的鞭声,原来在街上的那些人,全被赶得如潮水般,向两旁退来。
人潮迫来的势子实在太猛,将那两个中年人,又迫回了酒楼之内。
这时,街上可以说是乱到了极点,有跌倒的,有被挤得叫爹叫娘的,小孩子前一刻还在兴高采烈,这一刻却是鬼哭神号。
在混乱中,只见十余骑疾驰而来,就在广场之前,勒住了马,那十余骑中,倒有八九个,全是蒙古兵的军官,有两三个是汉人。
那两三个汉人,装束古怪,样子奇特,一望而知,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这时候,白月明在绳上,也不再踩绳子了,只是怔怔地站着。
宋进,显然也料不到突然之际,会有那样的事发生,是以他也只好呆立着。
只听得其中的一个鞑子军官,呼喝了两声,也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讲些什么,一个汉人则策骑向前走了一步,喝道:谁是班主?
宋进忙走向前来,拱手行礼,道:小老儿宋进,是宋家班班主
他一句话才说完,只听得呼地一声响,问话的那人,扬起马鞭,劈头劈脑,已向宋进鞭了下来,那一鞭的来势极快,宋进如何避得开去!
百忙之中,他只是侧了侧头,叭地一声响,那一鞭,还是斜斜地劈在他的左颊之上,颊上立时坟起了一道血痕。
大力在一旁,一见宋进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心中大是不满,立时大声道:为什么打人?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为什么打人?你们再在大街之上,聚众喧嚣,一个个斩了你们,快替我收拾家伙,滚出城去!
四周围人声渐静了下来,人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宋进一看这等情形,知道自己不依是不行的了,他唯恐大力又吃眼前亏,是以连忙向大力使着眼色,打躬作揖,道:是,是!照老爷的吩咐就是!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向上叫道:丫头,还不快下来,别耍了!
白月明答应一声,走到了绳子的一端,双手抱住了钟登天的一只高跷,滑了下来,钟登天也忙着解绳结。
宋进道:我们立时就出城去,老爷多多包涵!
那汉子回头,向鞑子军官咕哝了几句,鞑子军官一扬马鞭,十余骑又向前直冲了出去,散开的人,正在渐渐围拢来,又是好一阵混乱。
等到蹄声走过了,钟登天已解着绳子下了地,收起了高跷,不但宋家班的几个人,只是默默地收拾着东西,一声不出,连再次围拢来的途人,也是一声不出。
不知道是哪一个人先开始,将一块碎银,向前抛了出去,一时之间,银子、铜钱,如雨而下。
宋进激动得含着泪,不住道谢,和白月明两人,将银子、铜钱,一起捡起,兜了一大兜,大力已挑起了家伙,一行四人,走了开去。
他们走过了几条街,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已渐渐少了。宋进才叹了一声,道:看来,镇江城中,不是我们找饭吃的地方!
他正在感叹着,只见两个中年人,快步来到了他们的身前。
那两个中年人,先不约而同,向白月明腰际的那块玉珮,望了一眼,然后又向宋进拱了拱手,道:老爷子,向你打听一件事。
宋进沉声道:不敢,请说。
那两个中年人中的一个,指着白月明的腰际,道:这块玉珮,是我们一位要好兄弟的传家之宝,不知如何会在这位姑娘身上?
白月明忙道:原来你们认识她下面杜少侠三字,还未曾出口,宋进便陡地喝道:住口!
宋进虽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是他一生浪迹江湖,人心险诈诡异,其深莫测的事,却见得太多。
他知道,杜如风首级值千金,正不知有多少人想找他,眼前这两个人,看来虽然诚恳,但是在未知底细之前,又岂可胡言乱语?
白月明给宋进一喝,不敢再言语。
宋进道:两位所指,却是什么人?
这时,他们恰在一条街口,在街口的一条木牌上,贴着一张老大的告示。
在那张告示之上,画着一个人形,看来有七八分和杜如风相似,那两个中年人一见间,呶了呶嘴,道:就是告示上的那人!
那告示,正是元军画影图形,捉拿叛贼杜如风的告示,各州各府,各镇市皆有张贴。
宋进呆了一呆,道:两位是他的什么人?
那两人道:是他的生死兄弟!
宋进强打了一个哈哈,道:两位这样说法,若是叫鞑子奸细听到了,却是杀身之祸!
那两人正色道:国已破,家已亡,个人生死,何足挂齿,我们和杜兄弟商议着,有极重要的事待办,但是他忽然下落不明,请老大指点!
对方的话已说到了这一地步,宋进实在是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推托的了。
何况,杜如风要他们带着那块玉佩出来,就是为了要引起他自己人的注意。
这时,白月明心急,已经好几次想抢着讲话,但是却被钟登天在一旁,使眼色阻了下去。
大力在一旁,却是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别看他天生神力,身形壮大,但是实际上,他却是天真纯朴得如同小孩子一样。
宋进又犹豫了片刻,才道:好,两位且跟我们来,但是两位的装束,和我们身份不合,最好隔远些,以免招人起疑。
那两个中年人大喜,道:好,不知杜少侠现在,情形怎样,尚祈告知!
宋进道:他身受重伤,但性命无虞!
他说完了这一句话,立时转身,向外走去。
大力、钟登天、白月明跟在他的身后,等他们四人,走过了那告示牌,那两个中年人才跟着向前走去。
看官,那两个中年人一起步,看在会家的眼中,便可以知道他们是武功极高的高人。
那两个中年人,一个叫柏长青,另一个姓焦,单名一个烈字,是武林中出了名的高手,江南四侠中的老大和老二,也正是和杜如风有联络,准备在鞑子手中,救出文丞相的义士。
他们六个人,四前两后走着,焦烈和柏长青两人,心中十分紧张,自杜如风忽然音讯全无,大江双杰惨死之后,他们一伙十多个人,急得团团乱转,如今忽然有了消息,如何不紧张?
也就是因为这一紧张,是以他们两人,连后面跟着四个探头探脑的人,也未曾觉察!
那四个探头探脑的人,是从街角跟过来的,他们和焦、柏两人,保持着一两丈距离,看来像是寻常的路人一样。
四人中有一个,身形又矮又胖,神情诡异,一面走一面在说:不错,这两人是江南四杰中的人物,不知他们和卖艺汉子有什么交道?
另一个道:现在怎么知道,跟下去看看,就一定可以知道了!还有一个神色苍白的,显得十分小心,道:要不要先去报告娄天魔?前面两人武功极高,若要动起手来,只怕不是他们的手脚。
那人几句话才一出口,另一个就呸地一声,道:你怎么了?谁知道跟下去会发现什么?现在去报告了娄天魔,跟了一场空,就得挨骂。若有了发现,功劳又不会记在我们身上。升官发财的是他,你怎么那么蠢?
那人挨了一顿责骂,不敢再说什么。
四个人仍然跟着宋进等六人。
不一会,便已然出了城,直向江边走去。出了城之后,少了掩蔽,那四个人跟得也远了些,不敢如此贴近,怕会被前面的人发现。而前面宋进等六人,急于赶路,仍然未曾发觉已有人跟了他们好半晌。
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大江已然在望。江水浩荡,离远望去,更是气象万千。
在将到江岸时,那四个人,便找了一棵大树,隐身在树后。
眼看着宋进等六人,登上了那艘停在江边的船。他们才走了出来,借着树木和江边大石的掩盖,向前接近去。
却说宋进等一行六人,上了船只,宋玉儿一听得甲板上有人声,就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宋进忙道:玉儿,杜少侠怎么了?
宋玉儿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压低了声音,道:他才睡着了,看来伤势是不碍了!
一听得杜如风睡着了,各人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宋进沉声道:请进舱来。
柏长青和焦烈两人,首先弯着身,走了进去。
舱中的光线很黑暗,也益衬得杜如风面如白纸,神情十分憔悴。
两人立时抢前了几步。
宋玉儿忙道:两位,他才睡着,还是别吵醒他的好!
宋玉儿已然将语音压得很低了,但是杜如风是何等样的人物,虽在熟睡中,也是极易惊醒,更何况他此际,身受重伤,身在险地,自然更是警觉。
宋玉儿的话才一出口,他已睁开眼来。
杜如风一睁开眼睛来,柏长青和焦烈两人,便齐声道:杜兄弟!
杜如风慢慢转过头,道:是谁来了?
焦烈和柏长青又踏前了一步,杜如风已看清了两人是谁。
在他苍白的脸色上,立时现出了一丝笑容来,道:两位来了。那真太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挣扎着扬起双手来,握住了焦烈和柏长青的手臂,神色激动,显得有说不出来的兴奋。
白月明在一旁忙道:他们全是看到我在踩绳子时,悬在腰际的玉珮,是以找到我们的。
杜如风微微地喘着气,道:多谢姑娘,两位来的时候,可有人跟了来?镇江城中,敌人的高手太多,不可不防!
杜如风一句话,提醒了焦烈和柏长青两人,两人忙道:宋老丈,请你出去看看!
宋进立时出了船舱,向岸上张望着,跟了来的四个人,已离岸极近了,但是他们各自隐身在大石之后,宋进却瞧不见他们。
是以,他看了一看,见江岸上阒无一人,立时又缩了回来,道:没有人。大力,你到甲板上去,见有人走近,立时呼唤。
大力愣头愣脑,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柏长青这才道:杜兄弟,大江南北,已有三十余名高手,齐集在
他讲到这里,焦烈突然向柏长青使了一个眼色,柏长青也陡地醒起,他们聚集的地方乃是极度的秘密,要是给元军高手知道了,调兵遣将,自然不难一网打尽,如何可以随便说出来?是以他立时住口不言。
柏长青话讲到一半,便陡地住了口,船舱之中,气氛多少有点尴尬。
宋进忙道:杜少侠和这两位慢慢详谈,我出去把风!
杜如风叫道:宋老丈,你们不用出去。
他抬起头来,望着柏长青和焦烈两人,道:两位,宋家班中人,虽然不是我辈江湖上侠义之士,但是他们甘犯奇险,救我在此,我们便和自己人一样。而且他们肝胆照人,有许多武林中人,怕还远远不及他们呢!
在船舱中的宋进、钟登天、宋玉儿、白月明四人,一听得杜如风这样称赞他们,个个都激动得胀红了脸,说不出来的高兴。
宋进忙道:杜少侠,你这样说,着实太抬举我们了!
杜如风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间,还客气作什,柏大侠,来的武林同道,全在何处?
柏长青仍然压低了声音,道:众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在城西,西落巷尾,振声镖局的旧址。另一拨,扮成了医卜星相,小贩杂耍,各色人等,在城南的土地庙中寄居,倒是不露痕迹。
杜如风喘着气,道:由谁来总领其事?
焦烈苦笑道:杜兄弟,大伙全等着你啦!
杜如风道:怎么可以等我?大江南北的豪杰之中,声望、武功在我之上的,又不是没有。
柏长青道:是,声望资历在你之上的不是没有,但若讲到智谋奇妙,除杜兄弟你之外,却是不作第二人想,你不去主持其事,大伙儿都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
杜如风苦笑道:还说什么智谋过人,焦山脚下中了伏,差点连命都送了!
焦烈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们已聚会过两次,一致公推你出来主持。偏偏你又音讯全无,如何不令人着急,天幸我们找到了你!
杜如风在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道:你们看,我伤成那样,如何还能做这样的大事?
柏长青道:这倒不打紧,来的高手中,有几位神医在,只怕你一见到了他们,将息上两三天,便可以全然复原了!
杜如风低着头,沉吟不语。
焦烈催道:别犹豫了。众豪杰全在等着你,快去与他们会合吧!
宋进、钟登天、宋玉儿、白月明等四人在一旁,听得他们三人,在商议那样的大事,全都不敢插嘴。
宋玉儿秀眉紧锁,她明知杜如风伤得极重,行走不便,但是她也听出,这件事似乎非杜如风出面主持不可。
是以她也抿着嘴,一言不发。
杜如风又叹了一声,道:文丞相被囚在何处,是否已探明白了?
柏长青道:多少已有点眉目了,镇清坊一所巨宅,原是镇江将军的宅弟。连日来,守卫严密,文丞相多半是在那里。
焦烈接着又道:杜兄弟,事不宜迟了。听说鞑子准备押文丞相北上,等到大军押着文丞相启程时,那就更难下手了!
杜如风一听到这里,双手在床上一按,奋力站了起来,道:好,我去!
在宋进他们离船而去的时候,杜如风已穿上了内衣,他一站起来,自然不至于赤身露体那么狼狈。可是他伤得极重,才一站起便觉得天旋地转,再加上船在江边,浪头冲了上来,多少有点摇晃不定。是以才一站起,身子一侧,便向焦烈的怀中,跌了下来。
焦烈忙一伸手,将他扶住。杜如风神色坚毅,道:既是如此,我们快去!
宋玉儿失声道:少侠,你伤得那么重,如何还能够走动?
白月明也忙道:不行,城内各处大街,都画着你的像,你不能进城去!
这两个女孩子,全是神色焦切。她们所说的话也都表示她们的心中,对于杜如风的安危,极其关切。
杜如风心中实在不能不感动!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走得动得去,走不动也得去,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柏长青和焦烈两人,一边一个,扶住了杜如风。
柏长青道:各位放心,只要一到城内,和各位英雄豪杰会合,杜少侠便可无碍了!
宋进等四人,都皱着眉不出声。柏长青和焦烈,已扶着杜如风,出了船舱。
阳光晒在杜如风的脸上,看来杜如风的脸色,更是苍白,杜如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宋老丈、钟大叔、宋姑娘、白姑娘、大力,再见了!
宋进等四人,跟了出来,除了大力,浑然不觉外,其余各人,神色都是十分悲戚。宋玉儿更是连眼角也红了。
柏长青和焦烈两人,身形拔起,落向岸上,扶着杜如风向前奔了出去。
宋进叹了一声,道:行了,杜少侠走了。他毕竟不是和我们一路的人。他是一条龙,怎能和我们这种人长处在一起!
宋进的话,更令得白月明和宋玉儿两人,心中一阵凄酸,她们眼睁睁地望着柏长青、焦烈和杜如风三人的背影。三人一上了岸,便已走出了两丈许。
但是,也就在此际,只见一块大石之后,突然一声大喝。
两条人影,陡地疾扑而出,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映着日光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