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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人间相见唯有礼作者:洁尘

千江有水千江月 蕭麗紅 3173 2023-02-04
《千江有水千江月》:人间相见唯有礼 听说台湾女作家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多久,记不住了。但一直没看过。没看过的原因是没有遇到过小说本身,就只是听说而已。在听说中,知道这本小说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馨香典雅的阅读记忆。 萧丽红生于一九五○年,作品数量不多。除了代表作《千江有水千江月》之外,另还有《桂花巷》等小说。也许,她在读者眼中,属于那种一本书作家;在和她差不多同时代的台湾女作家里,她不像三毛、琼瑶、席慕容等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和市场占有量,她也不太像朱天文、朱天心那样,以其作品在数量和质量上的双重实力在读书界中享有盛誉。但就《千江有水千江月》来说,它的独特意义是秀出班行的,它纯正的古典气息和民俗滋味,在当代小说中也几乎是不能复制的。

我是才看到这本小说。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纪念版。说才,是说明看晚了。但看了后发现,也许,这正是现在的我该看的。如果看早了的话,也许会看偏的,吸取不了其中正格的营养,反倒会把一些偏份的东西给放大吧。 所谓正格,所谓偏份,都是因我而宜的说法,没有公共判断的企图。在这部小说中,我所感受到的正格,是一种以礼相待的爱情和一个美好端正的人伦世界和世俗空间。这种东西,以我早年的心境和趣味来说,是很难领会其妙意的,自然也很难为之产生敬意。早年的我,对暖没有太多的好感,在一种相对来说比较极端的倾向里,我的审美爱好一般来说倾向于两极,一则是热,热烈、狂放、艳丽,以及覆盖在这之上的那层绝望的膜;二则是冷,冷色调的素色、清寂、沉默,孤独的美感,包围这些的是一种充满寒意的空气。在当时的我看来,暖这种温度,是家常是安妥,舒服是当然的,但不宜于审美。如今我对于价值的判断,已然和年轻时大相径庭,对暖意的好感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大加强了。当然,如果是凉,在我看来,较之于暖可能更为上乘一点吧,清淡。

《千江有水千江月》里的正格爱情,是它的雅致和本分,有一种对传统的彻底遵循,甚至是膜拜。所谓有模有样,有板有眼,一举一动都以老例的好来行事。没有反叛,没有另类,没有纠缠,发乎情止于礼。这很宜于中年读。中年人看到这等好样的青年男女,有长辈似的欣慰。 女有贞,男有信。两个主人公,贞观和大信,从名字上看,就有一种立愿的味道。而两人之间,则是宝黛共读西厢的风景,谦恭有礼,含蓄清淡,诗词唱和,满口噙香,是那种最端正的男女之情。女人贞观,淳朴、贤淑,深明大义。男人大信,爽朗、厚实、才华出众。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书信交通,大信会在信中说,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着万盏灯火,起伏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是那种寓挚情于散淡无形之中的笔法。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对话:看着中秋时海上的月亮,贞观取一佛经中的偈语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大信回应道: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至情至痴者,自然就有一种特别的庄重;人间相见唯有礼。这对男女完全是在实践这个古训。

礼,礼仪,是敬意的形式感的东西,在一般的看法里,它适用于外界交往,在人际关系中起润滑作用;但在亲密关系中,它似乎是可以放弃的,不需要刻意端正自己的举止,只需要把自己最放松甚至是最放肆的那一面流露出来,所谓卸下面具,似乎这样才符合亲密关系的要义。其实,世间那有什么可以彻底放肆的关系?亲密如夫妻、情侣、手足,甚至父母与子女,其实,都是人际关系中的一种,只是,这些人际关系较之于外界来说贴得更近一些罢了。再近的关系里,也没有人能够承受另一个人彻底打开的自我,因为这自我中常常裹挟着太多本能上的自私,甚至是恶意。生之为人,克己复礼,让周围跟自己发生联系的人能够轻松一点,少担待一点,少受累一点,这是为人的本分,这就是一种最基本的礼吧。我们的古人早就把这个道理教给我们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在看似规范呆板的形式化的行为里,包涵着浓重的敬意和含蓄的挚情。其实,就是这个道理,爱情中如果缺乏敬意,那是很难持久的;将敬意适度的形式化,则是对敬意的一种维护和充实的方式。人间相见唯有礼,应该说不仅是爱情之正格,也是整个为人处事的正格吧。

在《千江有水千江月》中,这种堪称正格的观事待人的态度弥漫于全书的每一个细部之中。书中的女人们,都是那么美好,以贞观的眼睛看出去,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里分得极详细。不止她母亲,贞观觉得,举凡所见,家中的这些妇人;她大妗、阿嬷等等都是;她们对事情都有一种好意,是连剪一张纸,折一领衣,都要方圆有致,都要端正舒坦。这些女人们是事事明了,处处有样,比如贞观眼中在厨房里洗碗的舅母,水台前,她仍穿着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一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这些女人们,真应了那个词的本意了,女子好!在这一切的背后,是60年代台南嘉义的风俗民情,节日、祭祀、庆祝、婚宴,吃什么,用什么,有那些机趣的切口,还有那些别致的典故真真个一针一线,一粥一饭,都是那么美好。有一些敏感的读者,在读《千江有水千江月》时,会明显感受到来自《红楼梦》的气息。这种感觉没错。萧丽红自十六岁接触《红楼梦》后就一直沉浸其中,并把这种对世俗细节之美的推崇带到了她自己的作品中。在后记里,萧丽红说,人类原有的许多高贵品质,似乎在一路的追追赶赶里遗失;追赶的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或者只能走得老路再去捡拾回来,人类才能在万千生物中,又恢复为真正的尊者。

近年来,成都市图书馆每个星期都要搞一次面对市民的公益性质的读书讲座。我二○○五年冬天去讲过一次,谈女性阅读;二○○六年七月,我又去讲了一次,就是讲的《千江有水千江月》这本书。讲座结束后,有一个女孩问我,既然它是正格爱情,您为什么会在最后说,这本小说中的爱情悲剧是必然的?我还想听您进一步阐释一下。 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中的爱情故事是以贞观和大信的分手结束的,应该说是一场爱情悲剧。但我很难进一步阐释,因为进这一步,就会阐释到对面或者说是反面去了。 说来也是很无奈也很饶有兴味世间但凡正格的东西,总是会有一种相反的力量去破坏它消解它。正,总是要和偏甚至是反的东西对抗拉锯的;而无论什么东西,都有破绽。当正与偏和反相对峙的时候,后者往往获胜机率大得多,因为后者更贴近人性中本能的那些向下的东西。在贞观和大信的爱情中,正面的正确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两人共同把爱情营造得太诗意(中国古典诗词的诗意)太规则(近乎于男女授受不亲)太克制欲望了,他们很默契地把一切人之常情的情爱享乐都押至未来的婚姻里,但,因为一点误会,因为对对方习惯性的完美想像,还因为自尊心和那种被不完美伤害了的脆弱心境,两人分手了。一句话,在烟火爱情中完全不致于造成什么大伤害的事由,在贞观和大信的爱情中却是一种致命的摧毁。太正则易断,太完美则易夭折。就是这样。

那女孩问我,那你为什么这么推崇这样的正格爱情? 是啊,我推崇,因为这是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爱情是极端的,在文学中是要推崇极端。生活中,现实中,我推崇烟火爱情在我的字典里,这是一种上不封顶下一定要保底的东西,中间夹杂着各种元素各种滋味,调配方式以中庸思想为根本,以个人修为的层次不一的分寸感为原则,花开半妍,酒饮微醺这种东西,结实,不易断,很有可能长久。这个长久就是指常言说的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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