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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寂寞

散文教室 陳義芝編 913 2023-02-05
偶然翻到元初书法大家鲜于枢的行草,山僧独向山中老,唯有寒松见少年。 字虽是走云连风,气势磅礴,触目却教人看出大寂寞来:即使心如止水的山僧,也有他的青春岁月,也有他的盛年,然而朝颜瞬息,只有寒松独见;人,只是悠悠地老去。 这样的寂寞,也透露在陶渊明用最平静的语气描写墟里之人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或抒说自己农事稍歇,长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的时候。热爱田园如陶渊明,如果周围的人相见但道桑麻,唉,你要原谅他的寂寞,桑麻之外柴扉长掩的寂寞,知道日月掷人而去,人事转瞬零落的寂寞。 所有的繁华都有歇尽时的冷清,熙攘的人群里也会有大寂寞。然而有一种寂寞是剥尽了繁华的结果,选择了这寂寞的人,只是义无反顾地,把生命典当给它,从换得的寂寞里咀嚼出苦涩的创作动力来,看奥基菲的画就给你这感觉。奥基菲无疑是美国最重要的画家之一,然而她也是一个把半生埋失在新墨西哥沙漠的滚滚黄沙中的女子,她用最明丽最女性的色彩同时捕捉这野地里盛放的生命和赤裸裸的死亡一边是逼人而来的花卉,饱蘸着活力;一边是血肉全销的动物白骨,以空洞的眼眶,看着大千。她的笔触,介于一丝不苟的写实和意在画外的象征之间。写实的部分,我们都看懂了,象征的呢?是剥去了文明的外衣后,独对生命真相的探索么?还是调和生死两极的努力?我们也确实不难在她的画中看出盛开的花朵和枯骨之间相似的地方。

然而奥基菲的绘画世界里并不容纳人事,连道桑麻消长的人事也没有,她选择了滚滚黄沙的大寂寞,让那寂寞成就她独特的美感,完成她对生命的诠释。 似乎鲜于枢和陶渊明都比较自怜一些,也可能是文学比了绘画容易自怜。然而寂寞本来既可能是对一个空寥景象的表面解释,也可以是主观的自我感受。我们以为寂寞的黄沙,对奥基菲也许充满了繁复的意象和探索的可能;我们以为回到田园乐在其间的陶渊明,却自有他鸟兽不可与同群的孤独失望。史载鲜于枢晚年懒不耐事,闭门谢客以研读终其身。鲜于枢其实只活了四十五岁,所谓晚年,还是许多人的少壮,他毕竟也是那选择了把生命典给寂寞,从中咀嚼出苦涩的创作力的人。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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