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下午五点三十分，美国航空公司四七四二班机降落在蒙特娄皮尔︱图都机场的跑道上。他们很快地通过海关检查。一部轿车已经在等着他们。高速公路车辆很少，半个钟头之后，他们便来到商业区。安东尼指着一座外表都是玻璃的高楼大厦说：
我是看着这座建筑物兴建完成的，它的年龄跟妳一样大。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既然妳对这个城市有特别的情感，我就让妳保留一点回忆。有一天，妳在这里散步时，妳就知道妳父亲生前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这座大楼内工作。这条街对妳而言，就不会那么平凡了。
朱莉亚答道：我会记得的。
妳不想知道我在这栋大楼内做什么工作吗？
做生意，我想是吧？
哦，才不是呢。我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小书报摊的老板。妳不是一出生嘴里就含着一根银汤匙。我是后来才有钱的。
朱莉亚听了很惊讶，问道：
这个工作你做了很久吗？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顺便卖热饮。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开始做生意！安东尼双眼发亮，继续说。这里的风是从秋末，直吹到春天才停止，许多从外面进入大楼的人都已经被风吹得发僵。妳可以想像他们冲到我这里买比外面市场贵两倍的咖啡，热巧克力还有热茶的情形。
后来呢？
后来呢，我又加上卖三明治。妳妈妈清晨就开始准备，我们家的厨房很快就变成道地的食品工厂。
你和妈妈都在蒙特娄住过？
我们那时候是生活在沙拉、生菜、火腿肉，以及玻璃纸当中。当我开始做外送生意，把三明治送到这栋大楼和旁边一栋刚兴建好的大楼的各个办公室时，我不得不雇用我的第一个员工。
是谁呢？
是妳妈妈！我外送的时候，妳妈妈看管书报摊。她长得那么漂亮，因此有些客人每天都会来买四趟，单单就为了看她。那时候的日子真有趣。每个客人都有不同的特性，而你妈妈也用不同的态度对待他们。一四〇七办公室的会计师暗恋妳妈，他三明治的夹肉和生菜分量都是加倍的。十二楼的人事主任就只能享有罐子剩下的芥末酱，以及枯掉的沙拉菜了，因为妳妈妈不喜欢他。
车子到了饭店前面。行李侍者陪他们到接待处。
朱莉亚把护照递给接待员，说道：
我们没有事先订房间。
接待员在电脑上查看是否有空房，将朱莉亚的姓氏输入电脑。
有啊，您们有订一间房间，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房间呢！
朱莉亚很惊讶，看着接待员，而安东尼则往后退了几步。
接待员大声说：
华斯考夫曼先生和太太！我要是没弄错的话，您们将在这里住一个星期。
朱莉亚对着表情很无辜的父亲低声说：
你居然敢这么做？
接待员打断她的话，替安东尼解了围。
您们订的房间是他发现到华斯先生和太太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嗓音略微改变地说：新婚豪华套房。
朱莉亚在她父亲耳旁轻声说道：
你总可以选择另外一家饭店啊！
这是套装行程呀！安东尼解释，妳那个未来的丈夫选择了机票加饭店的套票。还有，我们算运气好，他没有选择包含餐点。不过我跟妳保证，这不会花他一分钱。帐单都用我的信用卡付。妳是我的继承人，就算是妳请我！他笑着把话说完。
朱莉亚大发脾气吼道：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啊？那是什么呢？
房间是新婚豪华套房？
别担心，我事先跟旅行社确认过了，这套房包括两间卧室，中间有客厅隔开，是在顶层，妳没有惧高症吧？但愿如此。
朱莉亚在对父亲嘀咕时，柜台人员将钥匙递给她，并且祝她住得愉快
行李侍者带他们往电梯方向走去。朱莉亚突然往回走，冲到接待员前面，对他说：
这完全不是您以为的那么一回事！他是我父亲。
接待员尴尬地回答道：
太太，我没有以为什么啊。
有有，您以为，可是您弄错了！
小姐，老实说，我做这行的什么都见过，他将身子从柜台上往前靠，希望不要让旁人听到他的话。接着，他又刻意用很让人安心的口吻说：我的嘴巴就跟坟墓一样，无声无息！
正当朱莉亚准备严厉回应时，安东尼抓住她的手臂，硬把她拖走，离开接待处。
妳太在乎别人的想法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妳会失去一点自由感，还会失去很多幽默感。来吧，行李侍者还在帮我们挡着电梯的门。这家饭店可不是只有我们需要上下楼喔。
套房就跟安东尼形容的一样。两间卧室中间有小客厅隔开，卧室的窗子俯瞰古老的城市。朱莉亚才刚把行李搁在床上，就得转身去开房门。楼层服务生推着小推车在等着，推车上摆着一瓶放在冰桶里的香槟，两只高脚杯，以及一盒巧克力。
朱莉亚问道：
这是什么？
服务生答道：
太太，这是本饭店的祝贺，是我们给新婚夫妇的特别赠礼。
朱莉亚用愤怒的眼光瞪着他，同时拿起放在桌布上的一封信柬来看。旅馆经理感谢华斯︱考夫曼夫妇选择这家旅馆庆祝他们的新婚，全体人员很乐意为他们服务，让他们有个难忘的蜜月。朱莉亚把信撕碎，并且把碎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推车上，然后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她听到从走廊传来的声音：
太太呀，这些都包括在您房间的价格里！
她没有回答，小推车的轮子发着嘎嘎声往电梯间过去。朱莉亚将门打开，踩着稳定的步伐往服务生走过去，把巧克力拿在手上，然后立刻转身。当七〇二号的房门再度砰地一声关上时，服务生吓得跳了起来。
安东尼从他房间出来问道：
刚刚是什么事？
朱莉亚坐在客厅的窗台上回答：
没事！
安东尼看着远处的圣罗兰河，不禁说道：
很漂亮的窗景，不是吗？外面天气很温和，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待在这里！
又不是我选择这地方的！安东尼，边答话．一边将一件毛衣披在女儿肩上。
蒙特娄旧区铺着歪歪斜斜石板的街道风味无穷，跟欧洲最美丽的小城街道不相上下。安东尼和朱莉亚从军械广场开始逛起。广场小池子的正中央立着梅棕诺夫爵士（译注：梅棕诺夫爵士（Sieur Maisonnsve，1612︱1676），法国人，一六四二年至加拿大创建蒙特娄。）的雕像，安东尼负起导游的责任，跟女儿讲述他的生平。朱莉亚张嘴打呵欠，打断他的话，把他丢在蒙特娄创建者的雕像前，自己跑去看位在几公尺远的糖果摊。
不一会儿，她手上拿着一个装满糖果的纸袋回来，并把糖果袋递给父亲。她父亲像魁北克人所说的，噘着鸡屁股嘴巴拒绝了她的好意。朱莉亚看了一眼立在基石上的梅棕诺夫爵士的雕像，又看了一眼父亲，接着又再看一眼铜像，然后点点头表示认可。
安东尼问道：
怎么啦？
你们两个真是一对，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接着，她拉着他往圣母街走去。安东尼想在一百三十号前面停留一会儿，那是蒙特娄最古老的一栋建筑。他对女儿解释，这栋房子仍然住着几位天主教圣绪尔比斯教会的修士。以前有段时间，圣绪尔比斯教会是蒙特娄岛的领主。
朱莉亚又打了个呵欠，在经过圣母院前面的时候，她加快脚步，唯恐父亲要进入里面。
妳不知道妳错过了什么！她父亲在后面说，而她更是加快脚步。教堂屋顶就像满天星斗一样，美极了！
她在远处回答：
那我现在知道了！
安东尼放开喉咙大声喊：
我和妳妈妈是在这里替妳受洗的！
朱莉亚一听立刻停止脚步，转身回到父亲旁边，他则对她耸耸肩膀。
去看你的星星屋顶！她心中感到好奇，踏上蒙特娄圣母院的阶梯。
教堂内殿的确美轮美奂。以巧夺天工的木雕装饰的屋顶和中央通道，好像布满了天青石。朱莉亚赞叹不已，一直走到神坛前面。
她喃喃地说：
我真没想到有这么美。
安东尼带着胜利的口吻回答：
我真是高兴。
他带着她一直走到敬献圣心的祷告室。
朱莉亚问他：
你们真的是在这里替我受洗的吗？
当然不是！妳妈妈是无神论者，她绝对不会让我这么做。
那你为什么跟我这样说？
因为妳想像不到这里有多么美！安东尼一边回答，一边回头往庄严雄伟的木制大门走去。
朱莉亚走在圣杰克街时，一时觉得自己是在曼哈顿南区，因为街道两旁白色列柱的高楼外观和华尔街很像。圣爱伦街的路灯刚开始点亮。距离那条街不远，他们来到一座周围走道两旁有草坪的广场时，安东尼突然将身子靠在一张长椅上，整个人差点跌倒。他向连忙跑过来的朱莉亚打手势，叫她放心。
他说：
没什么，又出了毛病，这一次是膝盖的髋骨。
朱莉亚扶着他坐下。
你很痛吗？
安东尼边皱着脸边说：
唉，我已经有好几天都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的滋味了。死还是有一些好处。
别再说了！你的表情为什么是这样？你看起来真的很痛苦。
我想这是程式设计的缘故！一个受伤的人如果没有一点痛苦表情，那就会失去真实感。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这些细节。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安东尼从口袋中拿出一个黑色记事本和一枝笔，然后交给朱莉亚。
妳在上面注明第二天的时候右脚又犯了老毛病。礼拜天妳要记得把这个记事本交给他们。这可以帮助他们改良未来的模型。
朱莉亚一语不发。当她开始要在白纸上写下父亲刚刚要她登记的事项时，她的手在发抖。
安东尼看着她，接着从她手中将笔抽回。
这没什么。妳看，我又可以正常走路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小毛病自己会好起来的，没有必要特别提醒。
一辆由挽马拉着的敞篷四轮车往优伟广场驶来。朱莉亚说她一直很渴望能坐坐马车兜兜风。在中央公园散步了一千多个日子，却从来都不好意思坐马车，现在是最理想的时机。她向马车伕招个手。安东尼看着她，心里很惊慌，但是她斩钉截铁地表示毫无讨论的余地。他只好翻个白眼，登上马车。
他叹口气道：
真粗俗，我们真是粗俗！
你不是说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没错，不过那是在某种程度之内！
朱莉亚说：
你要我们一起旅行，那么我们就一起旅行！
安东尼很懊恼，双眼看着每走一步就会摇来晃去的马屁股，说：
我先提醒妳，假如我看到这头厚皮动物的尾巴甩来甩去，哪怕只是动一下，我就立刻下车。
马不属于厚皮动物！朱莉亚纠正他。
屁股这么大，我可不信它不是厚皮动物！
马车来到旧港，停在闸门管理人咖啡馆前面。耸立在风车角堤岸的硕大谷仓挡住了对岸的视线。谷仓雄伟的曲线似乎是从水中跳跃而出，冲往黑暗的天空。
安东尼一脸不快地说：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从来就不喜欢破坏远景的水泥建筑。真不懂为什么这些东西还没有拆除。
朱莉亚回道：
我想这些建筑也属于人文遗产。而且，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觉得这些建筑具有特殊风格。
到那一天，我已经不在人世，也无法看到它们了，我打赌妳也一样！
他拉着女儿在旧港的步道散步，两人沿着紧邻圣罗兰河岸的绿地一直往前走。朱莉亚在他前面走了几步后，抬头观赏一只正在空中飞翔的海鸥。夜晚的和风吹乱了她的秀发。
朱莉亚问她父亲：
你在看什么？
在看妳！
那你看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答道：
妳真的很漂亮，很像妳妈妈。
朱莉亚突然说：
我肚子饿了！
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选一家妳喜欢的餐馆。这堤岸旁边都是一些小餐馆一家比一家难吃！
根据你的看法，哪一家最糟？
别担心，我对我们很有信心。只要两人齐心合力，一定可以找到！
途中，朱莉亚和安东尼两人在大事堤岸周围的商店逛。这里的旧码头一直深入到圣罗兰河心。
朱莉亚突然指着一个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大声叫喊：
那个人！
什么人啊！
朱莉亚说得更仔细些：
在冰淇淋商贩附近，穿着黑色外套。
我什么也没看到！
她拉着安东尼的手臂，强迫他加快脚步。
妳发什么疯啊？
快一点！我们会把他跟丢了！
不巧，朱莉亚被一批正往防波堤走去的游客带着走安东尼很吃力地在后面跟着，生气地骂：
哎哟，妳到底是怎么啦？
她没停下来等他，只是坚决地说：
你快来就是了！
安东尼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便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朱莉亚只好丢下他，几乎用跑的去找那个好像抓住她所有注意力的神秘客。过了一会儿，她神情落寞地回到父亲身边。
我追丢了。
妳到底在搞什么鬼？
刚刚就在那里，在流动摊贩附近。我确定看到你的私人秘书。
我私人秘书的长相毫无特别之处。他长得像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像他。我想，妳一定是认错人了。
那么你刚刚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我的髋骨。安东尼带着痛苦的口气回答。
我还以为你都不会感觉到痛呢！
又是这个讨厌的程式。再说，妳要稍微有点包容心，我不能控制一切，我只是一具很精密的机器人而且，就算华拉斯在这里，这也是他的权利。他现在退休了，他有的是时间。
也许吧，话说回来，这个巧合也太奇怪了。
世界很小的！不过我断定是妳弄错，把别人当成是他。妳刚刚不是跟我說妳肚子饿了吗？
朱莉亚扶着父亲站起来。
安东尼摇摇腿，说道：
我想现在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妳看，我又可以蹦蹦跳了。我们再走一会儿，然后就去吃饭。
春天来临时，做游客生意的商贩们沿着步道两旁摆出放满各式各样小饰品、纪念品、小玩具的摊子。
来，我们到那里去。安东尼一边说，一边拉着女儿往防坡堤更前面的方向走。
不是说要去吃饭吗？
安东尼注意到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拿着炭笔替路人画像，价钱是十块美金一幅画。
他一边欣赏她的画，一边赞赏：
好高明的画工啊！
在她身后的栏杆上挂着几幅画，可以看出她的绘画天赋，此外，她正在替一名游客画画像，从这画像中更能证实她的才华。朱莉亚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当她饥肠辘辘时，一切都不重要。她的饥饿感经常就像好几天没吃饭的发慌感一样，所有认识她的男人，不管是她的同事，还是曾经与她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对她的食量甘拜下风。有一次亚当和她挑战，在一大堆煎饼前面比赛谁吃得多。朱莉亚轻松愉快地进攻第七片煎饼时，吃了第五片就投降的亚当开始出现毕生难忘的消化不良。最不公平的是，她的大食量似乎对她的身材没有任何影响。
她再度说：
我们走不走？
等一下！安东尼一边回答，一边坐在客人刚离开的椅子上。
朱莉亚心中暗气。
她不耐烦地问：
你在做什么？
给自己画张像啊！安东尼带着愉快的口气回答。接着，他看着正在削炭笔的画家，问她：正面还是侧面？
四分之三的角度如何？年轻女画家提出建议。
左边还是右边？安东尼一边问，一边在矮凳上转方向。人家总说我这个角度最好看，您的看法如何？朱莉亚呢？妳觉得怎样？
没看法！一点看法都没有！她一边说，一边转身背对他。
妳刚刚吃了那么多软糖，肚子总可以等一会儿吧。我不懂妳吞了那么多糖果之后，为什么还会感到饿。
女画家听了一副很同情的样子，对着朱莉亚笑。
他是我爸爸，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因为他太忙着关心他自己，最后一次我们两人像今天一样一起散步，是他带我去儿童乐园。他是从那时候开始恢复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的！您千万别跟他说我已经超过三十岁了，他会吓一大跳！
女画家把画笔放下，看着朱莉亚说：
您要是一直让我发笑的话，我会画失败。
安东尼接着话说：
妳看，妳在打搅小姐的工作。去看看挂在那里的画像吧，不会花很多时间的。
朱莉亚对女画家解释：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画，他坐在那里是因为妳长得漂亮！
安东尼向女儿招个手势要她靠近，好像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朱莉亚绷着一张脸，将身子靠向他
。
妳想，他在女儿耳边低声说，我问妳，有多少年轻女孩渴望看到父亲死后三天还能请人替他自己画幅画？
朱莉亚无言以对，默默地走开。
安东尼保持着坐姿，但是双眼一直注视着在浏览画像的女儿。挂出来的画像都尚未找到买主，或是年轻女画家为了求进步，自己画着玩的。
突然间，朱莉亚脸孔僵住，双眼圆瞪，嘴唇半启，似乎觉得氧气不足。炭笔下的线条是否真的具有那么大的魔力，能让所有往事再度涌现？挂在栏杆上那张画像上的脸孔，下巴底端的小涡，使得颧部显得很凸出的小碎骨，她凝视画像上那道眼神，这眼神也好像在凝视着她，还有这几乎可说是桀惊不羁的额头，把她带回到好几年前的过去，回到那充满激情的过去。
窦玛斯？她结结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