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去世,给我带来了可怕的寂寞凄凉。我时常痴呆呆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无休止地掉着眼泪。一个快活的孩子,突然变成了悲伤的女人。无论是在伦敦还是眼下所住的庄园,所目睹和所触及的一切都使我想起父母。爱德华总是不顾工作繁忙回来和我们一起度周末。有一次他这样说:你很美丽,克莉丝!
他爱我,关心我的身心健康。我拥抱着他温柔地说:爱德华!我非常爱你,你是全英国最好的哥哥和最有精神的军官。
他微笑着说:今年冬天我要将我的几个朋友介绍给你,你一定觉得他们比我精神更好。
他们也是军官吗?我姨妈问。
是的,哥哥答。
你应该带她出去好好玩玩,让她也高兴高兴。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拒绝道。
让悲伤过去吧,我哥哥接着说,男人会争着和你跳舞,你很快就会找到一个男朋友的。
我不想结婚,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现在这样说是因为你还处于悲伤之中,你要是谈上恋爱那就不一样了。哥哥说。
我们在庄园住了一个月。这天早上,我问姨妈:你想去海滩吗?
如果你想要一个伴儿的话,我就跟你去。她用询问的口气说。
你有别的安排吗?我问。
没有什么安排,我想写作,我觉得有激情。
如果是这样,我就自己去,我高兴看到你喜欢写作。
我最好是和你一起去,她含含糊糊地说。
不,不用,我不愿意占用你的时间,我一个人去很好。
好吧!你最好带一本书。她建议。
我会带的。
我很快离开楼房向海滩走去。姨妈和哥哥在家里时,经常陪伴着我。因而,这天早上我觉得有些孤独,禁不住想起一桩桩往事。我想到尤都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出现,每当我走进父亲的书房时,都会期盼着在那里见到他。
这天,晴空万里,风光旖旎。我的悲伤忧戚很难和这美好时光相协调。我脱去短衫短裤向海边走去,走了一会儿,又回转到我脱衣服的地方。我怕打湿头发,将游泳帽戴上,然后,再走向海边,潜入水中,游了好大一会儿。
游泳使我的心神趋于稳定。
我从水里走出来到沙滩上取暖,虽然我带了一本书,但是我不想读。我做过柔软体操后,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当身子晒干了的时候,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海盐的白末。我用沙堆起一座小丘,在上面放了块毛巾,当做临时枕头。我从未在沙滩上睡着过,但是这天却睡得很香。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竟然不知身在何处,几分钟过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沙滩上。这时,我吃惊地发现有一个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连忙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心想,可能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也许是正在做梦? !他的声音证实了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人。
小姐!我是人,不是鬼,他笑着说,我见你睡着了,便决定站在你的身边守候,同样我也不愿意你受到日光灼伤。他特意站在那里给我遮着阳光。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惊奇地问。
我告诉过你,我在守候着你。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一定是从天上掉下
你说得对,他又笑了。不是掉下来的,是走着来的。
我张大了眼睛,说道:我不明白。
我来到了你的庄园。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庄园?我惊异地大声问。
你是爱德华的妹妹克莉丝.怀曼,是吗?
是的,我是。你是谁?这时,我更加糊涂了。
我是约翰.莫里斯。
是莫里斯上校的儿子吗?我好奇地问。
是的,我是他们的一个儿子。
一共有两个儿子,是吗?
是的。一个是好的,一个是坏的。
我觉得这个评论很可笑,便问道:那,你是属于哪一个?
坏的,他很严肃地回答。
这种谈话方式使我感到有趣。
我弟弟刘易斯是个好的,我,属于另一方面。
我不信,我谦恭地反对着。
你了解我以后,就会明白了。
我保持沉默。他的眸子动也不动地注视我。我的眼睛也盯着他。他虽然讲明自己是谁,但我仍不敢相信。他说是从近处来的,但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蓝色游泳裤。他个子很高,肌肉发达,面部和周身的皮肤晒成了咖啡色,一双灰色的眼睛闪着光芒,几乎全黑的头发上缓缓滴落着水珠。他将前额的一缕头发捋向后面,这时,我看到了他那有力的手,那修长的手指,和那洁白整齐的指甲。
他坐在我的旁边,我转脸望去,看到他头部的侧面活像古罗马钱币上的肖像。
我觉得你仍然不相信真的是我。他讥笑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话,但是
你怀疑什么,你哪一点不了解?
你是穿着游泳裤飞来的吗?
你就是怀疑这一点,是不是?他爽朗地说着,笑着,他的笑声富有感染力,仿佛夹带着乐曲的旋律。如果我离开这里到了伦敦,你能认出我来吗?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主动再说什么。
我提醒你,我和别人不同。我从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是个随风飘,你看,现在风不是把我吹到了你的身边吗? !
他继续说着,但我没有吭声。
今天早上醒来,我没想到会遇见你。今天我十分幸运,我真后悔,当我被迫降落在这里时,为什么要骂骂咧咧呢!
你是被迫降落的吗?我说。
是的,我忘记告诉你了。
我忽地想到,这个人刚才可能遇到了危险,便问:你不害怕飞行吗?
我觉得在上面比在下面更安全。
可是你说你是被迫降落的。
当然!你不能上去,我就只得下来和你见面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很神秘的人物。
他接着说:当我发觉自己降落到地面时,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这口气进入肺里。我需要洗个澡,近处就是大海,便不假思索地走了过来跳进水中。真是痛快极了!我游了一会儿,然后出来晒太阳,这时发现了你。
我听着他的叙述,同时用脚在沙土上画着圈圈。
如果你觉得看见我是个幻觉,我也以为我看见的是幻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了吧? !他继续说。
而且是以独特的方式来的。我说。
是的。
他拿起我身旁放着的书,看着封面。我观察着他。
你想看书吗?
是的。
那我打乱你的计划了?
不,你没有。
如果你要看书,我就在这里静静地坐着。
不需要,我拿著书不是为了要看。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呢?
嗯说不上来,也许是一种习惯吧!
人们说一本好书如同一个好朋友,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我回答得有些含混。
他又看着我,他的眼睛里覆盖着一层神奇的迷惘,说道:我将会成为你的好朋友,可是你不要把我当做这本书似的扔在一边,我希望你能读懂我,一旦读懂之后,你就把你的感想告诉我,让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他的每句话都很新鲜,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今后也难能听到。
你在想什么?他的目光里充满着乞求和好奇。
我接受你的友谊。我答道。
他微微一笑,使人感到神秘:我可以想像到你姨妈看到我陪伴着你时的表情。
我不明白,她会说什么呢?
我希望她不要把我关在你家的大门之外。
你不是能飞进去吗?
请你记住!我是被迫降落的。
我明白。
好的,你能给我点东西吃吗?
我觉得可笑,说道:当然。
飞机的故障并不严重,大概一天就可以修好。他停了停,然后问道,爱德华什么时候来?
星期六。这天是星期一。
这样看来,我将在这里待到星期六,然后和他一起飞往伦敦,我知道你哥哥高兴见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待在这里你不介意吧?他的眸子顽皮地跳动着。
我怎么回答?一切问题他似乎已经都决定了,再说,他很令人着迷,就算是我想说也说不出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坚持着说,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知道他的心情。
如果你能待下来,我会很高兴的,我说,康斯坦斯姨妈也高兴你陪着她,更不用说爱德华了。
我现在放心了,用不着睡在桥底下了。
莫里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那么爱说笑话。
因为我们刚见面,等你了解我以后,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爱说笑话了。
我沉默着,心不在焉地让沙子从手中流失,借机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依然在注视着我。他似乎在仔细研究我。
你很可爱,他忽然说,而且是这样的美丽,我不是假意恭维,这是事实。
我觉得我的脸在发烧。
我一贯很直爽,他解释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开始紧张起来,无意间用力抓起一大把沙子猛地扔了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一个女人的面部和身材达到完美的谐和,你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了。
我拿起上衣,将胳膊伸进袖子里。
我们是要走吗?他笑着说。
是的,我只能这样说。
我必须赶快把东西收拢一下,他说着站了起来。没有多少东西,就是身上穿的几件衣服,我会追上你的。
你在哪儿着陆的?我想知道。
在能着陆的地方,他说着,即兴做出了一个滑稽动作。
离这儿很远吗?
不,很近。就在这个小树林后面的一片原野上。他用手指着。几分钟就可以走到。
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痴迷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那渐渐缩小的身影,忽然,他回转身向我挥手。我举起手臂回应地摇晃着。
他走进一簇树丛,身影迅速在我的视线中消逝。我扣好上衣的钮扣,穿上短裤,拧干毛巾,叠好放进网袋中。我的动作很慢,想给他留下回转来的足够时间。当我做完这一切之后,仍没见他回来。
我拿起书翻开一页,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的眼睛里无法抹去他那消逝的身影。
这天晚上,我没有见到约翰。他忙于做检修飞机的技术准备。
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正在花园里散步,他向着我走来。
我正在找你,他说着来到我的身边。
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你,你姨妈告诉我可以在这里见到你。
你告诉她你想见到我吗?
是的,这是个错误吗?
不,当然不是。
约翰怪声怪气地问道:你不介意我陪伴着你吧?
一点也不介意。我回答得很快很干脆。
那好,我们继续散步!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着,我留意到他的眼睛时不时地注视着我。
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他终于开口了。
我没有应声。
要不了几天飞机就能修好。他向我表明。
飞机修好以后你就要走了吗?我有些心神不安,想到自己又得单独和姨妈在一起了。
不,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坐飞机,让你知道单独和我在天上的滋味。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我失足绊了一跤,他抓住了我的胳膊,幽默地说:这种事可不能在飞机上发生。他逗趣地笑着。
我们来到树林中的一块空地,我迷迷糊糊地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亭阁吗?约翰问道。
是的。
我们站在亭阁的前面。
我以为已经把它拆了呢!
那是我父亲的意愿,我们曾经想把它拆掉,没想到父亲和哥哥出了车祸,我们马上回到了伦敦,没来得及拆除。我相信爱德华今年夏天可能拆除它。
毁掉这样一件艺术品太可惜,约翰表示。你看这雕刻的柱子和拱门。
是很可惜,不过,必须拆毁,它使我们想起可怕的往事。
我理解,他同意地说着,一只手臂已经搭在我的肩上。我们走吧!我不愿意看到你伤心。怎么那么困难? !这么长的时间都找不到凶手,如果我在这里,肯定会找到凶手。
但是你不在这里。
他看到我内心升腾着忧伤,便转换了话题。我们离开亭阁,回到了家里。
约翰和我们在一起待了三天。我们早上是在海滩度过的。一天下午我们到格拉斯哥我外祖父母家里访问。另一天我们乘坐他的飞机兜了一圈,然后又开车游逛。吃过晚饭后,我回房间休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约翰的身影总是在脑海里出现。我曾经爱过尤都,从未发生过动摇。但是这次不同,约翰在吸引着我,占有着我,而且我愿意被吸引被占有。
姨妈认为约翰是尽善尽美的,她对我说:我从未见到过像他这样有精神的男人。
给约翰做饭的仆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为他唱赞歌。我深感自己已经堕入了情网,着实有些害怕,害怕爱情会带来折磨烦恼,心想就此止步,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不能后退一步,只能继续向前,奔向那迷恋的火海。我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约翰。
约翰没有说什么,我也不想捉弄自己;但有时候语言并不重要,眼睛会说话。我从他眼神里获得了信息,他的眼神使我着迷。
他离开以后,我朝思暮想,恍恍惚惚若有所失。这天夜里,我试图去思念尤都,可是所见到的却是约翰。
这已经是过去的幻影,我没有进入他的感情世界,我向自己开脱着说。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只在我家里住过三天的男人?我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的心底蕴藏着什么?但又转念想道,我已经早就理解他了,早就爱上他了,早就属于他了。
日复一日,朝朝暮暮,这种狂热和激情一直在缠绕着我。
这天是星期六,我哥哥和约翰一起来了。约翰坐在我的身旁,没有说出一句我渴望听到的话。我不但没为哥哥的到来感到高兴,反而感到迷惘沮丧,心想:约翰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这会使我想念他的。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终日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