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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夜之声 井上靖 9700 2023-02-05
当贾贾和小百合的座车在河川对岸的路上潮行渐远,而终于消失在杉林时,镜史郎仍留在原地。不久,农家的主人和太太回来了。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这一带到了黄昏,仍变得很冷,一不小心便容易感冒。 屋主说。那位太太也劝镜史郎进屋,但是,他已顾不得任何事了,而与小百合离别的悲伤,更使镜史郎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现在的他并不清楚小百合为何离他而去,只知道的确有某些事定要把他和小百合拆散。小百合如今已爬涉未知的山路远走他乡,且不知归期地离他而去。 当他一回神,背后丘陵的杂树及右手边的竹丛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黄昏一到,是不是就会起风呢? 竹叶茂于林, 吾忆妹长离。 他突然想起人麿的诗,之后,又想起数首万叶人与自己所爱的人分别之诗,这些诗有的完全浮现,有的则部分浮现。不知旅途中的你,何年何月何日归?这首诗正代表镜史郎现在的心境。君如阴夜难料地越过山岭。吾何知汝之归但倚门望如阴天的夜晚般难以预料地,自己所爱的人渡过了这山头,而我却不知他何时回返地痴痴等着。这也是镜史郎现在的心情。

石见高角山之林间, 妹可见我挥飞之袖? 镜史郎亦顿觉自己有挥飞之袖,但在这世界上,他所爱的小百合可否看到他在挥袖呢? 镜史郎于是徘徊在农家的前院。正如这家主人所提醒的,河川上吹来的风冷得一点都不像春风。小百合有没有看到我在挥袖呢?贾贾有没有马上注意到我在挥袖而指给小百合看呢?啊!妹可见我挥飞之袖?此时,镜史郎的眼里渗出了泪水。 镜史郎开始觉得不抵寒气而走进别院,不知是否屋主太太为他起的火,地炉里正烧着柴薪。他坐在地炉旁,望着炉里的柴薪在那里熊熊燃烧冒烟。他现在除了坐在炉旁静静地望着火外,别无他事可做。 吾愿君长寿, 予我长祈候。 我愿将您想作长命百岁,而洁身祈神,为你长守候。这是这首诗的意思。事实上,美而幼小的人,也必长命百岁。

镜史郎的面颊又被泪水滑过。他终于与小百合分离,而现在只能在此为小百合祈福,愿她长命百岁,并守候至小百合回来。 镜史郎偶尔自沉沉的思考中返回,而当他每次一回神,都会在自己的周围发现一些小小的变化。诸如:发现在钩上挂着炉子,或突然看到旁边有摆着茶壶和茶杯的盘子。 再一回神时,他望向阳台,透过镂嵌在纸门上的玻璃,看到泛白的暮色业已降临,而茫然地望着前院飞舞的树叶。此时,他突然听到地面震动作响,那响音传自远方而摇晃纸门,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心想,可有什么事发生呢?虽然不知那响音的真面目,但他颇觉不寻常。 镜史郎打开别院纸门走向阳台,看到屋主太太正拿着竹扫帚在扫地,而屋主则在一旁收拾草席,二人似乎不曾发生任何事地各做各的事,真令人感到奇怪。

刚才是什么声音呢? 镜史郎问,而屋主则答说: 刚才的声音? 屋主太太也停下了正在扫地的手而说: 大概是炸药吧! 什么炸药? 你们昨天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吗?河滩上不是停有许多卡车吗? 屋主说。 没有呀! 镜史郎回答。 啊!你们昨天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才没有看到吧?一定是的。 此时,屋主太太又说: 那么多的卡车,都没有看到吗? 真不得了,听说要扩充河岸、建筑大马路。那一边都是石山,所以要用炸药炸开每一块石头,刚才那声音就是炸药炸开石头的声音,所以才会有砰的一声。 哦! 昨天是早上,今天是黄昏时听到那声音,他们有时黄昏,有时早上,总之,在没有人经过时才引爆的。

屋主说。 你说要扩充这安昙川河岸的路啊? 不知是要扩张或另建新路,我也尚不清楚,不过,听说几年以后,这里就会和现在大不相同了。 此时,屋主太太又插嘴说: 我怎么没听说呢? 他们好像才在调查是否能建新路,我是这么听说的。 屋主说。太太接着又说: 如果只是调查的话,怎么会那么大费周章呢?我看他们每天都用炸药,一定已经正式开工了。 嗯! 镜史郎感到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魔鬼们终于也到此处来了。他们知道他和小百合一定会到这峡谷,所以早就先下手了。 好既然如此,好吧! 镜史郎想到他必须反抗,至少得保护这地方。因为自从离开首都之后,他便被追着逃至此处,所以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了。

镜史郎从农家前院走下平缓的坡面,往河滩方向而去。当他走到河滩时,又响起了一声连地面都为之震动的巨响。 镜史郎站在河滩的一隅。魔鬼的呐喊声仅此一次就再也没有听到了,当他知道即使再久也不会再听到爆炸声时,他就沿着河滩往下走,由于河滩上大小石头层叠,他只能踩着这些石头通过。 石原上,黄昏即将来临,镜史郎想走到魔鬼所在的地方,亲眼目睹现场的一切。虽然他想,渡过桥沿着对岸的小径将是最简单的途径,但是却必须避免那么做,因为不知何时,敌方的流箭又会因此射出,所以,他必须避免将自己暴露在魔鬼们的视野内。 镜史郎沿着河滩走向下游,不久后,到了河滩的尽头,于是他又走上堤防,沿着堤防继续往下走,当抵达堤防尽头时,又发现了河滩,于是,他又再度走下河滩。暮色已渐渐浓暗,吞没了河滩上大小石头的形状,使得河滩看似一张泛白的石板。

又到了河滩的尽头,镜史郎就停在这石原的尽头,虽然这一侧的河滩已被垄断,但他仍看到对岸的河滩继续延伸着,而对岸的河滩的确散布着数十辆杂乱无章并排着的大卡车。一辆、二辆他数了过去。至少有十几辆吧!那附近不见人影,看来,在那二次的爆破后,工人已在魔鬼的指示下各自散去。 镜史郎仍愣在那里。在成群的卡车中,只有一辆车向半空中突出它奇怪的触角,那也许是魔鬼的首领所在的指挥地,而那触角有着异样的神情,且形状和别的卡车亦明显地不同,引得镜史郎直瞪着它瞧。不久后,暮色完全笼罩这挟着河流的二处河滩,而黑暗则吞没了这成群的卡车和镜史郎的身影。 镜史郎顺着黄昏的河滩走向农家的别院,当他走过河滩再走过堤防,又从堤防走下河滩,如此一步一步地越过难走的石原时,前方开始闪烁着农家的灯光,而灯火不知为何物所遮,忽隐忽现。

镜史郎觉得他必须再做点什么事,因为他好不容易才发现的净地,怎能轻易地交给敌方呢?他希望能一口气地将安昙川上的魔鬼们加以击溃并一一赶走。 他们以炸药炸开石头、崩落山头,不知正进行着什么样的计划。如果长久如此进行,魔鬼的吼叫声将一天比一天增大,山形将随之而变,而安昙川的流道亦会因之而变。 镜史郎终于回到桥畔,他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仰望天空,但今天的夜色与昨日不同,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镜史郎想起他所爱的小百合已越过未知的山头到了未知的领域,而如今不知正在做什么,这种对小百合的惦挂与对魔鬼的愤怒,交互袭击着他的心头。想着念着,他又往农家闪烁的灯火走去。 你到那里去了! 突然有人说。那是农家的主人。看到镜史郎仍沉默不语,他又说:

我内人非常担心,要我来看看,但我又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所以无从找起。 没有星星哪! 镜史郎说。但屋主没有回答他,又说: 黄昏时候起了风,所以,这次一定有很多花凋谢了。 屋主走到前方。一听到他这么说,镜史郎才注意到风声,而且风声中混杂着流水声。 当镜史郎走进别院后,屋主太太马上来了。 担心也没有用啊!她明天就会恢复健康回来了。 屋主太太安慰着他说。 此地没有什么好吃的,不过,请吃点饭。我已将饭菜准备好搁在那里了。 镜史郎仍沉默不语。风声传来,又起风了,风为了将魔鬼的阵营一分为二而呼啸着。 镜史郎正襟危坐于地炉旁,倾听着阵阵的风啸,但他觉得只靠风力并不能将埋伏在河滩的魔鬼喽啰一一粉碎,于是,他希望有更强劲的力量。雨下吧!如果有风有雨,必能冲走十辆、十五辆的大卡车。

镜史郎站起来,走下地面。当他一打开纸门,风吹了进来,自刚才起,短短的一段时间内,风已经难以相信地变得激烈,而风吹落的树叶飞舞到他脚边,且紧紧地贴着地面。 户外已是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风声呼啸奔驰。镜史郎向前院踏出一步,但马上被烈风推回原处,而他心里所期望的骤雨,仍未落下。 镜史郎又回到地炉旁,思念则飞向小百合,也马上想到屋主太太所说的,小百合明天将恢复健康回来的那句话,这句话推翻了他原先以为会和小百合永别的念头,而肯定了明天小百合将恢复健康回来的想法。小百合明天将率领属下司机和贾贾,为了永居此地而回来,而清泉、美丽的河滩及如黄色颜料涂抹而成的竹丛,将为小百合的归来保持原状,不受任何魔鬼的侵犯。

下雨吧!强烈地下吧!将天地都淹没吧!袭击魔鬼并将他们都冲走吧!镜史郎低头正襟危坐,如祈求似地将自己沉迷于万般思念中。 在他感到有模糊的灯光后不久,灯的亮度好像被吸走似地消失了。油已烧尽,而炉里仍有将灭的火焰残留。镜史郎坐在这般昏暗的房间里。雨,下吧!冲走这世上的恶,雨,下吧!他的思念渐转为祈求。 风依然吹着,他每一倾耳聆听,则风声飒飒作响。神啊!为了小百合,请将这美丽的山峡,从魔鬼的手中完整地夺回。强烈的风、雨呀!也请将袭击此地的魔鬼们一并冲走、赶走。 镜史郎躺在床上。白天、夜晚,走了一整天迂回难行的河滩路,他已感到沉重的疲惫,便在风声作响中沉沉睡去。 不知经过了多久,镜史郎睡醒了,屋外敲打着异于刚才风声的声音,那是强烈的雨声正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地面,而在雨中,仍若有所闻地发出萧飒的风声。 哦!下雨了,但是镜史郎又马上睡着了,在他第二次睡醒时,他在床上抬起了半身,屋外的雨声依然敲打着地面,敲了又敲,打了又打,看来,雨声已包围了整个天地,他从没听过这么强烈的雨声。虽然也隐约听到风声,但已完全被激烈的雨声所掩盖。 屋主打开正门跑进来。 有没有漏水呢? 然后他又说: 雨下得很大!也许屋顶就快漏水了,如果漏水了,什么容器都可以赶快拿来接水。 虽然什么容器都可以拿来盛水,但什么地方有什么容器,在漆黑中也搞不清楚。 没有漏水。 当镜史郎说完后,屋主马上接着说: 就快漏水了。 说完他就出去了。镜史郎又在床上躺了下来,此刻,似乎为了证实屋主对镜史郎所说的话,屋顶上的雨滴滴答答地渗漏进来,一处接一处地增多,似乎这里才刚听到漏雨声,那里又漏起水来了。如今,屋顶破处所漏下的雨滴,已完全落在天花板上。 后来,镜史郎感到额头一阵阴冷,于是,好几次坐起了身。既然屋顶的漏水已滴至脸上,他是再也不能躺在那里了。雨声仍包围着整个天地,而似大炮打出般地轰轰作响。 啊!神终于生气而听从我的祈求了。神为了击溃所有的魔鬼,已向全军下达进击的命令了。因此,雨下了又下,风亦飒飒地吹着。 镜史郎突然觉得又听到神的声音了。 战斗吧! 声音自无穷远的地方传来,但是非常清楚,且不止一次、二次地传来。上一次听到神的声音时,是在星星闪烁的平静夜晚,而当时他正俯卧在露湿的大地上。但,这次完全不同了,神的声音传自激烈的风雨声中。 战斗吧! 镜史郎低头正襟危坐倾听这神的声音,他想,他也必须战斗,因为神已向全军下达了进击令,而今,他也必须出征战场。 矫正吧! 他又听到神的声音了。矫正,就是要矫正人心。神一次又一次地宣告战斗,战斗就是要借以恢复人心之正常,而人怎能不矫正呢?不矫正又当如何呢? 为人父母必须恢复父母心,为人子女必须恢复子女心,为人师长必须恢复师长心,受教者必须恢复受教者的心。男人必须把男人的心,女人必须把女人的心,年轻人必须把年轻人的心所有的人都必须把魔鬼们控制下的心一一夺回且据为己有。 啊!人类因为魔鬼而失去了自己本然之心。爬山摘取本该保护的稀罕植物,是何等不当的行为!居然还向护城河上的天鹅投石使之致死!争先恐后地着短裙、彻夜游荡、打迷幻药使之晕眩的念头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吸毒、车祸、肇事逃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魔鬼们从人类身上夺走了珍惜生命之心。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一样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人的生命、动物的生命、植物的生命。自从魔鬼们发明了致死人类的武器后,人类的世界就变了。 矫正吧! 他又听到神的声音了。必须接受矫正的东西充满在附近。例如将老师禁闭一室并将之吊起,这是多么不该的行为!年轻人不像话,大人也不像话。利用孩童收集募款后,又盗用募款,更是不可原谅。贪污、逃漏税啊!人类必须恢复人本有的善心啊! 革新吧! 在依然包围着天地的激烈风雨声中,镜史郎再一次听到神的声音。神命令他革新这世界,让夜晚恢复本为休息的夜晚,而白天恢复本为活动的白天,并拿走都市夜晚中的各色霓虹灯、消除魔鬼吼声!恢复阴暗的夜空,以及散布在天空的星光,使大地充分吸取夜晚的露水,并使夜晚成为所有活生生的生物休息的床铺,而随着以后的鸡啼声,黎明来临、小鸟觉醒、虫亦眠醒、人也睡醒,一切恢复醒后的秩序吧! 革新吧! 啊!冬天必须恢复本来的寒冷,夏天必须恢复本来的炎热,这些事物都必须在人类的生活中恢复它本来的面目。冷气、暖气是怎么一回事?人应该吃合于时令的食物,而不该妄想一年四季都吃得到瓜类。山、河川也必须恢复它本来的模样,将爬山的人驱出这山间,而不管他们说什么因为山存在,所以要爬山的说法。 人已成群地活动。说什么是休闲活动、观光!可不要在这狭小的国土中似漩涡般地转来转去。 革新吧! 必须革新的事物亦充塞于附近。人必须充分利用双足,车子、电梯,不,不止于此,还有百货公司的扶梯、滑雪场的椅式搬运机,人究竟是何时开始拒绝走路的呢?如此一来,人类的脚必将逐渐退化,而成了一副奇怪的模样,失去双足的人还算得上是人吗? 镜史郎起身走出,屋外的雨下得更强烈,使得天花板到处都滴着雨水。雨水不停地滴到镜史郎的头部、颈部,有时甚至滴在手背上。 喂咿! 不知何处传来叫声。那不是神的声音,而是人的叫声,从风雨声中传来人的叫声。 轰声作响,将不设地板处的正门震向内侧,风因之疾呼而入,雨亦横向飘进。那一刻,屋主急忙跑进。 不得了!真不得了! 屋主说完后,愣在一边。 当屋主打开正门后,屋外的风雨声数倍强悍地传来。 看起来不像普通的风雨。 然后屋主又说: 一片漆黑,看不清楚你到底在那里? 我在这里。 镜史郎回答,屋主听到后又问: 在漏水啊! 对,在漏水。 那里漏水呢? 还有什么地方,到处漏得一塌糊涂。 我看看。 虽然阴暗难分,但主人的声音的确向镜史郎靠近,而且听那声音,屋主似乎从门外走上榻榻米,之后,他以近乎尖叫的声音说: 哇! 然后又说, 如此看来,你必已全身湿透,我看,正屋那边可能较不严重,你就到正屋来吧! 镜史郎没有回答。啊!神为了驱赶魔鬼们,已发出攻击令。听!军鼓声!成千上百的军鼓声同时响起,那一瞬间,不铺地板处闪过蓝色亮光。不知何时,除了风雨声外,更有雷鸣声作响。 赶快到正屋去吧! 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呢!快去吧! 当屋主走下榻榻米时,雷电第二次闪过。 哇! 他留下一声哇!后,便跑向屋外。 镜史郎站在黑暗中,心想,时候已到了。尘埃连天,钲鼓声闻数十里他脑海中浮现这句不知何时读过的话语。 齐一之鼓声听似雷响,吹响之小角声似见敌虎之咆哮,众人惧而捧旗,然冬已过,春已至 人麿所吟的壬申之乱时的战争场面,如今清楚地浮现于镜史郎脑海中。军鼓如雷声作响,而笛声如虎啸声传来。 喂咿! 屋外又传来屋主的大叫声,但因被风雨声所遮而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是非常微弱的喊叫声。屋主又跑进来。 你在干什么,快来吧! 屋主大声地叫。 你在那里呢?现在请快来。 屋主的叫声颇不寻常,但是,镜史郎并不理他,他再也没有余力理他。因为袭击魔鬼的命令已下达,而士兵们也已衔枚出征,声势之大已非任何力量所能拦阻。所以镜史郎此刻颇有大军中一员之感,正准备展开突击。 有水,水渗出来了! 不论是不是有水渗出来,或是有任何事物出现,现在已顾不得一切了。因为,敌方或我方的大叫声不时传来。 突然间,镜史郎感到背后重大的一击而踉跄了二、三步。同时,又听到屋主说: 你愣在那里干什么!水快流进来了呀!水! 他的声音似炸裂般地响于周遭,并抓住了镜史郎的手臂,带着可怕的力量。 等一下。 镜史郎边叫边被屋主拉走。当一走下榻榻米,却因没有踏稳而跌倒于地,但屋主仍拖着倒地的他走,半途中,他也曾站起,但又被推至倾盆大雨下之地面,究竟是被推出还是被拉进,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放开! 镜史郎想将对方的手挥开,但却一点都由不得他。 水流进来了呀,水! 屋主的声音如狂吼般持续于附近,时远、时近,而镜史郎则在雨中回转了二、三回,因为主人想把他带回正屋,但却搞不清楚方向。风雨声中,此刻传来马的悲鸣声,听在镜史郎的耳中,清脆得奇妙。 雷电又一闪,那一瞬间,雨水冲洗下的大地,似乱发飞舞的杂树,深闭着木板套窗的正屋建筑物,一一显露于苍白色的光中。触目所及皆显露于苍白中。但,那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之后,天地再度被黑暗吞没。 镜史郎在屋主的大叫声中被拖走,而绕到正屋旁边。 你要到哪里去呢? 背后传来不知何时出现的屋主太太向丈夫询问的声音。 镜史郎被屋主拖着手,亦似乎被背后的屋主太太推着绕过正屋右边到后门,之后,又走上路况不佳的坡面登上丘陵。雨仍下得很大,偶有雷光闪过天际。 当雷光突然照亮四周的那一刹那,三个人凄惨的模样一一显现。每当那一刻,镜史郎便驻足而立,清楚地看到雨水似川流般流过脚边。 不久后,三个人走到丘陵山腰的小木屋。 现在究竟是几点了呢? 屋主太太说,但是没有人回答。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但从没遇过这种事,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屋主太太又说。这一次,这一句话很明显地是对镜史郎说的。 三个人紧靠着身子站在一起。虽不知小木屋里有什么物品,但空旷处非常狭小,三个人除了紧靠着身子站在一起外,别无他法。屋外仍有风雨狂舞着,而安昙川上亦有狂流声传来,却一点也不像流水声,反倒像上千上百个笨重的物体滚动时所发出的声音。 户外的嘈杂声,在农家夫妇听来阴暗又可怕,但在镜史郎耳中却与他们不同。 你的千金幸亏在天气好时去了医院,如果她现在还在这里的话,必受不了这般的大雨。 听到屋主太太的这句话,镜史郎又想到小百合的脸庞。啊!此时不知她在何处,亦不知在做什么。镜史郎想像他向小百合伸出双手的模样,这让他心头一阵温暖,亦一阵悲伤。 之后的一瞬间,镜史郎大叫: 拖鞋! 他想到小百合的拖鞋仍放在门框上而忘了带走。在小百合要离开农家时,贾贾本来打算将她的拖鞋一起带走,所以特地从地板下拿到门框上,但终究还是忘了带,而镜史郎在送走小百合回到别院时,才发现小百合的拖鞋仍留在原地而没有带走。 拖鞋! 镜史郎心想最重要的拖鞋忘了带走。那拖鞋是镜史郎在百货公司为小百合挑选的一双红色拖鞋。 不知何时,镜史郎的脑海中混杂着小百合和红色的拖鞋,而门框上摆着的,的确是双红色的小拖鞋,但却又像小百合屏息而坐。他感到小百合小小的身子似乎被摆在门框上。 镜史郎突然推开一旁的屋主太太,而如游泳似地跑向屋外。 你要到哪里去啊! 镜史郎听到背后屋主的叫声,却自顾自地走下坡面。途中有一、二次踩空,而跌坐于地。那时候,他的确站不起来而只好坐着,但当雷光一闪,他便又站了起来。 他从正屋旁边绕到前院。 别院内一片漆黑,镜史郎以手扶着门框渐渐走过去,终于碰到了拖鞋。 镜史郎抓起了拖鞋后就坐了下来。现在的他觉得非常地疲劳,甚至连一步都踏不出去了。 镜史郎将拖鞋抚摸着送至胸前并紧抱着它。他觉得他已将重要的东西夺回,且因与之相依偎而感到安心。现在,他已经没有必要到任何地方去,因为既然已和重要的东西在一起,他便可以永远都不离开这里。 镜史郎倾耳聆听户外的声音。河流声、雨声、风声,这些声音不知何时起,已成了神所率领的士兵们之呐喊声,而在这些呐喊声中,大炮的发射声隆隆作响。 镜史郎突然感到整栋房子起了发自地基般的摇动,且引起极大的声响。 镜史郎仍站在榻榻米下窥视着户外,他又再度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声响。那是流木撞击堤防而发出的声音,但在镜史郎听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镜史郎仍抱着小百合的拖鞋站在门口,屋外黑暗的天色已渐淡,也许是因为黎明将至。但是,物体的形状仍看不清楚,不过,漆黑依然蔓延于附近,且笼罩在轰轰的声响中。 此刻,镜史郎觉得他听到了胜利的欢呼声,那的确可称为欢呼声,而且的确与风声、雨声不同,它以从没听过的异声,重新响起于天地的一隅。甚至任何事物都不能抵挡充满黑色能量的声音,这也正是镜史郎心所陶醉的、成千上百种强劲军鼓同时打击的声音。啊!现在,身为魔鬼手下之河滩上的卡车已一一被冲走了。而神的士兵们则趁势往魔鬼的根据地扫荡。 看吧!这是最好的证明,原来埋伏于天地间的深沉阴暗,已开始泛着淡淡的白色光芒。实际上,漆黑的长夜即将过去,而黎明将至。过去的漆黑已渐转为黎明时的微暗,而黑暗中即将出现的天空便是最初的预兆。镜史郎想,他可不能落后,也必须做些什么。 镜史郎从门口迈出一大步,而水突然浸过他的膝盖。自从进了别院后,并没有多久的时间(至少镜史郎是这么想的),但屋外的情形已经完全改观,前院已完全像条河川,而水量时刻在增加中,水势则越发急遽。堤防上不知那一部分决堤,使部分水流涌向此处,但,镜史郎顾不得此等事,他只觉得现在是他挺身而出的时刻了。 如今,胜利的欢呼声围绕着他,且即将包围住他。镜史郎紧抱着小百合的拖鞋,从水中露出半身,想往更深更急的河流中走去。心想,他将捧着世界上无比美丽而清净的物品,加入神的阵营中。那是为了战斗!矫正!革新!也是他现在所必须做的事。 在黎明的泛白将长夜的漆黑驱离之前还有一段颇长的时间,而在此时,隆隆的大炮声和军鼓声响彻云霄,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胜利欢呼声亦响彻天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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