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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砌墙

连城诀 金庸 20042 2023-02-05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那追得到什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门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什么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上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那里好?想起后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像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的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笑嘻嘻的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是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拼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等到万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的做什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的向空中力推,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像是练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什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堆了几下,然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脸上微笑,得意洋洋的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妥贴贴,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幌。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一惊:他为什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找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那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是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总是疑心,这本书到底是那里来的。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三个只怕,却不说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什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心头一阵剧烈震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说我为了吴坎?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藏好剑谱,便远远的跟着她,那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像是这样子的人。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什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到了大半。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剑谱,又查明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的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的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别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的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的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没带剑,又是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什么,我就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男女死而无怨!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会儿说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径奔后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的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起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吴坎来对质,只是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低声商量。万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奸捉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大家,怎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道: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得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时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那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走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得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一犹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开,决不致发现她的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只听得大师兄鲁坤在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的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震山道: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中是谁,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过。师父,这敌人是谁?万震山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现下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叫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一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策应报讯。你万师哥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万师哥该多多休养。开门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得万震山道:吴坎进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之时,有些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在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原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你不得。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的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像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被吴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说什么也不放手。吴坎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身子扭动,过了一会,双手慢慢张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了的棉纸,贴在他口鼻之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亲听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认了罢,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戚芳一惊:原来公公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死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弟子招认什么? 戚芳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动也不动。从床底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什么?是公公在说话,不是吴坎说的。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招认什么?哼,吴坎,你好大胆子,你里应外合,勾结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像。公公居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什么用意?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什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像,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不像,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幔。戚芳吓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见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真像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有拼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饶,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缝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坤、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一小瓶红水),他摇摇幌幌,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先后跃出窗子,大呼小叫的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许多人都惊呼叫嚷起来。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问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像。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到她来炮制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帐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子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去跟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来发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 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他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我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中不安,得了离魂病,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什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发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的,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的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枝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五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第五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上,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什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什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只有我和言达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么诗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归这首诗中去找,第二个字要到重经昭陵这首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的。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此故意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意用水显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了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寻访宝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得一场辛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那还有什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二十八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见手背上长了三条墨痕,微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觉双手手背上越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哪哪里来的?这好像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万震山给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中含有蝎毒吴坎这小贼,偏不肯爽爽快快的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他妈的,蝎毒传入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唷,哎唷。忍不住大声呻吟了起来。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来给你洗洗。万震山道:不错!大声叫道:桃红,桃红!打水来!万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胡涂了,桃红早给他赶走了,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进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那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有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被吴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深。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得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将手掌提了起来,不禁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手几乎肿成了两个圆球。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舀水来?这不是存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来又不知道,怎样会来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道: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拿来。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床底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茫茫大地,竟无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如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是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可又不知他在那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空心菜睡觉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房中灯光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来。戚芳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聪明,又听话,当下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齐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剑来,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的搂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是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药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万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什么用? 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的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根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肿起,剧痛椎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发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的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 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你们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的,一片片飞出了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这位老师弟哎唷!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入了墙壁,是不是? 戚芳连问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被害,连吴坎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撞!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塌塌塌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戚芳的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首,对准女儿的天灵盖,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起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虚刺几下,便向空心菜头顶刺落。 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的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的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了。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到自己肿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声:啊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过得一阵,麻痒也渐渐减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自往窗外飞去,两人同声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道: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拼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飘飘荡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西突,状若颠狂,却那里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小贼,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碎纸,说道:孩儿若不拦阻,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的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的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 万圭喝道:卜垣、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的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上还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头,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绑,却在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吓得脸都白了,那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山微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错不了!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速下手。这淫妇嘛,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杀我不打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日之事都给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来?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父亲的话也很对,若是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也放不过吗?万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声音郁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给了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中。万震山道:将她埋在戚长发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楼,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著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奔向万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瞧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子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砖头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发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已是发毛,待见到他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破口大骂:你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了,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震山骂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什盛。拍的一声,手中拿着的一块砖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影踪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道: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非吴坎这厮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作五云手,手上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坎那厮定是给爹爹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然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道:难道什么?万圭道: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首。事情只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梦中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是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死之后,可别怨我! 戚芳无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连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实是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幌,退后两步,举起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得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 房门又格格、格格的响了两下,仍是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的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山和万圭都是大骇,不自禁的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 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叫: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步,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地,没半分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身子向前一扑,伏在万圭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子,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中夹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失声叫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怜见,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交加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空,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折,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哪里有戚长发的尸体?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万震山床头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折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细察看,哪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爹爹并没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未发见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仇。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发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的死人难道不是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兀自不信。狄云拉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妇,我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以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来的谎话牵强之至,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么一说,两人只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发。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你: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如堕入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发的尸身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团,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发是我杀的。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墙之中,是尸变尸变么? 狄云狠狠的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了杀死他师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一报,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刻之间,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替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的尸体,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罢!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没有死,若是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去,旁人更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书房,向戚芳招手道:走罢! 两人跃出了万家的围墙,狄云抛下吴坎的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是健在。只是听万震山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是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别的弟子,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 空心菜经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又感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内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刻,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发的丐妇,狄云便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来?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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