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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朔风渐紧

琅琊榜 海宴 11385 2023-02-05
身为禁军大统领,蒙挚日常值宿宫掖,不当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也都会留在统领司处理公务,只有在休两天以上的假期时,才会回到他自己的私宅中。 虽然主人是声名赫赫,跺一跺脚京城震动的人物,但蒙府看起来却甚是朴素,丫环仆役不过一二十人,府禁也并不森严。不过蒙挚本身就是大梁国中第一高手,又不是江湖人,会想要到他家里去找麻烦的人基本没有,故而府中一向太平,从未曾闹出过什么大的动静来。 蒙挚的元配妻子是自幼由父母择定的,出身虽然贫寒,却极是贤良,当年蒙挚从军离乡,全靠她在家奉养公婆双亲,因为曾小产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怀上孩子,不过蒙挚却并未因此纳妾,只是收养了隔房的一个侄子承祧,夫妇二人互敬互爱,感情一直很好。

这次蒙挚受罚回府,全家上下慌作一团,只有蒙夫人依然镇定自若,在内请医敷药,羹汤养息,对外管束仆从,闭门谢客,把场面稳了下来。而对于这场祸事的原因,蒙挚没有说,她也就不多问,只是嘘寒问暖,殷勤侍候,入晚等丈夫睡去之后,她才和衣侧卧一旁。 朦朦胧胧间还未睡熟,就听得窗上有剥啄之声,一惊而起,还未开言,丈夫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谁?蒙挚沉声问道。 我们!一个清亮的声音答道。 蒙挚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低声对妻子道:是我的客人,妳去开门。 蒙夫人急忙披衣起身,点亮了桌上的纱灯,打开房门一看,一个青年书生乌衣轻裘站在外面,后面还跟了个面色阴寒的俊秀少年。 惊扰嫂夫人了。书生柔声致歉。

既是拙夫的朋友,就不要客气,快请进。蒙夫人闪身让两人进门,自己到暖炉旁拿了一直煨着的茶壶,斟茶待客,又装了两碟果糖端过来,然后方低声道:官人,我到隔壁去了。 妳今天也累了,就在隔壁睡吧。蒙挚忙道。 蒙夫人一笑未答,退出门外,还很细心地把门扇关好。 得妻如此,是蒙大哥的福分。梅长苏赞了一句,又关切地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我练的是硬功,怕那几下板子么?不过是为了平息陛下之怒,让他见一点血罢了。 梅长苏知他忠君之心,也不评论,只是问了一句:你夙夜辛劳,不过出了一桩案子,皇上就这样翻脸,可有心寒? 蒙挚挥了挥手,道:皇上素日就是这样,我身为臣子,难道还指望君上为了我改脾气不成?再说这案子确实是发生在禁军戒护范围中,本就该我来承担责任,皇上也并没有冤枉我。

梅长苏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凝视着灯蕊,眸色幽幽摇曳,又问道:誉王可有进宫给你求情? 说起这个我也奇怪,素日与他又没什么来往,这次竟好心来求情了,可惜不知是不是话没说对,我看他走后,陛下的脸色倒沉得更狠了。 那你可知,陛下为何更加生气?真的是因为誉王不会说话吗? 蒙挚一怔,我没想过,难道誉王此举有什么不妥吗? 你是手掌十万禁军的大统领,说句不好听的话,皇上的命是捏在你手里的。现在刚刚出一点事,就有位皇子第一时间急匆匆地来为你说情,而这个皇子又不是别人,恰巧是对皇位有些企图心的誉王,依你素日对皇上的了解,他会首先反应到哪里去? 被他一提醒,蒙挚顿时脊冒冷汗,背心寒栗直滚,可是可是我皇上如果朝那方面疑我,也实在太冤枉了

冤枉?梅长苏更加忍不住冷笑,你在这位主子面前喊冤枉,你才认识他么? 蒙挚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眉头深锁,皇上命我一月内破案,这并非我所长,本就漫无头绪誉王偏偏又来这一出 誉王倒不是想要害你,他不过是打算借机拉拢你罢了,梅长苏笑了笑道:不过这案子,也确实破不了。 蒙挚呆了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查案本事不强,恐怕理不清这一团乱麻,不过从一开始,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梅长苏会代他彻查此事,所以倒也没怎么着急,结果现在听到这样一句论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等一月期限到了,你就到皇帝面前请罪,说自己无能,不能捕获真凶,请求皇帝免去你大统领之职,以儆效尤。梅长苏笑着靠近了他一点,怎么样啊大统领,舍得下这个地位吗?

蒙挚大笑了两声道:恋栈权位,非我所好。可一旦我解甲而归,又从何帮你? 你人没有事,就是帮我了。梅长苏拿起桌上的银剪,剪断已经开始爆头的灯芯,缓缓道:我现在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内监被杀一案,幕后之人一定是谢玉京里其他人没这个动机,也没这个能耐。 那这案子岂不是 知道是谢玉,并不代表破案。梅长苏容色宁静,尤其是你,刚刚被皇上疑心与誉王有联系,要是再无凭无据指控谢玉,岂不更像是在参与党争? 那就找证据啊! 暗杀钦使是什么罪?谢玉又是什么人?他犯下这种罪的时候,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罪证吗?梅长苏的唇边浮着其寒如冰的笑意,漫说你找不到证据,就算你找到了,这案子也不能由你来破。 蒙挚有些糊涂,脱口问道:为什么?

当今皇上登基这么些年,别的我不予置评,但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平庸之人。内监一案,关乎皇家体面,就算他对你仍是绝对的信任,也断不会把这桩案子只交给一个没多少查案经验的禁军统领来独办。所以悬镜司一定会奉命同时查这件案子,只不过他们查他们的,不会跟你一起协查罢了。 这倒是,蒙挚不由点了点头,这原本就是应该悬镜司出手的事情。 不错,既然这原本就是最该悬镜使来查的那类案子,所以谢玉在犯案之前,首先考虑要对付的查案人,必然不是你这个外行而是悬镜使。也就是说,就算他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悬镜使列为疑犯,但最起码,他有自信不会被抓住任何的证据。而没有证据的话,悬镜司也是不敢向皇上禀报说他们已经破案的。梅长苏微笑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蒙大哥,连悬镜司都破不了的案子,要真被你破了,皇上就不会只是吃惊,而是忌惮了。

啊蒙挚足足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殊,你怎么想得清楚这么多的关节,我就根本没朝那边想过。 你侍奉这种君上,如果不想周全一点,吃亏的就是你。梅长苏稍稍垂下头,面上掠过一抹隐痛,他现在已对你起了猜疑之心,要是你见招拆招什么难关都难不倒的话,他就会愈发觉得以前没有看透你,会觉得尚未完全驾驭住你,反而为你惹来不测之祸。所以唯今之计,只有示弱,要让他看到你处境危殆、艰险难支,头上的罪名一件都推不掉,全靠他对你开恩。这样他才会认为自己拿捏得住你,不用担心你对他造成危害。 蒙挚面上肌肉紧绷,愤懑的表情中还夹杂着一丝悲哀,咬着牙根道: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君臣之间何至于此?只要我一腔衷肠不怀贰心,再大的猜疑又能奈我何?

你是没见过一腔衷肠不怀贰心的下场吗?梅长苏没料到蒙挚此时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微微动了气,你不惜自己的命,难道也不惜嫂嫂的泪?这样天真的话,你也只能说说罢了,真要做,那就不是忠烈,是愚蠢了! 我蒙挚恨恨地低下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实在难受 梅长苏凝目看着他,面色如雪,只觉胸口一阵绞痛,又接一阵发闷,气息瘀滞之下,不由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蒙挚慌忙过来为他拍抚背部,输入真气,想想自己方才那句话,确实说得不妥,只觉得愧疚难言,欲待要分解,又怕措辞失当,更惹他伤心,正在焦急为难之际,飞流闪身进屋,抓住了梅长苏的手,狠狠瞪过来一眼。 咳了好一阵,梅长苏方渐渐平了气喘,先安抚地拍拍飞流的手,然后再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不好意思,这油灯烟重,呛着了

小殊 好了蒙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事到如今,只怕你还是要听我的 我明白,蒙挚心头滚烫,握紧了他的手,小殊,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这一个月我什么都不查,等期限满了,就去向陛下请罪。 也不是这样,梅长苏淡淡地笑着,这一个月你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查不出来该怎么着急,就要有怎么着急的样子,只不过结果一定是徒劳罢了。至于你的请辞,皇上是不会准的,他虽对你动疑心,信任的基础总是有的。虽说是满朝文武,但一时又怎么找得出比你还信得过的人来接替禁军统领之职?可惜的是有人要遭受池鱼之灾了。 谁? 你的副统领。 朱寿春?他跟了我有七八年了 就是这样才要撤。我想皇上最可能的做法,不是撤你的职,而是另选几个与你素无瓜葛的生人来当你的副手,以此制衡分权。

蒙挚冷冷一笑,我问心无愧,随便派谁来都行。不过被撤下来的兄弟们,我却一定要为他们谋个好的去处。 如果要调城防营,只怕谢玉不敢收。趁此机会塞到靖王那里去吧,他是不会委屈你的兄弟的。 唉,蒙挚长叹一声,虽然有些气闷,但有你来为我出主意,还是心定了不少。这个事情,大约可以这样揭过去吧。 现在还不能就此放心。梅长苏摇头道:这一个月你不闲,谢玉当然更不会闲着。他闹出这个动静,应该不会想一招收手。所以你的禁军要更周密地护卫宫防,绝不能再出任何乱子,让事态更加恶化。 要说周密布防,把宫城守的如铁桶一般,我有这个自信。可谢玉身边有卓鼎风,武林高手的行动,普通士兵总是难以尽防的。 这个交给我好了。卓鼎风在明处,并不难对付。不管是他也好,他儿子也好,他所结交的其他高手也好,我都有办法监控住。如果他们机灵,察觉得到被人监视,必然不敢在没把握脱身的情况下犯事,如果他们迟钝一点,没有察觉到我的布控,那就刚好撞在我手里,只要一有异动,我就能抓住罪证,到时朝夏冬手里一送,看她这次还会不会再放过谢玉。梅长苏清眉一扬,面上突然现如霜傲气,除夕这个案子,谢玉不过是先发制人,否则要论起江湖手段来,江左盟还会输给天泉山庄么? 可不是,蒙挚不由笑道:如果卓鼎风真的以为你的实力越不过江左十四州的范围,那就实在大轻忽了。 梅长苏有些感慨地叹息了一声,道:不知是为名还是为利,为情还是为义,卓鼎风算是已经被谢玉拖上了同一条船。他到底也是一代江湖英豪,不可小瞧。只不过这京城乱局,毕竟不是他所熟悉的战场。如今儿女联姻,不是一家也是一家,他今后再想全身而退,只怕不容易了。 蒙挚口气微微冷洌地道:说到底,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有什么结果,也只有他自己吞下去。倒是萧景睿这年轻人我素来欣赏他的温厚,可惜以后难免要受父亲所累。 听了他这句话,梅长苏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灯花出了回神,喃喃道:景睿么那就已不止是可惜二字了 次日誉王一早便来到苏宅,询问梅长苏昨天过府何事。由于事过境迁,梅长苏只答说是去贺拜新年的,其他的话并没有多讲,一直等到誉王主动提起内监被杀案后,方轻描淡写地提醒他不要再去为蒙挚求情。 因为昨夜从蒙府回来时已经很晚,上床后又久久未曾入眠,今天早起待客,让梅长苏感觉十分困倦难支。誉王看出他精神不济,说话有气无力的,也不好久坐,只聊了一刻来钟便起身告辞了。 梅长苏看看时间还早,虽说昨天让言豫津约请谢家几兄弟过府做客,但想来也是下午才会登门的,所以吩咐了黎纲几句,就回房补眠去了。 他一早就精神不好,这一睡,立即被黎纲当成了头等大事,不仅卧房周围严禁喧哗,连飞流也被又哄又骗地带到了院外玩耍。 所以梅长苏并不知道,那一天的上午,有个轻纱遮面的女子,悄悄从侧门进来想要求见他。 抱歉,宫姑娘,宗主已经睡着了,现在不能惊扰。黎纲为难地拦阻着,妳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想来给宗主当面行礼拜年 如果只是这个的话,恐怕不行妳也知道宗主这一向身体不好,大夫说要多休息的。他睡的时候吩咐过,下午还有事,让我们午后叫他起来。妳看,本来就只能睡这几个时辰,为了自家人拜年什么的去搅扰他,实在不妥要不姑娘在外院等等,等午后宗主起身了再进去如何? 薄薄的面纱下,只看得见女子雪白的皮肤与明亮的双眼,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片刻静默后,一声轻叹逸出:算了,我瞒着十三先生出来的,等不了那么久。麻烦黎大哥,不要跟宗主说我来过 啊?黎纲有些糊涂,姑娘不就是来见宗主的吗? 我原本想,只要能见宗主一面,就算被他责备也无所谓,可是现在既然见不着,又何必白白让他生气呢?宗主原本吩咐过的,我们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到这里来 黎纲还是有些雾罩罩的,听不太明白,但他至少知道女人的心思一向即善变又难懂,没有必要追根究柢,便只是笑了笑,送她出去。 这边宫羽刚刚离去,前面又有一些府第打发人来贺年,黎纲急忙赶过去接待,很快就把宫羽来过的事情抛到了一边。 午后梅长苏不等人叫,自己就醒了,起身重新净面挽髻,再换上一件颜色稍亮的衣服,整个人的气色一下子显得好了许多,晏大夫过来看了看,好像还算满意的样子。当然,他根本不知道梅长苏昨晚偷偷出去的事情,否则绝对要再多唠叨半个时辰。 约请好的几个年轻朋友果然是下午过来的,除了见熟的那三位外,还带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想必就是谢家三少,谢绪。 也许是因为么子多娇宠,也许是因为年少更骄狂,也许是因为他既不像大哥那样游历过江湖,又不像二哥那般了解仕途经济,谢三公子看起来更像是那种典型的门阀清贵子弟,恃才傲物、目无下尘,对于被哥哥们拉来见一个无职无爵,又病秧秧未觉得有何过人之处的平民,他的眼睛里表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好像是在说着:喂,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赶紧亮出来我看看,否则我就当你是徒有虚名、招摇撞骗 不过梅长苏似乎对驯服这个贵族少年不感兴趣,除了最开初的客套以外,他就没怎么搭理过谢绪,大部分时间都在跟萧景睿说话,对他甚是温柔关怀。 你们谢卓两家那么多人,除夕一定过的相当热闹吧? 热闹是热闹啊,可是繁文缛节也不少,依辈分年齿拜一圈年,就快半夜了。萧景睿见梅长苏兴致这么好,也跟着高兴起来,顺着他提的问题描述起家里过年的情形来。他虽不是像言豫津那般爱说话,但口才其实相当好,桩桩件件讲得既有趣又生动,颇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有什么好讲的,哪个世家高门不是按这种规矩过年?谢绪因为受了冷落,心气本就不顺,忍不住插言讽刺道:苏先生以前没这么过过年吗? 三弟!萧景睿与谢弼一起斥喝了一声。 哦,对不起,谢绪立即作失言状,我忘了,苏先生出身不一样,过年都是自由自在的,哪像我们这么拘束,什么规矩都错不得 萧景睿脸色一变,登时便要发作,梅长苏轻轻抬手止住他,口中淡然地道:钟鸣鼎食之家,过年规矩确实都多,难为谢三公子小小年纪,学得周全。说着便把这话题揭过,随口问言豫津什么时候来带飞流出去玩。 既然他大度不计较,萧景睿也不好非要在人家家里管教自己弟弟,见谢弼已经用力把谢绪拉到他身边去坐了,便不再多言。 苏兄真的放心让我把飞流带出去?言豫津笑道:不怕我带出去的是飞流,带回来的就是风流了。 谢弼接着他的话嘲笑道:你还能带风流回来?不带下流回来就不错了。 又开始嫉妒我了,不服气的话跟我到妙音坊去,你看宫羽姑娘是理我还是理你?言豫津眉飞色舞地道:只不过你是就要有媳妇儿的人了,恐怕要收敛收敛。 怎么,谢弼近期有文定之喜吗?梅长苏与言豫津对视一笑,故意追问道。 别听豫津胡说八道还有半年才谢弼一面答着,一面忍不住红了脸。 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萧景睿以为他真不知道,忙道:是我卓爹爹的女儿,大家常来常往的,所以早被二弟给瞧上了。 大哥! 梅长苏莞尔一笑,大家彼此有情,成婚后才会更恩爱啊。不过景睿,你可是大哥,怎么让谢弼抢了先? 我萧景睿低了低头,脸色不红反白,我不急 别理他,这人眼光太高。言豫津轻飘飘地挤进来岔开话题,苏兄现在病已经好了,何不约个日子,大家一起去螺市街逛逛?别的不说,妙音坊的乐曲实是一绝,苏兄是音律大家,当可品鉴一二。 梅长苏笑了笑,正要作答,黎纲捧了一叠帖子出现在门外:宗主,这是刚刚驿寄到的贺帖,您要看吗? 先搁在这儿吧。梅长苏用目光指了指旁边的书桌,我晚上再回。 黎纲恭恭敬敬地进来,将贺帖整齐摆放好,方却步退出。 言豫津的座位离书桌最近,所以顺便瞄了一下,刚看清最上面那封浅色书帖的落款,眼睛登时便睁大了:那那那是墨山先生的亲笔贺帖 是吗?梅长苏只轻轻转过去一眼,这么快就寄到了?我还以为今年人到了京城,这帖子起码要初五后才能到呢。 墨山先生每年都要寄贺帖来吗?言豫津凑过去更仔细地看了看,他落款愚兄墨山呢,居然是跟苏兄你同辈相称的 墨山兄青眼相看,我却之不恭,其实也只是每年书信往来,君子之交罢了。 能与墨山先生有君子之交的,世上能有几人?言豫津啧啧称叹,故意看了旁边呆若木鸡的谢绪一眼,墨山先生的松山书院,也是非少年英才不收入门下的对了,谢绪,你不就是在松山书院念书吗?这样算起来你比苏兄要矮一辈嘛 梅长苏见谢绪的脸已涨得通红,想到他毕竟年少,不愿太难为他,只用轻松的口气说了一句非亲非故的,排什么辈分,之后就不再看他,转过头去对萧景睿温和地笑了笑,道:好久没见景睿舞剑了,今日难得闲暇,让为兄看看你的进益如何? 萧景睿虽然方才恼怒谢绪无礼,但此刻见小弟尴尬,心中又不忍,听了梅长苏此言,知他有意轻松气氛,忙趁势起身,抱拳笑道:确实好久没得苏兄的指点了,大家到院中去可好? 梅长苏所居的主院,朝南是粉壁院门,东西门三侧均为宽敞结实的高大房屋,围合着中间青砖铺设的方正场地。这种简朴平实,无半点园林设计的屋院建筑,确实与梅长苏本人清雅书卷的文士气质不符,他也一直表示要改建,只是目前还是冬季正月,暂没有开工,仍保持着当初买来时的原样,虽无景致,但若要舞剑,却是天然一个最佳的演武场。 说是舞剑,自然要有剑才行。可是萧大公子毕竟不是纯粹的江湖人,没道理来人家府上拜年还随身携剑同行,所以梅长苏吩咐黎纲随便在府里找一把给他。 未及片刻,这把随便找来的剑递到了舞剑人的手中。鲨皮剑鞘,青云吞口,剑锋稍稍出鞘,寒气已直透眼睫,拔剑而出握在掌中,只觉微沉称手,但震动剑身试着劈刺时,却又轻巧随意,再细观剑身,秋水青泽,幽透寒锋,分明是一柄上佳的神兵利器,可惜无主。 景睿,你觉得自己横持剑身盯着看的姿势很帅是不是?言豫津笑闹道:摆那么久还不动,我们都等僵了。 萧景睿一笑,还剑入鞘,左手一扯襟带,旋身之际衣袂翻飞,已将外面的皮质长袍脱下,甩给了一旁的黎纲,露出朱底银纹的簇新箭衣。他本是长身玉立英俊年少,这种窄袖长襟、腰身紧束的劲装打扮自然最能衬出那悦目的身段,剑势尚未起手,言豫津已鼓起掌来:好!好!漂亮!漂亮! 看,有人开始嫉妒了谢弼满脸正经地凉凉刺了一句,梅长苏忍不住抿住嘴角荡起的笑意。此时场中寒光轻闪,剑已凌空。 萧景睿所使的剑法,自然是传自天泉山庄的天泉剑法。当年玢佐卓氏最鼎盛的时期,不仅领袖南方武林,还出过两个一品大将军,威扬天下。后来虽退出朝廷,但在江湖上的地位却一直保持了下来,本代庄主卓鼎风的名头也是尽人皆知,近十年从没有跌下过琅琊高手榜,目前在榜中排第四位,在大梁国中,仅居于蒙挚之下。 虽说萧景睿一来因为身世原因,二来不是长子,所以笃定不会继承天泉山庄,但平心而论卓鼎风在传授他剑法时,并没有因此而有所保留,有名师精心指点,再加上景睿本人资质又好,目前已尽得此套剑法真意,尽管应敌时还少些机变,平时演练已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现下是年节喜日,梅长苏让萧景睿舞剑只为舒缓气氛,并不想真的与他研讨剑招,当下只是赞誉了两句,夸他没有荒废练习,大有进步。其他观者中言豫津的武功本就稍逊一筹,谢弼更是不谙武技,谢绪虽然算是文武双修,但也不过是跟其他豪门子弟一样,以弓马骑射为主,因此大家都只能欣赏欣赏,说不出什么褒贬来,反倒是飞流坐在屋顶的檐角上认认真真地从头看到尾,手指不停地动来动去,似在分解剑招。 一套剑法舞完,吉婶恰好端上新出锅的芝麻汤团,大家重新回到暖融融的室内,边吃点心边随意谈笑,谢绪觉得无趣,只随口吃了几个,便找借口要先走。大家看他实在融不进来,倒也没有强留,但萧景睿还是起身到门外,仔细叮嘱随从们要小心护送后才放心让他离去。 景睿倒真是个当哥哥的样子呢,我想你卓家那位兄长,应该也很持重。不知他的剑法如何?梅长苏用长勺轻轻拨划着碗中玉丸般雪白软糯的汤团,一面嗅着那甜香的气息,一面随口问道。 青遥大哥的功力比我强多了。萧景睿大力赞道:比如那招飞鸟投林,我一招只击得出七剑,他可以出九剑呢。 你年纪小些,自然差了火候。不过你卓家大哥的名头,如今在江湖上也是叫得响的,我在廊州时便时常有所耳闻。梅长苏像是突然想起一般,又问道:你平时在他面前怎么称呼的?是叫大哥,还是叫妹夫? 我听他是叫大哥的,言豫津噗哧一笑,可是这既是大哥又是妹夫,外人不知道的只怕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呢。 景睿的事如今已是朝野佳话,哪还有不知道的。梅长苏吹着汤团的热气,慢慢咬了一口,白气萦绕间,面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们过完正月就回玢佐吗? 没有那么急了,玢佐到京城,也不过是十天内的路程,所以一般会呆到四月中再走。不过今年只有卓爹爹回去,娘和青遥大哥都会陪着绮妹留下来萧景睿说着说着脸上已露出欢喜的笑容,我绮妹怀了身孕,差不多五月就会生产,我就要当叔叔嗯还有当舅舅了 恭喜恭喜。梅长苏朝谢家两兄弟同时一笑,想来是长公主殿下不放心,才会让大小姐在娘家生产的吧。 没错。我卓爹爹是江湖人,谢爹爹是武门,都不在乎什么生产不能在娘家的世俗规矩。再说女儿在亲娘身边受照顾是最妥当的,卓家娘亲也会留下来,绮妹一定安心不少。 景睿,言豫津挤了挤眼睛,你怎么不跟苏兄说说为什么你卓家爹娘要过了四月中再走? 大、大家想要多、多聚一聚嘛,萧景睿脸上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瞪了言豫津一眼,我还想着两家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 梅长苏是何等聪明之人,目光轻闪间含笑道:难不成四月中有什么重要的日子不成? 苏兄猜猜。谢弼也凑热闹地插了一句。 景睿的生日么?梅长苏眉尖微挑,四月中的哪一天呢。 四月十二。言豫津嘴快地抢先答道:不过这也太好猜了,你看景睿的表情,明显是在跟苏兄说,那日子跟我有关!跟我有关! 去你的!萧景睿笑着踢了一脚过去,你见过表情会说话的? 我不在乎,你慢慢等吧。言豫津故意作出一个轻浮的表情,到时候不知道谁看谁的笑话呢。 梅长苏静静看着两人拌嘴,虽是见惯的场景,此时却莫名的有些心酸,那碗热腾腾的汤团捧在手中已变得温凉,却只吃了两个下去。 苏兄不舒服么?谢弼细心地欠身靠近,还是劳累了? 没什么,我一到冬天就是这样。梅长苏随即一笑,将手中汤碗放到桌上,目光柔和地看着萧景睿,问道:你过生日一般都怎么庆祝? 我是小辈啦,哪里值得庆祝什么萧景睿刚说了这一句,就被谢弼打断了,你少来了,要是你的生日都不算庆祝,我和谢绪每年岂不要哭着过生日? 那倒是,景睿的生日排场,是要比谢老二老三强些。没办法啊,人家有两对父母嘛,当然要过双份的。言豫津显然非常了解情况,礼物成堆不说,年年都少不了有场晚宴,让他把想请的朋友全都请来热闹热闹,吃过晚饭,长辈退场后,那更是想怎么疯就可以,你一年大概也就只有这一天这么随心所欲吧? 这么说,景睿年年过生日时,都是最开心的了。梅长苏一看萧景睿的神情,就知道言豫津所言不虚,今年是满二十五岁吧,这是半整数,只怕更热闹。 能和朋友们自由自在聚会,我当然很高兴,萧景睿看着梅长苏,面色微微沉郁了一下,今年要是苏兄也能来就好了 你昏头了?言豫津打了他一下,苏兄四月肯定还在京城,当然是要来的。你除夕夜都贸贸然地请人家去,难不成自己过生日反而不请了? 萧景睿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言豫津再聪明,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道。自己邀请梅长苏除夕过府的不妥之处,除了在时间场合上有些欠考虑以外,当时自己一时兴起,疏忽了还有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苏哲与谢府在党争上的对立地位。一想到梅长苏在雪庐最后一夜所遇到的事,他就拿不准这位深得自己敬重的苏兄还肯不肯再迈进谢家的大门了。 相对于萧景睿的复杂心绪,梅长苏却表现的神态自若,仍是一脸笑意,我也觉得景睿这话说得奇怪景睿,你当真不请我? 萧景睿呆怔了片刻,迟疑地问道:苏兄肯来么? 你我既是朋友,又同处一城,哪有不来的道理?只是我虚长几岁,闹是闹不动了,到时候别嫌我沉闷就是了。 萧景睿甚是欣喜,忙道:一言为定,届时一定早早恭候苏兄。 哼,你还真是赚到了,苏兄要来,定然不是空手,多半要送你好东西,言豫津用脚尖踢了朋友一下,又转过身来,苏兄,我的生日是七月七,你别忘了。 梅长苏忍不住笑出声来,忙又咳着掩饰,是我会记着 难得有乞巧日生的男孩子,苏兄想忘也忘不了,谢弼嘲笑道:你要再晚生几天,生在七月半就更好了。 七夕生的男孩子无论外表如何,一定都是极重情义的人,梅长苏有意回护,我想豫津应该也是这样的。 嗯,谢弼点着头,正色道:对漂亮姑娘,他还算重情义 懒得理你,言豫津朝他撇了撇嘴,又凑到梅长苏耳边低声道:等苏兄想好了送景睿什么东西,一定要先告诉我,免得咱们两个送重样儿了。 这声音说低虽低,但也不至于坐在旁边都听不到,萧景睿推了他一把,笑骂道:你当苏兄和你一样,总想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出来?礼物只是心意罢了,随便一字一画我更喜欢呢。 礼物什么的确是小事我倒是觉得景睿今年,一定会有一个永生难忘的生日 梅长苏这句话语意什善,说的时候脸上又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容,三个年轻人嬉笑之下,没有注意到在他浓密眼睫的遮掩下,那双幽黑眼眸中所闪动的混杂着同情、慨叹与冷酷的光芒。 宗主,黎纲再次出现在房间门口,誉王派人过府,送来初五年宴的请柬,来使立等回话,所以属下冒昧惊扰 红色的请帖缓缓地递到了桌面上,室内方才轻松欢快的气氛也随之凝滞。言豫津抿了抿嘴唇,萧景睿垂下眼帘,而谢弼则是脸色发白。 在脆弱的友情上,现实的阴影似乎总是挥之不去。 你回告誉王,就说初五王府宾客云集,我又有其他事情,就不去打扰了。梅长苏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三人,淡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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