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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武当一剑 梁羽生 17227 2023-02-05
原名戈振军的不歧,现在已经是武当山上很有地位的道士了。他是耿玉京的义父兼师父。蓝水灵因为弟弟的关系,常在观中出没,她和弟弟一样,对练武也很有天分。武当派是有女道士的,有个道号不悔的女道士就收了她做挂名弟子。只做挂名弟子,那是因为女道士的规矩,比男道士更严,做道士的女弟子要还俗就很难的缘故。 蓝水灵不知道弟弟的身世之隐,因此她对这个弟弟虽然爱护有加,但多少也有点儿不平之感。觉得凡是好的都几乎归了弟弟,甚至父母也是对弟弟特别偏心。 蓝水灵道:对啦,那位师姐还赞你长得俊呢。她说你人如其名,名字有个玉字,人也长得有如粉雕玉琢一般。我说可惜你已经做了出家人了,否则你或者还有机会做我的弟妇呢。她本是装作一本正经的说话的,说着说着,不觉笑起来了。

蓝玉京道:我的名字是义父给我取的,她称赞我的名字取得好,那可与我无关。 蓝水灵道:你的相貌总是你自己的吧?说着叹道:也怪不得人人都宠你,你确实样样都比我强,长得比我好看,人也比我聪明。那位师姐说的虽是笑话,但我也觉得觉得觉得 蓝玉京道:你觉得什么? 蓝水灵道:或者我的比喻用得不恰当,我觉得你好像是乌鸦窝里养出来的凤凰。 蓝玉京道:岂止不当,简直该打!你这么一比,岂不是把爹娘都比作乌鸦了。 蓝水灵道:是该打,可惜我才疏学浅,想不出更好的比喻。 蓝玉京道:姐姐,你知不知道那些小道士在背后怎样说你? 蓝水灵道:他们说我什么? 蓝玉京道:他们也有一个比喻,说你是一朵会走路的黑牡丹!喂,你别着恼,他们是赞你黑里俏呢。

蓝水灵道:岂有此理!你也跟着那些混臭道士来取笑你的姐姐,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啪一下,蓝玉京脸上挨了她一下。蓝玉京没还手,也没说话,只是眼睛好像发呆一般看着姐姐。 蓝水灵道:姐姐和你闹着玩儿的,你生气了吗? 蓝玉京道:我没生气。但他的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看着姐姐。 蓝水灵道:咦,你中邪了吗?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蓝玉京道:姐姐你的眼睛真美,我这双眼睛可就远远比不上你的了。 蓝水灵听得弟弟称赞自己的眼睛,倒是不禁有点儿得意。原来他们家乡的土话,形容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美叫做水伶伶的眼睛。伶,灵同音,水灵的名字就是因为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之故。她自己也觉得样样比不上弟弟,只有这双眼睛比弟弟的美丽。

弟弟抓着她的痒处,她佯嗔说道:小鬼头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正经事不做,就知道哄姐姐欢喜,说正经的,咱们来了这里半天,你也该和我练剑了。 蓝玉京忽道:姐姐,你有没有镜子? 蓝水灵道:我从来不带镜子。 蓝玉京道:那么你看看水里! 蓝水灵道:水里有什么?她怀疑脸上弄脏了,自己却未发现,果然低头向湖水中照了照。 水清如镜,映着如花笑靥。蓝玉京道:水里有咱们的倒影。 蓝水灵莫名其妙,说道:那又怎样? 蓝玉京道:你现在看清楚你有多漂亮了吧? 蓝水灵轻轻地捶弟弟一下,说道:你今天怎么啦,老是开姐姐的玩笑。 蓝玉京道:说正经的,可惜娘亲不在这儿。 蓝水灵诧道:你要娘亲在这儿做什么? 蓝玉京道:你和娘亲都是瓜子脸儿柳叶眉。

蓝水灵笑道:这个还要你告诉我么? 蓝玉京道:水是照不出的,要是你和娘亲站在一起,水中的倒影一定像两姐妹。 蓝水灵颇为得意,说道:大家都说我和妈长和一个模样。 蓝玉京道:听说妈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 蓝水灵说道:不错,爹爹最得意的事儿就是娶得妈妈为妻。我听他说的那个英雄夺得美人归的故事,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了。 蓝玉京说道:我还想再听一遍。 蓝水灵模仿爸爸喝醉了酒的样子,大着舌头说道:水灵呀,你知不知道你妈是我从前住过的那条山沟的大美人哩!你猜她怎肯嫁给爹爹?那是因为爹爹有一次喝醉了酒,打死一条大老虎哈哈,底下的话就是自夸他如何英勇了,反正你也听过不少遍,用不着我再说了吧? 蓝玉京道:你漏了一句最重要的话。

蓝水灵道:漏了那一句? 蓝玉京也学着爸爸的口吻说道:水灵儿呀,幸亏你长得不像我,只像你妈。 蓝水灵蓦地醒悟,说道:你这小鬼头,原来你还是绕着弯儿来开姐姐的玩笑。 蓝水灵道:这怎么是开玩笑?你自己也说的,人是长得像娘亲嘛。不过 蓝水灵道:不过什么? 蓝玉京:我长得不像娘亲,也不像爹爹。小时候我常常奇怪,爹爹每次说那个故事,为什么只提你的名字;现在我懂了,那是因为我和爹妈都不相似的缘故。 蓝水灵一怔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蓝玉京道:咱们是双胞胎,对不对? 蓝水灵道:你怎么啦,这件事难道还会有假? 蓝玉京道:那咱们的相貌为什么全不相同? 蓝水灵道:这个、这个 她刚刚说过乌鸦窝里养出凤凰来这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因为弟弟样样都比她强,包括弟弟长得比她漂亮在内,而感到造物不公,愤愤不平,此际当弟弟也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她却不禁怔住了。

弟弟问话的口气和脸上的神情都显得什为异样,像是惶惑,像是不安,像有难以名说的苦恼,又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没见过弟弟这样的神情! 她不觉也受到感染,惶惑不安起来了。 这个、这个,俗话说龙生九子各各不同,兄弟姐妹的相貌全不相似,那也是常有的事。她只能用这个说法来开导弟弟了。 蓝玉京摇了摇头,说道:可是孪生姐弟呀。人人都说双胞胎十九都是一模一样的,不但相貌相同,甚至心性都一样。比如说其中一个心里所想的事,另一个就会替她说出来。可咱们 用不着弟弟说出来,做姐姐的也懂得他的意思了。 她和弟弟和性格的确有很大的不同,她性格单纯,心里是欢喜或是忧愁,往往给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弟弟的性格可复杂多了,他有时显得老成,有时又很容易激动,甚至还会弄点儿狡狯。不过弟弟的这种性格,并不是由她自己观察出来。虽然她从小就隐隐觉得弟弟的性格和她有些不一样,但她还是不能观察得这深刻的。弟弟的性格,是由几个对她弟弟颇感兴趣的师姐和她说的。

她苦笑道:弟弟,我的确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能告诉姐姐吗? 蓝玉京道:姐姐,我、我眼圈不觉红了。 蓝水灵道:咱们一出娘胎就在一起,你有什么苦恼,就对姐姐说吧,心里的苦恼一说出来,就会好的。姐姐的本领比不上你,不能帮你打架,可愿能够帮你减轻苦恼。她轻轻抚拍弟弟,倒真有点儿像大姐姐的模样了。 蓝玉京道:我、我不知怎样说才好! 蓝水灵道: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难道对姐姐还要顾忌什么吗? 蓝玉京道:姐姐,你刚才说起打架,我就打架说起吧,我几乎忍不住要和他们打一架! 蓝水灵道:他们? 蓝玉京道:就是你说的那些小牛鼻子! 小牛鼻子就是和他们同一辈份的那些小道士,蓝水灵刚才还用这个称呼给弟弟说过的,若在平时她听得弟弟也这么说,一定会笑出来,但此时她却笑不出来了。弟弟的眼神充满抑郁和恼怒。

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蓝水灵问道。 他们在背后说我,一见我来就停口,不过我还是听见了。 他们到底说你什么? 他们说、说我是私生子! 蓝水灵怒道:那个说的?向他的师父告他! 蓝玉京苦笑道:这种胡言乱语,怎能够闹出来让大家知道? 蓝水灵想了一想,说道:不错,闹起来是有点儿小题大做,咱们的爹娘也会尴尬的。不过,你既然不好骂他们,也不好打他们,那就只好当作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不去理会他们就是了。 蓝玉京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们,咱们姐弟俩的相貌确实是很不相似嘛。 蓝水灵吃一惊道:别人说不打紧,难道你也怀疑? 蓝玉京道:我、我唉,姐姐,我也不知 蓝水灵变了面色,道:弟弟,你一向聪明,怎么忽然糊涂起来了?你想想,咱们虽然想貌不同,但却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假如你是私生子,我岂不也是私生女了?我怎么会是私生女呢?她说了之后,这才想到,只凭自己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于是立即又补上两句道:你怀疑什么都可以,但你绝不能怀疑娘亲是个坏女人。

蓝玉京道:姐姐,你才糊涂呢。我当然不是怀疑娘,他们并非说是我妈的私生子。 蓝水灵倒真的有点糊涂了,说道:那你是谁的私生子? 蓝玉京道:是别人抛弃的私生子,我是爹爹拾回来养大的。那个人是谁,我也不知爹爹知不知道。 蓝水灵气得一巴掌就打过去,就说道:你真的这么想? 蓝玉京抓住她的手,说道:姐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好,你说吧。 我不会这样想,但不能禁止别人不这样想。事实上他们就是在背后这么样叽叽喳喳议论我的来历的。 你把他们当作放屁好了。 蓝玉京叹口气道:也怪不得他们这样议论我,谁叫我不像爹也不像娘呢。 蓝水灵是比较单纯,但可不是笨姑娘,一听弟弟这样说,就知道弟弟口里虽说不会这样想,心里其实正是这样想的。

可是弟弟的目光充满惶惑,充满苦恼,用不着弟弟说出来,她也可以猜想得到,就因为长得不像爹娘,弟弟已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她还忍心责备弟弟么? 弟弟,我说爹娘疼不疼你? 这还用问,我嫌他们疼得过份呢。 着哇,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如果你不是他们亲生,他们怎会这样疼你? 她可不知,毛病就出在过份二字。弟弟就正是因为爹娘对他过份宠爱,从不打他,从不骂他,以至引起怀疑的。 她见弟弟没有说话,蓝玉京还能说什么呢?只道弟弟已经信服,就说:别把那些小牛鼻子的话放在心上,今天咱们姐弟说过就算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胡扯了半天,咱们该练功夫了。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呢,前几天师傅已经开始教我练太极剑法了。 是吗,那我可要恭喜你了。姐姐,你知道吗,这是本门的镇山剑法,通常是不轻易传给俗家弟子的,你是个挂名俗家弟子,你的师傅这样快就肯传给你,可真是难得之极了。 蓝水灵道:你不是早已经练了吗? 蓝玉京道:那是因为我义父的关系。我五岁那年,就拜义父为师的。掌门人也是著我长大,所以破例不叫我到江湖上修积功德,就准义父传我太极剑法。 蓝水灵道:瞧,你运气多好,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在妒忌你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蓝玉京道:哦,还有别人妒忌我吗? 蓝水灵道:你以为只是姐姐妒忌你吗,昨天我那位师姐就对我说,她不懂不歧道长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蓝玉京怔了一怔,道:那你怎样和她说? 蓝水灵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有什么好说的。咦,弟弟,你怎么啦,难道你的义父对你特别好,你也有了怀疑吗? 蓝玉京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此际听得姐姐提起,他的确不禁又有一点儿怀疑了,心想:是啊,姐姐已经说爹娘偏心了,为什么义父也好像对我特别偏爱呢。不错,他和爹爹是好朋友,但姐姐也是爹爹的女儿呀,义父为什么又一向不大理睬姐姐呢?难道就只因为我是男孩子?他只能相信姐姐所说的缘法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的命运有点儿奇特吧了。好像一生下来,好运就跟着我。 好了,别尽说了,咱们练吧。 别急,我还要找一把剑呢。 你的剑不是带来了吗?蓝水灵诧道。 蓝玉京笑道:今天我不能用真剑和你过招。边说边把一根竹子拗折,把它削成一柄竹剑。 蓝水灵道:为什么今天你要用竹剑? 蓝玉京道:义父昨晚教了我攻招快剑,你知道我练的太极剑法是和一众同门不同的,比他们快得多。但义父还嫌我还不够快,所以昨晚把剑法中的七招要我照他所授的剑诀一练再练,要我练得像他那样快才算合格。练熟了这七招,再教七招。 蓝水灵好奇心起,说道:你的义父出剑快到什么程度? 蓝玉京道:我也很难形容,只能给你说实例。他叫我把一支筷子拿在手中,只见他剑光一闪,我的筷子已经断为七截。这七招剑法,他是一气呵成的。 蓝水灵矫舌难下,半晌说道:这样快可是难以抵挡。 蓝玉京道:我虽然没有义父那样快,但也怕万一失手,误伤了你。因此我非用竹剑不可。 蓝水灵道:那我也用竹剑吧。 蓝玉京道:不必多费功夫另削一柄竹剑了,你但用真剑无妨。 蓝水灵一点即省,笑道:对,你的剑法比我高明得多,我当然不会误伤你的。 好,你用你师父教的剑法,不必顾忌,多练几遍,你就会领悟到同是一套剑法,其中也有分别的。 姐弟开始拆招,蓝玉京的剑法越展越快,他的那柄竹剑好像会变一般,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转眼之间,蓝水灵只见眼前一片森森剑影,好像有无数碧绿色的竹剑从四面八方向她刺来,剑尖在她眼皮下晃动,剑影贴着她的额角掠过,剑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蓝水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想道:幸亏弟弟用的不是真剑。 蓝玉京道:姐姐,你莫惊慌,小心应付我这连环七剑! 蓝水灵心中默念:任彼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对眼皮下晃动的剑尖,视而不见,谨守正宗太极剑的法度,用了一招如封似闭,转为铁锁横江,抵挡弟弟这一气呵成,快如闪电的连环七剑。 只听得噗地一声,蓝玉京的竹剑剑尖折断,紧接着当的一声,蓝水灵的青钢剑脱手飞出。蓝水灵喜出望外,心想这次能够削断他的竹剑,也可以勉强算得是打成平手了。说道:弟弟,你这连环七剑全都施展没有?你是不是怕误伤了姐姐,故而没有使出真章? 只见弟弟已经斜跃出三丈开外,左手紧按右臂,有几滴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把他的手指都染红了。 蓝水灵大吃一惊:弟弟,你受了伤吗?连忙走过去看。 蓝玉京苦笑道:不碍事,只是划破了皮。姐姐,你的太极剑法学得不错呀,我那连环七招已经使到最后一招的白鹤亮翅了,我本来有点我害怕剑也会划破你的衣裳,那知 底下话当然是不用说下去了,原来姐姐的衣裳没破,倒是他的衣袖被姐姐的剑尖划开了一道裂缝。幸亏他立即用粘黏之劲,反把姐姐的剑引得脱手飞出,否则只怕骨头也给刺穿了。不过,他打落姐姐的剑,用的乃是内功,倘若只论剑法他这次比剑却是输了一招了。 蓝水灵仔细审视,见弟弟受的伤果然只是微不足道的轻伤,这才放下了心,说道:恰好我今天随身带有针线,弟弟,你把上衣脱下来,让我替你缝好袖子,免得你回去给你师父知道。 蓝玉京道:师父那有闲工夫理这种小事? 蓝水灵道:哦,他在忙些什么? 蓝玉京道:他这次是到很远的辽东去的,去了一个多月,当然有许多事情要向掌门师祖禀报。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对我说,今天晚上不必等他回来吃饭了。 蓝水灵叹道: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一回来还是不忘教你剑法,你得到这样好的义父兼师父,真不知是几生修到! 蓝玉京道:这倒是的。昨晚他教我剑法的时候,已经、已经 蓝水灵道:已经什么? 蓝玉京道:已经露出疲倦,到了后来,好像连精神也不能专注了。原来师父昨晚教他剑法之时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他自行练习之时,师父却在一旁发呆,还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他本来想用心神不属这四个字的,但怕姐姐问个不休,他也答不出来,因此只好顺着姐姐的口气,改变原来所想的说法。 这四个字却从姐姐口中说了出来:怪不得你今天好像有点心神不属的模样,敢情是在挂念师父?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你还未曾和他畅叙呢。 蓝玉京懂得姐姐的用意,她是怕他输了一招,心里不好受,故而替他想出理由的。不错,他因为受了同门说他是私生子的刺激,心情一直未能平静,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该输那一招的。他的姐姐才不过学了几天太极剑法。 何以他会输这一招,姐弟二人都在纳罕。蓝水灵一面替他缝补衣裳,一面说道:听说你义父的太极剑法是跟无色长老学的。 蓝玉京道: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蓝水灵道:无色长老的剑法是被公认为本派第一的。我听他们说,你义父的剑法已尽得无色长老真传,比无色的弟子都强,堪称本派第二高手了。依你看 蓝玉京有点儿奇怪,说道:弟子怎能妄议师父的剑法?姐姐,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不相信他们这个说法?姐姐,我师父的剑法当然是好的,你不用怀疑。我今天输这一招,不过是因为我学得还未到家的缘故。 蓝水灵确实是有所疑的,但听得弟弟这样说,她却不便直说了。 蓝玉京的师父不歧究竟是否当得起武当第二剑客的称号,的确还是有人怀疑的。 这个人就是蓝水灵的师傅不悔。 蓝水灵一面替弟弟缝补衣裳,一面想起那天的事。 那天是她开始获得师傅传授太极剑法的第三天。 这天她的师傅也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大高兴的模样,教得很慢,一个上午只教了她三招剑法。直到她复演这三招的时候,师傅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你不要嫌我教得慢,扎根基是要慢慢来的。你学得很好。若肯这样专心学下去,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著名的女剑客。师傅说道。 蓝水灵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也不想成为什么女剑客,只想 师傅道:只想什么? 蓝水灵道:只想打得赢弟弟。 师傅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你弟弟的剑法很好么? 蓝水灵道:他的剑法是不歧道长教的,当然一定比我好了。 师傅道:唔,名师出高徒,不歧师兄的剑法是跟本派第一高手无色长老学的,他自己现在也被认为是本派的第二高手了,当然要比我高明得多。 蓝水灵红了脸,说道:师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拿自己来跟弟弟比,并不是 师傅笑道:你不用着慌,我并不是怪你说错话。我才没有那么小气呢。不过,哼,你要是跟我练成了太极剑法,也不见得就打不赢你的弟弟。他的师父 蓝水灵道:他的师父怎样? 师傅道:他的师父是把那套剑法当作宝的,依我看来,其实 师傅的性格和她颇有相似之处,蓝水灵见师傅欲说还休,倒不觉有点儿奇怪了,问道:师傅,你怎么不说下去? 师傅说道:我有一次无意中看见不歧师兄教你弟弟练剑,他一发现我,就停止不教了。其实我并不是有心偷看他的。但可惜我不想偷看,也已经看到几招了。 蓝水灵好奇心起,说道:不歧师伯的剑法,依师傅看,怎么样? 师傅道:他是本派第二高手,我的剑法最少恐怕也要排到十名开外,我怎敢说他的剑法不好? 蓝水灵倒也聪明,一听当即笑道:师傅,你这样说一定是不歧师伯的剑法还有破绽了。你悄悄儿告诉我如何? 师傅道:我可没这样说,你别胡猜! 蓝水灵道:我猜得不对吗?好吧,那我就把师傅刚才说的那句话拿去问别人,看看别人是不是认为那个意思。 师傅道:好哇,你这小鬼竟敢威胁起师傅来了,告诉你不打紧,就只怕 蓝水灵道:怕什么? 师傅道:怕传到你弟弟的义父的耳朵里去。 蓝水灵道:师父,你不告诉我,这话才会传开去呢。你说给我听,我告诉弟弟就是。 不悔一来是怕徒弟缠个不停,二来也是对不歧那次怕她偷看剑法的事情有点不满,就说:你不歧师伯的剑法当然是好的,不过花式太多,恐怕有点儿中看不中用。 蓝水灵今日找弟弟拆招,多少抱着一点求证的心理的。此际她想起师傅说的那句话,不觉真有点儿怀疑起来了:难道弟弟的太极剑法当真是中看不中用么?但他用半截竹剑也能够打落我手中的青钢剑,那又怎能说是不切实用呢?嗯,恐怕多半还是因为他今日心神不属之故吧?她却不知,弟弟令她长剑脱手这一招本事,却是掌门师祖所传的内功心法。 她答应过师傅不告诉弟弟的,只好把怀疑藏在心中了。 蓝玉京道:咦,姐姐,你还在想些什么? 蓝水灵道:没什么,我只在想:掌门师祖练的是最正宗的武当派功夫,你也不妨向他讨教几招剑法。 蓝玉京笑道:无色长老的剑法难道就不是正宗的太极剑吗?当年师祖叫我的义父跟他学剑,就因为他自觉剑法不如他这师弟呢。我想今天我之所以失招,一定是因我学得还未到家的缘故,回去问我义父,明天再和你拆招。 说到这里,忽见一个年轻道士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原来你们姐弟躲在这里!出了大事啦,亏你们还有闲情玩耍!这人是和他们姐弟同一辈份的第三代弟子,道号悟性。 在蓝水灵的心目中,这个悟性也是属于小牛鼻子之一,平时没话也要找话来撩拨她的。蓝水灵因他一向装腔作势,说话夸张,他急她可不急,好把最后一针缝上,这才问道:什么事情大惊小怪? 悟性道:不戒师伯回来了。 蓝水灵道:他又不是下山还俗,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什么稀奇? 悟性道:他是给别人抬回来的! 蓝水灵不觉一愕,说道:他为什么要别人抬回来? 悟性失笑道:大小姐,那当然是因为他自己不能走路,才要别人抬的。大小姐,你还要问吗? 蓝水灵果然是还要问:他得了什么重病? 悟性笑道:大小姐,不能走路的原因最少也有两个,一是生病,一是受伤,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生病? 蓝水灵道:难道他是受伤? 悟性道:对了!他不是患了重病,他是受了重伤! 蓝水灵开始吃惊了。要知道不戒乃是掌门人无相真人的大弟子,武功之高,众所周知,蓝水灵的确从未想到过这位武功的高强的师伯也地受伤的。 什么人伤了他?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护送他回山的是扬州牟一羽。牟一羽一来到就赶着去禀报掌门了,他还有闲功夫和我说么?大小姐,你 蓝水灵知道他喜欢夸张,但本门长辈受伤这种事情,料想他是不敢加油添酱的,她着慌起来了,说:不必催我了,走!一面说一面把缝好的上衣交给弟弟。 悟性道:唉,玉京师弟,你的新衣怎么会破的? 蓝水灵道:你催我走,你却理这闲事做什么? 悟性道:随便问问,一路走一路说也可以呀。 蓝水灵道:我叫他给我摘花,给荆棘勾烂的。 她的性格虽然爽直,可并不傻。她偷学弟弟的太极剑法,自是不愿意给这个小牛鼻子知道。 一直没有开口的蓝玉京却忽地问道:是掌门师祖叫你来找我们回去的吗? 悟性哈哈一笑,说道:蓝师弟,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不错,掌门一向疼你,若在平日,他闲着没事,或者会找你去陪他下棋,但在这个紧张的关头,他即使要找人商量,大概也不会想到要找你吧? 蓝玉京道:我知道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你这样紧张来找我们回去做什么? 悟性笑道:蓝师弟,你生我的气吗?人人都说你聪明,我怎敢说你不懂事呢?不过,不戒道长是你本支师伯,你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你的师伯受了重伤给人抬回来,你总该回去探望的。你怎么怪起我来了?难道你不关心师伯? 蓝玉京道:我怎会不关心师伯?我只是想要知道,是谁想起要找我回去。 悟性诧道:师弟,你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做什么? 蓝玉京道:你认为无关紧要,我却以为很关紧要。 悟性道:为什么? 蓝玉京道:我要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这几句话说得很孩子气,连蓝水灵都给弟弟骗过,以为弟弟真的是这样想,哼了一声,对悟性道:你还不趁机会表功? 悟性笑道:我可不敢贪师祖之功。 蓝玉京道:哦,原来你是奉了二长老之命来找我的吗?二长老是无量道长,大长老是十六年前被害的那个无极道长。因此无量虽然排行第二,但在现存的长老之中已是以他为尊了。悟性正是无量道长的大弟子不败的徒儿。 悟性道:是啊,他老人家可是心思很细呢,他一知道不戒师伯被抬回山,立刻就想起你了。一来因为不戒师伯是你不支的长辈,二来也是恐怕你的师父伤心过度,要你在他身边安慰他。 蓝水灵也给感动了,说道:说老实话,你这位师祖,我一向感觉他好像有点儿深沉莫测,谁知他为晚辈想得这么周到。 悟性笑道:他也不是对每一个本门弟子都这样好的,他是对不歧师叔和你们姐弟特别好。 蓝水灵道:对我弟弟好那是真的,可别把我算在里面。 悟性道:你嫌我的师祖对你不够好,那么我对你特别好,好不好? 蓝水灵道:呸,谁稀罕你对我好? 她在前面跑,悟性在后面跟。 忽然她那朵大红花掉了下来。 悟性一见有可献殷勤的机会,忙把红花拾起,赶上前去说道:师妹,你的花掉啦,好在我眼明手快,马上拾起来,你瞧,花瓣都没有失落一片。 蓝水灵道:掉在地上的花,我不要了。 悟性轻轻吹一口气,说道:它是掉在草地上,并没有沾上污泥,挺干净的。 蓝水灵道:干净的我也不要。 悟性道:你不是因为喜欢这朵花,才叫令弟帮你摘下来吗?令弟的衣裳都给勾破了,为何你现在又不要了呢? 蓝水灵道:我现在不喜欢它了。 悟性道:为什么? 蓝水灵道:你这个人怎么爱管这样闲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好解释的?哼,你刚才不是还责备我有闲心玩吗?现在你倒有闲心管起野花来了。 悟性给她抢白,讪讪说道:这朵野花实在开得好看,我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蓝玉京突然道:这朵花倒是没有沾上污泥,但你的身上却好似沾上了一点污泥浊水呢。咦,不是一点,湿了好大一片。 悟性一心想向蓝水灵献殷勤,却给蓝玉京不知趣的岔了开去,满肚皮不好气说道:刚刚下了一场雨,好在是过云雨,我是给淋湿了一点衣裳,却那里是污泥浊水! 蓝玉京道:你冒着雨来找我们回去,这份热心真令我感激。 悟性道:多谢。我不要你感激,只盼你少啰嗦。 蓝玉京道:好,你讨厌我说话不中听,我不说好了。 他果然闭上了嘴,加快脚步,跑在前面。 蓝水灵道:悟性师兄,我瞧你是说谎。 悟性道:我怎么说什么谎了? 蓝水灵道:分明是掉在臭泥沟里沾上的污泥浊水,却说是雨淋湿的。刚才那里下过雨? 悟性笑道:后山没下,前山下了。你没听过人家唱的山歌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蓝水灵淡淡地说道:哦,原来这样。 悟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欲言又止,嗫嚅地道:其实,我也也唉,你们不会明白的。说完,急匆匆地向一条岔路上走去。山风吹来,他的袍袖微微抖动,好似全身注满了内家真气。 蓝玉京眼看他的背影,心中的疑云逐渐浮起,暗想:难道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事? 他突然想起不可告人这四个字,连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 这不是连义父也怀疑在内么? 不对,他可以这样怀疑二长老,却不能这样怀疑义父!他吃惊于自己的想法,心里在暗责备自己。 蓝水灵赶上他,咦了一声,说道:弟弟,你的样子好古怪,你帮我作弄了那小牛鼻子,你为什么不笑,也不说话,你究竟在想什么? 蓝玉京头也没抬,说道:姐姐,你别多疑,我没想什么。 他虽然聪明,这句话却露出了一点儿破绽,为什么他要害怕姐姐多疑? 蓝水灵也不笨,说道:弟弟,你知道我不是多疑的人,但你为什么要瞒住我呢,你是不是还在怀疑自己的来历? 不是。 不是就好。弟弟,那你还有什么另外的心事,连姐姐也不能告诉? 蓝玉京知道若然不说,姐姐更会猜疑,便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近来古怪的事情好像太多了。 蓝水灵只道他是指目前发生的这件本派祸事,说道:是啊,谁能料得到不戒师伯也会给人伤得要抬回武当山呢? 她本来要问弟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认为古怪的,但此时已经来到了掌门人所居的元和宫了。长幼三代弟子都已齐集门前,交头接耳地在探听消息,她不便再问下去了。 弟弟连别人说他是私生子这样的事情,也敢告诉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她呢? 她那知道,弟弟真还有不能告诉她的事情。 有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告诉别人,那是最痛苦的事。 蓝玉京只不过开始感觉到这种痛苦,他的义父不歧却已经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十六年。 一个时辰之前,正当蓝玉京第一次向姐姐诉说心中苦恼的时候,不歧正陷在苦恼的回忆中,而且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说。 一个时辰之前也正是那阵过云雨突然来到的时候。 虽然是过云雨,雨势却很大,还有雷鸣电闪。 不歧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每逢下雨天,他的心就会抽搐,情绪的紊乱无以复加。 唉,又是下雨天。他独自坐在静室里深思。 电光从窗外闪过,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下雨天。 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在眼前幻化,他好像看见小师妹向他走来。 那个时候,何玉燕还是他的小师妹,还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关系,就是在那个下雨天结束的。大师哥,我没有脸和你说用不着小师妹说,他已经明白了,小师妹是来和他告别的。就在那天晚上,她跟他的师弟走了。 电光再闪,眼前的幻影又多了一个。小师妹何玉燕之外,还有他的师弟耿京士。 这一天是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又见着小师妹了,小师妹已经变成了耿夫人。上一次的见面是小师妹来向他告别,这一次的见面却变成了永别。 眼前重现当年的幻景,他也不知是幻是真,是梦是醒? 雷鸣电闪中,耿京士在他剑底下倒了下去。耳边有新生婴儿的哭声。 师妹也在血泊之中。啊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只有婴儿的哭声。 不,不,他好像还听见了笑声。飘飘忽忽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其实并没有听见这个笑声。这个笑声并不是他用耳朵听到的,而是他用心听见的。这是他想像中的笑声吗?不,他知道这不是幻想,那个女人,那个风骚妖媚,绰号青蜂的女人,即使她当时没有笑出声来,她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狂笑! 唉,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女人? 他最不愿意想起这个女人,尤其不愿意在想起小师妹之后,又想到这个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没在场!甚至哄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电光三闪,眼前的幻象又变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剑光如电的高手! 时间一下子过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 三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来到辽东,侦查一个人。一个谜一样的人。 这个人是和武当派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疑案有关的人。和这宗疑案有关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为他还有可能活着,所以必须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即使他死了,也希望能够发掘到一点儿当年的真相。 这个人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在辽东结识的那个霍卜托。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鱼行的卖手,实际的身份是金国大汗努尔哈赤的卫士。第二年他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明天子锦衣卫的军官。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一个谜。 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线索。他的师弟耿京士当年是否真的做了满州奸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弄个明白。 说是奉命,其实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掌门师父提过这个要求了,师父一直没有答应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听到师父要他到辽东探案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个月前,他到了霍卜托曾经做过鱼行卖手的那个小渔村,亦是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经在那里住过的小渔村。 那个鱼行早没有了,不过小渔村的变化是不大了。当然也还有记得霍卜托这个人的旧人。 但从这些人的口里,他却得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那些人只知道霍卜托是个鱼行卖手,一个平凡之极的人。别人记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盘打得很精,但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帐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如此而已。 他伪称是耿京士的远亲,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早已破烂不堪了。其实即使他不冒认亲友,他要进去,也没人理会他的。 屋子里早已空无所有。有的只是墙头的蛛网,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网似乎在张口笑他,笑他还未能跳出情网。炕灰虽冷,心底犹有余温。 真的是什么东西都没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慨叹。 忽然他发现屋角有几颗石子。 石子有什么奇怪?天北地南,那个海滩,那座山头,没有石子? 不,这几颗石子是与别的不同的。是来自他家乡的石子。 他怎么知道?因这这些石子是他亲手拾的。 他婆娑石子,如对故人。 在他家(严格地说,是他师妹何玉燕的家)背后的那座山上,有一种白里泛红的石头,斑斑点点,好像朱砂,名为朱砂石。又有一种三分浅黄夹着七分深红的石头,名为黄血石。有人说,假如没有那三分浅黄,简直就可以冒充鸡血冻了。鸡血冻是刻图章的佳石,名贵胜过黄金。不过这两种石头还是罕见的,在那座山上,也很难找到比较大块的石头,找得到只是一颗颗小石子。何玉燕很喜欢这些小石子,他一发现有这两种石子,就拾起来送给她。他记不清这玩意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到了何玉燕十四岁那年,他送给她的朱砂石和黄血石,日积月累,为数也相当可观了。那年她开始学针线,绣了一个荷包装这些石子。记得她曾说过,这些晶莹可爱的石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宝石。但也就在她说过这句话之后不久,她又对他说了另外的话,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珍视大师哥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但却不想大师哥费神再为她收集这些小孩子的玩物了。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注意到师弟已经替代了他的角色,成为师妹上山的游伴了。他在山上,不单只是为了替师妹拾石子吧? 旧梦尘梦休再启,但他还是继续在小师妹住过的这间破屋里寻找。唉,人都已经死了,何必还在寻梦?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绣花荷包。荷包早已经破烂,不过,他当然还是认得的。 师妹把他送的这袋礼物带来辽东,但在她准备回乡的时候,却又把她曾视同宝石的礼物忘记了。 (是忘记带回去的呢?还是有心将它抛弃的呢?) 这是不是表露了师妹对他的那种矛盾心情呢? 他把破烂的绣花荷包贴着心房,婆娑石子,呆了。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隆隆的雷声,把他惊醒。 他是把燃着的松枝插在墙上作照明的,狂风吹来,松枝熄灭。 轰隆巨响,突然一堵墙倒塌了! 不错,屋子已经不堪,但还未至于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墙并没受到雷劈,按说一阵狂风是不能把它吹塌的。 他吃了一惊,登时一省,莫非是给人力摧毁的!心念未已,只见一条黑影已从裂口扑进来,人未到,劲风先到,他果然猜得不错,这堵墙是给这个人以刚猛无伦的掌力震塌的。 电光一闪,那人的长剑已刺到他的咽喉,不是电光,是剑光,是快如闪电的剑光。 幸亏他察觉得早,立时拔剑抵挡,他的剑也并不慢,一招夜战八方,风雷激荡,立即接招还招。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一场恶战,惊险处比起他那一次和耿京士斗剑还要惊险得多。那一次斗剑,耿京士初时还是对他手下留情的,这个人却是未见面就施杀手,而且自始至终,每一招都是刺向他的要害。 是喝声还雷声,是剑光还电光,双方都分不清了。 在电光一闪再闪之间,他已看见了对方。 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的老人。 你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因何你要取我性命?他喝问对方。 那老人哼了一声,喝道:一命换三命,你已经便宜了。 什么一命换三命,我根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不能让你再来害人了。 趁着那老人怒骂他的当口,电光明灭间,他抓紧时机,一招白鹤亮翅斜削出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剑削的幅度虽然很大,但出手奇快,却是后发先至,更胜对方。 只听得刺耳的碎裂声,那老人的左臂中剑了,听得出是骨头的碎裂。 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膛也中了对方的一剑。 幸亏他是后发先至,老人中剑在前,刺中他的胸膛时,劲道已减,否则只怕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两败俱伤,雨停风止,那凶神恶煞似的老人亦不见踪迹。 雨止了,血还在流。流的是他身上的血。 伤口不深,血也流得不多,但所受的剑伤却令他惊心怵目。 他重燃松枝,解开衣裳一看,胸口竟然好像北斗七星似的,排列着七个小孔。剑尖刺穿的七个小孔! 他敷上金创药,血很快就止了。但留下的伤痕,却令他终生难忘。胸上那一点点的红印,不也正像他送给师妹的朱砂石? 他已经被同门公认是武当第二剑客,而且正当年富力强,说出来恐怕谁出不会相信,他几乎死在一个老人的剑下! 这老人是谁?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是不会向别人说的,除了对他的师父。因为他要向师父求证。 记忆一下子跳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是昨天的事情了。 昨天,他一回武当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去向师父无相真人禀告此行经过。 他给师父看了他身上的伤痕。 听了他的叙述,看了他的伤痕,无相真人缓缓地说:我没有见过郭东来,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七星剑法。 师父证实了他的所料果然不差,这个老人就是十几年前失踪的那个沧州剑客郭东来! 沧州剑客郭东来真的没有死吗? 如果这老人真的是郭东来,那么另一件他们早已怀疑的事情也得到证实了。 那个谜一样的人物霍卜托,很可能就是郭东来的儿子。 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是他现在的师兄不戒道人打听到的。十六年前,他刚刚来到武当山的时候,和不戒第一次见面,不戒就曾经提出过这个怀疑。 师父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的不戒师兄,这两天也当回山了,等他回来,你可以去问他。他是沧州人氏,小时候曾经见过郭东来的。他对郭东来的事情,知道的也比我多。 又是下雨。 他看着窗外的雨,心在抽搐: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好儿的天色,突然就下起这样大的雨来。啊,这样大的雨,不戒师兄今天恐怕不能回山了。 树叶在风雨中翻飞,他的心情也像乱飞的树叶。忽地他隐隐感到心中的寒意。 为什么掌门师父不叫师兄前往辽东,却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呢?他想。 也怪不得他这样想,谁也不得不这样想,谁也不知道霍卜托的来历,就只有不戒找到这个谜一样人物的一点儿线索,而不戒又早已把心中的怀疑告诉师父了,不管郭东来是否真的是霍卜托的父亲,师父若要派遣一个弟子到辽东探案的话,最适当的人选,自然应该是不戒。 莫非不戒师兄早已去过了辽东,他的调查得不到结果,师父这次才叫我去?若是这样,师父为什么要瞒住我呢? 倘若不戒师兄从没去过,师父在十六年后才想到叫我去,这就更不可解了。 不管是那种情形,都足以在他心中产生许多疑问。他不敢猜疑师父的动机,但仍禁不住想道:师父这一次把这个差事交给我,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嗯,师父对恩重如山,情如父子,他不会不信任我的。我也不该妄自对师父猜疑。 尽管他立即就把猜疑师父的念头压了下去,但却隐隐感到了心中一股寒意。 当然他不会知道,师父叫不戒前去把无极长老的遗骨拾取回来,迁葬本山,不戒也曾经像他一样,觉得自己不是担当这个差事的适当人选,因而感到百思莫解的。只不过不戒没有这样惶惑不安罢了。 电光闪过,雷声响过,郭东来那闪电似的剑光,那暴雷似的喝骂,又好像重现于他的面前。一命换三命,你已经占了便宜了。 他说我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指谁呢?如果他真是郭东来,其中一个应当是指他的独生子,改了满人姓名霍卜托。啊,若我猜得不差,霍卜托岂非真的死了?他想。 他是巴不得霍卜托真的死掉的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震惊于自己有这个偏差。他不敢想下去,他只是在想:那么另外两个人又是指谁呢?耿师弟为我误杀(如果是误杀的话),可以算是一个。但师妹也能说是我间接为我所杀的吗? 为什么不能?师妹是因为丈夫死了才自杀的!我一直没有把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去想,那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不但感到寒意,更进而感到心中绞痛了。 雷鸣电空,他眼前闪过了何玉燕的影子,闪过了耿京士的影子,最后闪过了郭东来的影子,一次比一次令他心内震惊!正是: 雷轰电闪如重演,廿载心头恨未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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