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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回语隐机锋微词刺巡抚技惊四座大侠显神通

江湖三女侠 梁羽生 11158 2023-02-05
易兰珠将钟万堂的医书剑诀藏入囊中,叹口气道:这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交给无极派的传人。围墙外人声越来越大,原来那陪伴年羹尧的老家人丁福,颇是精灵,当双魔与钟万堂恶斗之际,他悄悄爬到墙边,在小洞外放出告急的讯号,年府的家丁聚集了来,却没有一个能跳过高墙,只好用铁锤铁凿,动土挖墙。 易兰珠收拾停当,惨然说道:钟万堂的身后事,自有年府的人照料,咱们可以不必管了。和吕、白、唐三人,飞身上了墙头,大声叫道:年遐龄听着,钟师傅为你的儿子耗尽心血,连老命也送在你儿子手上,你可得把他好好葬了。年家的人哗然大呼,易兰珠四人从围墙的另一边飘身下地,头也不回,飞步走了。 天明时分,四人已离开了陈留,易兰珠慨然叹道:我这次重到中原,想不到许多老友都已先我而去,四娘,我要上邙山祭奠你的师傅,才得心安。吕四娘流涕拜谢。邙山距离陈留八百多里,四人脚程甚快,走了三天,便到了山上,唐晓澜见名山依旧,人事已非,想起独臂神尼当年救命之恩不禁怆然伤怀。第二日一早,四人同到独臂神尼的墓园祭扫,只见墓碑上几个大字写道:前明公主武林侠尼之墓。易兰珠点点头道:这个墓碑题得很好。想起独臂神尼一生坎坷,和自己的命运相似,又想起从今以后,武林中已再没有剑术可以和自己匹敌的人,更有一种寂寞之感,正嗟叹间,忽见两只大雕一黑一白,展开磨盘大的翅膀,在墓上盘旋,吕四娘招了招手,双雕落下,哀鸣不已。易兰珠叹道:鸟犹如此,人何以堪?怅然回到庵堂,对吕四娘凝视良久,忽然说道:四娘,我答应传你一点内功的窍诀,你随我到静室来吧。

原来易兰珠见吕四娘颜容美艳,想给她多保留几年青春美貌,因此便带她到静室里,传她敛精内视之法,这是只有女性方能修练的内功,易兰珠并非得自晦明禅师,而是得之白发魔女。原来当年白发魔女因情场不幸,青春白发,她最爱惜颜容,因此潜心修练保容之道,直到暮年,才想出一种只有女性能修练的内功兼可保容的方法,这种功夫虽然不能长春不老,但却有驻颜之效,若行之得法,四五十岁望之仍似二十许人。其时白发魔女已将近百岁,自己是不能用本身来试验了,所以传给了易兰珠。易兰珠初时也有修练,后来丈夫死了,自己独处空山,也没心思保此青春色相,就不再练了。如今见吕四娘之美,人间少有,遂把敛精内视的功夫传了给她。 过了几天吕四娘已经熟习,易兰珠携了唐晓澜回天山练剑,吕四娘送下邙山,依依不舍。易兰珠道:再过十年,你的剑术当可无敌于天下,我有一个徒弟,那时大约正在江湖闯荡,还望你多多招扶她。吕四娘诧道:易前辈剑法通玄,令徒也必是高手的了,何须十年,才能出道。易兰珠笑道:她现在还只是七岁的女娃儿呢!唐晓澜心念一动,想起易兰珠日前之言,不禁问道:这女娃儿可是我认识的?易兰珠笑道:等你到天山时自己去认吧。

易兰珠去后,吕四娘和白泰官多逗留两日,把师傅的墓园修葺一新,然后分手。两人相约分邀同门,向了因问罪,分手之际,白泰官若有所思,忽对吕四娘道:八妹,你看唐晓澜这人怎样?吕四娘道:很不错呀!白泰官道:再过几年:他得到天山剑法的真传,那就更不错了。吕四娘道:是呀,师兄说这个干嘛?白泰官笑道:八妹请恕冒昧,我是在情场中打滚的人,我看晓澜对你吕四娘诧道:什么?白泰官道:对你似乎颇有意思。吕四娘笑得似花枝乱颤,说道:五哥,你也忒多心了,我把晓澜当成弟弟,那会扯到这个上头!白泰官暗道:只怕别人不是仅把你当成姐姐。吕四娘兀自笑个不休,白泰官瞧她一眼,又道:那么八妹是另有意中人了?不知是那位武林豪杰?吕四娘把头一昂,朗声笑道:一定是要武林中的人么?五哥,别谈这个了。咱们邀了同门,再到邙山聚会。扬手作别,径自绝尘去了。

到得家门,已是冬去春来,桃花初放。吕四娘满心欢悦,行到门前,猛然吃了一惊,大门已贴上官府的封条,屋前屋后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吕四娘正要拔剑闯进,忽听得呜,呜,呜!三枝响箭,一声长,两声短,在屋后的山上发出,这乃是江南七侠的联络信号,吕四娘急展陆地飞行的绝顶轻功,直奔上山,到了山顶,果然看见二师兄周浔站在上面,满面惊惶之色。 吕四娘道:二哥几时来的?我爹爹怎么样了?周浔道:贤妹请随我来,带吕四娘走入山中,进入一所庙宇,这座庙名唤朝元寺,主持一念和尚乃是吕留良生前好友,吕四娘进入禅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自己的父亲面色焦黄,气喘吁吁躺在床上,一念和尚的师弟一瓢站在旁边,泪流满面。吕葆中听得脚步声响,睁开眼睛,低声说道:是莹儿回来了吗?吕四娘急忙跪在床前,抱着父亲,只听得父亲断断续续的说道:你的在宽哥哥已被捕去,一念大师为了救我已牺牲了,你要为我们报仇!声音越说越弱,说罢,两脚一伸,断了呼吸!

吕四娘号啕大哭,周浔道:八妹节哀,应变要紧。吕四娘忍了眼泪,听周浔道:沉先生被捕不过两日,囚车还要好多天才能到省,六弟在前面相候,八妹,你赶上去,还来得及。报杀父仇,救生者,重于披麻戴孝,伯父的埋葬有我和寺僧料理,你快去把沉先生救出来吧。 原来吕四娘的祖父吕留良,眷怀故国,立论著书,斥虏攘夷,不余遗力。他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门人严洪逵等,在他去世之后,仍推尊诵法,备述遗言。沉在宽则是吕葆中的门生,和吕四娘极为相投。这次的事件,起因于严洪逵的日记。严所著的日记,极意诋斥满州,凡当时灾异祸乱,都详加叙述,不稍隐讳。这本日记被他的一个学生盗去,偷偷告发,官差来捕,严洪逵和吕毅中恰巧出门。吕葆中和沈在宽则被捕了。其时周浔正巧因访吕四娘而住在吕家,他逃出后,急和朝元寺的主持一念禅师赶出三十里外截劫,一场剧战,一念禅师受了七处重伤,周浔也中了一剑,拼死把吕葆中劫了出来,送回寺内,一念禅师已经因伤重死了。

吕四娘听得咬牙切齿,对周浔一揖到地,愤然说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师兄,你好好养伤,我要把那些鞑子的头颅,取来祭奠。问了周浔与路民瞻相约的地点,便即飞奔而去。 清廷这次遣来捉拿钦犯的御林军由统领秦中越率领,此人使判官双笔,是个打穴名家。另外四皇子允禛也推荐了两人相助。这两人一个是西北著名的巨寇甘天龙,一个是形意派的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被四皇子网罗门下,月前且曾陪过允禛到少林寺的。这三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不料主犯吕葆中还是在半路上给人劫去,因此一路提心吊胆,只盼能早日到达省城,然后由浙抚李卫加派好手,押往京师。 这日押解沉在宽的官差已过了孝感,正行进天目山区,忽听得背后马铃叮当,吕四娘坐着一骑白马,绝尘飞来,甘董二人面色倏变,催御林军急走,秦中越道:一个孤身女子,两位怕她作什?甘天龙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秦统断后,我们在前开路。董巨川道:来的乃是吕留良的孙女吕四娘,她的剑术很是扎手,秦统领可要留心。秦中越道:那正好了,走了叛逆,把吕贼的女儿擒来也是一功。甘、董二人深知吕四娘厉害,他们估计,单打独斗,绝对不是吕四娘对手,若以二敌一,却又折了江湖上的名头,在秦中越面前也不好看。所以素性让秦中越断后,成心要让吕四娘折折他的威风,然后再去救他。甘、董二人老奸巨滑,秦中越那里知道他们用意,心中还在暗笑。

秦中越心中暗笑:这两人真是浪得虚名,连一个单身女子,也这般害怕。当下拨转马头,迎上前去,吕四娘快马嘶风,倏的来到,秦中越双笔一扬,喝道:好个大胆的女贼!把马一夹,迎面撞去,双笔风雷夹击,双点吕四娘的印堂穴那料眼前一花,吕四娘在马背上突然掠起!长剑在半空抖起了斗大的剑花,骤然下劈,秦中越急忙一个镫里藏身,只听得坐骑忽然惨叫,四脚朝天,秦中越一滚下地,那匹马已给吕四娘斩了。吕四娘脚尖点地,剑光闪处,连伤了几名御林军卒,秦中越勃然大怒,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箭步窜前,判官笔向上横迎,只听得叮当一声,刀笔相撞,发出尖锐悠长的响音,火星蓬蓬乱爆,秦中越双臂酥麻,吕四娘也吃了一惊:这鹰爪孙功夫不弱!霜华剑直攻过来,一招三式,截腰斩肋刺胸,疾如闪电。秦中越晃身退步,左笔横截剑身,右笔金龙探爪,骤照肋骨太乙穴打去。吕四娘一声冷笑,用个秋水横舟之势,一旋一封,双笔又给荡开,吕四娘刷刷两剑,他刺秦中越左右要害,秦中越连连退后,给吕四娘杀得手忙脚乱。董巨川与甘天龙相视而笑,董巨川道:行了,老弟,该出手救他了。甘天龙应声下马,长剑一抖,向吕四娘分心刺来。

吕四娘认得甘天龙就是陪允禛闯少林寺的人,斥道:老贼,少林寺饶了你的狗命,你又到这里作恶。宝剑一抽,一招白鹤亮翅,把甘天龙长剑挡开,反手一剑,神龙掉尾,又把秦中越逼退。甘天龙与秦中越打了一个招呼,叫道:你点穴,我来取她!长剑横展,再度扑上。吕四娘连发三剑,都给他一一挡开。这甘天龙武功远在秦中越之上,招术溜滑异常,吕四娘大怒,剑光霍霍展开,疾如风雨,把甘天龙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幸有秦中越在旁侧袭,双笔在剑光飞舞中寻瑕蹈隙,伺机点穴,令吕四娘不能全力进攻,要不然甘天龙也早已落败了。 甘秦二人以二敌一,兀是处在下风,吕四娘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御林军虽多,却插不进手。董巨川手臂一挥,两枝透骨钉破空射来,在三人走马灯般的厮杀中居然认穴奇准,两枝毒钉,打向吕四娘脑后的魂门穴和眉尖的贞白穴,吕四娘用剑一格,把第一枚毒钉打落,接着一个凤点头把第二枚毒钉也避过了,对敌人认穴的准确,也不由一震。董巨川第三、第四、第五只毒钉,又连环飞至。吕四娘虽仗着精妙的剑术,轻灵的身法,一一避过,但也感到颇为吃力,顿时强弱易势,在甘秦二人环攻之下转处下风。

甘天龙大喜,长剑劈削抹刺,改守为攻,招招辛辣,秦中越判官双笔一缩一伸,也是不离她的三十六道大穴,吕四娘要避董巨川的透骨毒钉,分了心神,弄得险象环生,银牙一咬,陡然横剑一封,把甘天龙的长剑,秦中越的双笔全都格开,就从甘天龙的左肩头上,一掠过去,厉声斥道:我先把你这放暗器伤人的无耻老贼杀掉!挥剑直奔前头的董巨川。董巨川喝声来得好!一抖手,把三枝透骨毒钉,用迎门三不过的打法,分上中下三路,齐齐打来,三钉齐到,这种手法,十分厉害,敌人本领纵高,也难在这刹那之间,闪架躲避。那料吕四娘不慌不忙,两臂一抖,使个白鹤冲天,平地拔起两丈多高,三枚毒钉,贴着脚下打过,飞出五六丈外。吕四娘在半空中一声大喝,霍地连人带剑,直飞下来。御林军纷纷围上,吕四娘宝剑左披右荡,杀伤了十余人,仍想直奔董巨川看守的囚车,御林军以事关钦犯,拼死抵挡,人多势众,一时不易闯过。甘天龙与秦中越急忙赶来,吕四娘左臂连扬,放出三支响箭,呜鸣连声,一声长、两声短,过了片刻,道旁的山林忽地里哨声四起,冲出了几十条汉子,飞蝗弩箭,纷落如雨,御林军急忙伏地对射。这队人中有个白衣少年,突骤冲出,在箭雨中挥刀直进,带领人马,冲了过来。

这白衣少年正是独臂神尼的第六个徒弟,名叫路民瞻,路民瞻乃浙江于潜的富家子弟,这回拼了身家,把家丁带了出来,助吕四娘抢劫囚车。 董巨川看路民瞻扑到,喝道:路公子,你也敢造反么?路民瞻恨他蔑视,哗哗两刀,直劈下来,董巨川用个霸王卸甲,双掌一引一推,动作什柔,却是内藏劲力,路民瞻两刀落空,给他掌力逼退。董巨川乘胜追击,腾的飞起一腿,路民瞻防不及防,手中刀给他踢得飞上半天。董巨川乃形意派的名宿,掌力以柔克刚,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一脚踢飞兵刃,乘隙进身,左臂一起,似点似戳,却是虚式,右臂一穿,掌如卷瓦,喝声倒下!掌心一按,又劲又疾。路民瞻吞胸吸腹,急使独臂神尼所授的防身掌法,手臂一牵,身子后仰,只晃了几晃,却并未跌倒。路民瞻在江南七侠之中,武功平常,董巨川轻敌过什,却不料大象虽瘦,亦有千斤,名师门下,那可轻视?路民瞻乘着董巨川招式用老,呼的一声,双掌连环发出,猝击董巨川下盘!董巨川吃了一惊,双掌合拢,往下一分,堪堪把路民瞻招式破开。混战中吕四娘运剑如风,冲出了御林军包围,直往囚车抢去。

秦中越与甘天龙二人拦她不住,董巨川生怕钦犯被劫,无心恋战,身形一退,路民瞻跟步进击,给他大喝一声,双掌抽撒之间,已经变为掌心向下,手背向上,双掌骈食中二指,往上一戳,反点路民瞻两腋下的期门穴,路民瞻到底火候未深,绝料不到他以退为进,变招如此迅速,两腋都给点着,向后便倒,幸有家丁扶住,但已是面青唇白,汗珠一粒粒的滴了出来。 吕四娘扑到囚车,董巨川也已回到车上。吕四娘一剑割裂车篷,大声叫道:沉哥哥,沉哥哥!囚车中有人应道:莹妹,你别冒险。声音微弱,但吕四娘一字一句,听得分明,精神陡长,纵身一跃,跳上车顶。这刹那间,车蓬忽然揭开,吕四娘一剑横胸,跳进车内,只见董巨川嘿嘿笑道:吕四娘,你还不下去,我就先把这个囚徒杀了。囚车前座,董巨川像一尊弥勒佛盘膝端坐,沉在宽的头枕在他的膝上,他一手扶着,另一手叉着沉在宽的咽喉,五指只要稍一用力,立刻可以置之死地。 吕四娘冷汗沁肌,一时方寸大乱,沉在宽睁开双眼,又低声说道:只要师傅平安,我死不足惜。莹妹你回去吧!这时真是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即。吕四娘泪咽心酸,猛又听得车下杀声喊声响成一片。路民瞻受了重伤之后,他带来的家丁,那里挡得如狼似虎的御林军,只给杀得伤亡遍地,保护路民瞻的十余名精家壮丁,也已被围在核心。吕四娘凄然叫道:沉哥哥,你好好保重,我誓必救你!霍地使个飞鹰扑兔,在囚车上直跳下来,舞起丈许长短一朵剑花,在人丛中一落,御林军几曾见过如此威势,纷纷走避,吕四娘出手如电,转瞬之间,把御林军杀得断手折足,遍地呼号,杀入核心,把路民瞻穴道解开,但因为时过久,路民瞻仍是不能活动。吕四娘挺剑当前,率领路府家丁直杀出去,董巨川喊道:由她去吧。秦中越跨前两步,吕四娘一柄飞刀射来,贴肩而过,秦中越吓得连忙后退,吕四娘已进入天目山去了。这一役也,御林军死伤数十,路府家丁也死伤一半,还伤了路民瞻。 董巨川吩咐把死的扔掉,伤的用马驮,整好队形,急急赶路。秦中越痛定思痛,连声说道:这女子好厉害!董巨川笑道:秦兄万安,过了于潜,前面已是坦途。以后的事有浙江巡抚与我们分担了。一行走了两天,果然平安到了杭州。浙江巡抚李卫乃是康熙晚年宠信的大臣,与山东巡抚田文镜齐名,都是当时得令的大官。李卫闻讯出来迎接,见御林军队形散乱,伤兵累累,闻得情由,不禁惊心咋舌! 李卫在巡抚衙中,辟了密室,加派高手护卫,甘天龙、秦中越、董巨川三人则轮流守在沈在宽身旁。康熙晚年,弃武修文,颇思笼络天下人才,因此曾有密令给巡抚李卫,叫他就近讯问犯逆,第一要他们供出同党,好按名捕拿,第二要他劝降吕葆中和严洪逵两名浙东名儒,若然不从,然后再押解来京。如今吕葆中和严洪逵都捉不着,只捉到了吕葆中的学生沉在宽,李卫心中颇为失望,转念一想,这沉在宽也颇有文名,何妨审他一审。李卫有个女儿,名叫李明珠,娇生惯养,甚为淘气,听说衙中捉来了一个叛逆,是个少年书生,好奇心起,缠着父亲,也要去看。李卫斥道:朝廷大事,你女孩儿家,理他作什?明珠道:我未见过叛逆,只看一看嘛,有什么碍事?李卫被她缠不过,只得说道:守卫的都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去看审讯,不怕下人笑骂你督抚千金,不懂礼法吗?李明珠笑道:这个容易。进入内室,过了片刻,走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子服装,昂首摆袖,行了几步,说道:女儿扮做爹爹的书童,爹爹审讯之时,女儿不出声,谁知道我是乔装打扮。李卫又好气,又好笑,被她缠不过,只好依她。 当晚李卫带女儿走进囚房,沉在宽经过一日将息,精神渐复。李卫见他虽在囚房之中,仍是神采奕奕,相貌不凡。不觉暗暗称赞。心想:这样人材,若肯归顺,入阁拜相也非难事。见女儿也在凝神看他,心中不觉一动。当下说道:足下博读诗书,如今圣上爱才若渴,足下若知顺逆,辟邪说,归圣朝,怕不是个金马玉堂的学士?何苦抱一孔之见,作愚昧之行,招败家灭族之祸?沉在宽道:抚台是两榜出身,习知文事。请问抚台大人,前辈才人吴梅村先生如何?吴梅村是明末才子,榜眼出身,后来投顺清朝,做到国子监祭酒。李卫见他说话就提起吴梅村,心中暗喜道:有几分道理了。因道:吴梅村一代才人,又明顺逆,知大势。我辈正当以他为范。沉在宽笑道:是么?吟道: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李卫面色一变,沉在宽道:我想请教抚台,梅村这几句词是怎么个讲法? 原来这首词是吴梅村的绝命词,吴梅村在病重之际,自悔失节,因而在临终前写了一首贺新郎词,词道: 万事摧华发,叹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追往事,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履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这首词自怨自艾,悲感万端,一种痛恨自己失节的心情,跃然纸上。李卫说吴梅村可为风范,沉在宽就偏偏提他这首自悔做了汉奸的绝命词,连刺带讽,李卫听了,尴尬之极,搭讪问道:先生诗文名家,可有什么近作么?沉在宽应声道:有。我此次自知必死,昨日在囚车上曾口占两句:陆沉不必由洪水,谁为神州理旧疆?尚未续成,抚台大人才高八斗,可愿为晚生一续么?李卫一听,沉在宽居然暗里讽示,以大义相责,叫他为神州理旧疆,不敢再谈,拂袖退出。 退出囚房,李明珠悄悄说道:爹爹,这人才情不错,说话厉害得很呀!李卫面色铁青,不理女儿,自回书房写奏折去了。 过了三日,御林军的统领秦中越来请示,说是要押解犯人进京,请他加派好手相助,李卫道:你来得好,本府正要挑选新卫士,你们三位精通武功,请给我作评判。秦中越自然应了。 抚台挑选卫士极为严格,先要有可靠的人保荐,然后才是较量武功。到了那天,李卫在府衙里的演武厅前置酒高会,看入选的卫士演武,秦中越因要看守沉在宽,不能作陪,由甘天龙、董巨川和抚衙中的两位卫士总管,担任评判。这次挑选卫士,从十六人中选出三人,李卫叫上堂前一看,只见两个是雄纠纠的汉子,另一个却面黄肌瘦,中等身材,活像一个病夫。李卫皱了皱眉,问道:这三人是谁保荐来的?负责挑选的裨将回道:一位是左藩司保荐的,跟随他多年的武官王奋:一位是世袭巴图鲁汉军旗人韩家的子弟,叫做韩振生,想出来图个功名。李卫唔了一声,又道:那个面黄肌瘦的又是什么人?谁保荐他的?他也覆选合格了吗?裨将陪笑道:大人爱忘事,记不起来了。这人是大人的手令保荐的。大人法眼,他的功夫还真不错呢!在十六个候选的卫士中,恐怕要数他的功夫最好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卫怔了一怔,想了一下,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一个月前,自己为母亲祝寿,请了唱戏的、卖艺的,好几班人,有一班耍杂技的江湖艺人,演得很好,尤其是其中一个女子,踩绳,耍水碗,演马技,都极精彩。女儿看了,高兴得很,就叫那卖艺的女人到内衙来问,以后每隔几天,就请那卖艺的女人来陪她玩耍,演杂技给她解闷。自己虽然不喜欢女儿和江湖艺人来往,但想这也无伤大雅,那女子来时又总是单身一人,料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就由她去了。十多天前,挑选卫士的事给她知道了,她说她也要保荐一人。想到这里,李卫不由得看了那面黄肌瘦的汉子几眼。 李卫看了几眼,依稀记得这人似是那女子班中的一个伙计,当日自己的女儿说也要保荐一人,自己问她要保荐谁,她说是那个卖艺女人的表哥。想必就是这人了。 原来李明珠小孩心性,和那个卖艺女人玩得很是投缘,那女人就说她的表哥武艺很好,听说抚衙挑选卫士,他也想图个出身,叫小姐托人保荐。李明珠觉得好玩,就对父亲说了。李卫起先觉得可笑:一个江湖卖艺的会有什么真实本领;但被他女儿缠不过,心想,反正挑选卫士要经过三次考试,他那点江湖技艺,只怕初选就要落榜。这些人总是企图侥幸,就由他去一试,叫他知道抚台的卫士,不是他那种江湖卖艺的人可以考得上的,不料他居然选上了。 李卫记起女儿叫他写的名字是唐龙,就把那面黄肌瘦的汉子叫上来道:唐龙,你不是耍杂技的么?那里练来的武功?唐龙道:我是家传武艺,不得已才出来卖艺的。李卫道:好,那么下去比试。 三通鼓罢,李卫委托董巨川做主考,董巨川先把王奋叫上来问道:你练的那门武功?王奋道:我练的是铁砂掌。董巨川道:好,你练给我看。王奋要三叠青砂砖来,平放在厅前的石鼓上,练了两个拳式,走近石鼓,突然呼的一拿劈去,把第一叠青砖打得粉碎。抚衙中的卫士总管许成道:这人的外功有点根底了。王奋又走了回来,对董巨川道:每叠青砂是十只,现在我要用掌力击碎第二叠中的一只,请问主考,要我击碎那一只?董巨川随口应道:就是第七只吧。那人道了一声遵令!走近石鼓,一掌拍下,按了一下后,垂手说道:请验!裨将把砖一只只移开,移到第七只时,果然已是粉碎,把这只碎砖用手扫去之后,再验第八只和第九只青砖,却仍是完好无缺。许成翘起拇指道:好!甘天龙笑道:这人的内功也有点根底了。王奋又走了上来,董巨川笑道:这第三叠青砖,你要怎么样练法?王奋道:把它打成粉碎。许成道:你不是试过了么?练点新奇的来。王奋禀道:这次和打第一叠青砖的方法不同,总管大人,你请看好了。走近石鼓,双臂一屈一伸,吸了几口大气,轻飘飘的一掌拍下,随即垂手跳开,那叠砖纹丝不动,仍是好端端的叠在那儿,许成颇觉奇怪,董巨川点点头道:不错!叫许成用手去摸,许成手一触及,那叠青砖立刻哗啦啦的倒下,地上堆满粉屑。原来这叠青砖已完全给他用内力震得如同豆腐一般。许成大惊,觉得这王奋功力已在自己之上。董巨川对李卫笑道:这人的铁砂掌已有八成火候,可以入选了。于是又叫韩振生上来。 董巨川问韩振生道:你练的又是那门武功?韩振生道:我练的是弓马功夫,讲究下盘腿劲。董巨川道:好,我就瞧你的下盘腿劲。韩振生叫人取了二十只沙包来,每只沙包重二百斤,也是十个叠成一叠,两叠沙包摆在演武场上。韩振生道:我可以一脚把一叠沙包中的随便一包踢飞。董巨川道:好,那么你就踢第一叠中的第四包,第二叠中的第六包。韩振生叫人做了记号,绕场疾跑一匝,跑近沙包,闪电般的起了连环飞脚,只听轰然巨响,两个沙包飞出五六丈外,叫人一验,果然是第一叠中的第四包和第二叠中的第六包。董巨川把他叫了上来问道:还有别的功夫吗?韩振生道:还有就是弓马上的功夫了。李卫叫他试试,他接连拉断了三把五石强弓,又接连三箭射中红心。李卫道:这人倒是个冲锋陷阵的将才。董巨川笑道:他是个世袭巴图鲁,这弓马上的功夫自然该是熟练的了。论到真实本领,他比不上刚才的那个王奋。大人可以外放他做个兵营统带。最后把唐龙叫了上来,问道:你练的又是那门功夫?唐龙道:我那一门都不练。李卫道:那么你有什么特长?唐龙禀道:我的特长就是挨打。李卫愕了一愕,正想骂他混帐!董巨川笑道:那么你就练你挨打的功夫吧!怎么练呢?唐龙道:叫他们二人,一个用掌打我,一个用腿踢我,我绝不还手。李卫和甘天龙都吃了一惊,王奋和韩振生,一人可以掌碎青砖,一人可以脚踢沙包,他居然敢受他们掌劈脚踢,这岂非荒唐。董巨川挥挥手道:好,就是这么试吧!唐龙跳出场心,两手贴膝,王奋呼呼两掌向他胸膛劈去,韩振生也连环飞脚,向他下盘踢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唉唉连声,王奋给震出一丈开外,始稳得住身形,韩振生更惨,竟然跌到地上,爬不动了!董巨川急忙走出,把韩振生挟起,只见他双腿肿胀,唐龙走了过来,道声得罪!在韩振生腿上摸了两把,说道:你回去卧床三日,自然会好。又对董巨川道:主考大人,我的挨打可合格么?董巨川道:你请等一等,我要问过抚台大人。 董巨川低头思索,走回席上。李卫给刚才那幕惊得目瞪口呆。等到董巨川回来,急忙问道:那个唐龙可是会妖法的么?董巨川心念上动,说道:这人是大人保荐的,请大人示知他的来历。甘天龙插口道:他练的是沾衣十八跌的最上乘内功!我生平只见过三个人会这种功夫。一个是了因和尚、一个是天叶散人、一个是血滴子的总管哈布陀,现在连他是第四个。李卫大惊,说道:这人来历,我也不知。董巨川道:那么大人为何会保荐他?李卫面上一红,只好将他女儿请托的事情说了。董巨川沉思不语。 李卫道:可有什么不对么?董巨川道:这人是个风尘异人,他怎么肯毛遂自荐,多方请托,来考选一个抚衙的卫士?李卫听了,怫然不悦,心想自己乃是皇帝宠信的大臣,一省的方面大员,做我的卫士还有什么委屈。因道:当今圣天子在上,四海升平,奇才辈出。才智之士,自然要图出身。他既是风尘异人,那么应受优礼。叫人请唐龙上来,亲自筛了三杯美酒,敬给他喝。唐龙在李卫手中接过酒杯,突然手腕一翻,把李卫的脉门拿着,一把提了起来,甘天龙长剑出手,刷刷两剑,刺他背心,这几下动作,都是快如电光石火,唐龙左手反手一掌,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把甘天龙的长剑击落,将李卫舞了一个圆圈,大声喝道:江南大侠甘凤池在此,谁敢上来! 董巨川陡然一震,这甘凤池名震大江南北,名气比他的师兄了因还大!自己也曾听人说过他的相貌,怎么却会是他?抚衙的卫士四面围着,却是投鼠忌器,不敢逼近。卫士总管许成喝道:你这厮冒甘大侠的名义欲何为?唐龙举袖一抹,双目神光奕奕,顿时变了面貌。许成七八年前,曾在一次武林前辈的宴会中,见过甘凤池一面,这时见他丰神依旧,不觉慌了手脚,长揖说道:甘大侠,小的不知你老来到省城,有失迎迓,难怪你老生气。请你老高抬贵手,放了敝主人吧。小的给你磕头。 甘凤池嘿嘿冷笑,大声喝道:谁生你这鹰爪孙的气,你们把沉在宽放出来,咱们一个换一个,要不然我就把你们抚台的颈子扭断。许成道:禀甘大侠,这沉在宽是朝廷派人捉的,不关我们抚台大人的事。甘凤池又把李卫舞了一个圆圈,盯着董巨川道:哦,你这位形意拳的大名家也做了宫中侍卫,失敬,失敬。你们虽然是奉旨捉拿钦犯,但你们也总该知道,这李卫乃是皇帝老儿宠信的大臣,在皇帝心上,李卫的份量可要比沉在宽重得多。将一个督抚换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你们也不吃亏。要不然,在你们护卫之下,我把大臣杀死,你们纵有多大功劳,皇帝也要怪责,你们细想吧。 董巨川眨了眨眼,慨然说道:好,甘凤池,这个买卖咱们做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把沉在宽交你,你可不能伤抚台大人毫发。甘凤池道:这个自然。董巨川一把拖了许成便跑,甘天龙手足无措,暗想大哥怎么擅自答应,将来怎么好交差啊! 董巨川拖着许成飞跑,许成山愕然不解,董巨川说道:许总管,你快带我到后堂去见李小姐,你就说是大人差你回来请她的,切不可说大人被甘凤池擒了。许成不知用意,但也只好答允。到了后堂,禀了上去,过了一阵,环佩叮当,李明珠果然出来了。门帘后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形一闪。正是:覆雨翻云手,花明柳暗时。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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