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过去了,依旧无事发生。
我去过艾德格街,房子黑漆漆一片,女人跟小女孩睡了,做丈夫的仍旧不见踪影。我曾考虑去教堂一趟,看他是不是跳下去或者出了其他的事情。
可是。
我太荒谬了。
我原本应该杀了那个男的,现在却担心他的安危,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另一方面,没杀他也让我觉得有罪恶感,毕竟那是我的任务呀,信箱中的枪清楚说明了这一点。
也许,他自己想办法走到高速公路,然后一路走下去,再也没回头。
也许,他自己跃入悬崖。
有这么多可能的情节会出现,我干脆停止了幻想。再过几天,我就没空继续去担心这个了。
有天晚上我去玩牌,回家之后,察觉屋子的气味不对。我闻到看门狗的味道,不过还有别的气味,闻起来像是糕点之类。我忽然想起来了
馅饼。
我迟疑地往厨房走去,发现灯是亮着的,有人坐在厨房里啃着从我冰箱拿出来加热的馅饼。我闻到加工肉品与调味酱的味道,调味酱的味道很强,我向来是闻得出来的。
我想要找个什么东西拿起来作武器,但是眼前只看得见沙发。
走到厨房,我见到有个人影。
我吓了一跳。
那个男人带着头罩坐在餐桌前,吃着沾了调味酱的馅饼。我的脑海闪过许多问号,却没有一个停留在脑中。这种事情,太不寻常了!
正当我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付,却惊慌地发觉身后还有另一个人。
不
有人狠狠舔我一口,我醒过来。
看门狗。
我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跟它说:(谢天谢地,你没事。)
它又舔舔我,舌头因我脸上流出的血而成血红色。它对着我微笑。
我也爱你。我语焉不详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说了还是没说,不确定我是否还存在。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听不见别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来自体内,像是静电干扰的嗡嗡声。
我想动一动身体,但是却动弹不得,感觉人是黏死在厨房地板上似的。我还犯了个错,就是企图回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只让我听见一阵朦胧的噪音,让我头上方看门狗的脸扭曲变形。我感觉这仿佛是死亡的前奏曲,也许是段开场白。
我的心自动往下关起来。
沉入睡梦中。
我深深陷入内心世界,受困在里面。我往下坠落,穿过几层的漆黑,快到底层的时候,有只手抓住我的喉咙,将我拉上来,拉入现实的痛楚中。有个人简直是用拖的,把我拖进了厨房,灯光如刀子般刺痛我的眼,馅饼与调味酱的味道让我想呕吐。
他让我撑着坐在地板上。我意识不清,双手捧着脑袋瓜。
两个人影蒙胧出现,在厨房苍茫的光线中,我看见了他们。
他们在笑。
他们戴着头套冲着我笑。他们比一般人略高,肌肉型的壮男,跟我一比,尤其显得强壮。
他们说:嗨,艾德。你感觉如何,艾德?
我的脑袋还是不灵光。
我的狗。我开始呻吟。我头上的血把手都弄湿了,说话声音很快就被淹没。我已经忘记刚刚是看门狗让我恢复意识的。
它该洗澡了。其中一个说。
它没事吧?无声的问句,我的话带着恐惧,颤抖地脱口而出,这些话拼了命想留在空气中。
还该带条防蚤项圈。
蚤?我答道,声音散落在地面上,它没有跳蚤
噢,那这些是什么?
一个男的轻轻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拉高我的脑袋好看仔细。他让我看到被虫咬得到处都是的手臂。
不是从看门狗身上来的。我说,不明白我究竟干嘛在这种情况还这么固执。
看门狗?跟苏菲一样,这两个入侵者对它的名字感到好奇。
我点点头确认,这动作意外让我神智更加清醒了。听着,不管有没有跳蚤,它还好吧?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又咬一口馅饼。
戴瑞,他谨慎地说:就是现在,我还不确定我是不是喜欢艾德的口气,他的口气他绞尽脑力想找出适切的字眼:他的口气
酸溜溜?
不是。
不识抬举?
不是。不过他想到了。更糟,他的口气很没礼貌。他低声说出这几个字,语气是彻底的不屑。说的时候,眼睛逼视我,对我提出比言语更郑重的警告。害我暗自想到,我应该崩溃大哭,恳求他们别伤害我那条会喝咖啡的狗。
拜托,我终于说出了口,你们没有伤害它吧?
锐利的目光失去光彩。
他摇头。
没。
这是我听过最开心的一句话。
不过它是只没用的看门狗。还在吃馅饼的那个家伙一面说,一面拿食物沾盘子上的调味酱。你知不知道,我们闯进来的时候,它在睡觉啊。
我不怀疑。
它醒来之后,竟然只是走进来讨吃的。
然后呢?
我们给它一个馅饼。
加热过的还是冷冻的?
加热过的,艾德!我似乎冒犯了他,搞清楚,我们不是野蛮人,我们是读过书的人。
有没有留给我的?
抱歉啦,最后一块被狗吃了。
(妈的,这只贪吃的大肚狗!)我暗想。却不能拿这点怪它。狗什么都吃,我不能跟天性争执。
不管怎样,我来泄他们的底吧。
我开火。
一个简单的问题。
谁派你们来的?
我的问题一到了空中就失去了速度,在空气中飘荡。我小心翼翼站起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心里觉得好多了,反正事情总会发生。
谁派我们来的?换另外一个人负责回答。问得好,艾德。但是你知道我们不能告诉你答案的,不让你知道真相,我们觉得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其实,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是拿钱办事。
我气急败坏。
什么?这两个字是控诉,不是问题。没有人付钱!没有人给我
我被赏了个巴掌。
狠狠的一巴掌。
他接着又坐下继续吃东西,把最后一块馅饼皮沾上盘中那一大坨调味酱。
我在心里面说:(你倒太多调味酱了,谢谢。)
他心平和气地吃着馅饼皮,吞进半块后,说:噢,别再哀哀叫了,艾德!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们都在承受折磨。我们全是为人类的福祉而忍受挫折呀。
他的伙伴听了很感动,他自己也很感动。
两人点点头,认同彼此的看法。
很好,另外一个告诉他,我会努力记住这整句话。
噢,那句话说什么?人类的他想破头却想不出要说的话。
福祉。我回答,音量不够大声。
啥,艾德?
福祉。
对对对,借我一支笔好吗,艾德?
不借。
为什么?
你要搞清楚,这里不是书报摊。
又是那种口气!他站起来,居然更用力赏了我一巴掌,然后又一派轻松坐回位子。
会痛耶。我告诉他。
谢谢。他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有血、灰尘、污迹。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吧,艾德?
我知道。
那你脑筋是那里有问题啊?
我想吃馅饼。我发誓,我有时候的确像个孩子,我相信你可以根据我之前的行为知道这一点。我是个体型高大、令人伤透脑筋的孩子。这世界上,小马不是唯一的这种人。
打我巴掌的家伙用小孩子的声音模仿我,我想要馅饼他叹了口气:听听你自己说话的样子?行行好,长大吧。
我知道。
知道就好。
谢谢。
那么,我们刚才讲到那里?
我们每个人都在想。
无声无息。
看门狗走进来,满脸愧疚。
它勉为其难地问我:(我想,现在不方便来杯咖啡吧?)它真是有够不知羞耻!
我能做的只有瞪它,于是它退出去。它分辨得出自己现在不受欢迎。
我们在厨房的三个人望着它退出去。
你用鼻子闻,就知道它来了对不对?有一个说。
没错。
吃得比较慢的那个居然站起来,动手在水槽里面洗盘子。
用不着洗。我告诉他。
不,不。有读过书的人,记得吗?
噢,对耶,没错。
他拍拍手,接着转身,我的头套上面有沾到调味酱吗?
就我看是没有。另一个回答。那我呢?
他靠过去检查。没,你很干净。
很好。吃得慢的家伙跟自己脸上的头套苦苦挣扎几秒钟,说:噢,这该死的东西,好痒呢。
噢,契斯,别鬼叫鬼叫。
你的不痒吗?
当然痒!戴瑞好像不想讨论这种问题。但是你有听见我隔每五分钟就抱怨一次吗?
我们已经在这里一个小时了。
就算是这样好了,别忘记,我们必须受这种折磨,是为了那个那个人类的他手指朝着我啪嗒一弹。
噢,福祉。
没错,谢谢你,艾德。好极了,真行。
不客气。
我可以感觉到,我们现在有点像是朋友啰。
听好,戴瑞,我们可不可以把事情解决解决,好让我能够把这个羊毛面具拿下来?
契斯,你可不以表现出一点纪律让我们瞧瞧就好?优秀的职业杀手一定要维持严格的纪律,好吗?
职业杀手?我问。
戴瑞耸耸肩,噢,你是知道的,我们都这样自称啊。
听起来蛮像是一回事的。我不情愿地承认。
没错。接下来,他认真思考。
沉思一番之后,他才说话。
好吧,契斯,你说得对。我们最好马上离开。你拿了枪,对吧?
对,我拿了,本来在抽屉里。
很好。戴瑞站起来,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只信封,上面写着艾德.甘迺迪几个字。有封信要给你的,艾德。请你站起来,老弟。
我站起来。
对不起,他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了,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到目前为止你表现还好。他压低声量,这件事情只有你知我知跟你讲这个,我可能会被打成残废我们知道你没有杀了艾德格街的那个人
他又再次表示歉意,然后举起拳头,朝我肋骨下方送过来。
我弯下腰。
厨房的地板好脏。
到处都是看门狗的狗毛。
再一记拳头击在我的后颈。
我尝到地板的味道。
我的嘴黏在上面。
我感觉信封缓缓落到我的背上。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听见戴瑞最后一次说话声。他说:对不起,艾德。祝你顺利噢。
他们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回响,我同时还听见了契斯在说话。
我现在可以拿下面具了吗?他问。
就快了啦。戴瑞回答。
厨房的光线渐渐黯淡,我又再次往下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