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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修版鸳鸯刀

新修版鸳鸯刀

金庸

  • 武侠小说

    类别
  • 2023-02-05发表
  • 21660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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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修版鸳鸯刀》金庸

新修版鸳鸯刀 金庸 21660 2023-02-05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那敢这般大模大样的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双手拿着一对峨眉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突出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半寸,倒算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对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着烟雾,竟是没将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余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惊人、漫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踌躇,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枝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确是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万两银子的镖曾经保过,四十万两的银子也曾保过,金银财物,那算不了什么。自从一离开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若惊,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做鸳鸯刀,当真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亲信,到处寻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抚着意查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察,始终石沉大海,天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泄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那有什么藏着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那知川陕总督刘大人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更加妙不可言,那也不用说了,但总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视。在镖队起程的前一天,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道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起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若在道中有什失闪,自己脑袋要跟身子分家,那倒不用客气了,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宝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小山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方也未必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将就着镇他一镇,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于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镖银有什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做上官,周大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子,哪有赔银子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于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有点儿失礼啦,要请好朋友恕罪。心中打定了主意:能够不动手便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点难斗!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行。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眉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不用了。你保的是什么宝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信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银子,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有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真须小心在意。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 那瘦子道:你先说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铁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拜字。那瘦子一楞,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铁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一齐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说道:取笑了!四位是那一路的好汉?在那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那一位?那瘦子指着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了。咱大哥是烟霞神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如此啰里啰唆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壮汉掌力沉雄,这白脸汉子流星锤有独到的造诣,那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像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份。太岳四侠的名头虽没听见过,但定是我孤陋寡闻,不识能人。既称得上一个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局跟四侠素来没有过节,便请让道,日后专诚拜谒道谢。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什么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听到这里,料知今日之事难以善罢,这太岳四侠自是冲着自己背上这对鸳鸯刀而来,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属厉害杀着。当下缓缓抽出双鞭,说道:四位既然定要赐教,却之不恭,在下便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那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付这些绿林盗贼,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主意:让他们跟四侠接战,我却夺路而行,护送鸳鸯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刺盖七省,斗斗你的铁鞭拜八方。咱哥儿两打一个七上八落,七荤八素!说着身形一晃,抢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起铁鞭挡格,使一招桃园夺槊,将他峨眉刺格在外门,双腿一夹,骑马窜了出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大镖头要扯呼!周威信转头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着纵马向外奔出。花剑影流星锤飞出,径打他后心。周威信左鞭后挥,使一招夜闯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荡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内力也似平平,一转头,但见那逍遥子仍是靠在树上,手持旱烟管,瞧着众镖师将太岳三侠围在垓心,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等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要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莫等雨淋头。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猛听得波的一声大响,有人放了个响屁,这屁乃自己所放。江湖上有言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这话倒也有理,此屁果然不臭,因此之故,却也没把大敌逍遥子熏跑了。 一瞥眼间,猛见逍遥子右手一扬,叫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举鞭一挡,啪的一响,那暗器竟黏在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果然是高手,连所使的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时坐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后无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黏的暗器时,原来是一只沾满了污泥的破鞋,烂泥湿腻,黏在鞭上竟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他这只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纵马奔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的大叫一声,接着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到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着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那么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一名趟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镖头,点子走啦,脓包得紧,全不济事。周威信惊喜交集,道:当真?趟子手道:大伙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病鬼给张镖师一刀,砍得肩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见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中,说道:林外有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着这谎话时,不自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来,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张镖师扬着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太岳四侠,原来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纵声大笑。周威信瞧着竖立在地上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后面传来唉哟,哎哟的呻吟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风般奔将过去。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四下散开,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贼,快出来吧!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右手一扬,啪的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一见,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么?逍遥子道:没事,没事!咱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么。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声势浩大,很不好斗,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一鸣道:这批浑人糊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么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得听林外脚步声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一个,管教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得弄他几十两银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双掌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着力大,端起大石碑当头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于墓碑是谁的,倒也不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那个死人晦气,死后不积德,撞上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后。 那两人一前一后,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贼婆娘,这么横,当真要杀人么?太岳四侠一怔,瞧后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背上负着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左档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 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盖一鸣一声唿哨,四人齐从大树后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出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后射来的一枚弹丸,只听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却被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要不要扯呼哪! 任飞燕让四人这么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首吧的一响,一弹打出,将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佳,乃是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我站住。只听得林玉龙遥遥叫道:有种的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战三百回合,用弹弓赶人,算什么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么人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后撞上了林玉龙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子好痛。说着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然出手鲁莽,但瞧她武功出手,该属名门正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折扇,缓步入林,后面跟着个书童,挑着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中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么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噜苏什么?吵的大爷们头昏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么?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么贵?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用不着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皇帝老儿算什么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仁兄比皇帝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么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名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跟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童,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也没人要。这时盖一鸣已打开扁担头另一端的行李,除了布被布衣之外,亦有几本旧书,却没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是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何如之?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生道:今日得见英侠,当真是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这个容易!我们做侠客的,倘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负侠客之名了。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是,我没有妹子。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么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么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然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么大侠前、大侠后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是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说,有什么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待。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飘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只有恳求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那知让他一番说辞,反给挤的下不了台。双掌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书童,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童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童整理给人翻乱了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是夹着无数一片片薄薄的金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然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得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是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忽听得銮铃声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自南而来。四侠久在江湖,听风辨音之术倒也略知一二。逍遥子道:各位兄弟,听这马儿蹄声清脆,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么,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没什么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忙将四根腰带接起,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乘马已奔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上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你们在干什么?盖一鸣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一瞧,只见马上乘客是位美貌少女,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么?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虽在黑道,素来单只劫财,决不劫色,守身如玉,有个响当当的名声。太岳四侠遇上美貌姑娘堂客,自当摆出正人君子模样,连一眼也不多瞧。 那少女道:你都瞧了我七八眼啦,还说一眼也不多瞧呢?盖一鸣道:这个不算,我是无意之中,随便瞧瞧!咱们太岳四侠决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牲,算得什么?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绝不能难为妇孺之辈。你只需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呔!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晃,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档。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两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的是什么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武器之内,招数奇妙,啊哟哎唷!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奇之又奇,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然出手点穴打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毫厘,谬以尺寸。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么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 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于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他拿住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剩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是无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落,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突然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 逍遥子叹了口气道:此言错了,老夫年逾五旬,犹是童子之身,生平决不对姑娘太太无礼,你当真要杀,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研究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将刀刃抵在他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么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为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牢记在心,日后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是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格的一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是要请问,干么要抢我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么?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是素来仰慕他老人家的英名,算得上是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以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作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喜欢。说着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但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然不大识货,却也知是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着这颗明珠,都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人。常长风道:果然好一位侠义道中的女侠!哎唷!原来给墓碑砸中的脚趾恰好发疼。盖一鸣道:大哥、二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官水镇汾安客店的一间小客房里,桌上放着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的是天下驰名的汾酒。这官水镇在晋州西南,正是汾酒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么爹爹却这么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干这一壶,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是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停干杯,难道他们不怕辣么?一个粗大的嗓子叫了起来:伙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是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子胡吹一轮什么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伙计,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么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房刹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中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站。 只听得周总镖师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是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说道:这里的兄弟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忙道:我几时说过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我怎么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为白天里尽想着,脑中除了鸳鸯刀之外再没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竟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位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从今晚起,我用布包着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对鸳鸯刀,竟然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么说? 原来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一对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于义所得。这对刀和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于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赶到重兵驻守的要地抢夺,不如半途中拦路截劫。岂知刘于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便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路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性情来历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性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半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是摇头说道:不成!她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妳大妈去,问妳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无异。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是慈和,但神色间自然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可多么有趣!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不住,终于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了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只觉天下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听到了镖师们的说话,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似乎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房,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着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么?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什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霍,拼命砍杀。 这么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伙儿别出去,各人戒备,守住镖车,小心歹人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么不要性命拼斗,那里是调虎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再瞧那两个黑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想:这恶贼好生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待要冲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让教那些镖师瞧见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大骂起来,说得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不懂。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一位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辩道理,何以动刀动枪?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的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飞出,啪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啊哟,不好!接着喃喃自言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着慢慢踱回房去。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为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恶贼肆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轻重缓急,眼前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盗劫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么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甚是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没一条管用。朦朦胧胧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着,有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石板,一路行来,显是个盲人。 敲击声响到客店之前,戛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敲响,跟着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于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跟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仍不免喜欢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于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破题儿头一遭来接,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他的胸口,虽说是银子,来者不拒,打在身上不免也有点儿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那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只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横飞,容颜间英气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真是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房饭钱,其实不是我代惠的。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识得这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入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么?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么?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转身回房。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着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里去?两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急之情,侠义之心再也难以抑制,心道:这凶徒抢了她的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去。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的杀胚,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寻声急追,不料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许,来到一处荒凉的墓地,才见到二人双刀相交,正自恶门。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砍了几刀,逼开少妇,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才回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的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径刺那凶徒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独斗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慧叫道:好恶贼,这么横!左手刀着着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还招。萧中慧双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这一招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之下,更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后偷袭的,竟然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被她架开,跟着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拼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疯了?单刀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的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终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却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干么设下这毒计害我? 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么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么?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么的?这么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么?我瞧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妇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么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妇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当即向后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么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子,难道不是夫妻么?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么?说着气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又生下孩子,自然恩爱得紧。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这不奇吗?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就明白啦。夫妻不打架,那还叫什么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伤腿,骂道:他妈的,这算什么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叫骂:他妈的,不动刀子不拌嘴,算是什么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奔。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道: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着的,谁叫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在跟你算帐。说着拔步狂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见林任夫妇边骂边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上一阵热,一惊低头,见衣衫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么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她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余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中,鸟鸣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拣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倚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着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忽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的镖局人众,迤逦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晋州一直都是平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伙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驶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沉重,快跑难以持久,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么一霎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门轻功,可当真不含糊。镖队慢了,那瞎子并不追赶上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伙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么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瞄准向那瞎子打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回。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正打中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举杖挡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强人哪,并肩子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着,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人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开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绝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晋州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夹,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脚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么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么?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后腿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执鞭在手,在地上打个滚,刚跃起身,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另一人问道:干么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有抱着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么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为两柄单刀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正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林玉龙喝道:干么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么?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了这对鸳鸯刀之后,心中片刻也没有忘记过鸳鸯刀三字,只因心无旁骛,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余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拼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不,只有一夫,另一个是女不是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劲,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起。原来周威信以细铁链将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一齐使力,仍拉不断铁链。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威信后颈重重的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斗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包袱,跟着右手探出,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不料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那里还来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一对鸳鸯刀。任飞燕将那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长刃鸳刀往上挡格,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了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拾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瞎子横砸过去。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刺出,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却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给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这半空不知算不算一方,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余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竟给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一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后一招叫做一鞭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会者无多,当世只有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不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惶恐,又喜欢,道:若不是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你晚上睡着时,口中直嚷些什么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蹑着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倘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么?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伙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那儿。你去叫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令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息,想冲开腿上给点中的穴道,但一股内息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忽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看去,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加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了去。你装腔作势,瞒得过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枝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似乎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怕他身负绝艺,倒也不敢轻敌,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后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诌诌的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那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过,说道:姑娘叫你别打,怎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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