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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片山恭一 20614 2023-02-04
(1) 从电冰箱拿出可乐,站着喝了。窗外横亘着红色的沙漠。沙漠每一天都有新的一年转来。白天赤日炎炎,晚间却能把人冻僵,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重复着没有春与秋的四季。 房间冷气开得太大,较之凉,更近乎冷了。一下子很难相信一层玻璃窗之隔的外面铺展的是超过五十度的大地。我久久望着沙漠。宾馆四周诚然绿油油长着犹如柳树的桉树,也有草尽管稀稀拉拉但再往前什么也没有。因为没有东西隔阻,视线无休无止地延伸开去,再也无法收回。 亚纪的父母乘观光大巴去看沙漠了。说要替女儿看她未能看到的景致。也劝我去来着,但我一个人留在了宾馆里。没心绪观光。现在所看的,是她没看的东西。不曾看过,以后也绝无看的机会。这里是哪里呢?我试问自己。当然,作为纬度和经度的交叉点,可以通过地理名称确认这个场所。然而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无论这里是哪里,这里都哪里也不是。

看什么都像是沙漠,满目苍翠的山野也好,碧波粼粼的大海也好,人来人往的街道也好。本来是没必要到这样的地方来的。亚纪死了,世界沦为沙漠。她逃去了,逃往世界尽头、尽头的尽头。风和沙将我追赶的脚印抹消。 在宾馆餐厅和换穿常服的游客们吃饭。 沙漠怎么样?我问亚纪的父母。 热啊!亚纪父亲回答。 艾尔斯红石(注:Ayers Rock,位于澳大利亚,世界最大独体巨岩,周长九公里,高三百四十二米。)爬了? 他这人根本不行。亚纪母亲代他回答,比我还没有体力。 你可是太有体力了。 该戒烟了。 我也想戒。 戒不了吧? 实在很难。 肯定是没真心想戒。戒只是口头上的。 我似听非听地听着亚纪父母的交谈。他们何以能够像常人那样交谈呢?知道他们是为了宽慰我。尽管如此毕竟亚纪没有了!本该完全无话可说才是。

下了大巴,一座巨大的岩山耸立在眼前。岩石表面如驼峰凹凸不平。好几个连在一起,形成庞然大物。几名游客手扶铁链呈念珠状往山上爬。山的四周到处是风化造成的洞穴,岩体上有澳大利亚土著人留下的岩画。 路陡峭得出乎意料。不一会儿汗就出来了。太阳穴开始跳。头顶相连的岩瘤宛如巨人胳膊上的肌肉块。大约爬了十米,坡度好歹缓了,而出现顶端的起伏。我们翻过几座小山向前赶去。绵绵相连的岩体突然中断,脚下现出刀削般的深谷。透明的阳光几乎直上直下一泻而下,照亮古老的地层。 从下面看似乎无风的岩顶风相当大。因此阳光也很强烈,但还不至于忍受不了。向前看去,只见遥远的地面与天空交界处白雾迷蒙,地平线模糊不清。环视四周也全是同样的风景。天空光朗朗的,没有一丝云絮。唯有由深蓝而浅蓝那蓝色的微妙变化统治天空。

我们在山麓简易餐馆吃了热得险些把嘴烫伤的肉饼。岩山上方有赛斯奈(注:Sessna,飞机名。美国Sessna小型飞机制造公司制造。)飞来。这里无论去哪里都坐飞机。人们从机场赶往机场。沙漠到处可以看见只能认为是抛弃的小型飞机和汽车。在这个大陆,距最近的飞机修理厂一般也要数百公里,出了故障恐怕只能任其朽烂。刚才攀登的岩山就在眼前。圆形岩体的表面交织着无数条很深的褶。 活像人的脑浆。一个人发表感想。 同桌一个正把淋有肉酱汁的碎肉丸放入口中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叫道:住嘴! 然而亚纪不在这样的交谈中。所以我也不在其中。此刻这里没有我。我已迷路,误入既非过去又非现在、既非生又非死的场所。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来到这样的地方。意识到时已经在这里了。不知是何人的自己置身于不知是何处的场所。

不吃点什么?亚纪母亲问。 亚纪父亲拿过餐桌一端立的食谱递给妻子。她在我面前打开,我也一起窥看。 沙漠正中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海鲜可吃呢?她惊讶地说。 这里是空运文化嘛。亚纪父亲答道。 袋鼠啦水牛什么的可不想吃。 男侍应生走了过来。由于我回答得不够爽快,两人要了醋渍塔斯马尼亚马哈鱼和岩牡蛎,顺便从葡萄酒单上点了价格适中的白葡萄酒。菜上来前三人都没开口。亚纪父亲给我也斟了一杯葡萄酒。喝葡萄酒时间里,刚才那个男侍应生端来了菜。我向他要水。喉咙干得不行。 我喝一口杯里的水,这时周围的声音突然听不见了,和如水灌耳的感觉也不一样。是声音本身听不见了。彻底无声。说话声也好,刀叉触碰餐具的声音也好,统统一无所闻。说话的亚纪父母只好像嘴唇在动。

不过,谁嚼饼干的声音倒是听见了。声音既像是从远处传来,又似乎近在耳畔。嗑嗤、嗑嗤、嗑嗤 那时还没以为亚纪病情有多严重。我无法把人的死同我们联系起来考虑。死本应是仅仅和老人们打交道的东西。当然我们也有得病的时候:感冒、受伤等等。但是,死和这些不同。活上好几十年、一点点年老之后才会碰到死。一条笔直延伸的白色的路在远方眩目耀眼的光照中消失不见,不知道再往前会有什么。有人说是虚无,但没有人见过。所谓死,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真想去的啊! 我把作为修学旅行的礼物买回来的澳大利亚土著人的木雕偶人递给亚纪,亚纪连说谢谢,然后把偶人抱在怀里这样自言自语。 从小至今,连感冒都几乎没得过。怎么偏偏这时候生病了呢!

迟早还会去的。我安慰道,到凯恩斯才七个来小时,和乘新干线去东京差不多。 那倒也是。亚纪仍一副不释然的样子,可我还是想和大家一块儿去的呀! 我从小超市塑料袋里拿出小食品,是她喜欢吃的布丁和饼干。 吃? 谢谢。 我们默默吃布丁。吃完布丁吃饼干。停止咀嚼侧耳细听,可以听见亚纪用前齿嚼饼干的声音:嗑嗤、嗑嗤、嗑嗤、嗑嗤简直像在嚼我。过了一会儿,我试着说道: 新婚旅行时去不就行了? 怅然若失的亚纪回过头,仿佛在说哦? 去澳大利亚新婚旅行就行了么。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尔后忽然醒悟过来似的问:和谁? 谁?不是我吗? 和阿朔?她出声地笑了。 不对? 不是不对,她收住笑声,只是挺怪的。

怪什么? 怎好说是新婚旅行呢。 怪在哪里? 哪里? 新婚?还是旅行? 亚纪想了想说:还是新婚吧。 新婚哪里怪? 不清楚。 我从盒里捏起一块饼干。上面涂的巧克力已经软了还是那样的季节。 的确怪。 是吧? 我和亚纪哪里来的新婚呢! 笑死人了。 就好像麦当娜说她其实是处女。 什么呀,那? 不清楚。 话至此中断。我们像嚼时间一样继续嚼饼干:嗑嗤、嗑嗤、嗑嗤。 一切都恍若过去了很久很久。 (2) 季节朝夏天过渡,白天长了起来。我们庆幸天老也不黑,放学回家路上,这里那里到了不少地方。到处是清爽怡人的新绿气息。我们喜欢从经常约会的神社沿河堤一直往上游走去。河滩长满绿草,水面时见鱼跃,黄昏时分响起蛙鸣。时而在没有人影的场所轻轻把嘴碰在一起便是这个程度的接吻。喜欢这样趁人不注意快速接吻。感觉上好像只掠取世界所赐硕果最甜美的部位。

那天也在放学路上走去上游后折回。我们坐在神社石阶上,筹划五月连休时的远游。亚纪想去动物园,可城里没有那劳什子。最近的是有飞机场那座地方城市里的动物园,坐电气列车要两个小时,往返四个小时。我觉得近些的海或山也可以,但亚纪对动物园劲头极大,说早些出门岂不就能玩上五个小时。 带盒饭去,她说,你那份也做出来。那样,饭钱不就省出来了。 谢谢。往下就是车票钱。 可有办法? 在图书馆打工挣的工钱倒是有剩。只要忍一忍少买几张CD,几个旅费总可以抠出来。 家里没问题? 家?亚纪费解地歪起脑袋。 打算怎么跟家里说? 就是跟阿朔去动物园直说不就行了? 倒是那样。不过那么直截了当得到承认,感觉上像去参加小学郊游似的。

古文里的直截了当(注:原文,作为现代日语意为直率、明显;作为古语则为忽然、暂时之意。),意思是忽然、暂时什么的吧? 她惊讶地眯起眼睛: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你家里的人是怎么看我的呢? 什么怎么? 可会作为女儿将来的夫君予以承认? 不至于想到那里吧?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才十六呀。 四舍五入,就是二十。 瞧你计算的。 我怔怔望着她从裙子里露出的小腿。暮色中,雪白的长袜分外醒目。 反正我想早早跟你结婚。 我也想。她淡淡应道。 想一直在一起。 嗯。 既然两人都那么想,那为什么不能呢? 语气一下子变了嘛! 我没理会她的品评。因为什么呢?因为其成立的前提是社会上自立男女双方的自愿。而这样一来,因为有病等原因不能自立的人就不可以结婚。

喏喏,又走极端了。亚纪叹息道。 社会上自立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她想了想说:就是自己能干活挣钱吧? 挣钱是怎么回事? 这 那就是:在社会上按自己的能力扮演角色,其报酬就是钱。既然如此,那么具有喜欢一个人能力的人发挥那项能力去喜欢一个人,以此挣钱有什么不好? 若不对大家有用恐怕还是不行的吧? 我不认为对大家有用的事比喜欢一个人更重要。 我可是要把大言不惭地发出这种不现实议论的人作为将来的丈夫的哟! 无论表面上说的多么漂亮,绝大多数人其实都认为只要自己好就行。是吧?我继续道,只要自己能吃上好东西就行,只要自己能买得起想得到的东西就行。可是喜欢上一个人却是把对方看得比自己宝贵。如果食物只有一点点,我要把自己那份给你亚纪吃;如果钱很有限,我要买亚纪你喜欢的东西而不买自己的;只要你觉得好吃,我的肚子就饱了;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这就是所谓喜欢上一个人。你以为有什么比这更宝贵的?我想不出来。发现自己身上有喜欢上一个人能力的人,我认为比任何诺贝尔奖发现都重要。如果觉察不出或不想觉察这一点,那么人最好消亡,最好撞在行星什么上面早早消失。 阿朔亚纪劝慰似的叫我的名字。 有的家伙脑袋稍微好使一点就自以为比别人了不起,不过是傻瓜蛋罢了,真想对他们说一句好好学一辈子去吧!赚钱也一样,会赚钱的家伙一辈子只管赚钱好了,用赚的钱养活我们好了! 阿朔! 亚纪再次叫我名字,我终于闭上了嘴。亚纪透出困惑的面庞就在眼前。她略微歪了歪头说: 接吻好么? 动物园是一如往常的动物园。狮子躺着,土豚浑身是泥,大食蚁兽在吃蚂蚁。象在栏里转圈走动拉一堆极大的粪,河马在水里懒洋洋打哈欠,长颈鹿以俯视人类的姿势伸长脖子吃树叶。一见到动物,亚纪顿时忘乎所以,人再多也能勇敢地挤进去。看见狐猴,叫我快看,尾巴摇得多巧!还对绿色的大蜥蜴招呼道:过这边来! 说起来,花钱看什么长颈鹿什么狮子,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动物园这地方只有臭味罢了。对于自然保护和地球环境问题我很关心,但并不是自然主义者和生态主义者。我想和亚纪一起幸福地生活,为此希望绿色和臭氧层保留下来,仅此而已。保护动物我原则上赞成。不过较之动物们的可怜相,我更为杀戮或虐待它们的人的残暴和傲慢而气恼。亚纪在这上面有误解,认为我是喜欢动物的有爱心的人。所以才说阿朔,这个连休去动物园、动物园!而若以为我看见浣熊或锦蛇会乐不可支可是大错特错。与此相比,让我接吻、让我触摸胸部想虽这么想,却不敢说,胆小。 在低地大猩猩围栏附近吃盒饭。大猩猩在围栏一角安静地搔着腋下。时不时凑近鼻头,像是在嗅气味儿。无论怎么看,都只能认为它对自己的体臭心怀不满。由于同样动作重复得太久了,我怀疑它怕是神经出了问题。 你爷爷心上人的骨灰,还保管着?吃罢盒饭喝易拉罐乌龙茶时亚纪问我。 啊,保管着。遗嘱嘛。 的确。她微微一笑。 怎么问起这个? 亚纪略一沉吟:你爷爷没跟那个人而跟别人结婚了对吧? 嗯。并且制造了我得以出生的远因。 一对怎样的夫妇呢? 爷爷和奶奶? 她点头。 奶奶去世早不大清楚,不过大概是普通夫妇吧。关系不那么糟。毕竟有那么一个乐天派儿子嘛。 乐天派? 指我父亲。如果夫妻关系不好,小孩大概会变得性情乖僻或神经兮兮的吧? 她没有回答。哪一种幸福呢? 什么哪一种? 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和另一个人生活却又总是思念喜欢的人。 应该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幸福吧。 可是一起生活当中,对方喜欢不来的地方不也看在眼里了?还会因为无聊小事争争吵吵。天长日久,无论一开始多么喜欢对方,几十年后恐怕也完全无动于衷了。 说法很有自信。 相当悲观啊! 你不那么想? 我想得要乐观些。如果现在非常喜欢对方,十年后会更加喜欢,就连最初讨厌的地方也会喜欢,百年以后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喜欢上。 百年后?亚纪笑道,打算活那么久? 和恋人相处时间长了会生厌这说法怕是骗人的。还不是,我们相处快两年了,可是一点儿也没生厌。 又不是一起生活嘛。 一起生活,就会有什么不快? 就会看到许多我让人讨厌的地方。 比如说什么地方? 不告诉你。 真有讨厌的地方不成? 有、有的。她低下头去,你肯定讨厌我的。 我觉得自己遭到拒绝。 古代神话中,好像有个神话说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把大地都移动了。我调整心情说道,一对男女非常喜欢对方,因故关系破裂了女方的父亲和兄弟们横加阻拦。 往下呢? 两人天各一方。男的被流放到一座海岛,坐小船没办法相见。但两人的思念之情非常强烈。结果,相距好几公里的海岛一点一点靠近,最后靠在了一起两人的思念之情把岛拉来的。 我悄悄观察她,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古人好像认为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我继续说下去,都能把离开的岛拉过来。而且可以切近地看到或在自己体内感受到那种力量。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人们不再使用自己体内的力量了。 那为什么? 因为若经常使用,事情就非同小可。如果岛屿和大陆仅仅因为男女一往情深就忽儿相连忽儿离开,那么地形势必变得叫人眼花缭乱,国土地理院就不好办了。况且,围绕心上人的争斗恐怕也会白热化,毕竟是能够拉动岛屿的家伙们的争斗。当事人也自身难保。 是啊。亚纪信服似的点了下头。 所以,那种消耗性的、非生产性的事要适可而止,转而把精力放在狩猎采集生活上。 说的好像思想品行指导老师。她好笑似的笑了。 是吗? 亚纪以不自然的嘶哑语声说:我广濑,恋爱要谈,学习也不能放松。数学绝不能打红×! 什么呀,那是? 特别是和松本那个家伙的交往要适可而止。那小子有可能毁掉你的人生。此人一旦想东西钻入牛角尖,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甚至把海岛都一把拉走。说到这里,亚纪返回普通声调:快考试了。 明天开始又要用功了。 亚纪忧郁地点头。 用功前可要活在爱里! 从电气列车站来动物园途中,我们是躲开人群从后面小路过来的。当时我一眼发现有一家旅馆静悄悄座落在那里。属于哪一种旅馆也不难看出。来时虽然随便走了过去,但用眼角真切看清了绿灯透出的空室字样和休憩费用并记在心里,同时核对了去掉回程车费后身上所剩款额。 回程也走同一条后路。到日暮还有时间。空室的绿灯仍然亮着。随着旅馆的临近,令人胸闷的沉默袭来,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变得沉重了。走到旅馆跟前时几乎停住不动。 进这样的地方你会介意?我向前看着问道。 你呢?她低头反问。 我倒怎么都无所谓。 不觉得太早? 沉默。 先瞧一眼什么样如何?进去看看,若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马上出来。 钱有? 不要紧。 推开俨然高级饭店的厚门,战战兢兢迈脚进去。紧张得险些把中午吃的盒饭吐出。我在脑海中推出大猩猩嗅腋臭的场景,好忍耐住没吐。出乎意料,大厅明亮而整洁。静悄悄的,连员工的身影也没有。 静啊! 大厅正面放着娱乐中心零币兑换机那样的东西。看情形,只要把钱放进去一按所选房间的按钮,就会有钥匙掉下。这样,就可以在不受任何人责怪的情况下安心利用。我摸了摸裤袋正要掏钱包,亚纪低声说: 我不喜欢,不喜欢这种地方。 我把掏出钱包的手插回去,又从裤子外面往屁股上呯呯轻拍几下。 啊是啊。 出去吧。 我们沿着原来的小巷往电车站方向走去。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但觉日暮已然临近。 到底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啊!到能看见车站的地方时我说。 亚纪没有回答。拉手走吧!她说。 (3) 为了写暑假读后感,我看了岛尾敏雄(注:小说家,一九一七至一九八六。)的《没有到来的出发》。太平洋战争末期,身为特攻队队长的主人公从司令部接到发动特攻战的指令。他知道死期已到,和队员们一起等待出击命令。然而命令怎么等也未下达主人公在生与死的过渡状态中得知日本无条件投降。 暑假期间两人的关系也没取得像样的进展。诚然天天见面,可是就连接吻机会也才偶尔一回,肉体关系更是无从谈起。究竟怎么才能走到那种有进无退的地步呢?我以无可奈何的心情自言自语没有到来的出发?小说里面有主人公这样一句述怀:失去出击机会之后日常生活的沉重才更加无法承受。自己恰恰是如此心境。我后悔五月间的动物园之行。脚都进了旅馆却轻易退出,现在想来真是坐失良机。感觉上那似乎是自己毁灭的起因。在人类还不是理性动物的时代,像我这样懦弱的雄性肯定至死都留不下子孙。 如此闷闷不乐时间里暑假也差不多过去了一半。大约每两天从下午去一次学校游泳池。认识的人也来了几个。我们在五十米泳道里比赛,根据胜负在回去路上的麦当劳店里请吃或被请吃汉堡包。一次在游泳池见到大木。他学商业,平时几乎没机会说话。从初中开始练的柔道好像仍在持续,如今体形已同阿诺德‧施瓦辛格不相上下了。 一起游了一会儿,之后在池畔晒太阳。附近有一棵樟树。我躺在树根下,看着劳动能手蚂蚁们一个劲儿往洞里运饵料的情景。 不游了?大木问。 蚂蚁怎么活得那么快乐呢? 你不游,我一个人游去。 蚂蚁的快乐是什么呢? 那个么,大概是吃死虫和小虫吧。 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禁不住笑了。 笑什么?他显得有点儿不悦。 柔道好玩儿? 算是吧。以为大木这就离去,不料他略一迟疑,问道:你小子、在跟广濑交朋友? 算是吧。 柔道部高年级有个家伙也盯着呢,当心! 叫什么名字? 叫立花。 混帐家伙! 大木以虚虚实实的语气说:你可要挨收拾的哟!上次夏季运动会的时候,在电影院把水产高中三四个找碴儿的小子打了个半死。 可怕。我说。 空中泻下的阳光照得游泳池水面闪闪耀眼。透明的光环在涂成蓝色的游泳池底一忽儿闭合一忽儿展开。标明距池畔距离的黑色瓷砖在水下摇曳不定。发呆时间里,四周声响一无所闻,只见池水闪烁的涟漪。 你和广濑发展到哪里了?过了一会儿,大木问我。 哪里? 就是说干了吗? 柔道部真是没有档次。我闭起眼睛说。 我可是真正为你着想。大木声音里含有失望。 着想什么? 没干就快点儿干。他脑袋里似乎只有这一个念头。我脑袋里说起来也仅此一念。那一来,我想立花就不会对广濑下手了。 傻瓜蛋!什么下手什么不下手、什么我的女人什么我的她这些缺心眼的家伙实在叫人反胃。立花那些柔道部的低能儿若也喜欢亚纪,只管对本人说去好了。我和亚纪干了就缩回手去,这算是怎么一种逻辑呢?亚纪又不是任何人的!她只属于她自己! 柔道部头脑够简单的。我说。 我可要生气喽!看样子已经半带怒气。 别生气。 他长长叹息一声:跟你说,如果需要,我可以给安排的。 安排? 幽会场所啦条件啦。那里绝对可以加深关系。 我诧异地眯起眼睛:柔道部也拉皮条? 说些什么呀! 蛮热心嘛。 我腿骨折的时候,你和广濑不是来看我了么,大木以恳切的语气说,那时高兴着呢。 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木这句话多少也触动了我的情思。我想起和亚纪在城山散步的情景。两人心情都恳切起来。 不想听我说?他又问一遍。 想听啊! 这里不成。他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在麦当劳如何? 麦当劳? 肚子也瘪了。 我没怎么瘪。 可我瘪了。大木在我字上特别用力。 我很快从恳切心情中回过神来:友谊被金钱置换的可悲时代谁说的来着? 没听说。说着,他站起身,用巨无霸和炸薯条成交好了!他不无坦然地说。 (4) 大木家在海边一个村子里,父母是搞珍珠养殖的。初中期间他每天骑五公里自行车上学,现在则说柔道部训练辛苦,改坐公共汽车。我和同学去大木家玩过几次。房前就是海,海面浮着一方网球场大小的养殖筏。我们被允许在那里游泳。筏的前端距岸边有十多米,底完全看不见。我们用筏的渡板助跑,反来复去往海里跳。无论跳多少次,也无论潜多深,都觉得海大得惊人,深得可怕。肚子饿了,就从渔协买来面包牛奶,在筏上吃了。吃完再游。筏下聚集着很多小鱼。我们采来沾在筏上的褶纹冠蚌,用石头砸开硬壳,取出蚌肉作钓鱼饵料。结果不断有不怕死的粗单角鲀和斑鱍鱼咬钩,成了我们的晚餐。 搞养殖的人家,哪家都有船和小艇。一般有四五只,其中必有一只用来游玩。据大木介绍,珍珠养殖最忙的是往贝里植核的四月至六月,完了就比较轻闲。所以,家里那只带外挂机的船随便借用几个小时都一点关系也没有,家里人甚至那只船不见了都觉察不到。 距大木家一公里远的海湾里有一座叫梦岛的小岛。十年前本地一家轮船公司上岛开发,计划建一座包括海水浴场、游乐园和宾馆在内的综合休闲设施。不料给轮船公司贷款的银行经营情况不妙,中途打了退堂鼓。得不到银行支持的轮船公司一度冻结了计划。不久轮船公司本身倒闭了,开发计划彻底搁浅。 岛上的设施差不多建成了。大木边说边塞了一嘴炸薯条,从我家都能看到摩天轮和过山车。 有哪家公司接手就好了!我边喝咖啡边附和道,好不容易搞到那个程度。 如果开业,每年要有几个亿的赤字这是明摆着的事。大木煞有介事地说。 我开始想任凭风吹雨打的岛上设施。上小学时候,每年都举办梦岛绘画比赛。征集孩子们关于小岛的幻想图画,市长和轮船公司的经理们组成评审委员会决定金奖和银奖,对获奖者颁发自行车和个人电脑等高档奖品。我们都曾描绘过俨然未来都市的小岛参赛。 不过总有办法利用起来。大木一口咬住巨无霸继续道,尤其宾馆什么的。 我不由竖起耳朵。他高深莫测地点一下头: 如今岛上的宾馆,成了那一带有船的年轻人出双入对的爱巢。就是说,周五周六晚上悄悄上岛,在宾馆床上和女的大动干戈。 真的?我来了情绪。 跟柔道部那伙人上岛钓鱼时查看了宾馆。结果,哪个房间都满是用过的避孕套。 我喝了口已经变温的咖啡。 所以你也领广濑干上一家伙! 在满是避孕套的房间里? 兴奋吧? 问题是,在看上去明亮洁净的商务宾馆那样的地方都拒绝了的亚纪能理解隐秘小岛的情调吗?把她领到那样的地方,岂止拒绝,晕过去都有可能。莫非趁她晕过去干一家伙? 随便上岛能行吗?还要进到建筑物里。 大体算是私有地,但不是说有人管理。 在宾馆里跟村里年轻人撞上也够烦的。 放心。他们上岛基本是周末。你周二周三去。 你肯把我们送上岛去? 你只出一点点汽油钱就行。 从今天开始就叫你渡船龙之介好了。 谈判成功,色小子! 喂喂,我可不是色小子。说着,我脑袋里开始琢磨领出亚纪的借口。 (5) 早上六点出家门,在公共汽车站同亚纪碰头。对父母说去参加野营同学家附近有个可以野营的地方,紧靠海,还能钓鱼和洗海水澡等等。我把大木家电话写在便笺上递过去,说有急事可以往这儿打电话。只要明确所去地点,父母就会放下心来,不一一细问。况且总的说来我并非说谎。 关于在大木家附近野营,亚纪在公共汽车上问道: 大木君的女友是谁? 我也不大清楚,像是学商业的。 为什么把我们拉去呢? 上初中时我们两人不是去看望过他么? 大木骨折住院的时候? 嗯。他说非常高兴来着。 够重情义的。 但是,公共汽车到达目的地时,重情义的大木君的女友突然情况有变,不能来野营了。 遗憾啊!我以十分遗憾的语气说。 遗憾遗憾。 没办法,三人去吧。 好、好。 我们往系在珍珠筏的小船装东西。 大木君,你的东西呢?亚纪问。 我以严峻的眼神盯视大木。 哦?我 啊,大木那份我准备好了。我赶紧打圆场,毕竟借人家的船。 是啊是啊,我负责船。 东西装上船后,我们逐个上船。这是条能坐四五人的玻璃钢船,船尾安有陈旧的船外机。 好,开船!大木威风凛凛地说。 拜托。我说。 亚纪神情不大释然地坐在船中间。时间还早,海湾笼罩着白蒙蒙的晨雾。雾中可以看见养殖筏和塑料浮筒。抬头望天,夏日晨光透过雾霭倾泻下来,晨光把船头切开的水面溅往左右两边的飞沫照得玲珑剔透。驶入海湾,雾霭散去。一只老鹰划着很大的弧形在我们头顶盘旋。不时同打渔归来的渔船擦身而过。每当这时,亚纪便向船上挥手。船上的渔夫们向她挥手。操纵船外挂机的大木目眩似的眯细眼睛看她。 随着岛的临近,游乐园的摩天轮迅速变大。游乐园前面是海水浴场,上面有更衣室和淋浴室等设施。如今所有设施无不伤痕累累锈迹斑斑,即将在雨和海风中寿终正寝,无可救药了。太阳已经升高,油漆剥落的摩天轮立柱闪着红光。 游乐园左边是码头,后面小山上矗立着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白色宾馆。码头的桥柱同样呈铁锈色。没有防波堤和阻挡波浪的混凝土强制块。因为岛本身浮现在内海里面,只要没有台风和巨浪打来,海面通常波平如静。大木减缓船外机的油门,让船缓缓靠近栈桥。从船舷往海里窥看,只见阳光射入的明亮的水中绿色和黄色的小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离栈桥稍远一点的地方,飘浮着好几个白色水母。 大木从船边伸手抓桥柱,我抢先爬上栈桥。然后把大木抛来的缆绳系在桥柱上,又拉亚纪上来。大木卸下东西,最后一个上岸。我问亚纪去海水浴场那边如何。 大木君呢? 我么他一闪瞥了我一眼。 大概钓鱼吧。我当即回答。 是啊,是钓鱼。 他这人喜欢孤独。 海水浴场在小岛南侧,阳光从海那边毫不留情地一泻而下。哪里也看不见树荫。稍离开水边的砂地上长着文殊兰。山那边时而传来鸟鸣。此外只有波浪拍击海岸的声响。 更衣室损坏严重,没办法用了。钢架锈得又红又黑,地上铺的木板很多地方烂了。而且到处是成群的海蛆。无奈,只得在淋浴室里轮流换衣服。 我们慢慢往海湾那边游去。亚纪游得好。脸浮出水面,一下一下轻快地横向游动。戴防水镜往水里细看,只见五颜六色的小鱼们往来漫游。海星和海胆也很多。我在勉强站得住脚的地方摘下防水镜,递给亚纪。她个矮而水又太深,因此她戴防水镜时我在水中托她的身体。她的胸就在眼前。湿漉漉的白皙皮肤在阳光下闪闪生辉。 我们继续往海湾前进。脚已完全够不着地了。用防水镜在海里看的亚纪一边踩水一边摘下防水镜递给我。 厉害!她说。 我戴上防水镜往海里看。脚下,海底呈研钵状塌陷下去。陡急的坡面随着水深的增加逐渐模糊,最后被光照不到的黑暗彻底吞没,情景甚至令人惊骇。 我咯一声。 亚纪微微一笑。我飞快地去吻她的嘴唇,但没吻成。两人都喝了一大口咸水,呛出水面,边呛边笑出声来。亚纪拉着我的手仰面躺着。我也学她的样子。闭目在水面漂浮时间里,眼睑内侧红彤彤的。微波细浪出声地冲刷耳朵。悄悄睁开眼睛往旁边一看,亚纪的长发泼墨一般在水面摊开。 午间到了,返回栈桥。大木在那里等着。他按原先约定,谎说船上无线接到家里电话,母亲身体不舒服,自己得先回去一下。 我们也一起回去吧。亚纪像是在为对方考虑。 不必。大木绷紧脸说,你们在这里钓鱼等我,毕竟好容易来一次。傍晚我就返回。虽说不舒服,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本来血压就高,吃了药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么路上小心。我亲切地快嘴应道。 我们也还是回去看望大木君母亲好些吧?亚纪仍一副焦虑的样子,若没什么事,再返回就是。如果大木君的母亲很不舒服,不是要给大木君和他家人添麻烦了? 啊,倒也是啊。 我含含糊糊应和着,以求救的心情看着同伴。大木额头早有大颗汗珠流淌下来。 傍晚我哥下班回来,那时就可脱身了。我也一直盼望这次野营来着。孝顺儿子当到傍晚,夜间想出来散散心。 既然人家那么说说到这里,我以忧郁的表情看着亚纪。 她似乎被大木卖力气的表演多少打动了。 那,就留下来? 我和大木不由对视一下。他表情如释重负,眼睛却在骂你这混小子。我在胸前偷偷合掌,没让亚纪看见。 接下去的行动,两人都快得出奇。作为大木一心想快些离开小岛;我也想趁亚纪没改变主意时把他送上船去。 三○五房间。大木一边解船绳一边小声说,我这回报可够高的了! 抱歉。记着就是。我再次合掌。 大木坐的小船看不见的时候,我们在栈桥上吃盒饭。亚纪在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运动衫,我只穿游泳裤。蓦然,此刻这座小岛只有自己和亚纪这令人眩晕的现实直击脑门。我感觉得出,一股莫可名状的欲望正从身体深处涌起。大木明天中午才能返回。 盒饭味儿全然没有吃出。在赋予自己的无限自由面前,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往下这足足二十四个钟头时间里,我既可以当狼又可以当山羊。从吉基尔到海德(注:英国作家斯蒂文森小说《吉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中的主人公。集绅士与恶棍于一身的具有极端双重性格的人。),我这一人格领域扩展开来。其中仅仅选取一个场所甚至让我产生些许惊惧。这是因为,只有这选取者成为现实,其他统统消失。亚纪所看见的,只有从无数可能性中选取出来的这个我罢了。如此这般思来想去时间里,最初的欲望渐渐淡薄,而生出奇妙的责任感。 吃罢盒饭,拿起大木留下的钓竿去钓鱼。把青虫放在钩上抛出去,不出片刻,隆头鱼和斑鱍鱼咬上钩来。本打算当晚餐受用,但由于咬钓咬得太天真了,不由觉得可怜,每次钓上来都放生了。后来放生也嫌麻烦,索性钓也不钓了。 栈桥上铺的厚木板吸足了阳光,热乎乎的。屁股坐在那里,很容易沉入惬意的梦乡。凉风从海上持续吹来,没有出汗。我们互相给对方涂了防晒膏,以免紫外线晒伤。并且时不时把脚浸到水里,或往头上淋水。 大木君的母亲不要紧的?看样子亚纪相当放在心上。 只是血压高一点儿,没什么大事吧。 不过,既然用无线电话联系,病情怕不一般。 对亚纪说的谎逐渐成了负担。剩得和她两人之后,肉体关系什么的反倒怎么都无所谓了。把大木卷进来的计谋到现在已成功一半,可是我突然觉得事情荒唐、幼稚起来。并觉得这种荒唐、幼稚的自身形象正被人从远处看着。 亚纪从背包里取出晶体管收音机,打开电源。正是午后流行音乐时间,男女主持人耳熟的语声传了过来。 朋友们,每天都很热吧?呃,毕竟是夏天嘛。所以,今天来个夏日海边乐曲特集。 一点不错,打电话点播也可以,只管叮铃铃叮铃铃打来就是。从点播的朋友中抽签选出十名赠送特制T恤的哟! 那么,下面介绍来信。 第一封,风街一位笔名叫约巴的朋友的来信。清彦君、洋子小姐,你们好! ,你好。我现在因腹腔病正在住院。哦,是吗?天天检查,讨厌死了。唔、唔,弄不好,很可能动手术。好容易盼来的暑假!不过,人生漫长,这样的夏天有一次也未尝不好。是吗,住院?够受的。 我肚子也动过手术,上高中时候,倒是盲肠炎。住了三四天院。手术当然讨厌,好在转眼就做完了。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盲肠炎,不知对您能否有点参考价值。但愿您的病情不重。打起精神,早日康复!那么,就送上您点播的节目: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注:Sazan All Stars,由日本著名歌手桑田佑介等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全称为Captail Mook and All Stars,又可译为穆克上尉与萨赞全明星。)的《盛夏的果实》。 一次你为我写了一张点播明信片,可记得?歌曲播放当中亚纪说。 记得。 这是我想尽量避免的话题。然而她深情地追忆道:是上初二的时候。歌名是《今宵》吧?你撒了个天大的谎。 被你训了。 不过现在成了美好回忆。你是为了能让主持人念那张明信片才撒那种谎的吧? 算是吧。我说,那时你有个高中生恋人吧? 恋人?她回过头,以尖刺刺的声音问。 排球部的美形。 啊,亚纪仿佛终于想了起来,可你又怎么知道的? 班上女生说的。 没办法啊!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仰慕。 仰慕? 嗯。还是小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恋爱。 。 她窥视似的看我的脸。 你莫不是吃醋了? 不好? 为初二的我? 我可是对你的胸罩都嫉妒的哟! 坏蛋! 向远处看去,陆地那边正有大片积雨云向上蒸腾。云头白莹莹的,而云体部分呈灰色,下端则几乎漆黑漆黑。远空轰隆隆响起雷声。海上吹来含带潮气的暖融融的风。积雨云缓缓遮蔽天空,似乎正朝这边推进。原先湛蓝湛蓝的海面,现在已经发灰。 大木君不会回来了吧?亚纪有点担忧地说。 我险些把实话全盘托出,恨不得老老实实道歉让沉甸甸的心情轻松下来。这时,很大的雨点自天而下。雨落速度起始有足够的间隔,继而如节拍锤下落一般越来越快,最后竟同噪音无异。 好痛快!她忘情地自言自语。随即仰脸朝天,让雨拍打额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 我回过头去。雨落在脸颊弹开。 起初计划四个人去野营。但当天大木君的女友因故没有来成,接着大木君的母亲身体不舒服。于是岛上只剩你我两人。 都给她说中了。 对不起。我转向亚纪那边,乖乖低下头去。 雨似乎越下越大,冲刷桥柱的波浪汹涌起来。她依然闭目合眼,任凭雨落在脸上。 没办法啊!稍顷,她以母亲般的口气说道。那么船什么时候来? 大约明天中午。 还有很长时间。 那以前,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做的。 她没有应声,只是呆呆看着被雨淋湿的背包和装食品的冷藏盒。 反正先搬东西吧。说罢,终于站起身来。 (6) 远看时似乎还新的宾馆,近看却见涂料已开始剥落,几乎形同废墟。正面栽有巨大的苏铁树,树后徐缓的坡道一直连到正门。我们止住脚步,重新仰视这座四层宾馆。就气氛来说,即使作为魔幻电影的外景拍摄场使用也不奇怪。自动门钉了木板上去,但一部分已经掉了,成为可以勉强过人的通道。较之幽会场所,说是毒品交易地点或偷渡者的藏身之处更合适。 一楼除了大厅和沙龙,还有餐厅和厨房。餐厅一角堆着桌椅。穿过大厅,慢慢登上楼梯。二楼往上是客房。带把手的茶褐色厚木板门在走廊一侧整齐地排列着。走廊和楼梯积了很多细沙,用凉鞋一蹭,发出沙沙拉拉的声音。 大木说是三○五房间。就是说,他于我们在海里游泳的时间里拾掇了那个房间,以免亚纪看见用过的避孕套一类玩意儿。当然讲好付给酬金。金额虽然没定,但巨无霸加炸薯条那几个钱恐怕不行。感觉上好像是被高利率小额贷款缠得动弹不得的中小企业经理。 走廊大约正中间有个大大的窗户洞,后山坡一颗树从那里钻进建筑物,树冠在走廊天花板下四下舒展,树繁叶茂,苍翠欲滴。看这情形,整座宾馆被植物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问题。 打开大木指定的三○五房间的门,一张极大的床当即扑入眼帘。床虎虎生风地摆在房间正中。我觉得好像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不由转过眼睛。可是房间除了床别无东西可看。两个人都不知看什么合适,只好半看不看地看床、看天花板。本应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沉默使得身体发僵。甚至吞咽口中唾液的声音都让人心悸。 先把东西放在这儿,看一下宾馆里面再说吧。我好歹这样开口。 也好。亚纪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 我们走去一楼厨房。那里也有后山植物侵入,到处都是不很大的绿丛。两人身上都被海水弄得黏糊糊的,一阵急雨似乎并没彻底冲洗干净。拧了拧厨房自来水龙头,没有水出来。 没有水,晚饭也做不成的。亚纪责怪似的说。 听大木说,宾馆后面好像有口井。我语气中带有辩解意味。 厨房门不见了。雨不知何时停了,后山泻下的夕晖在厨房地上有气无力地投下影子。山紧贴宾馆旁边。山坡上的杂草茂盛得如燃烧一般,全然看不见泥土。杂草也好蔓条也好灌木丛也好,一切都难解难分。 野蔷薇缠着艾蒿和蕺菜,两只凤蝶在上面互相追逐。往前几步有个旧水槽。被草掩住了一半,不小心都看不出。草丛中竖起一条塑料管,管口有透明的水冒出。想必把山上的清水引来了。我把手插进水槽,水凉得舒坦。 在这里洗身子吧。 亚纪仍在游泳衣外面套着白T恤。 我去取浴巾来。 嗯。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 爬上三楼,提起装有浴巾和替换衣服的塑料旅行包折回时,亚纪正在水槽旁边光着身子背朝后站着。不可思议的光景。夕阳已躲进后山不见,雪白雪白的裸体从幽暗的杂草丛中模模糊糊浮现出来。我以做梦般的心情久久注视她的背影。 干什么呢? 她依然背对这边:不是没有浴巾的么! 不管不顾地脱个精光?我笑着把浴巾搭在她肩上。 谢谢。 亚纪三把两把擦了身体,把浴巾缠在胸部那里。浴巾没有想的大,离膝部还差不少。 别那么看!她说。 水槽里密密麻麻长着泛褐的绿色水草,如一缕缕细发轻轻摆动。我把毛巾浸在槽里擦洗身体。正用力拧干毛巾擦着,亚纪从厨房门口往这边看。 在么?她迟疑地低着头问。估计你要浴巾。 谢谢。我背对着她接过浴巾。 我从喜欢登山的父亲那里借来了小炉、组装式炊具和一套勺匙等物。晚饭由我负责。菜谱是极品鳗鱼鸡蛋浇汁饭。首先把塑料瓶里的水烧开,然后倒入农协大米,十分钟后饭可煮好。煮饭时间里把削成竹叶形薄皮的牛蒡过一遍水,把长葱和盒装鳗鱼细细切好。然后把牛蒡垫在锅里,加入水和调味汁,放在火上。煮开了,投进鳗鱼和长葱一起煮。再洒上搅拌好的鸡蛋、盖锅盖、熄火,闷一会儿。最后压在碗里盛的米饭上面,至此大功告成。若再来一个永谷园出品的夕饷牌酱汤料,一菜一汤毫不含糊。 亚纪做了个蔬菜条和水果块混合沙拉。花工夫虽不少,却感觉不出野炊的妙味。天黑了下来,点亮同样是父亲借给的提灯。吃饭时候,把收音机调在短波台。播的是西方音乐点播节目,专播名称特长的乐队:Red Hot Chili Peppers(红热辣椒),Everything But The Girl(删除女孩),Afrika Bambaataa And Soul Sonic Force(非洲班巴塔与灵魂音速力量)。 吃完饭,用卫生纸擦了餐具,垃圾归拢起来装进塑料袋,之后拎起提灯上三楼房间。或许因为淋浴时已经看了对方裸体的关系,这回没了那么尴尬的气氛。肚子饱饱的,懒得琢磨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于是背靠床头板,开始考英语单词。一个说日语,另一个用英语回答。答出对方答不出的单词即得一分。 迷信亚纪问。 superstition我脱口而出。 简单了点儿? 有点儿。那么,怀孕 怀孕?亚纪瞪圆眼睛看我。 不知道? 嗯。 conception 啊,是吗。 下边该你问了。 呃同情、同感 sympathy我当即回答。以S开头的单词近来你可背来着? 算背了吧。不过你记得可真牢。 两个都是通过摇滚曲名记的。斯蒂芬‧旺达和罗林‧斯通兄弟。 唔。 继续提问。 勃起 什么呀,那? 勃起嘛!勃起用英语怎么说? 怀孕啦勃起啦,那种单词不知道也无所谓嘛!亚纪生气地说。 我则始终保持冷静。 conception可是还有概念这个意思的哟!我开始解释,勃起叫erection。把R换成L 就成了投票一词。 general election 是大选。但若把L和R搞错,就成了将军勃起。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我可不希望你弄出来。 这类玩意儿在哪里记的?她仍然显得不解,什么怀孕什么勃起 翻辞典记的。 到底是喜欢才能擅长。 这说法我觉得不大对。 我觉得大对特对。 我们不愿意争执,遂闭住嘴眼望窗外。当然黑漆漆一无所见。 不过这么记英语单词,可能有帮助?亚纪自言自语地说。据说女性大学入学率的增加同离婚率的增加成正比越学越不幸。你不觉得奇怪? 离婚未必等于不幸吧? 那倒是。亚纪停了一会儿,我们本该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本该是为了幸福才做的。 广播里仍在播放名字特长的乐队的歌曲:Quicksilver Messenger Service(水银使者),Cr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朋友‧啤酒‧音乐),Big Brother and Holding Company (老大哥与控股公司)。 夜深时又下起了雨。雨打在宾馆窗扇和房檐,声音很吵。我们躺在床上,怅怅听着雨声。闭上眼睛倾听之间,一股股气味强烈起来。雨味儿、后山的土味儿植物味儿、地板落的灰尘味儿、剥裂的墙纸味儿这些味儿仿佛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团团包围。 应该累了,偏偏不困。于是轮流讲小时候的事。亚纪先讲。 幼儿园毕业的时候,在幼儿园院子里埋了time capsule(注:时间容器,寄给未来的包裹。即把记录当代文化、生活的资料装在容器里埋入地下留给后世。),报纸啦大家拍的照片啦作文啦什么的。全用片假名(注:日文字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两种。)写的,写将来自己想当什么、自己的理想。 你写的什么? 不记得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想当新娘子? 也有可能。亚纪轻轻笑道,真想挖出来看看。 这回轮到我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有个常来我们家的按摩师。六十岁光景,据说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一次那个人这样问我:小少爷,雨是一颗一颗下的,还是成一条长线下的?因为天生失明,不知道的。 是么,亚纪信服地点点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一颗一颗下的。那个人说一颗一颗的?一副分外感动的样子。他说从小就一直觉得是个谜,不明白雨是颗粒还是线条。今天因了小少爷自己也聪明一点了。 活像new cinema paradise(注:新电影乐园。New cinema,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英美产生的电影制作理念。)。 可现在想来挺怪的。 怪什么? 既然那么长时间里迷惑不解,为什么不早些问人呢?何苦忍到六十岁呢!为什么偏偏问我呢? 肯定看见你突然想起来的,想起小时的疑问。 也可能下雨的时候到处问同样的问题来着。 雨依然下个不停。 大家都不担心我们?亚纪问。 莫非向警察报案? 你对家里人怎么说的? 在同学那里野营。你呢? 我也说是野营。让一个同学做证。 那个同学信得过? 差不多。可我不喜欢这样,毕竟连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亚纪横过身体,把脸转向我。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别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半夜醒来,广播早已结束。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从床头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打开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味儿一起涌进。看样子天还没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 有波浪声。亚纪的语音。 没睡? 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隔着黑暗的海面,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 哪一带呢? 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 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覆传来。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 哪里有电话铃响?亚纪突然说。 何至于。我侧耳倾听,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两人走出房间。走廊里一团漆黑。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出尽头的墙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电话仍响个不停。房间本应临近了,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 铃声忽然止住。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我们默默对视。用手电筒光往周围照射。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头顶上,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往树枝上一照,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着。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这时,亚纪低声道: 萤火虫! 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一开始只有一个。但细看之下,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注视之间,数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起,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数量虽然多,但飞得十分安静。又像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 关掉手电筒!亚纪说。 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曳着微弱的光亮缓缓靠近。飞到房檐那里,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萤火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我们等它。稍顷,重新飞起,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萤火虫选择了她。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 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忽闪了几次之后,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这回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我们目不转睛追逐萤火虫的光点。不久,萤火虫返回群体,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同许许多多小光点混在一起,无从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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