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又是漆似的黑!
轧轧的暗门正在关上。
砰!第三声巨震!
黑暗中一股狂风暴涌而入!
砰!又一声,这一声轻得多了!
蝙蝠的笑声,语声立时暴发!
你何必这样心急,你小心一点,又怎会撞到那张椅子?
幸好我这个脑袋比你那张椅子坚硬得多!破门冲入的这个人笑应着!
这种环境之下还能够这样说话的,除了沉胜衣又还有谁?
蝙蝠不由得叹一口气道:你这小子果然是胆大包天!
过奖过奖!
入来这样的地方,难道你一点恐惧也没有?
入来之前些少是有的,入来之后就完全没有了!
有这回事?
没有也得有,恐惧的结果往往就是死亡,这我倒是懂得的!
你难道还想活着离开这里?
我本来就不是打算来送死的!
只可惜你现在想离开也不成了,你踢破了我三道门户,撞坏了我一张椅子,这笔账,我至少免不了要好好的跟你算一算了!
好在我根本没有意思这就离开,这笔账你尽可以慢慢的算,但算完了账,我还是要走的!
你似乎完全没有将我看在眼内!
这可怪不得我,你这地方实在太黑,我想将你看在眼内也不成!
好一个沉胜衣,好一张利嘴!蝙蝠不怒反笑。
这一次的笑声更阴森、更恐怖!
沉胜衣似在叹气道:别笑得这样难听,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那我这双耳朵只好活受罪了!
你可以不听的!
如何?
让我抓碎你的脑袋!
你也可以不笑的!
怎样!
让我搬掉你的人头!
我实在奇怪!
蝙蝠的语气已开始有点着恼。
奇怪什么?
你到底是否真的知道我是何人?
你难道不是蝙蝠先生?
哦?原来你真的知道!
知道又怎样?
你怎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
沉胜衣大笑!
你就一点儿也不怕我蝙蝠?
怕我还会到来?沉胜衣突然反问道:其他的人呢?
都走了!
可惜!
你无需可惜,你知不知道西湖?
到过好几次!
西湖附近的西溪?
也有一点儿印象!
秋雪庵?
闻名!
七月初七拂晓后,他们八人就在西溪秋雪庵附近的沙洲等你!
你呢?
我不是在这儿?
你不去?
我去你就不能去!
亦即是你不能去,我才可以去?
正是这意思!
你可有遗言?
要是你不死,就让我死在这屋子之中,黑暗之中!你?
我?我死后,你即使拿我的骨头喂狗也不要紧!
唉!蝙蝠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怪不得了,高欢几人先后都死在你剑下,怪不得你完全不怕我蝙蝠,怪不得你胆敢挑战十三杀手,原来你一开始就准备拼命,一开始就抱着必死之心,一开始就以生命作赌注,一个人敢以生命作赌注,又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一个人抱着必死之心,又还有什么可惧?一个人准备拼命,又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抵挡?
依你说这一战我岂非又是必胜?
本来是的,只可惜这一次你遇着的是我!
你又如何?
我年已七十,我双睛已瞎,我嗜武如狂!
这又有什么关系?
人生七十古来稀,虽死我已无憾,目不能视,终日就只有生活在黑暗之中,这种生活方式我早已厌倦,你实在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既然嗜武如狂,我又怎能不倾力与你一战?
哦?
我生亦不欢,死亦无憾!
我生亦有何欢?死又有何憾?
好!
随着蝙蝠这一声好,黑暗中铮铮的一连串金属声响!
同时呛啷一声,亦似有剑刃出鞘!
我这一双鬼爪特取北海寒铁,爪七寸七,柄二尺二,各重六斤六!
我这一口剑精钢淬炼,把手八寸八,锋刃三尺三,全重五斤五!
好剑!
好爪!
剑何在?
爪何在?
爪在你头上!
衣袂掠风声,兵刃破空声一齐暴发!
当的金铁交击声响处,炸开一蓬火星!
火星中隐约可见蝙蝠手挥双爪,凌空飞舞,沉胜衣剑隐肘后,脸色凝重!
火星闪逝!
蝙蝠笑在半空道:果然好身手!
本来就是好身手!
再接我一爪!
破空声又起!
火星又迸射!
这一蓬火星才闪逝,第二蓬火星又已炸开,紧接第三蓬,第四蓬
火星到处飞闪,蝙蝠阴森恐怖的笑声亦到处飞扬!
沉胜衣反而一声不发!
蝙蝠显然已抢尽先机!
蝙蝠应该可以抢尽先机,蝙蝠本来就是占尽优势!
沉胜衣并不是没有过黑暗中与人交手,但在他的经验中,虽然在黑暗,黑暗之中还有光!
灯光、火光、星光、月光!
这里有的却只是黑暗!
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的地狱!
蝙蝠呢?
蝙蝠终年生活在黑暗之中!
蝙蝠更就早已摸熟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这里的环境!
蝙蝠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
黑暗是瞎子的王国!
这里原来就是蝙蝠的王国!
裂帛声突响!
蝙蝠的笑声更阴森,更恐怖!
血腥味,我嗅到了血腥味!
是我的胸膛在流血。
这是我的第十七爪,我这第十七爪终于伤你在爪下!
可惜入肉还不到半分!沉胜衣的语声竟是异常的沉着!
他若是不沉着,只有加速接近死亡!
他当然知晓!他又怎能不沉着?
这一爪不到,再来一爪就会到的了!蝙蝠大笑中激起一连串破空声!
蝙蝠的双爪又已挥出!
火星闪逝,闪逝,闪逝!
又一声裂帛!
沉胜衣闷哼!
蝙蝠大笑道:这一爪如何!
好!
伤在哪里?
右肩!
几深!
半分!
我可有说错!蝙蝠笑得更得意,更尖锐!
蝙蝠的笑声一得意,一尖锐,一定更阴森,一定更恐怖!
沉胜衣微喟道: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么难听?
哦?我一直还以为自己笑得很动听呢!
你就是只懂得笑?
笑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你懂不懂得唱歌?
不懂得!
这就没有办法了!沉胜衣又在叹气道:你若是懂得唱歌,即使唱得难听一点,我的耳朵比现在最少好受得多!
蝙蝠不由得又笑,大笑!
蝙蝠只懂得笑,蝙蝠并不懂得唱歌,这地方虽然也是蝙蝠的地方,这歌声却绝不会是蝙蝠的歌声。
这根本就是女孩子的歌声。
这歌声也并不是在黑暗之中。
这歌声是在风静云凝的苍天之下,荒草齐膝的小院之中,雾迷烟锁的白杨树之上。
歌声很美,很动人,这唱歌的女孩子更美,更动人。
歌词却凄凉,这女孩子唱的原来是相思曲。
相思本自双,未必双思想,
两下里难平,与相字儿浑无当。
他情有尽头,我意难丢放,
独自牵思,这单字应非慌,
单相思另是一个相思样
这哪里还算得是相思,这分明就是单思。
相思已苦,单思更苦。
相思虽苦,最低度还有一个彼此相思相念的人,单思呢?
单思病死了,也只有自知,也只是自己孤零零一个。
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心目中的对象,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钟爱自己喜欢的人,单相思实在不能算是一种罪过,但只是思念而不敢表白,只是懂得将感情埋在心底,这就罪无可恕了。
你若是不说,别人又怎能知道?
你若是不能开心见诚,又怎能要求别人了解?
说出来一定没有憋在心里那么难受,说不定因此单思就会变成相思。
最低限度也总可以有一个答覆。
一个人难道连这一点儿勇气都没有?
这唱歌的女孩子有胆量爬上这么高的白杨树,似乎并不是连这一点儿勇气也没有的人。
她的口里在漫声轻唱,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过蝙蝠那幢怪房子的门户。
歌词虽然凄凉,她的面上却连一丝凄凉的意味也没有。
莫非她思念的人在她的心目中,这下子还不如沉胜衣来得重要?
她正是在冲着沉胜衣出来。
她当然就是步烟飞!
除了步烟飞,又还有哪一个女孩子能够唱得出这么美、这么动人的相思曲?
黑暗中只有笑声,蝙蝠的笑声,蝙蝠的笑声!
笑声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蝙蝠这样笑,沉胜衣是必又倒霉。
笑声在半空。
蝙蝠两只手一停下,一张嘴就忙了。
你居然能够接下我搜魂九九八十一爪!
你居然能够连伤我七次!
想一爪就要你的命似乎很难!
想避开你一爪似乎也不容易!
沉胜衣应得倒也轻松,一个人还能够这样轻松,即使倒霉,相信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
小心,我的爪子又要来了!语声乍落,蝙蝠的笑声又开始在黑暗中回荡,一时在东,一时在西,仿佛在前,又仿佛在后!
沉胜衣这次却一声也不吭了。
蝙蝠的笑声倏地亦停下。
你以为不作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哪里?
蝙蝠的语声遂在东面响起,但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语声似乎已在西面。
蝙蝠的轻功未必比沉胜衣高明,但在这样的黑暗之中还能来去自如的,却就只有蝙蝠了。
沉胜衣仍不作声。
蝙蝠又笑了道:你怎不小心一下自己的衣衫?衣衫碰在那椅子之上,你不是在那椅子的旁边,又还会在什么地方?
沉胜衣没有回答。
你还是在那里,唉,你何不连呼吸都闭住?
蝙蝠好灵的耳朵!
黑暗中仍是听不到沉胜衣的声音。
闭住呼吸也没有用!又是蝙蝠在说话道:除非你不再移动,否则我还是会觉察的!
哦?沉胜衣终于应了一声!
破空声同时响动,旋即就是砰的重重一下声响!
好响的声音,你即使受伤,轻功也不会一下子变成这样不济?音散而不聚,这不是一张椅子又还会是什么东西?
沉胜衣没有答话,黑暗中又是砰的一声!
又是那张椅子,幸好我这些椅子都不怎样值钱!
砰的又一声!
唉,你又何苦拿我的椅子出气?就算你真的能够扰乱我的听觉,连门口在哪儿,这下只怕你都不清楚,你又怎能逃出这里?
蝙蝠倒也不是瞎说,沉胜衣虽则是破门而入,黑暗中这一阵苦战,实在没有可能分辨得出方位,弄得清楚门口在哪里的了。
连逃走都不成,沉胜衣当然死定了!
蝙蝠哪能不开怀大笑?
沉胜衣没有笑,也没有理会蝙蝠的说话,一口气突然接连掷出了七八张椅子!
这七八张椅子几乎全都撞在墙上,那么大力,铁打的只怕也得支离破碎,何况木造的!
椅子撞碎在墙壁上的声音当然惊人!
一时间整座房子就像是在倒塌似的!
我这里总共只有十三张椅子,你已掷出了十二张,这最后一张难道都不肯给我留下?蝙蝠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说话一出口,就给惊天动地的椅碎声,四壁的回声淹没!
沉胜衣似乎没有听到,最后的一张椅子也掷了出去!
紧接就是一声更响亮、更惊人,震耳欲聋的巨震!
不成他连桌子也踢翻了?
蝙蝠大笑!
笑声尖锐刺耳得连椅碎声也为之撕裂,也为之截断!
好得意的笑声!
笑声未绝,突然合成极其怪异的一声,震撼室中!
这一声更尖锐,更刺耳,更惊人!
这一声半空中急落!
蓬的地面就是一声异响,铮铮的同时又似有两支兵刃坠地!
然后大笑声突起!
这竟然是沉胜衣的笑声!
我这飞剑一击比起你的一双爪子,岂不是更难闪避?这也是沉胜衣的声音。
蝙蝠呢?
好厉害的飞剑一击!蝙蝠在呻吟,在地上呻吟!
这一剑如何?
要命!
我掷椅子目的在扰乱你的听觉!
我早就知道!蝙蝠的语声渐趋微弱。
扰乱了你的听觉,我的一剑才好脱手掷出!
我现在也知道了!蝙蝠的语声更微弱。
但你若是不语不笑,我这一剑还是没法出手的,你不语不笑,我根本就无法肯定你在什么地方!
哦?
天生我们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是要我们多听少说,这道理难道你也不明白?
蝙蝠没有作声,他已完全静了下来。
这道理如今就算他明白也太迟了。
天生我们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是要我们多听少说。
明白这道理的人试问又有几多个?
步烟飞并没有说话。
步烟飞只是在唱歌。
话应该少说,歌无妨多唱。
唱歌总没有说话那么容易闯祸。
唱歌也总比较说话来得动听。
只可惜真正懂得唱歌的人并不多,嗓子好的人更少。
更可惜的是真正懂得唱歌而嗓子又好的人,总是很少开口,不懂得唱歌而嗓子又不好的人,却是生怕别人不知似的,一有机会就唱个不休。
步烟飞也是很少开口。
很多时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唱歌。
蝙蝠的院子到这下子似乎还是只得她一个人了。
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相思曲也本来就不止一支。
单憔悴,自凄惶,
怎把单字儿连相思混讲,
只为多情打不过情儿障,
加一字在相思上,
替他思想为他忙,又似各牵肠!
加一字在相思上,这岂非又变成了单思样?
单憔悴,自凄惶,还是要替他思想为他忙。
单思的确不是滋味。
这一首相思曲更凄凉,步烟飞唱得更动听、更好!
白杨、荒草,蝙蝠这院子本来就像他的人一样,阴森、恐怖!可是多了步烟飞的歌声,这阴森、恐怖的地方,也好像变成了人间的天堂。
步烟飞简直就像是云中的仙子。
沉胜衣还没有看见步烟飞的人,但只听到步烟飞的歌声,他就已经醉了。
歌声才停下,他已拍起手来。
早知道外边有这么动听的歌声,那我也想法子赶快溜出来了!
他拍手拍得很用力,说话也说得大声,就像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步烟飞实在给他吓了一跳,几乎没有从树上摔下。
小姑娘,你单思的又是哪一个?
沉胜衣的嘴巴原来也并不怎样老实。
步烟飞这才看清楚懒洋洋的挨在门边的沉胜衣。
沉胜衣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个贼一样。
他脸上两道血口,身上还有五道,难得他还笑得出来。
沉胜衣!步烟飞却不由的脱口一声惊呼。
沉胜衣不禁大笑道:原来你单思的就是我!
步烟飞的一张俏脸立时红了起来。
你就是沉胜衣?她忽地这样问,她似乎还不相信眼前这笑得贼一样的小子,就是名动江湖的沉胜衣。
这倒怪了,你虽然为我单思,原来并不是真的认识我的。
步烟飞瞪着沉胜衣,似乎要沉下脸来,但这张红红的俏脸才一沉下,噗哧的又笑开了。
这一笑好比百花吐艳。
我还以为你如何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哦?
蝙蝠怎样了?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笑得实在难听,告诉他他也不相信,我只好想办法闭起他的嘴巴!
步烟飞脸色一变,道:
他还会不会再笑?
你放心,我用的办法永远生效!
步烟飞一声叹息道:你知不知道西湖附近的秋雪庵
蝙蝠都说过了。
你又知不知道我是哪一个?步烟飞这句话才说完,人已飞烟一样,无声无息地随风飘下了白杨树!
她的人看来似乎比飞烟还要轻盈,难怪她的名字就叫步烟飞。
沉胜衣看在眼内,也不禁为之动容。
轻功高明到这地步的,本来就没有几多个人,你若不是步烟飞,又还会是哪一个?
步烟飞笑了道:原来你还懂得讨好女孩子!
我只是说老实话。
说老实话的人,听说都是傻瓜。
我不是傻瓜!
哦?
你倒像是个傻丫头!
步烟飞撇了撇嘴。
你若不是一个傻丫头,现在又怎还会留在这里?
我只不过
你只不过担心蝙蝠来不及给我说明白,唉,傻丫头到底是傻丫头,蝙蝠就算来不及,你只要在门边留张字条,我还是一样会看到,会知道的。
我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这你还要我说明白?沉胜衣不怀好意似地笑望着步烟飞。
你想怎样?步烟飞下意识往后退出一步。
沉胜衣不答,一只左手已摸到了剑柄之上,沉胜衣只是笑。
我们约好了七月初七
十三杀手去了五个,还有八个,七月初七那一天,我要同时应付你们八个人,但现在我若是将你宰掉,到时就只需应付七个,七个不是总比八个容易应付?
你
这样好的机会我当然不会轻易错过的!
你敢!
我又还有什么不敢!
步烟飞反而笑了道:凭你的武功,我一定打不过你,凭我的轻功,你可也一定追不到我!
沉胜衣也笑道:凭我的武功,你一定打不过我,凭我的轻功,我却未必追不到你!
这句话一说完,他的人就飞起,箭一样射向步烟飞!
步烟飞早就提防有此一着了,沉胜衣身形才动,她的人亦飘了开去!
她的轻功果然比沉胜衣高明,沉胜衣的身形才落在她原来置身的地方,她的人已在五六丈之外!
沉胜衣也不慢,身形陡落又起,紧迫在步烟飞身后,他身上的七处伤口似乎并不怎样严重,那份矫健、轻捷,简直就像是完全没有受过伤似的。
他的轻功本来就不错,虽然还不及步烟飞,这下子全力展开,居然能够在步烟飞六七丈的地方紧紧跟着!
步烟飞无意中回头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人说的原来真的是老实话!她呢喃一声,身形更快了!
一口气她飞越了好几十丈,再回头一看,沉胜衣居然还是跟在身后六七丈!
步烟飞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她哪里还敢怠慢,就像是一只给老虎赶着的兔子,连停也不敢一停了。
花草树木,飞一样自两人的脚下倒退,接着一片片的田野,一条条的道路,然后又是一条条的道路,一片片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