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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部考菲的双手一

绿色奇迹 史蒂芬.金 22098 2023-02-05
第一章 回顾我所写的一切,我发现自己把乔治亚松林,即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称为疗养院。这地方的经营者准会不开心的!根据他们放在大厅里并派发给未来客户的宣传册,这是一家专为老年人开设的一流水准退休疗养中心。据宣传册所说,这里居然还设有资料中心。住在这里的人(宣传册上不会称我们为住院者,不过我会这么叫的)管它叫电视房。 大家都觉得我很孤僻,因为我一天当中很少去电视房,不过,我受不了的是电视节目,倒不是那里的人。奥普拉、里奇.莱克、卡尼.威尔逊、罗兰达等等(注:都是颇受观众欢迎的美国电视节目主持人。),整个世界仿佛在我们耳边坍塌,这些人尽喜欢和那些穿短裙的女人和衬衫敞开的男人谈性交。嗯,他妈的不要评判别人,免得被别人评判,这是《圣经》上说的,所以,我还是继续写吧。只不过,要是愿意在这种垃圾上浪费时间的话,还不如去快乐车轮赛车场,好像每个礼拜五和礼拜六都有警车拉着警笛,闪着蓝光,朝那里开去。我有个特殊的朋友伊莲.康乃利,她和我有同感。伊莲有八十岁了,又高又瘦,身板依然笔挺,眼力也不错,而且聪明优雅。她走起路来很慢,因为臀部有点毛病,我知道她手上还有关节炎,很折磨她,不过她有一个修长美丽的头颈,像天鹅一般的脖子,还有一头长长的秀发,垂下来可以一直到肩膀。

她最好的地方在于,她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认为我孤僻。伊莲和我有很多时间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这个古怪年纪的话,我想自己说不定会把她当作女朋友。毕竟,有个特别的朋友,像她这样的,没什么不好,从某种方面看,甚至很不错。年轻男女朋友之间的很多棘手和头疼的问题,在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虽然我知道,五十岁以下的人不会相信这个,但有时候星火胜于烈焰。听上去很怪,但确实如此。 我白天不看电视,有时候会去散步,有时候就看点书,大概上个月以来,我大多数时间就待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间,写写回忆录。我觉得那里的氧气更充足,这有助于回忆,能把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不过有时候,我无法入睡,就蹑手蹑脚走下楼梯,打开电视。在乔治亚松林,没有HBO(注:美国一付费影音频道,以播放电影为主。)之类的节目,我想,这类节目对我们的资料中心来说稍微贵了点,不过我们这里有基本的有线电视服务,这就意味着我们能有美国电影频道。如果你家里没有有线电视,这个频道还是能收到的,它的大多数电影都是黑白片,也没有女人脱衣服。这对像我这样的迂老头来说是一种抚慰。有很多个夜晚,我刚脱了衣服,要倒在电视机前面那张难看的绿沙发上睡觉时,会说话的驴子法兰西斯又一次把唐纳德.奥康纳的长柄锅从火上拿开,或是约翰.韦恩擦干净了道奇,或是吉米.卡格尼管某个人叫肮脏的老鼠,接着就拔出了手枪。有些电影是我和妻子珍妮丝一起看过的,当时她还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们使我感到安宁。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和说话的方式,甚至是电影的配乐,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心静。我想,它们让我回想起了我还是个初识世面的男人的时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这个破旧的古物,这个在老年人之家不断衰亡的老头,和我住一起的许多人都垫着尿布,穿着橡胶裤。

不过,今天早晨我所看到的一切,没有一件让我舒心。都让人心烦。 有时候,伊莲陪我一起看AMC频道所谓早间音乐会节目,它是从清晨四点开始的,她很少抱怨,不过我知道她的关节炎有时会犯得很厉害,而且给她配的药都没什么效果。 今天早晨她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厚绒布袍,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 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发上,弯曲着两条曾经还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子,双膝并拢,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风穿透似地哆嗦着。我浑身发冷,除了腹股沟,那里像是在灼烧,仿佛被尿路感染的幽灵占据了。一九三二年秋,也就是约翰.考菲、波西.怀特莫,还有叮当先生即那只受过训练的老鼠到来的那个秋天,这毛病可把我折磨坏了。 威廉.华顿也是那个秋天来的。

保罗!伊莲喊道,急忙朝我走来。她臀部里面打着钉子,嵌着玻璃碎片,这已经是她的最快速度了,保罗,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说道,不过语气不那么令人信服,我的声音很不稳定,它们是从上下打颤的牙齿缝里跑出来的。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就会好的。 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会的,她说,不过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罗,你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想,还确实如此,直到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才意识到要把话大声说出来。 真的没事,我说着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温柔,相当温柔!),不过得等一会儿,伊莲,老天! 这是你在监狱当看守时就犯下的病吧?她问,就是你在日光室里所写的那段时间吧? 我点点头,我就是在我们所谓的死亡线上工作

我明白 不过我们管它叫绿里,因为铺地板的油毡的缘故。一九三二年秋天,这个家伙来到那里,这个野蛮人,他叫威廉.华顿,他很喜欢把自己想成野小子比利,甚至把它刺青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还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人物。我依然记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时候是副典狱长)是这么描写他的:华顿疯狂、野蛮,而且骄傲,他十九岁,完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还在那句话下加了划线。 那只搂着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抚摸我的背,我渐渐平静下来。这一片刻,我是爱伊莲.康乃利的,正像我对她所说,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张脸。 也许我应该这么做的。孤单很可怕,任何年龄的孤独都令人恐惧,不过我觉得,人一衰老,这感觉就更糟糕。但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说,你是对的,我正在写华顿是怎么来到区里,刚到的时候,他差点把迪恩.史丹顿都给弄死了,迪恩是我那时的同事。 这怎么可能?伊莲问。 因为卑鄙,因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说。华顿很卑鄙,而带他来的看守则疏忽大意。罪魁祸首是华顿手腕上的铁链,它太长了。当迪恩打开通往E区的大门时,华顿就在他身后。他两边还有看守,不过安德森说得没错,野小子比利对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铁链砸向迪恩的脑袋,并用链子勒他的脖子。 伊莲战栗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尽想着这件事,没法入睡,所以就下楼来到这里。我打开AMC频道,想着你也会下来,我们可以小聚片刻 她笑了起来,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额头。以前珍妮丝这么做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浑身针刺,今天早晨伊莲这么做时,我还是浑身刺痛。我想,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改变的。这会儿放的是四〇年代的黑帮电影,是老的黑白片,叫《死之吻》。

我觉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着。 里面有理查.维德马克,我说,这是他第一个大角色,我想,我从没和詹恩一起看过这片子,我们一般都有意避开警匪电影,不过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说维德马克曾演过他妈的小流氓,他肯定演过。他很苍白不太走路,常常四处飘荡常常把别人称作喷水器那是在他说起那些尖声大叫的人的时候他恨那些尖叫的人了 尽管竭力克制,我又开始发抖了,就是控制不了。 金发,我呢喃着,笔直的金发,我一直看到他把这个老女人推进轮椅,让椅子滚下一节楼梯,就赶紧把电视关了。 他让你想起华顿了? 他就是华顿,我说道,活脱活像。 保罗她想说什么,却打住了。她看着电视机空白的萤幕(电视机上的机上盒还在,红色的数字还显示着十,这是AMC频道(注:《美国经典电影》(American Movie Classics)的简称。)),然后转过来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怎么了,伊莲?我暗想,她是要告诉我,说我应该放弃写作,应该把写好的纸张都撕了,就此停笔。 可她说的是,别让这事妨碍了你。 我直瞪瞪地看着她。 把嘴闭上,保罗,有苍蝇飞过来了。 抱歉,这只是呃 你以为我说的会是完全相反的话,是吧? 是的。 她握住我的手。那动作十分温柔,十分温柔。她的手指修长美丽,但关节却起皱而丑陋。她身子向前倾,淡褐色的眸子(左边瞳孔因为白内障而有点暗淡)盯住我蓝色的眼睛。也许我太老,太衰弱,没多久好活了,她说,但我还没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们这个年纪,有几夜失眠又怎么了?就算在电视上见到鬼又怎样?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你唯一一次见鬼吗? 我想到了典狱长莫斯,还有哈利.特威利格和布鲁特斯.霍韦,我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詹恩,我的妻子,她死在阿拉巴马。我知道幽灵的事,真的。

不,我说,这不是我见过唯一的幽灵,可是伊莲,它确实吓人,因为是他。 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后站起身,边往后退,边用手掌抚摩着臀部,好像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会使它皮开肉绽似的。 我觉得我已经改变了对电视的看法,她说,雨天或是晚上,我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药的。我想我得去服药,然后回去睡觉了。也许你也该这么做。 是的,我说,是该这样。有那么一个冲动的片刻,我都想提议两人一同去睡,可接着我看见她眼神里流露出隐隐的疼痛,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说不定会同意的,而且她只会对我说同意的。这么做不太好。 我们肩并肩地离开了电视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称来抬举它,甚至不想讽刺它),我配合着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为疼痛而小心翼翼的。除了某扇紧闭的门后面有人因为噩梦而发出呻吟声外,楼里面静悄悄的。

你觉得自己睡得着吗?她问。 我想能睡着,我说道,不过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着《死之吻》,一直到日出时分。我看见理查.维德马克,他发疯似地哈哈笑着,把老妇人绑在轮椅上,然后将她推下楼我们就是这么对付爱尖叫的人的,他告诉她,接着,他的脸就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威廉.华顿的脸,华顿到E区来走上绿里的那天就是这副表情,也像维德马克那样地哈哈大笑着,尖声叫着,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我没心情去吃早餐,想到这个之后我吃不下去的;我只是下楼走到了日光室,开始写作了。 幽灵吗?没错。 关于幽灵,我什么都知道。 第二章 嚯呵,伙计们!华顿笑着说,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 华顿依然尖声叫着,笑着,他回身过去又用铁链勒迪恩。干嘛不呢?

华顿明白一件事,而这件事迪恩、哈利,以及我的朋友布鲁特斯.霍韦都知道:要烤只能烤他一次。 揍他,波西,揍他!哈利厉声叫道。他和华顿扭打起来,试图制止事态,以免不可收拾。但华顿已把他掀翻在地,而他正竭尽全力地想站起身来。波西,揍他! 可波西只是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山胡桃木警棍,眼睛瞪得像汤盘。他爱自己那根该死的警棍,你或许会说,这可是自打他来到冷山监狱后一直渴望能用上警棍的好机会可机会真的来了,他却吓得没了主意。这可不是某个受了惊吓的像戴拉克洛似的小个子法国佬,也不是约翰.考菲那样魂不守舍的黑皮肤巨人,而是一个旋风恶魔。 我从华顿的牢房里出来,丢开写字板,拔出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我已经第二次忘记了在我身体中部烧灼着的感染部位。对于事后别人告诉我的关于华顿茫然的脸部和空洞的眼睛等的话,我并不怀疑,不过我所看到的华顿却不是这个样子。我看到的是一张野兽的脸,这野兽并不聪明,却充满了狡诈卑鄙与喜悦。没错,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与地点和环境没什么关系。我还看到迪恩.史丹顿那张通红肿胀的脸,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挣扎。华顿看到了我手里的枪,就推着迪恩对准它,这样,要朝他开枪就必然会击中迪恩。我从迪恩的肩膀处望过去,看到一道炽热的蓝色目光,它在向我挑衅,看我是否有胆子放枪。华顿的另外一只眼睛被迪恩的头发挡住了,透过头发我还看到波西正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一手半举着警棍。在通往监狱庭院的大门处,还站着个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布鲁特斯.霍韦,这可真是奇迹。在搬完医务室最后一点设备之后,他居然想到过来看看谁还需要咖啡。 布鲁特斯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采取行动。他先是咬着牙使劲把波西推到一旁,然后冲了进来,拔出警棍,挥起粗壮的右臂,朝华顿的后脑勺拼命地砸下去,那一声砰响几乎带着空洞感,仿佛华顿的脑壳下面根本没大脑似的。随着这声单调声音,那根绕着迪恩脖子的铁链最终松了下来。 华顿像面粉袋子似地塌陷下去,而迪恩则慢慢爬开了,他拼命地干咳着,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喉咙,眼睛暴突。 我蹲在他身边,他猛烈地晃着脑袋,好了,他粗声粗气地说,小心点他!他指指华顿。锁住他!带进牢房! 我认为他不需要牢房了,瞧布特把他打得那么厉害,我想他该要个棺材。不过,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华顿被打昏了,可离死还远着呢。他侧卧着,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手指碰到了绿里上的油毡布。他闭着眼睛,呼吸缓慢却有规律,脸上居然还有一丝安宁的微笑,好像在听着动听的摇篮曲入睡。一条细细的血水从他的头发间渗出来,染红了他新囚服的领子。情况就是这样。 波西,我说,帮我一下! 波西没有动,他只是靠着墙壁站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吓傻了样子。我想他都找不着北了。 波西,该死的,抓住他! 这时他才动了一下,哈利也上来协助他。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把神志不省的华顿先生拖进牢房,布特还把迪恩扶了起来,像母亲一般轻轻地撑着他,而迪恩则俯下身子,猛力吸着气。 我们这位新来的问题少年差不多昏迷了三个小时,不过当他醒来时,布特那一记猛打看起来丝毫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不良影响。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样,一会儿躺在床铺上,纹丝不动,一会儿又站在铁栏旁,安静得像只小猫,注视着铁栏外的我。我正坐在值班桌旁,写着关于这次事件的报告。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就抬头望了望,看到他站在那里,咧嘴笑着,露出了一口黑黑的、烂光了的牙齿,牙齿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缝隙。看到他这个样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竭力不显出吃惊的表情,但我想他是知道的。嗨,混蛋,他说,下次就轮到你了,我不会错过的。 你好,华顿,我说道,尽量保持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可以跳过这段演说和欢迎词了,你觉得呢? 他的笑容僵住了,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反应,也许这也不是那种情形下我该做出的反应。不过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发生过某件事情。我想,这是我辛苦地写了那么多页纸想要告诉你们的重要事件之一。那么,现在就看你信不信了。 第三章 除了对戴拉克洛大声呵斥过一次之外,一旦兴奋劲一过,波西就会马上闭嘴。与其说这靠的是圆滑,还不如说这或许是震惊造成的(在我看来,关于圆滑,波西.怀特莫的熟悉程度和我对黑暗非洲的土著部落的了解程度相当),反正两个结果都不错,完全是一样的。如果他要抱怨,说布特是如何地把他推了进去,或是怀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像野小子比利.华顿这种恶心的男人有时也会在E区出现,那我们准会把他给宰了。这样我们或许就能把绿里带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这个念头,就觉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像卡格尼在《白热》(注:White Heat,是一九四九年上映的一部电影,James Cagney是主角的扮演者。)中的机会。 不管怎样,等我们确信迪恩已恢复呼吸,不会当场昏过去了,哈利和布特就陪他一起去医务室。戴拉克洛在整场混战中一直沉默不语。他在监狱里待过许多次,对这种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明智地闭嘴不要胡说,什么时候相对安全些,可以再次开口说话。见哈利和布特正扶着迪恩出去,他就开始朝走廊大声嚷嚷起来。戴拉克洛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嚷嚷的样子却让人以为是他的合法权益遭到了损害。 闭嘴,你这个小怪物!波西回头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颤抖。 当然,他多少有些心有余悸。我得不时地提醒自己,波西的问题在于他毕竟只有二十一岁,不比华顿大多少。但我觉得他更多的是愤怒。他恨戴拉克洛。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确实恨戴拉克洛。 去看看典狱长莫斯是不是还在,我对波西说道,如果他在的话,向他口头详细汇报一下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明天就会递交书面报告,我会尽量完成的。 能得到这样的任务,波西显得很骄傲。有那么一个可恶的片刻,我真觉得他会行礼致敬,回答:是,长官,我会的。 先告诉他E区一切正常,不要把它当故事讲,典狱长是不会喜欢你把事情拖长,渲染紧张悬念的。 我不会的。 好的,去吧。 他朝门口走去,接着又回过身来。对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执拗。我拼命地想让他离开,我的腹股沟灼烧着,可现在他好像还不想走。 你没事吧,保罗?他问,在发烧吧,说不定?得了流感了吧?你脸上可全是汗啊。 可能有点不舒服,不过还可以的,我说,去吧,波西,去向典狱长报告。 他点点头,走了。真是谢天谢地。门一关上,我就猛冲进办公室。值班桌上不留人是违反规矩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又痛起来了,和早晨差不多。 我费力地走进办公桌后面的小浴室,把那家伙从裤子里掏出来,尿差点要喷出来了,还好没有。我得用一只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时的喊叫声,还得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盥洗盆。这里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撒下一滩水洼。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会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的。 我竭力支撑住身体,尽量不叫出来,但差点坚持不住了。我的尿里好像尽是些细长的碎玻璃片。小便盆里发出像沼泽地似的令人讨厌的气味,我还能看到有白色的东西,我觉得是脓液,它们漂浮在液体的表面。 我从架子上拿下一条毛巾,擦擦脸。脸上全是汗,确实是汗,正不断流淌着。我朝镜子看去,看到一张发着高烧涨红了的男人脸正对着我。 有华氏一百零三度吧?还是一百零四度?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水冲了便池,慢慢地经过我的办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门。我担心比尔.道奇或是其他什么人也许会进来,发现三个囚犯没人看管,不过那里没人。 华顿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戴拉克洛也恢复了平静,我突然意识到,约翰.考菲根本连一声都没响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这倒是令人担心的。 我走下绿里,看了看考菲的牢房,倒有些希望发现他已经自杀了,死刑犯人关押区有两种自杀办法,不是用裤子吊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过,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考菲只是坐在他床铺的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这个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块头最大的男人,正用他那双奇怪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长官?他说。 怎么了,大个子? 我想看看你。 你不是正在看着我吗,约翰.考菲?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用那怪异的,迷蒙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叹了口气。 稍等,大个子。 我朝戴拉克洛看过去,他正站在牢房的铁栏旁。叮当先生,即那只宠物鼠,正不知疲倦地从德尔伸出的一只手跳到另一只手上,像杂技演员在台上从中央的环圈上跳过。戴拉克洛会告诉你们,是他训练叮当先生耍把戏的,可是我们这些在绿里上工作的人都一致认为,是叮当先生自我训练而成的。老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向后耷拉在光滑的棕色脑袋上。我丝毫不怀疑,那只老鼠正对戴拉克洛的鼓励做出反应。正在我观看的时候,他从戴拉克洛的裤子上滑下来,穿过牢房,跑到墙边那个被涂得很亮丽的线轴处。他把线轴推回到戴拉克洛脚边,抬头热切地看着他,但那个小个子法国佬没理会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那个片刻没理他。 怎么了,头儿?戴拉克洛问,有人受伤了? 一切正常,我说,新来的小子像只狮子,不过现在他像只羔羊似的昏死过去了,皆大欢喜。 还没完呢,戴拉克洛说道,他的目光顺着绿里往关押华顿的牢房看去,坏人,没错! (注:原文是法文。) 行了,我说,别沮丧了,德尔,没人会让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绳的。 我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考菲下床了。艾吉康头儿!他又说话了。这一次他显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转向他,心想,好吧,没问题,谈话可是我内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克制着不发抖,因为烧已经退下去了,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除了我的腹股沟,那里还是让我感觉像是撕裂了似的,好像放着烧红了的煤块,要再次发动袭击。 谈吧,约翰.考菲,我说着,把声音放得轻松而平静。从考菲来到E区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让人觉得真实存在,真的在我们中间了。他那眼角几乎没有停歇的泪水也止住了,至少此刻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正在凝望着视线中的东西,盯着保罗.艾吉康先生,E区壮实憨傻的看守,而不是注视着他希望能够返回去、把自己犯下的罪恶一笔抹杀的地方。 不,他说,你得进来。 好了,你也知道我没法进来的,我说着,依然尽量把语气放轻松,至少不是现在。现在我一个人,而你可要比我重上一吨半呢。今天下午我们有过麻烦,够了。所以我们还是隔着铁栏聊吧,如果你还是要这样的话,那么 拜托!他紧紧地抓住铁栏,抓得指关节和指甲都发白了。他的脸因为忧伤而拉得很长,那双奇怪的眼睛因为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渴望而显得目光尖锐。我记得自己想过,若不是自己生病了,说不定我还能理解的,同时觉得,这样也许可以让我有办法帮他度过余下的日子。当你明白一个人需要什么时,你就会了解这个人,常常是这样的。拜托了,艾吉康头儿!你得进来! 我觉得,这可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话了,可接着我就意识到,还有比这个更疯狂的呢:我真打算这么做了。我从裤腰上取出钥匙,想找到打开约翰.考菲牢房的那一把。即使我没生病、感觉也很不错的时候,他都能把我举起来,像干柴似在他膝盖上一折,何况情况不同于那时的今天呢。 可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这么做。在与被判死刑的杀人犯打交道的时候,麻痹和粗心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刚才那个活生生的事例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可事情发生过后不到半个小时,我竟打算独自一人打开那个黑巨人的牢房,走进去,和他坐一块儿了。如果被人发现了,即使他什么疯狂的举动都没做,我也很可能会丢掉工作的,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别去,我暗想,你别去,保罗。可我没这么做。我用一把钥匙开了上锁,又用另一把开了下锁,然后把门顺着门轨往边上推去。 头儿,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戴拉克洛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非常的小心谨慎,换了其他场合,我说不定会笑出来。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数的,我说话时没有往四周看。我一直盯着约翰.考菲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视线像是钉在那里。这就像是催眠,在我的耳朵听来,我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狭长的山谷里传来的回声。 该死的,也许是我被催眠了。你躺下歇着好了。 老天,这儿可真疯狂,戴拉克洛的声音颤抖着,叮当先生,我真希望他们赶紧把我油煎,就这么玩完算了! 我走进考菲的牢房。我向前迈着步子,他移开了身子,当他背靠着床铺时,小腿就顶在床沿,可见他的身材有多高。随后他坐了下来。拍拍身旁的床垫,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就在他旁边坐下。然后,他一只胳膊抱住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是坐着看电影,而我就是他女友似的。 你想干什么,约翰.考菲?我问道,一边盯着他的眼睛,那对忧伤而平静的眼睛。 就是想帮你,他说。他叹息着,好像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时的神情,然后把手放到我的裤裆处,就在我肚脐下一尺左右的那块骨头上。 咳!我叫道,把你那该死的手 我浑身感到猛的一震,觉得像是挨了一记没有痛感的重击,一下子倒向床铺,弯下身体,这让我想起老嘟嘟大声喊着他给烤了,给烤了,要变成一只烤火鸡时的情形。我不觉得热,也没有通电的感觉,不过有那么一会儿,这种感觉就像是猛地跳了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不知怎么地被紧紧捏住,被捏得直冒汗水。我能看见约翰.考菲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看见他那双困惑的眼睛里布满的血丝,还有他下巴上很小一块正在愈合的擦痕。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弯曲得像爪子一般的手指在稀薄的空气中抓摸着,而我的双腿像打鼓似地敲击着考菲牢房的地板。 接着,这阵感觉过去了,而我的尿路感染竟消失了。裤裆里灼热感和难受的抽痛没有了,头部的发烧感觉也一样消失了。我依然能感到汗水从皮肤上流出来,而且可以闻到汗味,不过那阵感觉过去了,没事了。 怎么了?戴拉克洛哆嗦着喊道,我觉得他的声音还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不过当约翰.考菲身子前倾,把目光从我那里移开时,那小个子法国佬的声音突然清楚起来,就好像有人把棉花团或是射击手用的耳塞从我耳朵里拿掉了似的。他对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考菲的身体朝自己的膝盖倾去,脸部抽动,两眼鼓凸。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把鸡骨头卡在喉咙的人。 约翰!我叫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动作,约翰,你怎么了? 我的手感觉到他猛一抽,然后发出一阵很难受的哽咽和干呕声。他嘴巴张开,就像有时候马开着大口让人上马嚼子一般,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嘴唇向牙齿后面绷着,露出一种像是绝望的嘲笑表情。接着,他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吐出一团小小的黑色虫子,看上去好像是蚊子或小飞虫。 它们在他的膝盖之间疯狂地盘旋着,渐渐变成白色,随之消失了。 突然,我身体中间部位的所有力气都丧失了,仿佛那里的肌肉变成了水。我向后瘫倒在考菲牢房的石头墙上。我记得当时还想到过救世主的名字,耶稣基督,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而且我也记得自己想过,一定是高烧让我神志昏迷了。就是这些。 然后,我就听到戴拉克洛在喊救命。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在告诉全世界,说约翰.考菲要杀了我。考菲朝我俯下身子,确实如此,不过他只是想弄清楚我是否还行。 闭嘴,德尔,我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我等着疼痛撕裂我的内脏,不过这并没有发生。我好多了,真的。有一阵子,我觉得晕乎乎的,但还没等我为维持身体平衡而伸手去抓考菲牢房大门上的栏杆,那阵晕眩就过去了。我完全好了。 你快从那里出来,戴拉克洛说着,就像个紧张的老太太让小孩子从苹果树上爬下来似的。没别人在区上,你可不能待在那里。 我看看约翰.考菲,他坐在床上,两只巨大的手放在树桩似的膝盖上。约翰.考菲也看看我。他把头抬高了一点,不过不多。 你干了什么,大个子?我用低沉的声音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帮你,他说,我帮了你,不是吗? 没错,我想是的,可怎么做的呢?你怎么做到的呢? 他摇摇头,摇到右边,左边,后面,然后回到中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帮的(他怎么治好我的),而他那一脸的平静也说明,他根本不在意是怎么治好我的,就像我参加独立日两英里跑时,绝不会在意自己的两条腿是怎么在运动的那样。我想问他,他是怎么先知道我病了的,可他无疑还是一阵摇头。我从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词,而且我从没忘掉过,那词语大概是谜中之谜。约翰.考菲就是谜中之谜,我想,他能在晚上睡着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不在乎。波西称他为白漆(痴),这么说有点很冷酷,但又不太过分。这个大块头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它的拼法和那种饮料不同,而这就是他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情。 他好像要向我强调这一点,又一次有意地摇了摇头,然后躺倒在床上,双手合掌,像枕头似的放在左脸颊下面,脸朝着墙壁。他的双腿从胫骨开始就垂在床头外面,不过他好像一点都没觉得不适。他背后的衬衫卷了上来,我能看见他皮肤上的伤疤阡陌纵横。 我离开牢房,把锁锁上,然后面对着戴拉克洛。他正站在对面,双手抱着牢房的铁栏,急切地看着我,甚至还有点焦虑。叮当先生停在他肩膀上,纤细的胡子像丝线似地颤抖着。那个黑家伙对你做了什么?戴拉克洛问,他嘘嘘了?朝你嘘嘘了?在这个法国佬的口音里,嘘嘘就是小便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德尔。 什么,你不知道!瞧瞧你!完全变了!连走路都不一样了,头儿! 我可能确实走路都不同了,还真是的。我的裤裆处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一种安宁的感觉,这感觉如此明显,简直是爽透了,任何经历过痛苦煎熬的人,在恢复之后都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一切都很好,德尔,我强调着,约翰.考菲做了个噩梦,就这些。 他是个嘘嘘的家伙!戴拉克洛激动地说。他的上嘴唇上面是一排汗珠子。他没看到多少,可这已足以把他吓得半死了。他是个倒楣鬼!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戴拉克洛伸出一只手,抓到老鼠,用手掌捂住它,并把它举到眼前。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粉红色的东西,是那些薄荷糖中的一颗。他拿出糖来,不过一开始那老鼠并没注意到,它只是向主人伸出脖子,闻闻他呼出的气,就像人在闻着一束花似的。它那油亮的小眼睛眯着,完全是一副狂喜的表情。戴拉克洛吻了吻它的鼻子,而老鼠也任他吻着。接着,它就抓到了给它的那小片糖,咀嚼起来。戴拉克洛看着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看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老鼠告诉你的,我说,对吧? 对。 就像他朝你轻轻地说他的名字一样吧。 是的,他对着我耳朵说的。 躺下,德尔,我说,休息一会儿,这些耳语准是把你累坏了。 他又说了些别的话,我想,就是怪我不相信他之类的,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在我走回值班桌时,我几乎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飘过去的,甚至不是在移动,牢房从我身体两侧漂流过去,像支在隐形轮子上的电影萤幕一般。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往下坐,但刚到一半,膝盖一松,我就一跌,坐到了蓝色的椅垫上,这垫子是哈利年前从家里拿来放在椅座上的。如果不是椅子在那里,我想我会扑通一声直接跌到地板上的。 我坐在那里,觉得十分钟前曾经像森林大火似地熊熊燃烧的裤裆部位此时没有了感觉。我帮了你,不是吗?约翰.考菲这么说的,从我的身体感觉看,这是事实,虽然内心的安宁是另一回事。对此,他可帮不了任何忙。 我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桌角的锡制烟灰缸下的一叠表格上。表格最上方印着区报告,下面空开一些的地方印着异常事件报告。我会在这空白处写上今天的报告,记录威廉.华顿到这里来时所发生的丰富而充满动作的事件。不过,我会把约翰.考菲牢房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幕写进去吗?我意识到自己拿起了铅笔(布特常常舔这支笔的笔尖),然后用大写字母写下了一个词:奇迹。 这可能很好笑,但我不仅没笑,反而顿时很肯定地觉得自己要哭了。 我用双手捂住脸,手掌蒙住嘴巴,抑制住抽泣声,我不想再吓着德尔,因为他刚刚要安静下来。还好,我没哭出来,也没流泪。过了片刻,我把手放回桌上,交叉叠着,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脑海里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但愿在我能稍稍控制自己情绪之前,别有人回到区上来,我担心别人会从我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我抽出一张区报告,想等着心情安静一些后再写关于新来的问题少年差一点勒死迪恩.史丹顿的事情,不过这同时,我可以把剩下的那些愚蠢的常规信息填写好。我以为自己的笔迹会很滑稽,有点抖,不过事实上,它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 我动笔五分钟后就放下铅笔,走进办公室旁边的厕所去解手。我想,这次还会痛,但至少我可以从中了解病情。我站在那里,等着小便出来。 很快我就肯定,这回的痛和早上的差不多,就像是在排放破碎玻璃渣似的。看来,他对我所做的只是催眠而已。尽管痛感还在,但紧张心情多少有点缓解了。 但是,除了痛感还在,排出的小便是清的,没有了脓液。我扣好裤子,系上皮带,放水冲掉,回到值班桌,又坐了下来。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想,即使在我企图说服自己的确是被催眠的时候,我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我接受了一次治疗,是最正宗的赞美耶稣,上帝万能教会的那种治疗。孩提时,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喜欢在特定日子去教堂,参加诸如施洗会或是五旬节等的活动,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听过很多次的关于赞美耶稣,上帝万能的奇迹故事。这些故事我并不完全相信,但有很多我还是信的。其中一则是一个名叫罗伊.德尔法因斯的人的故事,他和家人住在离我家大约两里路的地方,当时我六岁上下。德尔法因斯的斧头砍掉了他儿子的一个小手指,当时那小男孩正在后院帮忙拿着一段原木,让父亲去劈,不料他不小心把手放了上去。罗伊.德尔法因斯说,那年秋天和冬天,他的膝盖几乎把地毯都跪破了,到了春天,男孩的手指就长好了,甚至连指甲都长了回来。星期四晚上的欣喜分享会上罗伊.德尔法因斯说起这件事,我很相信他的话。他说的话很质朴诚实,他站在那里,两手很深地插在工作服口袋里,没法让人不相信他。手指开始长出来时,他有点痒,痒得晚上睡不着觉,罗伊.德尔法因斯说道,不过他知道这是上帝让他痒的,就顺其自然了。赞美耶稣,上帝万能。 罗伊.德尔法因斯只是很多故事里的其中一则。我成长在一个相信奇迹和康复的传统中。我历来也相信符咒(不过,在山区,我们为了押韵,管它叫亲亲(注:符咒英文为girs-gris,和kiss-kiss读音相仿,kiss在英文中为亲吻之意,故作此翻译。)),如树桩里残余的雨水就能治疣,枕头下的苔藓能除掉失恋的痛苦,当然,我们通常管这叫心魔。不过,我不相信约翰.考菲是个能下符咒的人。我凝视过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我感受过他的抚摸,被他抚摸就像是被某个怪异神奇的医生摸过似的。 我治好了你,不是吗? 这话在我脑海里反覆着,就像一段令人无法摆脱的歌曲或下咒时说的话一样。 我治好了你,不是吗? 只是,施行治疗的不是他,是上帝。约翰.考菲用了我,这可以被认为是出于无知,而不是骄傲,不过我知道,至少是相信,那些在赞美耶稣,上帝万能教会里所听过的康复故事,我那二十二岁的母亲和我的阿姨们很喜欢密林深处充满了阿门声的角落,在那里,康复并不代表被治愈的人和施与疗伤的人,而代表了上帝的意志。在一个为病患者感到欣喜的人看来,被治愈是平凡的事,是能被期盼的事情,而被治愈的人则有义务询问原委,去沉思上帝的意愿,去思考更多的关于上帝是如何实现意愿的问题。 那么,在这件事情上,上帝要我做什么呢?他把治疗的神力放在一个残杀孩子的犯人手里,他迫切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让我在区上被治愈,而不是在家里,在疼痛万分、在床上发抖、让磺胺类药剂的臭味从我的毛孔里渗出来的时候呢?也许是吧,要我待在这里,而不是在家里,也许是以防野小子比利.华顿搅出更大的祸水,是为了确保波西.怀特莫不采取愚蠢的、具有潜在破坏性的举动。那么,就算是吧,这样也行。我会把眼睛擦亮的会闭上嘴,尤其是不会透露这次神奇的康复。 没人会怀疑我看上去和听上去好多了。我都告诉了全世界,说我好多了,直到那天之前,我一直打心里相信这一点。我什至告诉典狱长莫斯,说我有了好转。戴拉克洛看出了点什么,不过我想,他也会闭嘴的,也许是害怕约翰.考菲万一也对他下符咒。至于考菲本人,他也许早就忘了这件事。毕竟,他只不过是载体,雨一停,世界上没有哪条下水管还会惦记着曾经流过它那里的水。因此,我决定什么都不说,也从没想到过我多久才会把故事说出来,又说给谁听。 但是,不得不承认,我对那个大块头产生了好奇。自从在他牢房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比以前更好奇了。 第四章 那天晚上离开前,我安排好,如果第二天我来晚了一点,就让布特先代我一下。次日早晨,我一起床就出发,去了特拉平格镇的特夫顿。 我不知道你这样担心那个叫考菲的好不好,我妻子说着把做好的午饭交给我,珍妮丝从不相信那些路边的汉堡摊,她常常说,吃了那些你就等着肚子疼吧。这可不像你,保罗。 我不是担心他,我说,我很好奇,仅此而已。 根据我的经验,有一就会有二,珍妮丝尖刻地说着,狠狠地吻了吻我的嘴。至少得承认,你看上去好多了。有那么一阵子,你可让我担心了。供水系统都恢复正常了? 都正常了,我说完,就上路了,还哼着《来吧,约瑟芬,上我的飞机》和《我们发财了》之类的歌解闷。 我先来到了特夫顿的情况报编辑部,他们告诉我,我要找的那个叫伯特.汉默史密斯的家伙,很可能就在镇法院。到了镇法院,他们告诉我汉默史密斯曾去过那里,为的是一桩强奸案。当时的情况报就把这样的案件称为对女性的攻击,他们早在莱克和威尔逊之前就这么称呼了。 但因为水管爆裂,使这桩强奸案的主要诉讼程序被迫停止,他就走了。他们认为他很可能已经回家去了。在一条土路上,我四下打听方向,路又烂又窄,我都不敢把福特车开上去,不过我遇到了要找的人。关于考菲的案子,汉默史密斯写了大量报导,我正是从他那里得知考菲第一次被抓时的主要追捕细节。当然,我指的是情况报认为过于可怕而没有刊登的内容。 汉默史密斯的太太是个年轻的女人,面孔虽带倦色却不乏美丽,双手因常用碱性肥皂而有些发红。她没问我什么,就带我穿过一间弥漫着烘焙香气的小房子,走进后廊,她的丈夫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瓶汽水,膝盖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自由》杂志。那是一个小小的、地面有些下倾的后院,墙角里有两个小孩子正在秋千上斗嘴笑闹。从走廊望去,我没法分辨孩子们的性别,不过我觉得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也许还是双胞胎,因为有他们在身边,父亲在写关于考菲一案时就有了某种有趣的视角。在我旁边,有一片散落着狗屎的破旧空地,空地中间有一个岛屿似的东西,那是一间狗窝,上面没有标上Fido。天热得有点不合季节,我想狗大概在里面打瞌睡吧。 伯特,有人找你,汉默史密斯太太说道。 噢,他回答着,朝我瞥了一眼,又看看妻子,接着回头望望孩子。显然,那里才是他的牵挂所在。他很瘦,几乎瘦骨嶙峋,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头发往后翻倒。他妻子用一只红彤彤的、因经常洗衣服而发肿的手小心翼翼地拍拍他肩膀。他没有看那只手,也没有伸手去摸它,过了一会儿,妻子就把手拿了回来。一个念头从我心头一闪而过,我觉得他们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有头脑,她有长相,可是两人都逃脱不了某种潜在的相似,一种无法回避的遗传特征。后来,在返回的途中,我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像,让他们看似相像的是压力与长期痛苦所导致的。好奇怪,痛苦会刻画人们的脸庞,让人们看似一家。 她说话了,要喝点冷饮料吗,先生? 我叫艾吉康,我说道,保罗.艾吉康,谢谢了,就来点冷饮料吧,夫人。 她回过身进屋。我把手伸给汉默史密斯,他轻轻地握了握,手又软又冷。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院角落里的孩子们。 汉默史密斯先生,我是冷山州立监狱E区的主管。那是 我知道,他说着,稍微带点兴趣地看看我,看来,绿里的粗笨看守就站在我的后廊,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什么事让你赶上五十英里路,专程到这里来和当地小小的专职记者谈话呢? 是关于约翰.考菲,我说。 我认为会看到某种剧烈的反应(我脑海里想着,那对孩子说不定是双胞胎也许还有那个狗窝;戴特瑞克家也养了一只狗),但汉默史密斯只抬了抬眉毛,呷了一口饮料。考菲现在很棘手,是吧?汉默史密斯问。 他还好,我说,他怕黑,还哭了好几次,不过没给我们的工作惹过什么麻烦,我们见过更糟糕的呢。 哭了好几次,是吗?汉默史密斯问,嗯,他是有很多事情要哭,想想他都干了什么。你想知道些什么? 只要你能告诉我的,都行。我曾经在报纸上读过你写的东西,我觉得我要的东西没登在上头。 他敏感而冷静地看看我,比如说,这对小女孩长什么样啊?他具体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啊?这就是你感兴趣的东西吧,艾吉康先生? 不,我说着,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我感兴趣的不是戴特瑞克家的女孩子,先生,可怜的小家伙已经死了。但考菲没有,还没有,我对他很好奇。 行,他说,拿把椅子过来坐下,艾吉康先生,如果我刚才的语气有点尖刻的话,请原谅,我只是在工作中见过太多到处打探私密的人,该死的,我自己也被人指责是那一类人,我只是想确证一下你是不是。 你放心了? 放心了,我想,他说着,一副漠然的表情。他讲的事情和我早先想的差不多,戴特瑞克太太怎么发现走廊空着,屏风门上面的铰链拉开了,毯子丢在角落里,台阶上有血迹;还有她的儿子和丈夫怎样跟踪诱拐女孩的人;一伙人先是如何赶上他们,之后不久又是如何追上约翰.考菲的;考菲是怎样坐在河岸边哭泣,他巨大的双臂中蜷缩着两个大洋娃娃似的尸体。这位记者穿着白衬衫,领口敞开,外裤是灰色的,骨瘦如柴的样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自己的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吵闹欢笑着,在院子低处的阴凉角落里轮流玩着秋千。有时候,故事讲到一半,汉默史密斯太太会拿着一瓶自产的根汁汽水走过来,那汽水冰凉浓烈又可口。她站着听了一会儿,接着朝孩子们喊着,让他们赶快过来,说她有刚烤好的饼干,这让我们停顿了很久。马上就来,妈妈!小女孩应道,然后这个女人就又走进屋去了。 汉默史密斯讲完后问道: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呢?从没有大监狱的看守来访过呢,这可是第一次。 实话说 是好奇吧,准是。我明白,人都有好奇心,为此我要感谢上帝,我要失业了,可能真的要不干这一行了。不过赶上五十英里的路,仅仅为满足好奇心,尤其最后二十哩路还很难走,那你干嘛不告诉我实话,艾吉康?我让你满足了,现在轮到你满足我了。 行,我可以这么说,我得了尿路感染,于是约翰.考菲把手放在我身上,治好了我。这个强奸和杀害两个小女孩的人真治好了我的病。所以,我当然对他很好奇,是人都会的。我什至觉得,也许霍默.克里布斯和副治安官罗伯.麦吉抓错了人。虽然证据确凿,我还是这么怀疑着,因为这个人的手具有这样的神力,你一般不会把他想成是那种强奸犯和杀害小孩的人。 不行,也许这么说不行。 我对两件事疑惑不解,我说道,第一,他是否有前科。 汉默史密斯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目光突然充满了锐利,因为感兴趣而闪亮着,我发现他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家伙,说不定还很睿智,是个处事冷静的人。为什么?他问,你知道了些什么,艾吉康?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不过干过这种事的人一般有前科,他们会有这种癖好。 没错,他说,他们是有这样的癖好。他们当然有。 于是,我想到去追溯一下他的历史,想发现点什么。一个他这样个子的人,又是个黑人,不会那么难查的。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想错了,他说,总之,关于考菲的案子,你想错了。我知道的。 你试过? 是的,结果什么也没有。那里有两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家伙,他们说,在戴特瑞克家女孩被杀前两天,他们曾在诺克斯维尔调度场见过他。这并不奇怪,逮捕他的时候,他刚从南方大铁路那里跨河过来,也许他就是这么从田纳西过来的。我收到过一个男子写来的信,信中说他今年初春时曾雇过一个大块头的光头黑人,帮他搬运箱子,这是在肯塔基的事了。我给他寄了一张考菲的照片,他说正是这人。不过,此外汉默史密斯耸耸肩,摇了摇头。 你是否觉得这事有点怪? 我觉得很蹊跷,艾吉康先生,这家伙像是从天而降的,而且帮不上什么忙,他今天记不得昨天的事。 是的,他好忘事。我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事呢? 现在是大萧条时期,他说,这就是我的解释。路上尽是人。奥克拉荷马州的人想到加州采桃子,北方的穷白人坐着大旅行车,想到底特律去造汽车,密西西比河上的黑人又想到新英格兰去,去那里的鞋厂或纺织厂工作。每个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觉得再往前走一点就会好一些,这就是他妈的美国方式,连考菲这样的巨人都到处不受人注意直到,也就是说,直到他决定杀两个小女孩的时候,而且还是白人小姑娘。 你相信这事吗?我问。 他茫然地看看我,脸部显得异常的瘦削,我有时是相信的,他说。 他妻子斜倚在厨房的窗口,就像火车驾驶室里的司机似的,她喊道:孩子们!饼干好了!接着,她转向我,你愿意尝尝葡萄干燕麦饼干吗,艾吉康先生? 我想一定很好吃,夫人,不过这次我就不吃了。 好的,她说着把头缩了回去。 你见过他身上的伤疤吗?汉默史密斯突然问我。他依然望着孩子们,他们玩得正开心,并没有马上把秋千停下来,连葡萄干燕麦饼干都不足以吸引他们。 见过。不过我很惊讶地也见过。 看到我如此反应,他笑了。辩护律师干得很漂亮的一件事,就是让考菲把衬衫给脱了,让他给陪审团看这些伤疤。公诉人乔治.彼德森对此非常反对,但法官允许这么做。老乔治本该不作声的,因为在场的陪审员可不吃这一套心理战术,即那些被虐待过的人是如何地不可自制之类的。他们相信人是能够自制的。对此,我也颇有同感但那些伤疤还是很吓人。你注意过它们吗,艾吉康? 我曾经见过考菲裸体淋浴,当然注意过,我完全明白他说的话。都裂开的,几乎是纵横交错。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小时候被人狠命地揍过,我说,是在成年前吧。 不过他们可没真的要把他往死里打,是吧,艾吉康?要不就会不用棍棒,直接就把他像流浪猫似地淹死在河里了,对吧? 我觉得,若要精明圆滑的话,我应该表示完全同意,然后离开,但是我做不到。既然见到他了,就得接触他,得摸摸他的手。 他很怪异,我说,不过看上去并不真的很暴力。我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可我也很难对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一笑了之,毕竟在区上我是天天看到的。我知道暴力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汉默史密斯先生。当然,我脑海里还出现了华顿,想到华顿用皮带勒迪恩.史丹顿脖子,咆哮着嚯呵,伙计们!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 此时,他正仔细地注视着我,带着微笑,那种怀疑的笑容,对此我倒不是太在乎。你不会是到这里来了解他是不是真在某处杀过某些小女孩的吧?他说道,你到这里是来看看我是否相信他真这么做了,是这样,没错吧?说实话吧,艾吉康。 我最后喝了一口冰饮料,把瓶子放在小茶几上,说道,那么,你怎么看? 孩子们!他身体在椅子上微微前倾,朝土坡下面喊道,你们快点过来吃饼干!然后,他又坐回原样,看着我。那抹微笑,那个我并不太在乎的笑容,又出现了。 实话说,他开口了,你得听仔细了,因为这大概正是你想知道的。 我听着呢。 我们有条狗叫加拉哈德先生,他说着,抬起大拇指朝狗窝示意,是条不错的狗,虽不是什么特殊的品种,但很温顺,很安静,总爱舔你的手或是帮你衔根棍子。有很多类似的杂种狗,是吧? 我耸耸肩膀,点点头。 从很多方面看,一条好的杂种狗就像是你的黑奴,他说道,你会了解它,常常会慢慢喜欢上它。它并没什么特殊的用处,但是你让它生活在周围,因为你觉得它喜欢你。幸运的话,艾吉康先生,你根本不需要去发现它有什么异常之处。可辛茜娅和我并不幸运。他叹了口气,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骨头在碰撞似的声音,就像风儿摩挲着落叶一般。他又指指狗窝,我正迷惑着,觉得自己早先怎么会没感到那里有一种被遗弃的味道,没注意到很多粪便上面已经发白了,变成了粉末状。 我以前常常清扫狗窝,汉默史密斯说,为了防雨,会把它的房顶重修一下。在这方面,加拉哈德先生也像是南方黑奴,它自己不会干这些事。现在我不再碰狗窝了,自从那事件发生后如果你能称其为事件的话,我没再靠近过它。我带着枪走过去,把狗射死了,从此我再也没过去过,我没法靠近它。我想,我有一天会过去的。我会把那些粪便给清理了,把窝给拆了。 孩子们走过来了,突然,我不希望他们靠近,突然,这成了我在世上最不愿意看到的事,那个小女孩很正常,可是那个男孩子 他们大步走过来,看着我,咯咯笑着,接着就走到厨房门口。 卡莱伯,汉默史密斯说,过来,就一会儿。 小女孩(他们一看就是双胞胎,岁数一般大)走进了厨房。小男孩走到父亲这里,低头看着脚。他知道自己很丑,我猜他大概四岁上下,不过四岁已经足够大到明白美丑了。他父亲把两个手指放到男孩的下巴下面,想抬起他的脸庞。最先,那男孩有些抵抗,不过当父亲用和蔼、平静、疼爱的口气说拜托了,儿子时,他听话地抬起脸来。 他头发间露出一块巨大的圆形伤疤,疤痕穿过一只瞎了的、呆板而斜着的眼睛,一直延伸到前额,他的嘴角扭曲变形,就像赌徒故意作出恶狠狠的样子,或者说像嫖客色迷迷的表情。他的一边脸颊光滑漂亮,可另一边就像树桩似地盘踞成一团。我猜想那里曾经有过伤口空洞,不过至少现在已经愈合了。 他还留下了一只眼睛,汉默史密斯说着,疼爱地用手指抚摸着男孩团起来的脸颊,我想,他幸亏没有全瞎,我们真得双膝跪地感谢上帝,是吧,卡莱伯? 是的,爸爸,男孩害羞地说道。那孩子在可悲的几年学校生活中,会在操场上被人无情地嘲笑、谩骂,他也从不会被邀请参加转瓶子或是邮局游戏,等他长大成人,有了男人的需求时,不是花钱买人,是不会有女人愿意和他睡觉的,他永远会被温暖欢乐的同伴圈子给抛弃,在以后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是七十年中,每次看镜子,他都会想到这个词:丑陋、丑陋、丑陋。 去吧,去吃饼干,父亲说着,吻了吻儿子歪斜的嘴巴。 好的,爸爸,卡莱伯应着,就跑进去了。 汉默史密斯从背后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他的眼睛是干涩的,但是我想,他已经习惯用它擦泪水了。 他们出生时,那狗还在这里,他说,我把狗带进屋,让它闻闻他们,当时辛茜娅刚带着他们出院,加拉哈德先生舔了舔他们的手,他们的小手。他点点头,好像要让自己确信一下似的。它和孩子们玩,常常舔亚登的脸,直到她咯咯笑出来。卡莱伯经常拉它的耳朵,他刚学走路的时候,有时会抓着加拉哈德的尾巴绕着院子走。那狗从不对他咆哮,它对两个孩子都不会凶的。 这时,眼泪终于流出来了,他机械地擦着泪水,就像一个经常有此习惯的人一般。 没什么理由的,他说,不管怎样,卡莱伯都不欺负它,也不对它大声喊。我知道的。我当时是在场的,如果我不在的话,他早就被弄死了。艾吉康先生,当时并没什么特别的,他只是正好和狗面对面,这恰好让加拉哈德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管狗有着怎样的脑子),就是扑上去咬人,如果行的话,就把人咬死。小男孩就在它面前,那狗就咬下去了。这也是发生在考菲身上的事。他就在那里,他看到了门廊上的孩子,他劫了她们,强奸了她们,然后就杀了她们。你说他在做这种事情之前应该会有迹象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或许他从前没做过。我的狗过去也从没咬过,就这一次。也许,如果考菲被释放了,他也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也许我的狗也不会再咬人的。但是要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拿了枪走出来,抓住它的头颈,一枪把它的脑袋打飞了。 他的呼吸局促起来。 我和鲍林格林学院的其他人一样开明,艾吉康先生,我修了历史和新闻,还学了哲学。我认为自己是开明的,我想北方人可不会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自己是开明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意恢复奴隶制,一直认为我们应该仁慈宽厚,去努力解决种族问题。但我们也必须记住,黑奴如果得了机会,是会咬人的,就像杂种狗有了机会有了念头就会咬人一样。你是想知道他是否真做了那事,你那个眼泪汪汪、伤痕累累的考菲先生? 我点点头。 噢,是的,汉默史密斯说,他确实做了。你别怀疑这件事,也别轻视他。你可以侥幸逃过一次或是一百次甚至一千次可是最终他在我面前抬起一只手,迅速地把手指对着大拇指噼啪作响,用手做出嘴巴噬咬的形状,你明白吗? 我又点了点头。 他强奸了她们,又杀了她们,之后,他就后悔了可小女孩还是被凌辱了,还是死了。你们会惩罚他的,是吗,艾吉康?几个星期后,你们就会惩罚他,让他再也干不成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廊的围栏处,目光模糊地看看狗窝,它就在狗被击毙的那块空地中央,在那些经年未扫的粪堆当中。我得说抱歉了,他说,自从下午不必在法庭上工作之后,我就认为应该稍稍和家人多聚聚,孩子们转眼就长大的。 你去吧,我说道,同时觉得双唇麻木冰凉,谢谢了,占用了你那么多时间。 没事的,他说。 我从汉默史密斯的家直接开车前往监狱。要开好长一段时间,而且我也没法哼歌来排遣。我觉得所有的歌曲都消失了,至少暂时消失了。 我眼前不断浮现可怜的小男孩那变形的脸,还有汉默史密斯的手,那手指从上面对着拇指压下去,做出噬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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