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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人淡如菊

连城诀 金庸 22760 2023-02-05
第二日中午,狱中连续不断的关了十七个犯人进来。高矮老少,模样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将一间狱室挤得满满地,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见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情知这些人都是为对付丁典而来。他本说有五个劲敌,那知竟来了一十七个。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谈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低下了头,听他们的说话。原来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眼光一斜,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吓得不禁便转过头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会动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打死啊。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一个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是我们洞庭帮要了的。谁要是不服,乘早手底下见真章,免得待会拉拉扯扯,多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条铁栅,向左一推,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右边一条铁栅,膂力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一幌,一个人挡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这大汉比丁典还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他庞大的身子从铁栅间塞了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再也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抓一人,接连的又抓又掷,先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经他双手一抓,无不立时毙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人尽皆大惊,三人退缩到狱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时出手,拳打脚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顷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伤,狄云全然瞧不出来。

躲在狱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吓得心胆俱裂,一齐屈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有瞧见,又是一手一个,都抓死了投掷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连城诀!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什么连城诀?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语来骗他,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是生龙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了神照经上的武功,被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是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说道:你随手一抓,便伤人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若是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却并不笑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不能事事尽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 丁典皱起了眉头,竟似遇上了重大难题,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双眼急射,正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发。丁典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发出袖箭,立即挺跃而起,向屋檐上窜去。 丁典见他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向上掷出,去势奇急。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被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来。丁典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他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时,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什么先前这一下竟没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难道这神照功毕竟没练成?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伸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了回来,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他贴身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剥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他这件黑色里衣剥了下来,然后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的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这件黑衣甚是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语音甚是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么?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 丁典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便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铁链,要更换衣衫,直是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旧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实是前后两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点不难。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这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上的乌蚕蚕丝织成的。你瞧,这只是两块料子,剪刀也剪不烂,只得前一块、后一块的扣在一起。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紧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到竟是送宝来了!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每个月十五丁典连连摇手,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什么相干? 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保护,总是担心有什么疏虞,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的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帐。他亲眼见到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得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是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胸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那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是简易,但要心中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忽儿又想到师父,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将连城诀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间,他背上拍的一声,中了一拳,他身子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间逃出,越墙而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发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摇幌,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将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两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即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想: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地里喉头塞住,一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血过宫,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那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门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厉害之极,将来倒要跟他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力相助,这才痊可。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什是平静,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啰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顷刻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一瞧之下,便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的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啰唆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仄,待要说几句什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幌。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 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罢。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 丁典举手一推,拍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已然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二人都是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人,那里还敢动弹?丁典道:把我们的铐镣凿开! 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替他们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拍的一声,折为两截,喝道:你这颈子,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断这铁条,使用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丁典凿开了铐镣,又替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渡五年多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的掉下泪来。 他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不愿。狄云见窗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点点头。 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桠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桠,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进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是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来作什?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发的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发起抖来,颤声道:狄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堂。他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径,就在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贴着棺盖,抽抽噎噎的道:霜华,霜华,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骂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凌大人,你好大胆子,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那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语音竟十分平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 丁典恨恨的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执了,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声道: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说着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的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的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罢。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什么连城诀,宁可害死自己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微的麻痹之感,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身子摇幌。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发掌便向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刹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时向丁典攻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拍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胁,才能救得丁典。那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上前去。凌退思这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奇高,一惊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心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 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说不上有什么重大成就,但内力也已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这一拳情急拼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来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智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转右,不久便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这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 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罢?心中却明知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只是闻得几下,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话全然的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即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居然也闯出了一点儿小小名头。后来父母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结亲,只是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的声音。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便从窗中向外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个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 (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 (狄云道:嗯,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 (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当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的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是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但他功夫可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倘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人争了先去。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的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霎眼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还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为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梢上拍的一声响,梢公啊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湿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个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替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问他,一路上买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见了他的武功,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 (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 (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乖徒儿。这部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什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的练罢,此经若然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的神照经,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的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连城诀是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那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的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吐吐的不着边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找到了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乃是一套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什么连城诀,那不过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那里有什么宝藏的地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嘱,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那知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罢,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罢,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中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子,你就静静的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那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的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什是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的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的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的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罢!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什么? 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悄悄的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的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的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我已在牢狱中料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花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是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弑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什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朋友还更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干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发掘,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得知秘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得不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连城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允。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的说:爹爹说,一切听女儿的话。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的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的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于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那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是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幌了几幌,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她?为什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罢!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说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 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不舍得伤了我的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鬟,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的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确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朦朦胧胧的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是活着。你开窗罢,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便不起这个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个毒誓。这一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的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罢!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只盼有那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永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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