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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五

鲁冰花 鍾肇政 6761 2023-02-05
郭云天心里很不痛快。他再也没心思指导如今只剩下十二名的美术初选选手,吩咐大家自由作画后走出教室,在廊边的洗手台一角坐下来。 一大早起下了一场雨,这时虽停了,但天空还很阴沉。廊外的凤凰木的叶子和花,经过雨水洗刷,变得更鲜艳,不过花瓣已开始凋落,地面的泥巴上散布着许多红色的碎片。似乎刚由小朋友们打扫过,小竹枝刮过的一道道沟痕还清清楚楚地留在泥巴上。 郭云天漠然地把眼光投向远处的山,回味着这一堂特别美术课开始以前校长对他说的话,细细地琢磨一番。 老校长那消瘦的脸,下陷的面颊,疏疏落落的胡渣子,还有那远视眼镜里的不安定的眼光,嘴角上那借丝丝笑意表达出来的歉意是啊,他这个人,正如传闻,是个出名的好好先生。其实说是好好先生,倒毋宁说是没有主意较为恰当也许,这也就是好好先生之所以为好好先生了。

当然,严密地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主意的;廖大年校长也有他的主意,只是他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意见的影响。他那瘦薄的身子,往往叫人联想到浮在水上的一片羽毛,轻轻的风一吹,就会给吹过去。不想他的主意竟也是如此。 这个。 廖老校长不只对学生训话时,就是跟同事谈时也习惯地说出这两个字。 这个,我很高兴郭老师这样热心指导,一定很有进步了,是吗?不过,这个,现在是讲民主的时代,无论什么事情,最好由大家来决定才对的。你说是吗? 郭云天听了这吞吞吐吐不得要领的话,实在搞不清楚这位老人家到底是要说些什么?没法,只得点头称是。 所以啊,这个,我一定要请郭老师不要见怪。我觉得,这回你一个人决定了美术代表的初选,这个是不太妥当的。

呃,校长,这是说 郭云天一时不晓得怎么说才好。校长这番话,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别忙。校长打断了郭云天又说:这个,我是说,这事情,在我们学校来说,这个,总算是很重要的事啰。所以啊,你一个人就做了那样的决定,你每个年级都选了两名,其他都淘汰了是不是?这个,是应该由大家来决定才好的。 可是 郭云天很想提醒对方。本来美术训练开始时,便由校长委任他全权处理的。难道他已忘了这些吗?可是一面他又觉得说这样的话,好像太不客气,太使人难堪,因此没有说出来。 老校长也似乎不大好意思,摸摸鼻下的胡渣子,像是要用这个动作来掩饰一下歉然的心意。 不过啊,郭老师,现在已经决定了就算了。我希望下次,不要凭一个人的看法来决定一切。这个,当然,校内的一切事情也都是这么决定的。

好的。再几天就要决定最后的人选了,那时一定请校长决定。 呃,这个,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意见。你是专家啊,不是吗?嘿嘿,我只说说,最好请几个有经验的老师来讨论一下。这样比较可靠的,对吗? 是。 郭云天虽然这样答,可是心中倒是不以为然。有经验的老师,到底指谁呢?郭云天是想不出的。可是如果依学生以往的成绩来判断,那么这儿所说的经验,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不过他还是没敢把这些意见直说。 那么我请哪几位老师来商量呢? 这个,我自然有打算。比方,教导主任和徐老师等人。你也许不晓得,徐老师以前是负责美术方面的。他的确有不少经验。 郭云天的脑里浮起那个喜欢训学生的矮个子训导课长。 还有,校长又说:各课课长,各学年主任也都应该请来,一块讨论讨论。

郭云天走出校长室后一直耿耿于怀,如果这是校内的规定,那么他自己决定了初选,确乎是不妥当的。可是,他总觉得在这种场合,不能和一般校务混为一谈。他身为小学教师尽管是临时性的从没有藐视小学教师的意思,同时他也晓得三个臭皮匠的道理,然而至少他觉得自己是受过一些美术训练的人,在这一点上面,他敢自认比许许多多的臭皮匠强些。 我本来也没什么意见的校长的这句话,也许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无疑,校长是受了人家的影响。那么,这人又是谁呢?郭云天到职还不过半个月,许多同事的名字都还不能叫出来,就是比较熟些的,也不过是谈过有限几次话罢了。要从这些同事当中猜出若干个可能是向校长进言的人,郭云天是办不到的。 不过唯一郭云天认为可能的,是林雪芬。她的弟弟面临劲敌,而她又十分明白古阿明的入选早已在郭云天心目中决定。但是她会是这样一个女人吗?他向自己坚决地否认: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么其他还有谁?

喂! 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喊从郭云天后头响过来。他不由得一怔,回头一看。哎呀,想到她,她又出现了!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的正是林雪芬。不过不是她一个,还有翁秀子。刚才叫的也是翁秀子。 呀!翁秀子说:你不上课在想什么?校长来了可不得了啊。嘻嘻 郭云天苦笑了一下。 郭老师。翁秀子的机关枪又响了:我这些天都很想来看你上课,不,我是说来听你的课,可是怪不好意思的。我真希望脸皮厚些。 翁秀子说着就有意地看了身边的林雪芬一眼,然后又格格地笑了几声。 郭云天还是不能回答,只好装着笑笑。 我很担心是不是打扰了你。 秀子见郭云天不响,这么问了一声。不过她并不是真的担心,显然只是想打破缄默。 那里的话。郭云天掠了一下头发说。

你好像不上课了,是吗? 我有件事情得静下来想想。 呀!你有心事?讲吧,我们很愿意听的,也许能帮一点忙也说不定呢。妳說是吗,雪芬? 雪芬默然点了一下头。雪芬装着漠不关心。她装得非常成功。 说不上心事,不过是芝麻大小的事罢了。 郭云天一面答一面想,这事当然没有必要告诉她们,也好像不可以告诉她们。不过他也觉得如果是雪芬一个人,他倒很愿意谈谈。 你一定是撒谎。我猜到了,你是在想女朋友。 没有的事。我哪有女朋友。 郭云天自己都奇怪为什么要把这种话讲得这么用力。他明明知道翁秀子也不过是说着玩,一笑置之算了。可就是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被提到女朋友这字眼儿,心情突地紧张骚动起来。他不能当做这是开玩笑,必需纠正过来。

嘻谁相信嘛。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又是艺术家,没有女朋友才怪呢。而且可能还不只一个。你说是不是,雪芬? 呀呀,我真的没有,我可以发誓。 郭云天差不多要失去镇静了,他被这位妖媚的女教师玩弄着而不自觉。 噢,不用啦!看你这样心事重重,我只是相信除非是女朋友的事,怎么会教人这个样子罢了。 好吧。郭云天实在说不过秀子,只得说:我就告诉你算了。是刚才校长把我训了一顿,所以我非常沮丧。 呀!翁秀子和林雪芬几乎同时叫了一声。雪芬这算是首次打破了沉默。不过紧接着说的,仍然是翁秀子。 他?怎么会呢?奇怪,到底是什么事? 他说美术选手的初选不应该我一个人决定,要由大家决定才好。 大家?我可不行哪,这怎么成,大家都一窍不通嘛。秀子有些愤然地表示。

他说要由教导,课长、主任等人商量决定,他们都有经验。 我知道。秀子瞟了一眼雪芬说:什么经验不经验,那些饭桶懂得个屁。其实还不是徐大木那个矮冬瓜捣的鬼啊。没错的! 训导课长吗?他怎么样? 一定是他向校长告的,你不晓得,自从你上美术课以后,他就放冷箭,背地里跟同事们说你只不过是有块招牌,其实没什么了不得。他夸口说姓郭的未必比他画得好。 呀真是。我从来也不以为自己了不得,更没有跟任何人比一下的意思。他怎么会这样呢? 以前是他教的美术嘛。现在你抢了他的,以前可没有人抢得了他的啊。 难道他那么希望额外再上几堂美术课吗?自己班级的课都已够我们教得喉咙发干的啦。 他就是这么个人。死爱出风头。

唔 郭云天不得不集中精神来想这奇异的事。这些话,在他实在太奇异了。是不是翁秀子在挑拨?没有理由,一个代课教师不会有何作用,也不会有何力量跟任何人抗争。那么难道徐大木这人真的有意排挤我?更无理由,不用排挤,三个月后还不是卷起铺盖滚蛋? 我顺便提醒你。秀子又说:李金杉教导也对你不怀好意。他和徐大木是一鼻孔出气,阴险得不得了呢。徐大木那个矮子还不识相得透了顶,常要向我卖殷勤,我可不睬他。 她说完又朝雪芬投了一眼。虽然满脸不屑的神色,但一股得意模样倒是无法掩饰。稍停又说: 许多人都说,他们两一搭一挡,在窥伺着下一任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常常跟校外的有力人士来往走动,并且自认是学校的两根台柱。真是不得了。

雪芬不知怎地把视线放低下去。她为什么不响呢?主要是因为翁秀子的机关枪不让任何人插嘴,不过同时也是由于她对这些话一点也不感兴趣,因此根本就没有话可插上去。 这时,雪芬抢到了一个空隙,说: 对不起,我有点事。你们再谈谈。 雪芬!翁秀子叫住了雪芬:等我。 不,我马上回来,你再谈会儿吧。 秀子本来还不想走,目送着雪芬远去后便回头看了眼云天呶了呶嘴说: 她是头号有力人士的千金呢。 她的爸爸吗? 你不晓得?真是乡巴佬。她的爸爸林长寿是县议员,有钱人,茶厂大老板,在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要人。 这个我当然晓得。 就是嘛,有了这些头衔,还不够头号有力人士的资格吗?何况他对教育还满热心哪。所以嘛,你也该巴结巴结林雪芬,不是吗? 笑话,我干吗要巴结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很喜欢她。 真是开玩笑。郭云天猛地把头发一甩。 你也想赖皮吗?林志鸿小朋友,认得吧,你所以一定要选他。 天哪!我还决定要让古阿明参加县的比赛呢!请不要开玩笑了吧。 不是开玩笑。不过,说实在,我本来 翁秀子说到这里停住了,脸色忽然变得深沉起来,好像很懊恼,又好像很烦心。然而,她装得太过火了些,以致使人觉得多少有点夸大的味道。 不,徐大木常常纠缠我,可是 徐老师很不错嘛,是位有前途的教育家,能干,热心,莫说教导主任,就是升校长也一定不会太远。 郭云天的语气相当轻松,好像有意报复一下。 闭住你的嘴巴。人家是一片好心,你倒存心挖苦我。真气人。 我说错了吗?我的确是这样觉得啊。 这个别提了。我一定要请问你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林雪芬? 唉,你才是存心挖苦人家。 不,绝不。我想提醒你。她早有爱人了,是台大的学生。 郭云天不禁心中一楞,但马上装着若无其事。 这个,不关我的事啊。我早说了,我也许喜欢她,但那也不过是同事间的感情,正和我也喜欢妳,喜欢任何一位同事一样。 说得多好听哪。真没想到你有时也这么会说话。 我是老实人说老实话。 算了吧。 秀子又一次停住嘴,似乎在思索着恰当的话,好一鼓作气击败这个看来像很简单,其实倒也不很简单的对手。 就在这时,由走廊两头传来了一阵高声交谈的声音,随着在转角处出现了两个人。同时交谈声也中断了。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正好成了对比。不过头发梳得油亮整齐这点倒是一模一样。 呀,你们很有意思嘛。嘿嘿。 矮的先开口。这是训导课长徐大木老师。 随便谈谈,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秀子嘟着嘴唇说。 好大的口气。说话不能像个女人些吗? 我要怎么说便怎么说,你还是管你的学生去吧,别惹我。 投降投降。徐大木笑着搔搔耳后的头皮。 郭老师。李金杉教导主任说:可以参观参观吗? 请吧。不要客气。 李金杉领先进了教室,徐大木跟上,翁秀子不知想着什么,也跟着进去。 郭云天看到翁秀子比徐大木差不多高出半个头,心想这两人如果真地配成一对,岂不是很有趣的吗?马上,他把这念头打断了,迟了几步走进教室。 几位老师在教室绕了一周就出到走廊。郭云天不打算再出去,可是李金杉在窗外向他示意,他只好出来。 非常有进步了,真了不得。郭老师一定花了不少心血的。李教导说。 哪里哪里。 郭老师到底是专家,不对,应该说是画家。 还差得远呢,只是个学生罢了。得请各位老师多多指导。 太客气了,郭老师。这时矮子也插了一口:真是了不得,短短十几天就有这样的成绩。我看,将来我们一定可以包办冠军的,不是吗? 不见得吧,还差得远呢。 不。徐老师又说:老实说,我们学校有像郭老师这样的专家来指导,不但学生们得到好处,连同事们也可以得到很大的助益。所以我说这是我们大家的光荣,我们学校的光荣。 太过奖了,徐老师。请别这样说吧。 郭云天真是招架不住了。刚才听翁秀子的一番话,他已领略到这两个人的话都是讥刺,很想结结实实地反击一下,可是他毕竟不能在这种场合想出恰当有力的言词来跟他们针锋相对。 教导。徐老师又说:我看校方得准备一次庆祝会了,总锦标已拿定,校方不可不慰劳一下郭老师,好让我们大家沾一点儿郭老师的光。 当然!李教导拍了一下胸脯。但正要说下去时,不料翁秀子的话头抢去了他说话的机会。 郭老师是唯一的功劳者,有权要求这样。你们嘛,只是想喝几杯。你们都是饭桶!嘻嘻 郭云天觉得没什么可说,大家都在哈哈大笑,也就苦笑一下。其实他这时是满肚子的不痛快。要忍耐?我只是临时的代课教员,笑骂由他,是万不能跟任何人发生争执的。他想了这些就说: 我不敢当。不过我很对不起各位。我一个人决定初选,没有向大家请教,请两位一定原谅我。 呀! 徐、李两人同时瞪眼叫了一声。矮的抢先说: 郭老师太客气了,我们都是饭桶,对画画更不懂。郭老师一个人决定,一定没错。 不,我是太,太不自量力了。请你们帮帮忙好吗?最后的人选,一定请你们指教。 我说不必嘛。矮子看了一眼瘦子:教导,你觉得怎样?我们不懂的,不是吗? 这个李教导作考虑状,答:让我跟校长商量商量吧,郭老师也是一心一意为学校着想,一切由校长决定好了。 李金杉显出一派精细干练,处事老到而又十分尊重校长的意态。 一高一矮又并肩走去,走了几步,矮的回过头看了一眼。再走几步又回头说: 翁老师,妳不走了吗? 你又要管我啦? 不是管。我说你们还是多谈一会吧。 不用你管! 翁秀子毫不示弱。不过她也没再跟郭云天谈多少话,狠狠地骂了几句徐大木,也就走了。临去时,她说: 郭老师,你一定要努力,真的拿总锦标给他们看看,争这一口气。 谢谢妳了。 郭云天在廊子上呆立着,目送着翁秀子急急忙忙走向办公室的背影。 他的心很紊乱。这一天的遭遇,都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想起自己拂不掉廖大年校长三番两次的盛情,才来当这个代课教员,同时也是预料到能够借处身在儿童们当中而遣愁排闷,否则他是不会来的。他对小朋友们的世界怀着莫大的憧憬与期待,来到这个地方。正如他所预料,小朋友的天地充满欢乐与和祥。可是在这个小天地周围,却也有一些令人烦心的事实。 周遭的人们总算是允许这小天地存在,然而他们仍然是社会中的一环,免不掉勾心斗角。有时甚且一手伸进小天地里抓取小朋友们来当自己的护身符与武器。他如今已发现到自己正置身在这样的地位。 光明:这儿并不缺少;但唯其有光明,相对地也就免不了有黑暗。光明与黑暗,原是永远同在的啊。 他忽然觉得有一朵黑压压的云,正在冉冉上升,扩大,移向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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