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那些我们没谈过的事

第19章 18

窦玛斯伸伸懒腰,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避免把睡在他旁边的玛莉娜吵醒。他沿着蜗牛形的小楼梯下楼,穿过位在楼中楼下层的客厅,走到酒吧台后面,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机喷嘴下面,再用大手巾盖住机器,然后按下开关。他滑开落地窗,站在外面的阳台上,享受已经照射在罗马房子屋顶上的晨曦。他往栏杆靠过去,看下面的街道。一名送货员正卸下装蔬菜的笼子,搁在杂货店前面。这家店就在玛莉娜家楼下的咖啡馆旁边。 他闻到一股面包烤焦的味道,接着听到一连串义大利语的咒骂声。玛莉娜穿着浴衣出来,满脸不愉快。 两件事!她说。第一件,你全身光溜溜,我怀疑对面的邻居们是否会喜欢在早餐时间看到这景象。 那第二件呢?窦玛斯头也没回地问她。

我们到楼下去吃早餐,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了。 窦玛斯带着嘲讽的口气问她: 我们昨天晚上不是才买了拖鞋面包吗? 玛莉娜一边走进屋内,一边说: 赶快穿衣服! 窦玛斯咕哝地说: 至少该说声早安吧! 住在街对面的一名老太太正在阳台上浇花草,她用手向他打了一个大大的招呼。窦玛斯对她微笑,然后离开阳台进入屋内。 八点钟不到,天气已经相当热。咖啡馆老板正在整理门面。窦玛斯帮他把遮阳伞放在人行道上。玛莉娜坐在一张椅子上,在装满小面包的篮子里抓起一个牛角面包。 妳打算整天都摆出这副脸吗?窦玛斯一边问她,一边也拿起一个牛角面包。因为我要走,所以妳生气啦?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窦玛斯是什么地方吸引我了,就是你很会看时机说话。

咖啡馆老板给他们送上两杯热呼呼的卡布奇诺。他看看天空,祈祷今天傍晚之前能下一场暴雷雨,他也恭维一番玛莉娜,说她今早看起来很漂亮。他向窦玛斯眨了一眼,然后进入店里。 窦玛斯又说: 咱们最好别破坏早晨的气氛。 说得也是,真是好主意。你为什么不把牛角面包吃完,然后上楼往我身上扑过来。接着再到我的浴室里好好洗个澡,而我就像傻女佣似地替你整理行李。门口亲吻告别后,你就消失三个月,或是永远消失。喔!你什么话都不要回答,你现在不管说什么话都会显得很愚蠢。 那妳跟我一起去! ! 我是驻地通讯记者,不是报导记者。 我们一起走。今晚我们在柏林住一晚。明天我再搭飞机去摩加迪沙,妳就回罗马。 玛莉娜转头向老板打个手势,要他再送一杯咖啡过来。

你说得有道理,在机场说再见,那要好太多了,来点感人肺腑的辞藻不会有坏处,不是吗?窦玛斯接着说: 不会有坏处的是,妳到报社编辑室和大家见个面。 喝咖啡要趁热! 妳要是同意,而不是老发脾气的话,我就给妳买张机票。 门缝底下有一封信。安东尼皱着脸,弯腰把信捡起来。他打开信,开始阅读发给他的电报。抱歉,我还没有完成使命,不过我不会放弃。希望稍晚能够得到结果。电报的署名是GP,乔治.毕盖兹的名字缩写。 安东尼坐在豪华套房里的书桌前,潦潦草草地给朱莉亚写字条。接着,他打电话请柜台帮他叫一部轿车和一位司机。他离开房间后,在六楼停了一会儿。他脚步轻轻地走到朱莉亚的房间前面,将纸条塞进门缝,然后立刻离开。

他对司机说: 请您开到卡乐︱莱布涅兹街三十一号。 黑色轿车立刻开动。 朱莉亚很快地喝完一杯绿茶,然后把放在衣橱格子上的行李箱拿下来搁在床上。她先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最后还是把衣服随便堆在箱子里。她放下准备行李的工作,走到窗子前面。一场细雨落在柏林市。窗子正下方的街道上,有一部轜车刚刚离开。 玛莉娜在房间里喊着: 要是你希望我把你的盥洗用具包收进你的行李袋里的话,就赶快拿给我。 窦玛斯把头伸进浴室里。 我可以自己整理行李。 乱七八糟!你是可以自己整理行李,但是整理得乱七八糟,而且呢,我又不在索马利亚帮你烫衣服。 窦玛斯心里似乎很担心,开口问她: 妳替我烫过衣服啦? 没有!不过我可以这么做。

妳决定好了吗? 也就是说我是现在还是明天把你轰出去?算你运气好,我决定去拜访一下我们未来的总编辑,这对我的前途发展会有莫大好处。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跟你去柏林没有任何关连,而且你还有机会多跟我相处一个晚上。 窦玛斯对她说: 我会非常乐意。 真的吗?玛莉娜一边说,一边将他行李袋的拉链拉上。我们必须在中午以前离开罗马,你打算整个早上独占浴室是吗?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当中我才是爱嘀咕的人呢。 老哥,是你把毛病传染给我的,这可不是我的错。 玛莉娜把窦玛斯推到浴室里去,解开他浴衣的带子,然后把他拉到莲蓬头下。 黑色宾士轿车往旁边岔道驶去,然后停在一排灰色建筑物前面的停车场上。安东尼叫司机等他,对他说大概一个钟头之后会回来。

他踏上有挡雨蓬保护的台阶,进入目前保存着旧东德国安局档案的大楼。 安东尼走到接待小姐前面,向她问路。 他走的那条走廊真让人毛骨悚然。走廊两旁的橱窗内展示着各种不同的麦克风、照相机、照相器材、开信用的蒸气小风箱、封信用的涂胶水机器,还有文件复印以及资料归档。所有侦刺全国百姓日常生活的工具应有尽有。百姓只是警察国家的囚犯。宣传单、宣传教材、随着时代演变而越来越精密的窃听系统。在确保极权国家的安全下,好几百万人民就这样被监视、被审判、被列入可疑分子的名单。沉浸在思维中的安东尼停在一张审问室的照片前面。 我知道我是不对的。铁幕一旦倒塌,民主过程是无法逆转的,可是有谁能肯定呢,朱莉亚?是那些亲身体验过布拉格之春的人?还是让许多罪行和不正义一直发生的西方民主人士?今天谁敢担保俄罗斯能永远摆脱昔日的独裁者?是的,我害怕,我非常害怕专制政权把刚刚打开的自由之门再度关上,把妳囚禁在极权的枷锁内。我害怕我会变成一个和女儿永远分开的父亲,倒不是因为她做这悃选择,而是因为独裁者会替她做这个决定。我知道妳永远会怪我,可是万一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没有前来找妳,在内心某处,我跟妳承认,我是很高兴自己不对。

走廊最里面有一个声音在问: 您要问什么事吗? 安东尼结结巴巴地说: 我要找些档案资料。 是在这里,先生,我能帮什么忙吗? 铁幕倒塌几天之后,东德政治警察预感他们的政权一定会走上崩溃之路,于是开始销毁所有能证明他们所作所为的文件。可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在近乎四十年的极权政治下编纂出的好几百万份个人资料档案完全撕毁呢?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开始,知道他们想毁除文件的百姓们开始包围国家安全局的各个分局。东德每个城市的百姓们占据国安局的办公楼,不让他们摧毁整整长达一百八十公里的资料。目前民众可以阅读这些档案。 安东尼要求阅览一个以前住在东柏林坎明奴斯广场街二号,名字叫窦玛斯.梅耶的相关档案。负责人员对他道歉:

先生,我很抱歉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不是有一项法律规定档案可以供人阅览吗? 没错,不过这项法律也在保护我们的公民,不让他们的隐私权因为档案文件的使用而受伤害。这名工作人员引述一段他好像背得瓜滚烂熟的条文。 在这点上,如何解释法律条文就有很大的重要性。我要是没弄错的话,这项和我们有关的法律的第一个目的,就是要让每个人都可以阅览国安局的档案,好明白国家安全局对自己本身命运的影响,不是吗?这一次是安东尼将档案室门口一块牌子上的条文照念一遍。 是的,当然是。工作人员承认说,可是心里不明白这名来客到底想说什么。 窦玛斯.梅耶是我的女婿。安东尼面不改色地撒大谎。他现在住在美国,而且我也很高兴要跟您宣布,我马上就要当祖父了。有一件事很重要,相信您也会承认,有一天他必须能够和自己的孩子们谈谈自己的过去。有谁不希望能这么做呢?您也有孩子,您叫

我叫汉斯.戴提兹!执事员答道。我有两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们叫艾玛和安娜,一个五岁,一个七岁。 真好!安东尼一边惊叹,一边双手合握,您一定很幸福。 我幸福得人都变傻了! 可怜的窦玛斯,少年时代所遭遇的不幸对他来说仍然太痛苦,因此他无法亲自来这趟。我是以他的名义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希望让他有机会能重新接纳自己的过去,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他会有勇气带着自己的女儿来这里,因为,由您身上想到我,我知道我们会有一个小女孩,他带着他女儿回到祖先的土地上,让女儿能够重新找到自己的根。亲爱的汉斯,安东尼庄严郑重地继续说,这是一个未来的祖父跟一位有两个漂亮小女孩的爸爸在说话。请您帮个忙,帮您的同胞窦玛斯.梅耶的女儿的忙。希望您能够慷慨助人,让她获得我们希望她能享有的幸福。

汉斯.戴提兹听了感动莫名,不知所措。来客泪汪汪的双眼使他完全瓦解。他拿一条手帕给安东尼。 您说他的名字叫窦玛斯.梅耶是吗? 安东尼答道: 就是这名字! 请您在阅览室坐一会儿,我去看看是否有他的档案。 一刻钟之后,戴提兹把一个铁制文件箱放在安东尼前面的桌子上。 我想我找到有关您女婿的资料。他满面春风地说。我们运气好,这份资料没有损毁。重新恢复被撕毁的档案,这工作可不是马上就可以完成,我们仍然在等待需要的经费。 安东尼非常热情地向他道谢,然后装出很尴尬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明白他现在需要点隐私来研究女婿的过去。戴提兹立刻离开,安东尼开始阅读从一九八〇年开始建立的一名年轻人的厚重档案。这名年轻人被监视了整整九年。好几十页的纸登记着他的行为表现、交往人物、性向能力、文学嗜好、私人和公共场合谈话内容的详细记录、思想观点、对国家的忠实度。还有他的抱负、理想、第一次恋爱、第一次的经验以及第一次的失望,所有可能塑造窦玛斯未来个性的点点滴滴都没有遗漏。安东尼的德文阅读能力并不很好,因此不得不请戴提兹帮他解释档案最后一张,而且在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做过最后一次修订的综合报告。 窦玛斯.梅耶,父母双亡,是名思想不纯正的学生。他从小就交往的最要好朋友也是他的邻居逃到西方去。此人叫约根.克纳普,他越过围墙,也许是躲在一部车子的后座底下,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没有证据能证明窦玛斯.梅耶出手协助,他对国安局线民说出他朋友计画时的坦白态度,很可以确定他的清白。充实档案内容的工作人员因此发现了逃亡计画,不幸是发现太晚,无法逮住约根.克纳普。但是窦玛斯和背叛国家的人关系亲密,而且他未能提早揭发朋友的逃亡计画,因此不能被认为是民主共和国的优秀分子。单看档案上提到的记录,可以知道他未被追究,但是很明显的,他永远无法担任政府机构的任何重要职务。报告还建议要加强监视他,确保他以后和旧时朋友或者是和西方世界的任何人都没有往来。在修订或是终结档案之前,有必要对他观察到他三十岁为止。 戴提兹读完报告后,心中吃惊不已。他无法掩饰心情的激动,将提供资料的线民名字念了两遍,确定自己没有弄错。 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呢!安东尼一边说,一边看着报告最下面签署人的名字。真让人难过! 戴提兹也感到同样难过,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安东尼谢谢办事员给他的可贵协助。档案管理员注意到一个细节,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他刚刚发现到的一件事。 有件事和您此行的目的有关,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您的女婿一定也跟您一样发现这项令人难过的事。档案封面内页里的一道眉批证明,他本人看过这份档案。 安东尼向戴提兹表示他非常感激,他会尽己所能提供资金,协助档案的修复工作。他现在比以往更能体会出,了解自己的过去是多么能够让人了解到自己的未来。 安东尼离开档案中心后,觉得需要透个气,好让情绪稳定下来。他走到停车场旁边的一座小花园,在长板凳上坐一会儿。 他重新思考戴提兹对他揭露的事,接着他抬眼看天,大声叫了起来: 我怎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件事呢! 他站起身,往轿车走过去。他一进入车内,就拿起行动电话拨旧金山的一个电话号码。 我把你吵醒了吗? 怎么没有,现在是早上三点钟! 很抱歉,因为我想我得到了,个很重要的消息。 毕盖兹打开床头灯,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出一枝笔,然后说: 请讲! 我现在有百分之百的理由认为我们要找的人改名换姓,想永远不再使用以前的姓氏,或者说,他希望尽可能不要想起这姓氏。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 你知不知道他的新姓名? 一点都不知道! 很好,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真的很对,这可以让我的调查工作大有进展!毕盖兹语带讽刺回答,然后挂掉电话。 他把灯关掉,双臂交叉搁在脖子后面,却再也没有办法入睡。半个钟头后,他太太下令叫他去工作,虽然此时此刻天还没亮,但是她受不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可是打算再睡回笼觉。 毕盖兹穿上睡袍,一边走到厨房去,一边发脾气。他先替自己准备一份三明治。他在两片面包上涂上一层厚厚的奶油,反正娜塔莉亚不会在这里为胆固醇教训他。他带着早餐来到书房里,坐在书桌前。有些行政机构是永远不会关门的,他拿起电话筒,打电话给一个在海关工作的朋友。 如果一个合法改姓的人进入我们的国境,我们的资料会不会登记他原来的姓氏? 对方答道: 是哪个国籍的人? 德国人,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出生。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在我们的领事馆申请到签证是很有可能,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留下痕迹。毕盖兹问他: 你手边有笔吗? 老兄,我就坐在我的键盘前面。他的朋友李克.布拉姆回答他。后者是甘迺迪机场移民局的官员。 宾士轿车在开往饭店方向,安东尼看着窗外的景色。一家药房门楣上有一个跑马灯,不断轮流显示日期、时间,以及外面的温度。现在柏林时间马上就要十二点了,气温是摄氏二十一度 安东尼喃喃地说: 只剩下两天时间了。 朱莉亚把行李放在脚旁,一个人在大厅里来回踱步。 我向您保证,华斯小姐,我一点都不知道令尊上哪儿。今天一早,他要我们帮他叫一部轿车,但是没有给我们任何说明,他出去后就没再回来过。我有试着跟他的司机联络,可是他的行动电话关机了。 饭店柜台员看着朱莉亚的行李。 华斯先生没有说要改变你们的旅程,他也没跟我说你们今天要离开。您确定他是这么决定的吗? 是我的决定!我跟他约好今天早上在这里见面,飞机下午三点钟起飞,而且如果想赶上巴黎飞往纽约的班机,这可能是最后一班了。 你们也可以在阿姆斯特丹转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我很乐意替您们处理这问题。 那就请现在处理。朱莉亚一边回答,一边搜口袋。 绝望的朱莉亚将头靠在服务台上。柜台员惊讶地看着她。小姐,有问题吗? 机票在我父亲身上! 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如果您在今晚之前一定要回到纽约,时间还来得及的。一部黑色轿车刚刚停在饭店前面,安东尼从车上下来,穿过旋转门。 你上哪里去了?朱莉亚一边问,一边往他走过去。我可担心死了。 这可是第一次看到妳关心我在做什么,或者说担心我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今天真是好日子! 我担心的是,我们会赶不上班机! 什么班机啊? 我们昨天晚上说好今天要回去的,你还记得吧? 柜台员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交给安东尼,封刚刚发给他的传真。安东尼把信打开,一边看朱莉亚,一边读传真内容。 他兴奋地答道: 当然记得,不过那是昨晚的事。 他看了一眼朱莉亚的行李,于是请行李侍者将她的行李送回房间去。 来,我带妳去吃午饭,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她担心地问道: 谈什么? 谈谈我!好了,别这副脸色,妳放心吧,我刚刚是开玩笑 两人坐在露天座的位置上。 闹钟把史坦利从恶梦中惊醒。他一睁开眼睛就觉得头痛得不得了,这是昨晚酒喝太多的后遗症。他起床后,跌跌撞撞地走到浴室去。 他看到镜子中自己难看的脸色,于是发誓在月底之前绝对不再碰一滴酒,整个说来不算苛刻,因为今天已经是二十九号了。除了耳朵里面的锤骨好像在太阳穴下面不断跳动外,今天一开始就是个好天气。吃早餐时,他想打电话给朱莉亚,跟她说要去办公室去找她,然后两人到河边去绕一圈。他皱了皱眉头,逐渐想起他最要好的女友不在纽约,而且昨天晚上她没有跟他联络,说明她的近况。但是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在昨晚酒喝得太多的晚饭中他到底说了些什么。那只是在稍晚他喝了一大口茶后,他才在心里自问,在昨晚和亚当单独相处的时间中,他会不会不小心把柏林这个词给说出来。冲过澡后,他在考虑是否有必要通知朱莉亚,告诉她那块在他心中不断扩张的疑云。他也许有必要给她打个电话或许没必要! 会撒谎的人永远会撒谎!安东尼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把菜单递给朱莉亚这些话你是对我说的吗? 亲爱的,不要以为这世界唯妳独尊!我是指妳的朋友克纳普! 朱莉亚把菜单放在桌上,把走过来的服务生打发走。 你在说什么? 我在柏林一家餐馆和妳一起吃饭,我能说什么呢? 你发现了什么事? 窦玛斯.梅耶,别名窦玛斯.伍勒曼,是《每日镜报》的报导记者。我可以不冒任何风险打赌,他每天都跟那个和我们瞎扯的小混蛋一起工作。 克纳普为什么要撒谎? 这个妳自己去问他吧。我猜他有他的理由。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 我有超能力!这是变成机器人的好处之一。 朱莉亚看着父亲,神情显得很泄气。 为什么不能呢?安东尼继续说。妳创造出会跟小孩子说话的天才动物,难道我没有权利在我女儿眼中拥有一些特殊优点吗? 安东尼将手往朱莉亚的手伸过去,接着他改变主意,拿起一只杯子放在嘴边,准备喝水。 朱莉亚喊道: 那是水。 安东尼吓了一跳。 朱莉亚引起了周围客人的注意,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低声说: 我想这对你的电子线路不是很理想。 安东尼眨眨双眼。 我想妳刚刚救了我的命他一边说,一边把杯子放下。不过,这是讲法问题! 朱莉亚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安东尼看了女儿许久,决定不把今天早上去看旧东德国家安全局档案的事告诉她。毕竟,他获得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可以改变姓氏发表文章,但是要通过海关检查,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我们在蒙特娄看到那张令妳出神的画像,表示他去过那里,因此我在想,他很有可能也顺道经过美国。 你真的是有超能力! 是因为我有一个在警察局工作的老朋友。 朱莉亚喃喃地说: 谢谢你。 妳现在想怎么做? 我也在想。我只是很高兴窦玛斯能实现他的梦想。 妳知道他什么事? 他一直想当记者。 妳以为这是他唯一的梦想吗?妳真的以为有一天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所看到的就是一本照片相簿吗?事业,真令人头痛!妳知道有多少人在孤独的时候才明白,他们以为一生追求的成功已经离他们很近,事实上却相距遥远,更不要说他们自己了。 朱莉亚注视着父亲,心中猜到在他的笑容中一定隐藏着哀伤。 我要问妳一个问题,朱莉亚,妳打算怎么做? 最聪明的决定肯定是回柏林。 好个口误啊!妳刚刚说柏林,其实妳是住在纽约。 那只是巧合而已。 真好玩,要是在昨天,妳会说这是个征兆。 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是在昨天。 朱莉亚,妳要彻底明白,我们不能在充满悔恨的回忆中过日子。幸福需要有心里踏实做为基础,哪怕是那么一点点。妳必须自己做抉择。我以后不能替妳决定事情,再说,长久以来就已经不是如此了,但是妳要小心孤独,这是很危险的伴侣。 你呢,你体验过孤独吗? 我经常和孤独在一起,假如妳想知道有多久,那我告诉妳,有很久很久了,不过我只要一想到妳,就可以驱走孤独。应该说,我现在对某些事情有所觉悟,当然是稍微有点晚。不过我没什么好抱怨。大部分像我这样的蠢蛋都不会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哪怕这好事只是前后几天而已。哦,对了,这是很中肯的字眼:我一直很想念妳,朱莉亚,现在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挽回失去的光阴。我像白痴一样让时间流逝,因为我必须工作,因为我认为我有义务,我有一个角色要扮演,然而我生命中唯一的真正舞台是妳。好了,我的废话说够了,妳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不像是唠叨的人。我很愿意陪妳去揍一顿克纳普的屁股,让他把实话说出来,不过我很累,再说,我跟妳說过了,那是属于妳自己的生活。 安东尼歪着身,伸手把放在旁边一张桌子上的报纸拿过来。他打开报纸,开始阅读新闻。 朱莉亚心里难过地说: 你不是说过你看不懂德文吗? 安东尼翻过一页报纸,嘴里说: 妳还在这里呀? 朱莉亚把餐巾叠好放回桌上,把椅子往后推,然后站起身。 她一边走,一边说: 我一看到他就打电话给你。 安东尼一边看着餐馆窗外,一边说: 哦,报上说傍晚的时候会出太阳。 朱莉亚已经走到人行道上了,她招手叫了一部计程车。安东尼把报纸叠好,叹了一口气。 计程车停在罗马︱富米奇诺机场大厦前。窦玛斯结了帐后绕到车子另一边,替玛莉娜开车门。报到完通过安全检查后,窦玛斯将行李背在肩上,看看手表。飞机一个钟头之后起飞。玛莉娜在商店前闲逛。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一间酒吧。 他向柜台叫了两杯咖啡,开口问玛莉娜: 妳今晚想做什么? 参观你的房子,打从我心里在问你家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一直想看看。 只有一个很大的房间,靠窗有一张书桌,对面贴墙的地方摆了一张床。玛莉娜说道: 这对我很足够了,不需要其他的东西。 朱莉亚推开《每日镜报》的大门,往招待处走去。她要求和克纳普见面。接待小姐拿起电话。请您告诉他一声,我在这大厅等他一直等到他来为止,就算是整个下午都待在这里我也要等。玻璃电梯慢慢往一楼降落,克纳普身子靠在玻璃上,眼睛一直盯着访客。朱莉亚走过来又走过去,在张贴当日新闻版面的橱窗前踱来踱去。 电梯门打开,克纳普穿过大厅。 朱莉亚,有什么事我能替妳服务吗? 那你可以先跟我说你为什么要撒谎! 请跟我来,我们到比较安静的地方去。 克纳普带着她往楼梯方向走过去。他请她先坐在咖啡机旁边的小会客室里,然后从口袋掏些零钱出来。 他一边向饮料自动贩卖机走过去,一边问她: 要咖啡还是要茶? 什么都不要! 朱莉亚,妳到柏林来是有什么事? 你的观察力有这么不敏锐吗? 我们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我怎么能猜到妳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窦玛斯! 过了这么多年了,妳也应该知道,妳說这话无论如何都很令人吃惊。 他在哪里? 我跟妳說过了,他在义大利。 我知道,跟他太太和孩子们住一起,他也放弃当记者。但是这个故事的全部或者部分是假的。他虽然改了姓氏,但是他仍然是记者。 妳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妳的时间呢? 假如你想玩一问一答的游戏,那你就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要跟我隐瞒事实? 妳要我们彼此之间互相问些真正的问题是吗?我倒有几个问题问妳。妳到底有没有想过窦玛斯是否希望和妳再度相见?妳凭什么突然这样子再度出现?难道就因为妳认为时机到了?还是妳脑筋突然有这个念头?妳凭空从另外一个时代跑出来,可是现在没有铁幕要铲除,没有革命要进行,没有令人激情赞叹的事,也没有疯狂之举!现在剩下的是一些理智,成人的理智,在生命中尽可能往前走,创造自己的事业。朱莉亚,妳滚开这里吧,离开柏林,回妳家去。妳已经把人整得够惨了。 朱莉亚双唇颤抖,对他说道: 我不许你对我说这种话。 我没权利这么说吗?那我们继续玩一问一答的游戏吧。当窦玛斯被地雷炸伤的时候妳人在哪里?当他跛着脚从喀布尔回来时,妳有在飞机的楼梯底下接他吗?妳有没有每天陪他做复健治疗?当他绝望无比时妳有在他身边安慰他吗?别问为什么,我知道答案,他因为妳不在身边而痛苦不已!妳所带给他的痛苦,妳让他沉溺在孤独的处境中,妳到底有没有想到这些?妳知道这种情况前后延续有多久吗?妳能想像出这个内心伤痕累累的白痴,居然还有宽大的胸怀替妳辩护吗?而我却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能够恨妳。 尽管朱莉亚泪如雨下,但没有一件事能让克纳普闭上嘴巴。 妳知道过了多少年之后,他才接受现实,忘掉过去,不再成天想着妳吗?我们晚上一起散步在柏林每一个角落,他都跟我提到你们两人之间的过去,因为一座咖啡馆的门面,公园的一张长板凳,酒吧的一张桌子,一条运河的堤岸,都会勾起他对过去的回忆。妳知道有多少相识都是付诸流水吗?妳知道有多少爱他的女人因为妳的香水味,或是妳那些令他发笑的蠢话而灰心? 我对妳的一切不能不了如指掌。妳皮肤的肌理,妳早晨让他觉得很可爱的情绪,可是我却不懂为什么,妳早餐吃什么,妳绑头发和描眼线的方式,妳喜欢穿的衣服款式,妳在床的哪一边睡觉。妳每周三钢琴课学的曲子我不得不听一千遍,因为灵魂破裂的他,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一年又一年地继续在弹这些曲子。我还不能不看那些妳用水彩笔或是铅笔画的画,看那些他每个名字都很熟的无聊动物。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看到他停在橱窗前面,因为妳会喜欢那件衣服,因为妳会喜欢那幅画,因为妳会喜欢那束花。我好几次都在自问,妳到底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会让他想念妳到这种地步? 当他终于开始好转的时候,我总是害怕在路上碰到一个身材很像妳的人,碰到一个会让他重蹈覆辙的阴魂。走向另一个自由的道路很长。妳问我为什么要撒谎?我希望妳现在已经明白答案是什么了。 朱莉亚情绪激动不已,结结巴巴地说: 我从来都不愿意他受到伤害,从来都没有愿意过。克纳普抓一张面纸递给她。 妳为什么在哭呢?朱莉亚?妳现在的生活情况如何?妳结婚了吗?也许又离婚了吧?几个孩子?工作刚刚调到柏林来? 你没必要那么残忍! 妳可没资格说我残忍。 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可以猜到妳的心思!二十年过后,妳改变主意,是不是这样?现在太晚了。他从喀布尔回来后就给妳写封信,不要不承认,那时我在他旁边帮他想一些字汇。他在期待妳来的那几个月间,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他神情沮丧地从机场回来时,我都在他身边。妳做了选择,他尊重妳的选择,而且从来就没有怪過妳,这就是妳想知道的是不是?那妳可以安心离开了。 克纳普,我从来就没做过选择,窦玛斯的那封信,我是前天才收到的。 飞机在阿尔卑斯山脉上空飞翔而过。玛莉娜的头搁在窦玛斯的肩膀上,人已经睡着了。窦玛斯把小圆窗的窗板关上,然后闭上眼睛,希望能睡点觉。再一个钟头,他们就会抵达柏林。 朱莉亚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说出来,克纳普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她一句话。她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以为逝去的人埋藏在内心深处。话说完后,她站起身,向克纳普做最后的道歉,请他原谅她在不是有意而且从来就不知道的情况下,对窦玛斯造成的伤害。他向窦玛斯的朋友说再见,并且要他发誓,绝对不要对窦玛斯提起她到柏林的事。克纳普看着她走在通往楼梯的长廊上。当她正要踏上第一道阶梯时,他喊她的名字。朱莉亚转头看克纳普。 我不能遵守这个誓言,我不愿意失去我最要好的朋友。窦玛斯现在在飞机上,他的班机在三刻钟后会抵达柏林,他从罗马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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