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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武当一剑 梁羽生 17561 2023-02-05
这天晚上,不歧心乱如麻,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到了五更时分,方始入梦。 在梦里他也得不到安宁,他回到了盘龙山上,狂风暴雨,满身浴血的耿京士向他走来,跟着是何玉燕披头散发的对他怒目而视,跟着是何亮的天灵盖开了个洞,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啊,常五娘也来了,血红的衣裳,樱桃小嘴也突然变作了血盆大嘴,血盆大嘴对他咧齿而笑 突然一阵雷声,把他惊醒了。 当、当、当,原来不是雷声。 在梦中是雷声,醒来听见的乃是钟声。 但这钟声却比雷声更加令他震动。 这是从玉皇顶传来的钟声。是玉皇顶凌霄阁那口大铜钟的钟声。 这口大铜钟据说重达三千七百斤,只要敲响这口大铜钟,分散在武当山上的所有门人弟子都听得见。

但这口大铜钟却是不能乱敲的。按照规矩,每年只有在老君诞那天,才可以敲这口大铜钟。否则,就一定是因为有大事发生,需要召集门人,才能敲这口钟了。 不歧来了武当山十六年,除了在每年的老君诞那天之外,从来没在寻常的日子听过这个钟声。 今天并不是老君诞。 这钟是因何而敲? 老君诞的钟声是每次敲七下,现在他听见的则是连绵不断的钟声,他仔细一数,敲了二十一响才停下片刻再敲。他曾经听得两位长老说过,接连敲二十一下的钟声,那就一定是有着关系整个武当派的头等大事要由掌门人当众宣布了。 他揉揉眼睛,红日满窗,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分了。 并非春眠不觉晓,只因昨晚睡得太迟。他禁不住心头苦笑:这件不知是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或许我正在梦中吧?这回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话,我被蒙在梦中了。

梦中是暴雨狂风,醒来是阳光耀眼。但此际他的心情,却是比起在风雨中的天色还更阴暗。 他只好匆匆抹一把脸,急急忙忙就往掌门人所住的那座复真观走去。复真观前面有个平台,被钟声召唤的弟子就是要到这个平台聚集的。 不歧来得迟,还未走到平台,只见掌门师父已经从复真观中出来了。 无相真人和一个中年汉子并肩而行,两个长老跟在后面。无相真人面容枯槁,恰如蓝玉京所描绘那样,脸上好像蒙了一层灰。众弟子看见掌门人这个模样,都是不由得又惊异又担忧。但对不歧来说,最令他惊异的还是那个中年汉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师父却和他如此亲近!难道这个人的地位还在无量无色两长老之上。 不歧正自猜想不透,后面有一个人已经走上来了。

这个中年道士正是无量长老的大弟子不败。 十六年前,不歧第一次上武当山的那一天,曾被不败留难,不歧对他自是殊无好感。但不歧城府甚深,上山之后,他虽然做了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地位早已在不败之上,他却非但表现得并不记仇,反而对不败曲意笼络。不败并不糊涂,但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要利用不歧的,连师父都要讨好不歧,何况于他?故此他们虽然都是假情假意,却变成了一对在别人眼中十分亲密的好朋友。 不歧见了不败,不觉一怔,他虽然不敢妄想当掌门弟子,但却是以同门之长自居的。怎的他也姗姗来迟?这时他方始注意到不败的左臂包扎着纱布,好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不败和他打过招呼,说道:掌门事先没有通知你么,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不歧道:我和你的师父一样,这几天都没见着掌门。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不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本山来了一位贵客。嗯,说贵客也不全对,他既是客人,又是自己人。 不歧心中一动,忙即悄悄问道:你说的敢情就是在师父身旁那位客人吧!这人是谁? 不败诧道:咦,连他是谁你都不知道吗? 不歧道:看来好像有点眼熟 不败道:你再仔细看,他像谁? 不歧得他提醒,说道:好像有点像牟一羽。 不败道:对啦,他就是牟一羽的父亲,和本派关系最深的武学世家,被人尊称为中州大侠的牟沧浪。 不歧道:啊,原来是他。怪不得师父如此优礼他了。 不败冷冷说道:怕只怕他这一来,本山从此多事。 不歧道:为什么? 不败道:我只是猜猜而已,但愿我猜错了。

不歧道:师兄,你的左臂是,是受了伤吗? 不败道:不错。我这伤正是拜这位牟大侠之赐。 不歧不觉一愕,说道:这怎么会,你和他不是相识的吗? 他以为不败又是像十六年对待他那样对待牟沧浪,但再一想,这个猜测可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因此他对不败说的那句话其实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既然你们本来相识,他知道你是无量长老的大弟子,即使你对他失礼,他也不至于立即出手教训你吧。 他这话不便明说,不败却是听得明白。苦笑道:师弟,你以为我还像从前那样鲁莽吗,这次我倒是因为过分谨慎,过分热心,这才惹祸上身的。 怎么又是谨慎,又是热心,又是拜牟沧浪之所赐呢?不败到底因何受伤,不歧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由于不戒惨遭不幸,掌门又在病中,武当派自然是要比平日多加戒备了。措施之一,是挑选十八名武功较好的不字辈弟子,日夜轮班巡山。不字辈弟子中,武功最好的本来是不歧,但因不歧已经是一众同门心目中的未来掌门,这件事当然是不敢惊动他了。 这天早上,轮到不败巡视前山。天刚亮的时候,他就看见有个人上山。这天早上有雾,初时看不清楚,到这个人走近了,他才认出是牟沧浪。 牟沧浪忽然来到武当山,这已经是有点出他意外,但正当他上前要打招呼时,另一个更大的意外又发生在他的面前! 浓雾中、危崖后,突然扑出两个黑衣汉子。 牟沧浪在浓雾中前行,步履如常,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他背后偷袭。 不败无暇思索,急忙从高处跃下,拔剑替牟沧浪遮拦。他的一招鹰击长空,已经是有若飞将军从天而降,想不到对方的出剑比他还快。他的身形尚未落地,只觉一阵透骨的寒冷,左臂已是受伤。就在此时,只听得当的一声,不败的剑还在手中,反而是那个将他刺伤的那个汉子手中的长剑落地了。

不败心里明白,对方的剑并不是他打落的。一阵透骨的奇寒过后,他方始觉得疼痛。跟着他的剑也跌落了。剧烈的疼痛令得他视力模糊,他心里明白定是牟沧浪已经制服了那两个汉子,但究竟是怎样制服的,他可是看不清了。 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牟沧浪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但他也听不清楚了。他只听见那黑衣汉子大声叫道:是他先刺我的,怪不得我!他定了定神,剧痛稍减,斜着眼睛望过去,望见另一个汉子正在把一个匣子递给牟沧浪,那模样倒似乎是执礼甚恭。 牟沧浪接过匣子,说道:好,拜帖就由我转交吧,你们不必上山了。 这两个汉子走后,牟沧浪替不败敷上金创药,说道:对不住,我出手稍迟,累贤侄受伤了。好在没伤着骨头,你也不必和他们计较了。

不败忍不住问道:这两个家伙是什么人,他们刚才不是意图偷袭的么? 牟沧浪道: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大概因为是在浓雾中看不清楚,他们拿不准是不是我,故此用这种吓人的手段来试一试。他们是替掌门人的一位老朋友送拜帖来的。 不歧听了不败所说的遭遇,心中暗暗吃惊:不败虽然名不副实,但他的武功在本门也是有数的,他用的那招鹰击长空又是风雷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那人拔剑在后,居然能够后发先至,一招之内就伤了他!而牟沧浪又在片刻之间,便能够将这两个人都制服了,如此看来,牟沧浪的武功也当真是非同小可呢!牟沧浪要无色教他儿子剑法,这件事不歧是知道的。他也曾听过一些同门的议论,说牟家的武功一代不如一代。令他不觉对牟沧浪存了轻视之心,此时听了不败所说的遭遇。方知人言不可轻信。

如此说来,你这条手臂还是多亏了牟师叔方能保全的,你怎么好像还怨他呢?不歧说道。 不败愤然说道:以他的武功,如果他是真心要保护我,我根本就不会受伤。依我看他是存心要我出丑的。 不歧道: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败道:最少有两个好处,第一,令我师父的威望受到打击,别人会说,你瞧,无量长老的大弟子,也挡不住人家的一招;第二,从我出手的这一招,他也可以约略摸到我师父武功的底细了。 不歧诧道:他和你的师父是面和心不和的么? 不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怀有心病,但我知道他是怀着鬼胎。我的师父是首席长老,他是俗家弟子的领袖,又是在武当派中历史最长的世家后代,他当然妒忌我的师父在本派中的地位在他之上。鬼胎这个字眼是比心病用得更重了。不歧不敢搭话,不败则还想说下去。就在此时,忽然看见牟一羽向他们走来了。

不歧轻轻咳嗽,不败连忙住口,迎上前去,说道:牟师弟,你早。牟一羽是早已到场,看见他们,方始从人丛中走出来迎接他们的。 牟一羽道:家父今日上山,连累你受了伤,真是过意不去。 不败道:一点轻伤,算不了什么。我这条手臂幸得保全,倒是应该多谢令尊呢。他似乎不大高兴和牟一羽在一起,搭讪几句,就走开了。 不歧对牟一羽亦有戒心,但他和不败一样。口头上却是不能不和他客气一番,道:久仰令尊大名,今日方始得瞻丰采,可惜我知道得迟,有失远迎,不胜遗憾。会散之后,还望师弟引见。 牟一羽道:大家自己人,客气话不必说了,好教师兄得知,小弟适才陪家父谒见掌门,家父也曾向掌门问及你呢。 不歧强笑道:真的吗?这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我还以为令尊只怕未必知道有我这个人呢。 牟一羽道:师兄太谦了。我不妨告诉你,家父一见掌门就问及你,这是有原因的。 不歧心头一凛,说道:哦,什么原因。 牟一羽道:师兄想必知道,家父和令先师何大侠乃是世交好友。何大侠惨遭灭门之祸,这些年来,家父每一念及,都是不胜心伤。师兄出家之前是何大侠首徒,师徒有如父子,说句不嫌冒昧的话,家父是把你当作故人之子的。他得知你在掌门人悉心培护之下,不但早已成材,而且即将担当大任,喜见故人有后,他当然是迫不及待的要问起了。 这番说话,表面看来,是对不歧的夸奖。不歧听了,却是不禁暗暗心惊,尤其何大侠惨遭灭门之祸这句话更是令他惊疑不定。不错,以牟沧浪的身份,他知道这个秘密不足为奇(何家父女与耿京士死于非命一事,十六年来,虽然一直秘而不宣,但武当派的高层人士是早已知道了的),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由牟一羽来对他说呢?牟一羽的用意是否要故意向他透露,他的父亲已知道当年惨案的真相,还有一层,牟一羽口口声声说牟家何家乃是世交,但据不歧所知,牟何两家是极少来往的。若然是好朋友,他的师父在他出道之前,早就应该带他去牟家拜候这位名震中原,地位和他师父相埒的师叔了。 但不歧当然是不便否认他的第一个师父和牟沧浪是好朋友的,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道:多蒙令尊垂青,我是既感且惭,说起来我也真是缘份太浅,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却直到今日,方始得见令尊金面。 牟一羽何等聪明,一听便知他的心思。说道: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令先师呢。何大侠生前和家父都是同样的忙于在江湖上替人排难解纷,除了在江湖上偶然碰上之外,就很少有机会登门拜访了。不过,成语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也不必拘泥于世俗的那一套酬酢往来。 不歧只好连声说道:是,是。 牟一羽似笑非笑,继续说道:牟何两家的家人也不是从无来往,我还记得十八年前,你们那位老家人何亮就曾经到过我的家里,我为何记得这样清楚呢,因为那年是先祖的六十岁寿辰,令先师叫何亮替他来贺寿的。当时坐首席的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有何亮少人知道,所以很多人都向家人打听何亮是谁。不歧仿佛记得,在惨案发生的前两年,何亮是好像曾经离家一次,至于为的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何亮惨遭毒手,更属无辜。还幸他得与无极长老合葬,总算是给他留下一点身后哀荣。不过有关他们的遗骨迁葬本山之事,我还未有机会向家父禀告。牟一羽最后说道。 不歧想起牟一羽留下何亮的头盖骨一事,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他首先提起我的师父,跟着又提起何亮,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牟一羽的用意如何,他也隐约猜到几分的了。今日掌门师父召集一众门人前来聚会,他猜想十之八九是要当众宣布,立他为新掌门的。牟一羽是拿着他这个把柄来威胁他,为他的父亲将来和无量争权伏一着棋。说不定他们父子的野心,不止要压倒两位长老,还要利用我做个傀儡掌门,好让他们控制武当一派呢。哼,我戈振军岂是这样容易受人摆布的,现在暂且与他们虚与委蛇,待我做了掌门人,再教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他盘算未定,只见无相真人、牟沧浪和两位长老已是坐在台上了。司仪打了个手势,台下众弟子登时鸦雀无声。无相真人低声问道:准备好了么?司仪道:准备好了。把手一招,执掌戒律司的道士不浮托着一个盘子,恭恭敬敬送到掌门跟前。 这盘子可是极不寻常,白玉雕成,通体晶莹,它是明成祖当年因为武当派护国有功,特地赏赐给开创武当派的祖师张三丰的宝物之一。这个白玉盘一向珍藏在紫霄宫内,职位不高的弟子等闲都是不得一见。不歧固然是揣摸不定,众弟子也是好生奇怪,不懂掌门人要把这个白玉盘拿出来做什么。白玉盘是有碧纱笼罩的,盘子里盛的是什么东西,站在台下的人可是看不见了。 无相真人接过白玉盘,放在台上,执掌戒律司的道士、无色长老的大弟子不浮告退,大会司仪上前禀报,除了巡山的弟子以及有特别任务的弟子之外,所有门人弟子都已到齐,请掌门训示。 无相真人站了起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本派自张真人开派以来,历代都是德才兼备,经过前人二百余年的努力,不但武当山已经成为道教名山,本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亦已得与少林派并驾齐驱了。只有我庸庸碌碌,愧任掌门,做了三十多年掌门,对本派毫无建树,甚至、甚至说至此处,声调越见低沉:甚至连我自己的徒弟,我都不能保护。本门迭遭变故,我实在是愧对列代祖师 无量长老低声劝慰:不戒师侄遭不幸,这是谁也意想不到的事。请掌门师兄不要太过自责了。心里则在想道:他说的这段话只能算是开场白,不知他真正想说的却是什么? 无相真人喟然叹道:日有阴晴,月有圆缺,草有枯荣,人有死生。兴衰剥复,天道循环,原是无足重轻。不过,我既然是武当派的掌门,自是盼望本派能够早日重振声威。我道号无相,心中却是仍有执着,教师弟见笑了。 无量忙道:师兄已到妙理融通之境,有相即无相,名异实亦同。顺天道也要尽人事,本门弟子,谁不愿见本门兴旺呢? 无相真人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道:有忧必有喜,有死必有生。祸福兴衰原是相依的,本门不幸的事,不要去说它了。今日我召集你们来到。就是为了有一件喜事要向你们宣布。 说至此处,众人不觉都是屏息以待,无量暗自想道:听这口气,莫非他马上就要宣布继任的掌门人选? 心念未已,只听得无相真人已在说道:牟师弟,年轻一辈的未见过你,你和大家行个见面礼吧。 牟沧浪站了起来,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洛阳牟沧浪,今日回山,得与同门相聚,何幸如之。 无相真人续道:牟沧浪是本派的杰出人物,多年来行侠仗义,人所共知,那是无须我来介绍了。我说的这件喜事,就是他带来的。 武当派弟子中,未曾见过牟沧浪的,也都知道他的中州大侠之名,听说是他,欢声雷动。纷纷猜测,不知他带来的是什么喜事? 台上的无量,台下的不歧,却是不由得暗暗吃惊:难道掌门人是要把位子传给牟沧浪?但再一想,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武当派虽没明文规定掌门人不能由俗家弟子担当,事实上也曾有过第三代掌门是由俗家弟子担当,而且这个俗家弟子正是牟沧浪的祖先牟独逸(牟独逸事详拙著《还剑奇情录》),但武当派开创至今,一共有十七个掌门,也只是一个例外而已。牟独逸是当时武当派中武功最强的弟子,但他作为掌门,却并不是一个好掌门,在他任内且曾引起过纷乱的。因此,在他之后,武当派的掌门必须由道家弟子担当,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矩了。 不歧暗自寻思:牟沧浪怎样了得,总也比不上他的祖先牟独逸吧。难道师父敢破例把掌门的位子私相授受?要知掌门人虽然可以指定继任人选,但若此人不孚众望,长老得到多数弟子的支持,还是可以有权否决的。 无量也在心里暗暗嘀咕,但因他是首席长老,他倒并不害怕牟沧浪能够破例当上掌门。他只是在想:牟沧浪是俗家弟子,一向又不是住在武当山上,为什么他用回山二字,难道他想赖在这里不走吗? 无量、不歧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无相真人说道:牟大侠有个心愿,三十多年前,他曾想要出家,拜在先师门下。先师见他是牟家独子,当时他也尚未娶妻,不肯答允。但有言道,待你将来有了儿子,儿子长成之后,如果仍有此念,那时再来武当山吧。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可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了。这是他的喜事,也是大家的喜事。 此言一出,众人虽然不敢交头接耳,但却是各自在心中私议了。不歧在台下更是和不败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众弟子惊异的是,牟沧浪以名震武林的大侠身份突然来做道士,这已经是太过出人意表的了,但更加出人意表的是,牟沧浪要做道士,只能说是怪事,还不能算得是什么大事的,掌门人如此郑重的召集门人,当众宣布,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之嫌么?不歧因为关系切身利害,他和不败面面相觑。不觉面色都变了。牟一羽瞧在眼内,悄悄走到他的身边。 无量在台上倒还相当镇定,心想他即使做了道士,也是刚入门的道家弟子,若要马上就做掌门,还嫌不够资格。倘若师兄要任意胡为,我还可据理力争。不过料想师兄也不会舍弃自己一向心爱的徒弟而传给外人吧? 无相真人揭开白玉盘的碧纱笼,原来盘中盛的是一件道袍,一顶道冠。无相真人望空一拜,说道:弟子无相,今日代先师收徒。站在旁边的司仪已经帮牟沧浪把头发挽成道士髻,无相便即替他披上道袍,戴上道冠。牟沧浪跪下磕头,无相真人侧身受了半礼,说道:牟沧浪你已经出了家,原来的名字不能用了,我替先师赐你道号,以无字排行,你的道号就叫做无名吧。 牟沧浪磕头道:请掌门师兄代先师训示。 无相真人朗声诵读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徼;常有欲,以观其妙。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是老子《道德经》开头的一段话,可说是道家理论的总纲。无量长老暗暗吃惊:掌门恭读教祖的经文代师收徒,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这段《道德经》念完,无相跟着赞道道:无名听着:无名无欲,至道至刚,锡尔佳名,表率本门。至道意即道家最基本的道理,至刚则是从无欲则刚这句成语变出来的,这句话虽然是出自儒家,但与道家之理相通,儒释道三教同源,故此不妨借用。 但无量与不歧却是无心去推敲用语,他们只是同样想道:表率同门,这是什么意思?一派之中,只有掌门人才当得起做同门表率的勉励,难道掌门人当真要刚入道门的牟沧浪来接任掌门? 无量心里嘀咕,却也不能不和无色一起上前道贺,他心中所藏的哑谜马上也就揭开了。 改名无名的牟沧浪在接受了两位长老的道贺之后,出家的仪式宣告礼成。无相真人接着说道:喜事在后头呢,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向大家宣布。 他说了这句话,台下登时又静下来,每个人都意想得到,掌门这次隆重其事的召集门人,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代师收徒这样简单,更大的喜事多半就是要立新掌门了。许多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朝着不歧看去,不歧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果然便听得无相真人说道:我年已老迈,这副挑了多年的担子也该放下来啦。第一件大事就是要立一位新掌门,新掌门人一定,今日便即举行接任仪式。 此事虽然早在大家意料之中,但无相真人这么快就要办理移交,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无量长老说道:掌门师兄,此事我看还是三思而行的好。 无相真人道:哦,你有什么顾虑? 无量老长说道:师兄,你虽然上了一点年纪,身体还相当硬朗,不妨先立掌门弟子,接任之事,待你百年之后再说。 无相真人道:师弟,咱们出家人要讲真话,我这个样子还能算是硬朗吗?我固然自己知道,你们也应当看得出来,我已经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我就是想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得见后继有人! 话说得这样重,无量长老自是不敢再说出口不对心的吉利话了。但他还是说道:纵然掌门师兄想早息仔肩,恐怕也不能这样草率的。第一,本派是领导武林的两大门派之一,地位远不如武当的一般门派在新掌门人接任之日,都要广邀武林同道观礼的,何况咱们是要和少林派并驾齐驱的武当派呢?第二,本派自张祖师创派以来,即蒙朝廷优礼有加,历代掌门都有朝廷颁以真人封号的,依照惯例,似乎也应当由掌门人把继任人选禀奏朝廷,待取得封号,再举行仪式不迟。 无相真人道:师弟此言差矣,道家讲的是清净无为,太平无事的日子,当然可以从容安排仪式,但现在本派可正是处在多事之秋啊。即使你们不能免除世俗之见,邀请同道观礼一事,日后补办也不为迟。第二,做武当派的掌门不是做官,依照惯例,禀告、请封等等,也不过是给朝廷备个案而已。一样可以补办。 要知和尚道士是出家人,出家人除非犯了王法,否则只须遵守本门自定的戒律就行,一般事务,可以不受官府管束的。所以无相真人只用禀告二字。对比之下。无量长老用的禀奏二字,却是自贬武当派的身份了。 无相真人继续说道:我如今已是风中之烛,立新掌门人一事是刻不容缓的了。盼一众同门,能够体谅我的苦心。 无量长老本来希望先定出掌门弟子,好让他有一段时间从容布置的。但见无相真人执意不从,心想:反正不歧已是在我的掌握之中,就让他立即接任,那也无妨。便道:师兄教训的是,我是过于拘泥俗礼了。那就请掌门师兄指定继任人选吧。 无相真人说道:掌门人若是太过年轻,则嫌经验不足,若是太过年老,又恐不胜繁剧。依我看最好由六十岁以下的中年人担当,两位师弟意见如何? 无量长老今年七十岁,心想:反正我是不打算争这个位子的了,但听师兄的口气,继任人选,也有可能是无色师弟。无色是自武当派开派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他是四十岁那年就当长老的,今年不过五十六岁。无色此人,专心剑法,一向不拘小节,人缘虽好,但在同门的心目之中,却也大都认为他不是做掌门人的料子的。无量暗自思量:倘若真的爆出冷门,无色师弟虽然不似不歧容易受我掌握,但他也非倚重我不可。心神定了一些,说道:掌门师兄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众人屏息以待,等候无相真人宣布,无相真人则似乎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无量忽地似笑非笑地问道:无名师弟,你今年贵庚,我真糊涂,竟忘记了。 无名说道:小弟今年五十八了。 无量说道:哦,那也只不过比无色师弟长两岁,还属年轻。 弦外之音,谁也听得出来,若依年纪这个条件来挑选继任掌门,最适当的第一个应是不歧,第二个是无色,至于无名,即使不计较他是新入道门,也只能排到第三。无名故意装作不懂,说道:武林门派,入门为先,无色师兄虽然比我小两岁,我还是该尊他为师兄的。故意把话题引到了入门的排行上。无量心中冷笑:你倒真会装蒜。 无相真人咳了一声,眼睛向无量望来,说道:师弟,你是首席长老,有话请说。此说不同彼说,话中之意,即是要无量长老当众来说,而不是私下议论。 无量趁机说道:不知师兄已经有了适当的人选没有? 无相真人说道:适当二字,不能只是由我一个人说了就算,须得大家同意才行。师弟,你想要推荐什么人接任掌门,但说无妨。 无量说道:依我看来,最适当的人选莫过于不歧师侄,第一、他正是年富力强,足当重任。第二、他是掌门师兄亲自调教出来的关门弟子,武功方面固然是得了师兄的衣钵真传,人品方面,他跟了师兄十六年,从无过失,那也是大家相信得过的。 他只道掌门师兄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徒弟,由他说了出来,正好可以迎合师兄的心意。那知无相真人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年富力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侠骨仁心,有足以令人钦佩的仁、侠德行。我不是说不歧的人品不好,但只是人品好还不够的。 不歧听了师父说的最后那两句话,心中才稍宽慰一些,心想:师父毕竟还是相信我的,最少他没有说我人品坏。不过,师父不肯接纳他做候选掌门,却是令他大为失望了。 无量说道:这十六年来,不歧差不多都是在山上修道练功,他之所以没有赢得大侠称号,只不过是因为他未曾得到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机会而已。话中带刺,谁也听得出来。 对他这番说话无相真人不置可否,仍然接回原来的话题,继续说道:再说,后人应该胜过前人,姑不论不歧是否已经得了我的真传,即使已经得了我的真传,那也是还嫌不够的。 无量说道:那么师兄认为谁人方始算得最为适当,还请明示。眼睛望向无色长老。 无色忙道:你别拉上我,我可不是做掌门人的材料。 无相真人笑道:无色师弟是有资格做掌门人的,不过他要专心练剑,我也不便勉强他了。 无色说道:掌门师兄,到底是你明白我的志向。那就不要在我的身上做文章了,快点选定新掌门人吧。 无相真人缓缓说道:这个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无相真人此言一出,几乎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从不歧身上转移到无名身上了。 果然便听得无相真人说道:这个人就是无名师弟,无名师弟虽然是刚入道门,但他在俗家之日,早已是名闻远近的中州大侠,武林共仰。牟家二百年来,每一代都是武当派的弟子,论到和本派的关系之深,无人能出其右。掌门一职,由他接任,那是最也适当不过了。 这个决定固然是在许多人意料之外,但也在一些人意料之中。无相真人宣布之后,有的人鼓掌欢呼,有的人则是不免窃窃私语了。 牟一羽和不歧坐在一起,牟一羽似是解嘲地说道:此事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事前我也不知家父竟然会膺此重任的。 不败本来已经走开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回转他们身边,冷冷地接口说道:意想不到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牟一羽拍拍脑袋,说道:是啊,近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的确是太多了。 他好像是重复不败的说话,但虽然不败听不明白,不歧却是心中有数。因为在他复述不败的话语之中,加上近来二字。 不戒的惨死是最近发生的事,而不戒的惨死又是因他受命到盘龙山迁葬无极长老的尸骨而起,牟一羽恰好在那天路过,碰上这件事情,发现老人何亮的遗骸和无极合葬,另外还有一具尸首本来是不歧师弟耿京士的。而又恰好不戒带去的麻袋装不下三副骸骨,于是牟一羽只好把何亮的头盖骨留下这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不都是牟一羽近来碰上的么? 何况他还在作加强语气之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呢?假如不歧还不懂他的用意,那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不歧可是一个大智若愚的聪明人,他不但懂得牟一羽的用意,而且还有新的发现,他突然想到这一连串的事情,巧合之处也未免太多了。 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他立即作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道:令尊接任掌门,本派深庆得人。对我来说,更是加倍喜事! 不败心里暗暗冷笑:他们两个都是真会做戏!心里的冷笑不觉露在面上了。 不歧道:你笑什么? 不败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你那另外一喜,却是喜从何来?知道了,也好陪你高兴呀。 不歧道:有牟大侠接任掌门,我的师父固然可以放下重担,安心养病,我也可以不用替师父料理本门的日常事务,得以专心服侍他老人家了。这不是喜事么?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败蓦地有同病相怜之感,倒是不好意思嘲讽他了。只能说:从前的牟大侠,从今天起就是道号无名的、咱们的掌门师叔了,你这称呼得改一改才对。特别强调今天二字,牟一羽皱一皱眉,心里想道:这两个人心里不服气,但谅他们也不敢出声反对,我也不必去理会他们。 台上也在演着和台下一样的戏。 无名是早已知道今日有此结果的,但口中却是不能不客气一番:无名今日方始得以补列先师门墙,如何就可担当重任,还请掌门师兄三思。 无相真人道:我就是因为本门有许多大事要你为我承担,才请你务必在今日来到武当山的,你不也是答应过与我共处危难么?不必再说客气的话了。 无名说道:本门有危难之事,份属弟子,都应承担,我自也不能例外。但却不必一定要当掌门。 无相真人道:群龙无首,难以成事。你不做掌门,又怎能替我分忧? 无量心中冷笑!原来他们是早就有书信往来,说好了的,只把我瞒在鼓里。当下上前说道:无名师弟,你不必谦让了。我要贺你喜上加喜。 无名一怔道:无量师兄,此话怎说? 无量说道:你三十年前,已经想要出家,不迟不早,这个心愿今日得偿,这不是喜事一桩么?第二件喜事不必他来画蛇添足,自是指接任掌门的喜事了。而且他这一段话中所说的什么心愿得偿,其实也是有一语双关的意思在内,谁也听得明白。 无相真人心中不悦,索性直说:不错,我就是因为要无名师弟接任掌门,所以才定在今天,提前替他主持出家仪式。我是为了本门着想,两位师弟想必不会认为我是存有私心。 无色上前道:无名师兄接任掌门,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是心服口服的。 无量心里嘀咕:他的儿子是你的记名弟子,你当然帮着他了。但他孤掌难鸣,只好顺风转舵,勉强笑道:掌门师兄。你别误会,你若是存有私心的话,这掌门人的位子早就传给你的徒弟了。你的大公无私,我是由衷佩服的。师兄,你选中的人一定不会错的,我和无色师弟一样,都是要为本派深庆得人了。他虽然循例道贺,但这番却似乎只是说给无相真人听的。而且他故意提起无相真人的徒弟,也是藏有挑拨不歧的用意在内。 那知他话音未落,不歧却已走到台前,第一个用参见新掌门人的礼节向无名行礼了。无名连忙走下台去将他扶起,说道:不敢当。 无量心中冷笑:这小子好没骨气,不过,也真是会拍马屁,一见风势不对,立即就倒过去了。 忽听得有个人冷冷说道:对啦,无名师叔说的不敢当这三个字是说得对的。不歧师兄,你这个礼是似乎行得早了一点。要知老掌门还没死,他提出的继任人选即使已经获得一致通过,也还得等待新旧掌门行过了交接的仪式,新掌门人才能接受门人参拜之礼。 说话这个人是个黑脸长须道士,不歧满面通红,本来想要反唇相稽的,一见是他,却是只能恼羞,不敢成怒了。原来这个黑脸道士乃是已故无极长老的首徒,道号不波。无极去世之后,无相真人命他看守通微宫。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封号是通微显化真人,所以通微宫在武当派的地位大致是和少林派的达摩院相等的。通微宫的主持,名义上由无量兼任,实际却是由他掌管。他的地位可说是和长老也差不了多少。通微宫中藏有张三丰手书的拳经、剑诀,不波长年躲在通微宫内,极少和同门来往。不歧在同门中已经算得是沉默寡言的了,他比不歧更加沉默寡言。两三天不说一句话也是寻常事。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站出来发言。 不歧不敢得罪他,只好作解嘲语:我只是表示我对新掌门人的衷心爱戴,并非代表别人。 这件事也是出乎无量的意料之外的。 无量喜出望外,暗自想道:好在有聪明人也有傻子,不歧要做聪明人,那就让不波来做傻子吧。由他出头,那是最好不过。于是哼了一声,说道:不波,你的掌门师伯亲自指定的继承人,你也居然敢表不满么?他知道不波生性甚迂,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就必定择善固执。 他这一招激将计果然生效,不波的迂脾气发作,便即越众而出,走到台前,向无相真人行了一礼,说道:掌门师伯,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无相真人道:继任的掌门人选虽然是由我提出,但若有不同意见,也还可以商议的。你有话但说无妨。间接的答覆了无量长老。 不波说道:掌门师伯,我也并非对你提出的人选有所不满。恕我大胆,我只是觉得,你所说的掌门人条件漏了一条。 无相真人道:哦,是那一条? 不波朗声说道:武功!先说答案,跟着才加以发挥:本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是和少林派并驾齐驱的,二百年来,张祖师传下的拳、剑、内功,一向都为武林同道推崇。倘若是只有大侠之名,恐怕还不足担当本派掌门的重任。 无名点了点头,说道:这话说得有理,做了一派掌门,是难免有人要来印证武功的,何况本派更是树大招风呢。本派这三门绝学,我自愧是未窥堂奥的。 不波心里想道:你知道最好。但既然知道自己不行,那就应该提出让贤才对。 无相真人微笑说道:我的太极拳比不上你去世的师父,剑法又比不上无色师弟。依你说来我也是不够资格当这掌门的了。 不波连忙说道:掌门师伯,这是你的自谦。师父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他虽然是专攻太极拳,但在最初十年,只能和你对拆三十招,第二个十年,才能和你对拆五十招,他只盼再练十年,能够和你对拆一百招便已心满意足,可惜说至此处,语声枯涩,没再说下去了。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师父未能够练满第三个十年,便即不幸身亡的缘故。无相真人说道:本门练太极拳的弟子,进境之速,就我所知而论,谁也比不上你的师父。其实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只不过他没有和我比试而已。谁也听得出这是安慰不波的说话。 不波转过头来,面向无色长老,接着说道:三师叔,你是本门公认的剑法第一高手,弟子修为尚浅,若有妄言,请你恕罪。摆出来的架子,竟然是要议论无色的剑法了。 无色是最年轻的长老,不波则是原来首席长老无极道人的大弟子,两人的年龄不过相差一岁,无色为人一向不拘小节,对这位老师侄更是从不以长辈自居,当下微笑说道:我知道你在通微这十多年,潜心钻研祖师留下的拳经剑诀,定有妙悟,正想一聆高论。 不波说道:师叔,你这样说,弟子可是担当不起,请恕我妄言,我才敢说。 无色笑道:你还没有说,我怎知道你是妄言还是高论。你尽管说吧。 不波说道:那就请恕我直言了,剑法的造诣我谈不上,但从师祖留下的拳经、剑诀之中,我也有点领悟,依我之见,太极剑法是本门的上乘剑法,也必须有本门的上乘内功相辅,才能到达炉火纯青之境。 无色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啊,我欠缺的正是内功。 不波继续说道:即以剑法而论,三师叔你的创新之处颇多,但由于刻意创新,有些地方,就难免反而忽略了原来的纯厚融通的心法了。古人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拙能胜巧,依我看来,上乘武功,也是如此。恕我直言,师叔,你的剑法巧是巧了,但若是真正和掌门师伯比划的话,在五十招之前,你在招数上可以占先,五十招之后,只怕你难免要屈处下风。 无色鼓掌赞道:高论,高论!实不相瞒,近年我也渐渐发觉,我这样的练本门上乘剑法,实在是有点近乎买椟还珠的愚行。就因为我自知未能如掌门师兄的达到纯厚融通境界,所以我从来不敢和他比试。不过,有一点,你也说错了。 不波道:是那一点,请师叔指教。 无色说道:本门剑法第一高手,不是我,也不是掌门师兄。掌门师兄,请你也恕我直言。 无相真人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若不说,我还要怪你呢。 此言一出,众弟子都是诧异莫名,尤以不波为什,怔了一怔,说道:请问是那一位? 无色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咱们的新掌门人无名师兄。 无名说道:师兄,你给我脸上贴金,我可是受之有愧。 无色板起脸孔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骂起我来了? 无名不觉一怔道:这话从何说起? 无色说道:你说受之有愧,那不分明是说我讲假话吗?我这个人有时虽然也难免有些胡言乱语,但在武功方面,我从来是有半斤就说半斤,有八两就说八两,决不胡乱称赞别人的! 一众同门都知道无色的脾气的确是如他自己说的这样,见他说得如此认真,不禁都是惊疑不定。 要知太极剑法一向都是道家弟子优于俗家弟子,而无色的剑法又是一向被同门公认为本派第一高手的,如今他竟然把这顶高帽慷慨的送给刚刚出家的无名道人,亦即本是俗家弟子的牟沧浪,这就不能不令得一众同门都是大感意外了。 无量暗自想道:你和牟沧浪交情最好,又是他的儿子的师父,怪不得你要用贬低自己的手段来抬高他。但连带贬低掌门师兄,却是未免太过份了。 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人也是欣表同意,无量的话只好藏在心里,不便说出口来。 不过他不说另外却有人说,不波的脾气是心有所疑就不肯甘休的,因此他的出发点虽然和无量不同,但还是直说出来了。 无色长老,我知道你一向不打诳语,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释疑? 无色说道:那一件事? 不波道:既然无名师叔的剑法比你还更高明,何以他不亲自教他儿子,却要你替他传授? 无色笑道:你读书很多,一定知道古人有易子而教的做法。但可惜我没有儿子,否则我也会叫我的儿子拜他为师的。再说,我的剑法虽然不及他,但我也有我的长处,他的儿子能兼两家之长,不更好吗? 这的确是老实话。众人也都知道,不戒那日在盘龙山上被一个不知来历的蒙面人所伤,正是得牟一羽将蒙面人赶走,不戒方始能够多活几天回到武当山的。怪不得牟一羽年纪轻轻,而能打败强敌,原来他已是兼学两家之长。对于无色的话,许多人不觉信了几分。 但不波却仍是不肯相信。 不波站在台前,面向一众同门,缓缓说道:无色长老的剑法,我们都是知道的。无名师叔的剑法如何,我们道家弟子,除了无色长老一人之外,大家都没见过。现在无色长老自认他的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如果是真的话,本派的继任掌门可是深庆得人了。不知无名师叔可否给我们指点几招,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指点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长辈和晚辈拆招的指点,一个是比武的指点,比武是不拘辈份的,纵然点到即止,亦已是分出胜负荣辱了。和拆招的一教一学,意义根本不同。但此时此际,不波说出这样的话,从他的口气之中,谁也听得出他的所谓指点,是指后者而非前者。 无量长老故意逼紧一步,佯作指责不波:不波,你好大胆,无名师弟曾以牟大侠的身份纵横江湖,难道你还要试他的武功才肯服贴吗? 不波给他激起了戆直的脾气,朗声说道:武当少林,乃是天下武学的总汇,人所共知。能够称雄江湖的顶尖高手,来到了嵩山的少林寺和武当山的三清观,只怕就未必够得上一流高手的资格了。无名师叔,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只是就事论事。 无名淡淡说道:你说得很对,江湖上是有许多浪得虚名之辈。别人尊重我为大侠,我是不敢当的。这大侠之名,依我看来,恐怕也只是江湖同道认为我的品行还算端正而已,并非因为他们害怕我的剑法。这番话说得得体,第一、他说的浪得虚名之辈只是很多,并非全部;第二、话语之中也隐藏着这样一种意思:身为掌门人者,是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 不过,他这番说话,却也没有拒绝不波提出的要他指点几招的请求。 不波一时间尚未发觉这点破绽(无名并没明言拒绝),不败却是发觉了。他立即在人丛中站出来说道:无名师叔,你虽然不是以剑法称雄江湖,但在武当山上,给我们指点几招,想必你当应允。他不待无名答覆就当作是他已经应允一般。跟着转过头来,对不波说道:不波师兄,不知你说的我们,心目中是那几位?这个我们,是要无名指点的我们,意思十分明显,不败是在催不波立即提出够资格和无名比试的人选了! 不波也想造成一个逼使无名非得比试不可的形势,便即说道:不歧师弟是本派公认的剑法第二高手,如今既然无色长老自谦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不歧师弟,不如就由你来请无名师叔指点几招吧!假如无名比不上不歧,那就可以证明无色刚才说的只是捧场话了。 不歧连忙摇头,说道:弟子不敢潜越。不敢僭越,这只是就身份的尊卑有别说的,并非指武功。弦外之音,最少在武功方面,他还没有对无名心悦诚服。 不波说道:不歧,你此言差矣。你是请求候任的新掌门人指点,有什么僭越不僭越可言? 不歧仍是微笑摇头,说道:不波师兄,我看你最适合。一来你是晚一辈的同门之长,二来你在通微宫潜心研究祖师的拳经剑诀多年,在剑术上也定必有过人的心得。 不波哼了一声。心里想道:你倒乖巧,自己不想惹事上身,却让别人替你出头。也罢,你做聪明人就由我做傻瓜吧。不过,他也不便立即顺着不歧的口风向无名挑战,只把眼睛望着无名。 无名神色自如,微笑说道:我在武当山的日子还长呢,总有机会和同门切磋武功的。至于今日嘛,这个、这个不波的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却看着无相真人。 这段话他虽然没有说完,但内中已是藏着一层深意。他用的是切磋二字,日后与同门切磋,那已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名副其实的是指点门人的所谓切磋了。这层深意,不波听不出来,无量、不歧等人是听得出来的。二人俱是想道: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人尚未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开口。 无相真人缓缓说道: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比江湖上那些帮会。用比武来定掌门,江湖上的那些帮会可以,我们若然也是这样,岂不叫人笑话?本派自从张真人创派以来,也从来没有用比武来定掌门的。 不波满面通红,但他的脾气既迂且强,仍然说道:掌门教训的是。不过历代掌门的武功,都是和他同时的一众同门深知的。弟子也并无考较新掌门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开开眼界罢了。言下之意,新掌门人的武功,若不是让他知道清楚的话,他是不会心悦诚服的。正是: 空有侠名难伏众,要认剑法定尊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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