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利器

第15章 15

利器 吉莉安.弗琳 11003 2023-02-05
前廊停着三辆粉红色的轻巧脚踏车,车头加装白色藤篮,把手绑着长缎带。我看一看其中一个藤篮,里面有一条唇蜜,还有一根大麻,用三明治的袋子装着。 我从侧门溜进去,轻手轻脚上了楼。亚玛的朋友在她房里咯咯乱笑,开心大叫。我没敲门,直接开门进去。虽然这样很没礼貌,但我不喜欢听那窸窸窣窣的骚动,大家迅速就定位,在大人面前摆出乖巧的模样。那三个金发女生穿着短裙、热裤,团团围着亚玛站了一圈,秀出除完腿毛的竹竿腿。亚玛坐在地板上,对着娃娃屋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手边有一管强力胶。她的长发盘在头顶,用蓝色缎带系着。她们听到我说哈啰,吓得尖叫起来,一个个露出牵强的笑容,像受到惊吓的小鸟。 嗨,蜜儿姐姐。亚玛突然亲昵地称呼我。她脸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了,但看起来却一副饱受欺凌的样子,好像还发着烧。我们在玩娃娃。我的娃娃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吧?她的声音好甜,像一九五〇年代家庭剧里的小童星。我很难把前天晚上给我快乐丸的亚玛,跟眼前这个亚玛联想在一起。眼前的亚玛为了好玩,据说还把自己的朋友骗到学长的床上去。

对呀,卡蜜儿姐姐,妳喜欢亚玛的娃娃屋吗?铜金发妹沙哑地附和道。全部的人里面,就只有小焦没有看我。她死命盯着娃娃屋,好像想把自己变到里面去。 妳好多了吗,亚玛? 喔,我好多了,亲爱的姐姐。她撒娇道。希望妳也一样。 几个女孩子又咯咯笑了起来,像一阵颤栗;我关上门,因为不知道她们在变什么把戏而感到生气。小焦也给妳一起带走啦。其中一个人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后面传出来。看来小焦在这四人组里面待不久了。 尽管天气很热,我还是放了热水,烫得连浴缸的磁砖都发红了;我脱光衣服坐进去,下巴抵着膝盖,水从四面八方缓缓爬上来。浴室里散发着薄荷肥皂的清香,还有女人烟灰缸特有的甜味。我全身刺痛、筋疲力竭,泡泡澡,真好。我闭上眼睛,滑入水中,让水流进我的耳朵里。孤独。我真想把孤独刻在身上,我很讶异这两个字竟然没有大驾光临我的身体。我后脑勺那块头皮起了鸡皮疙瘩,好像自告奋勇要接下这份任务。我脸上也感到一阵寒意,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妈从椭圆形浴缸上方低头看着我,金色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垂下来。

我吓得坐起来,赶紧遮住胸部,水花飞溅到她粉红色的亚麻背心裙上。 小乖乖,妳跑去哪里了?我急都急死了。要不是亚玛昨晚不舒服,我早就冲出去找妳了。 亚玛怎么了? 妳昨晚跑去哪里了? 妈,亚玛怎么了? 她伸手要摸我的脸,我缩一下,躲掉了。她皱了皱眉头,再次伸出手,拍一拍我的脸颊,帮我把湿答答的头发往后拨。她把手收回去,一看发现湿了,突然很惊讶,好像皮肤毁了一样。 她需要我照顾她。她简短地说。鸡皮疙瘩在我手臂上绽开来。会冷吗,宝贝?妳的乳头好坚挺。 她默默地把手上那杯浅蓝色的牛奶递给我。 (要是喝下去真的生病,那表示我没发疯;但如果没生病,就表示我是卑鄙小人。)我边喝牛奶,我妈边在旁边哼歌、舔下唇,她舔得很狂热,简直有点淫秽。

妳小时候从来没那么听话过。她说。妳以前总是很任性。也许现在脾气被磨掉了吧。这样也好,迟早要磨掉的。 她离开以后,我在浴缸里坐了一个小时,等着腹痛如绞、头晕目眩、高烧不下。我屏气凝神坐着,像在搭飞机的时候一样,担心只要我一莽撞,飞机就会失控坠毁。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打开浴室的门,发现亚玛在我床上。 妳真下流。她双手环胸说。居然跑去跟一个杀童犯上床。妳简直跟她说得一样贱。 不要听妈乱讲,亚玛。她说的话不能信,也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接受她给妳的东西?说啊,卡蜜儿,把妳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不要乱骂人,亚玛。我们家的人很容易出口伤人。 卡蜜儿,告诉我他那根肉棒怎么样。棒不棒啊?她又装出玩娃娃屋时的娃娃音,但刚才有朋友在,她跟我说话时心不在焉,现在却全神贯注。她在被单底下扭了扭,眼神狂野,脸上放光。

亚玛,我不想跟妳聊这个。 可是妳前几天晚上不是这样的,姐。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吗? 亚玛,我要躺下来休息了。 昨晚很累吧?等着瞧,事情会愈来愈不可收拾的。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滑下床,踩着她那双塑胶凉鞋,啪嗒啪嗒跑到走廊上。 二十分钟后,呕吐、绞痛,我的胃隐隐作痛,疼得我冷汗直下。我想像我的胃一张一缩,一张一缩,像心肌梗塞的心脏。我坐在马桶旁边的地板上,身上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T恤,一下子干呕,一下子背靠着墙。我听到屋外蓝鲣鸟在拌嘴,屋内我妈在使唤葛瑷乐。吐了一个小时后,我嘴里流出绿色的胆汁,像糖浆一样黏稠,缓缓滴落。 我穿上衣服,战战兢兢地刷牙,生怕只要牙刷往里面伸一点,就会不小心催吐。

亚伦坐在前廊的摇椅上,摊着一本大部头的书正在读,皮革封面,标题是《马》。摇椅的扶手上,摆着橘色的波浪玻璃碗,里面盛着一块绿色布丁。他穿着蓝色泡泡纱西装,头戴一顶巴拿马帽,平静得像一泓池水。 妳妈知道妳要出门吗? 我很快就回来。 妳最近对她的态度好多了,卡蜜儿,我很感谢妳。她好像也有进步,跟亚玛相处也顺利多了。他提到亲生女儿的名字时,总是会先停顿一下,好像很难以启齿似的。 很好啊,亚伦,太好了。 希望妳的自我感觉也良好多了,卡蜜儿。喜欢自己很重要。好的态度跟坏的态度一样,都是会传染的。 好好享受你的马吧。 那当然。 开车到伍德贝瑞的路上,我不时要紧急路边停车,开门吐出带血丝的胆汁。我总共吐了三次,有一次我来不及开门,秽物沾到车子边缘,只好拿温热的草莓汽水和伏特加来冲洗。

◆◆◆ 伍德贝瑞的天主教圣功医院是一栋方形的巨大建筑,外墙贴着金色的瓷砖,上头有琥珀色的窗户,玛丽安都叫这家医院松饼,是一间相当亲切舒适的医院。住在密苏里州西部的人,生病都去布兰森市的医院,住北边一点的会去圣路易市,只有困在密苏里南端的人才会上天主教圣功医院。 我走近医院的服务台,柜台后方有个大块头的女人,她的屁股圆得很可笑,她的动作发出请勿打扰的讯息。我站在柜台前面等。她假装专心在看书。我又上前一步。她坚持继续看她的杂志,而且还伸出食指,一行一行在书上比划着。 打扰一下。我的语气有种颐指气使的傲慢,连我自己听了都讨厌。 她脸上有一圈胡子,指甲因为抽烟而发黄,刚好配她露在嘴巴外面的咖啡色门牙。 (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么对待你,)每次我不让我妈碰,她总是那么对我说。看来这女人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

我来找过去的就诊记录。 请带医生开的证明来。 是我妹的。 那妳妹有请医生开证明吗。她翻动手上的杂志。 我妹死了。我大可说得委婉一点,但我想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她还是爱理不理的。 喔,我很遗憾。她在这里过世的?我点头。 到院已死。这里有很多她的急诊记录,她的主治医生也在这里看诊。 她什么时候死的? 一九八八年五月一日。 妈啊,这么久啦。那妳可要有耐性一点啊。 ◆◆◆ 我跟两个冷漠的护士大小声,然后使出浑身解数,跟脸色苍白的大胡子主管调情,中间还跑去厕所吐了三次,四个小时后,玛丽安的病例资料终于堆在我的膝头。 她每年都有一本病历,而且一年比一年厚。医生写的草书我一半以上都看不懂,只知道医生交代她做了很多项检查,但没有一项是有帮助的,其中包括脑部扫描、心脏检查、心跳及呼吸暂停监测,还要她喝一瓶放射性染剂,把摄影机从食道伸进去检查她的胃,诊断出她可能患有糖尿病、心杂音、胃酸逆流、细菌性腹膜炎、发育不良、忧郁症、消化道瘜肉、狼疮。我翻着翻着,突然瞥到一张粉红色的横条纹信纸,就钉在玛丽安住院照胃镜那个礼拜的就诊记录上。严谨的偏圆字体,每个字都力透纸背,看来写信的人一定满肚子气,信的内容写道:

□□□ 本人是玛丽安.克莱林往院期间的看护士,先前也有多次看护该女童的经验。本人强烈认为(强烈下面画了两杠),该女童根本没有生病。本人以为,若非女童的母亲,女童应该非常健康。每次女童与母亲单独相处后,身体都会出现病兆,即使原先毫无异样,只要母亲探完病,女童便会出现身体不适的现象。母亲在女童健康无恙时态度冷淡,似乎有意要惩罚女童,唯有女童生病、哭闹,母亲才会拥抱她。本人和其他护士强烈认为,应将女童及女童的长姐与母亲隔离,以便作进一步的观察。其他护士因内部政治因素,不便在此署名。 蓓芙莉.芳.卢恩 # 这封信写得义愤填膺,提供很多有用的资讯。我想像蓓芙莉挺着巨乳,嘴唇紧抿着,头发往上梳成干练的包头,被迫把虚弱的玛丽安交到我妈手里后,就到隔壁房间草拟这张纸条,直到我妈叫唤她为止。

一个小时后,我在小儿科找到写信的护士,虽然说是小儿科,但这里只有一间偌大的病房,里面摆着四张病床,病床上躺着两名病患。一个小女孩静静在看书;隔壁床的小男孩正坐着打盹,他脖子上钉着固定器,好像整条脊柱都打上了钢钉。 蓓芙莉.芳.卢恩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她将近六十岁,身材瘦小,满头银发,剃着短短的平头,穿着鲜蓝色的外套,搭配花花的看护裤,耳朵上插着一枝原子笔。我向她自我介绍,她马上就想起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跑来找她。 都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看到妳,只可惜是在这种情况下碰面。她的嗓音既深沉又温暖。我有时候做白日梦,想像玛丽安回来找我,她已经长大成人,生了一、两个宝宝。白日梦还真不能乱做。

我会来找妳,是因为看了妳写的字条。 她冷笑一声,盖上原子笔盖。 那张字条还真有用呢。要不是我当时年轻胆子小,被那些伟大的医师唬得团团转,我才不会只写张字条就了事。我们那时候谁敢这样子指控一位母亲,听都没听过,这件事害得我差点被炒鱿鱼。没有人愿意相信这种事,MBP,好像格林童话才有的剧情。 MBP? 代理孟乔森症候群,也就是监护人通常是母亲,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母亲为了引人注意,故意陷害自己的孩子生病。孟乔森患者会装病博取同情。代理孟乔森患者则会害孩子生病,好凸显自己是个疼孩子的好妈妈。这岂不是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吗?感觉像是坏巫婆才会做的事。我很惊讶妳居然没听过。 是还满耳熟的。我说。 这种病现在家喻户晓,很流行的。大家都喜欢恐怖的新疾病。我还记得八〇年代刚出现厌食症这个名词。那时候电视电影愈炒作,挨饿的少女就愈多。不過妳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我很替妳高兴。 我很少出问题。我有一个妹妹,玛丽安过世后出生的,我很担心她。 应该的。家里有个MBP母亲,愈受宠的愈不幸。妳要庆幸妳妈对妳没什么兴趣。 一个大男生穿着绿色手术袍,推着轮椅在走廊上横冲直撞,后面跟着两个胖子,穿着同样的装束,哈哈哈哈笑得好开心。 医科实习生。蓓芙莉翻了个白眼。 有医生留意妳写的报告吗? 我觉得我写的是报告,但他们觉得我只是心胸狭窄,幼稚爱吃醋。就像我刚才说的,时代不一样。比起从前,现在的护士多了一丝丝的尊严。而且,卡蜜儿,老实说,我当时也没有多去追究。我那时候刚离婚,只想保住饭碗,而且重点是,我希望是我自己想错了。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说我错了。玛丽安过世后,我醉了三天三夜。她下葬后,我重新暗示这件事,询问小儿科主任有没有看到我写的报告。他叫我休息一个礼拜,把我当成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眼眶发热,泪眼模糊。她牵起我的手。 对不起,卡蜜儿。 天啊,我好气我自己。泪水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揩抹,抹到后来涕泗纵横,蓓芙莉赶紧递上一包面纸。我好气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我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明白。 唉,乖孩子,她毕竟是妳妈妈。妳要怎么面对这残酷的事实,我实在没办法想像。至少这次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那个警探查这个案子查了好一阵子了对吧? 警探? 叫劳尔是吧?是个俊俏的小伙子,脑筋动得很快。他影印了一整叠玛丽安的病历,直追问我到我心都痛了。他倒是没跟我說妳还有个妹妹。不过他說妳没事。我猜他一定暗恋妳,因为我一提到妳的名字,他就变得扭扭捏捏,很害羞的样子。 我止住泪水,把卫生纸揉一揉,丢进小女孩旁边的垃圾桶里。小女孩往垃圾桶瞥了一眼,好像以为有新邮件投递进去。我跟蓓芙莉道了谢,转身快步离开,心里千头万绪,急着想看外面的蓝天。 蓓芙莉在我进电梯之前追上来,她把我两只手握在手里,说:带妳妹离开,卡蜜儿。她在家里不安全。 ◆◆◆ 从伍德贝瑞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五号交流道,交流道下去有一家摩托车酒吧,酒吧里有卖六罐装的冰啤酒,而且老板不会检查证件,我以前高中的时候常去那里偷买酒。酒吧里有个飞镖靶,飞镖靶旁边有一台公共电话,我掏出零钱拨给柯瑞。是埃琳接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温柔稳重,宛如远方的山峦。我只报了名字,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卡蜜儿,小宝贝,怎么了吗?没事吧?唉,我就說妳怎么可能没事。对不起喔。妳上次打来以后,我就一直要法兰克劝妳放弃。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还是哭个不停,连本来要说什么都忘了。一支飞镖射到标靶上,结结实实地发出咚的一声。 妳该不会又开始伤害自己了吧?卡蜜儿?宝贝,妳吓到我了。 我妈她我才说没几个字,泪水就再度溃堤,全身上下大力抽搐,我弯下腰,把满腹的心酸都哭出来。 妳妈妈?妳妈妈她没事吧? 没事。说完我像孩子似地嚎啕大哭。埃琳用一只手遮住话筒,用气音催促法兰克,(出事了出大事了,)过了两秒,玻璃哐啷碎裂。我猜是柯瑞起身动作太猛,撞到桌子,威士忌酒杯摇摇晃晃摔到地上。 卡蜜儿,告诉我,怎么回事。柯瑞的声音粗嘎得吓人,好像抓着我的臂膀大力摇晃。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柯瑞。我声嘶力竭地说。我知道了。 咦,那妳有什么好哭的啊,小菜鸟。警方将嫌犯逮捕了吗? 还没。但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标靶又发出咚的一声。 是谁?卡蜜儿,告诉我。 我把话筒靠着嘴巴,压低音量说:我妈。 是谁?卡蜜儿,大声一点。妳在酒吧? 是我妈做的。我对着话筒大吼,把心里的话像泼水一样泼出去。 一阵冗长的沉默。卡蜜儿,妳压力太大了,都是我的错,不应该那么快就派妳去跑新闻,妳才刚我要妳现在就去附近的机场,马上飞回来。不用拿衣服,也不要开车,人回家就好。我晚一点再派人去拿。机票用刷的,等回家我再给妳钱。反正妳先回家就对了。 回家回家回家,好像在催眠我一样。 我永远也不会有家了。我呜咽地说着,再次抽抽噎噎起来。柯瑞,我必须先把这里的事情做个了结。他叫我等一下,但我已经挂上电话。 ◆◆◆ 我在葛绿蒂餐厅找到理察,他很晚才吃晚餐,边吃边看一篇费城的剪报,报导娜塔莉的剪刀攻击事件。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勉强跟我点头打声招呼,接着就垂下眼睛盯着一碗油腻腻的起士小米粥,然后抬起头,端详我肿胀的脸。 妳没事吧? 我想是我妈杀了玛丽安,安和娜塔莉也是她杀的。我知道你跟我的看法一致。我刚去了一趟伍德贝瑞。你这个烂人。 从五号交流道到二号交流道的路上,我的悲伤不知不觉转成了愤怒。我不敢相信你花那么多时间跟我在一起,竟然是想从我身上套出我妈的消息。你这个人真是烂到家了!我气到浑身发抖,连说话都结巴了。 理察从皮夹里掏出十块钱,垫在盘子底下,走到我身旁,伸手拉我的臂膀。卡蜜儿,跟我到外面去,在这里讲话不方便。他拉着我走到门外,打开车门,推我上车。 他开车上了峭壁,一路上都没有讲话,每次我想开口,他就伸手制止我,后来我索性转身面向窗户,看着树林从车窗外飞奔而过,化成一片模模糊糊的蓝绿色影子。 我们停在几个星期前赏河的位置。一片漆黑中,脚下的河水奔流,部分水流映着月色,看起来好像从落叶堆觑见甲虫在奔忙。 我也要来说一些老套的台词了。理察侧身对着我。没错,我一开始的确是因为妳妈才接近妳,但后来我就真的爱上妳了。尽管妳心房深锁,但我还是爱上了让人猜不透的妳。我当然明白妳有妳的苦衷。原本我想直接盘问妳,但我不知道妳和妳妈有多亲,也不想听妳說自己妈妈的坏话。再说,卡蜜儿,我根本也没有把握。我还需要时间调查她,那只是我的直觉而已。我东打探西打探,听大家說妳、说玛丽安、说亚玛、說妳妈。但不管我再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女人不可能下这种毒手。连续杀童犯耶。但是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如废铁般毫无生气。 因为那个小男孩詹姆士.卡比西。我不停想起他的口供,他说他看到一个像坏巫婆的女人。我心底响起护士蓓芙莉的声音: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虽然我不相信他有亲眼看到妳妈,但我相信那是一种感觉,是某种潜意识的恐惧在作祟,导致他产生坏巫婆的印象。我开始思索,怎样的女人会杀害小女孩,并且拔光她们的牙齿?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养育行为偏差的女人。安和娜塔莉死前都有被凶手照顾,双方家长都有在尸体上发现反常的蛛丝马迹。娜塔莉的指甲被涂成了桃红色;安被人家刮过腿毛。而且两个人的嘴唇都有涂过口红的痕迹。 那拔牙你怎么解释? 笑容不是小女孩最佳的武器吗?理察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我。以这两个小女孩来说,笑容真的是她们的武器。妳告诉我咬人的事,让我更肯定凶手是女性,这个凶手看不惯其他女生拥有力量,认为有力量的女生很粗俗。她照顾这两个小女孩,驾驭她们,依自己的喜好塑造她们。一旦小女孩排斥、反抗,凶手立刻凶性大发,小女孩只有死路一条。她选择勒死小女孩,勒这个动作就是一种驾驭,眼睁睁地看着受害者慢慢死去。有天我在办公室写下这段对凶手的臆测,写完后想闭目养神一下,没想到脑海中就浮现妳妈的脸。她会突然发飙,跟死者的关系也很密切,而且还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我们需要解剖玛丽安的遗体,看能不能找到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譬如毒物残留等等。 让她安息吧。 没办法,卡蜜儿。妳很清楚这么做才是对的。我们会非常尊敬她。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不是手上,也不是肩膀上,而是大腿上。 你们真的怀疑约翰是凶手吗?把手拿开! 大家动不动就抬出他的名字。韦克睿有点走火入魔,一直说娜塔莉有暴力倾向,所以说不定约翰也有暴力倾向。加上他又是个外地人,妳也知道本地人有多不信任外地人。 你有证据吗,理察?关于我妈杀人的证据?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理? 明天搜索令就会下来。她应该还留着牙齿。我是看重妳才告诉妳这些。我尊敬妳,也相信妳。 好吧。我说。堕落在我左膝上着火。我必须把亚玛带走。 我们今晚还不会行动。妳必须回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表现得愈自然愈好。我明天再找妳做笔录,妳的口供会对案情大有帮助。 她长期以来一直在伤害我跟亚玛,她乱拿药给我们吃,对我们下毒。我又开始想吐。 理察的手从我大腿上移开。 卡蜜儿,妳为什么不早说?早知道我们就找妳做检测就好了。干,这对破案很重要耶。 谢谢你的关心,理察。 卡蜜儿,有没有人说過妳太敏感了? 从来没有。 ◆◆◆ 葛瑷乐站在我家门口,好像守护灵,守候我们在丘顶的家。她一闪身,便没了踪影。在我把车开进车廊时,饭厅的灯点亮了。 火腿。门还没开我就闻到味道了。配菜是玉米和羽衣甘蓝。大家跟演员一样,在幕前就定位。场景:晚餐时间。我妈坐在主位,两边坐着亚伦和亚玛,我妈正对面摆着我的盘子。葛瑷乐帮我拉开椅子,然后悄悄回到厨房,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看护服。我今天真是受够看护服了。地板下面,洗衣机轰隆轰隆在震动,跟往常一样。 哈啰,小宝贝,今天开心吗?我妈提高音量问。坐吧,我们在等妳回来开饭。想說妳马上就要走了,大家应该齐聚一堂吃顿团圆饭。 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们就要逮捕妳的小情人了,宝贝。我的消息该不会比记者还灵通吧?她转头看一看亚伦和亚玛,宛若周到的女主人,堆着笑,把开胃菜分给宾客。她摇了摇小铃铛,葛瑷乐用银盘端着火腿进来,火腿肉弹颤弹颤,像果冻一样。一片凤梨切片黏稠稠地,顺着银盘边缘滑下来。 妳来切,爱朵拉。亚伦说,妈挑眉。 她一边切,金发一边舞动,她把与手指同宽的火腿片盛在盘子上,依序传给大家。亚玛传给我,我摇了摇头,再传过去给亚伦。 不吃火腿。我妈嘀咕。还是长不大啊,卡蜜儿。 不吃火腿就是长不大?那我的确还没长大。 妳觉得约翰会被处死吗?亚玛问我。妳的约翰会变成死刑犯吗?我妈让她穿着白色的背心裙,上面点缀着粉红色缎带,还帮她绑了两条紧紧的辫子。她的不悦如恶臭般袭来。 密苏里州还有死刑,再说杀人偿命也是天经地义。我说。 现在还有在用电椅吗?亚玛问。 没有。亚伦说。乖乖吃妳的火腿。 现在都用毒物注射。我妈嘀咕道。像让猫咪安乐死那样。 我想像我妈被绑在轮床上,上一秒还在跟医生谈笑,下一秒针头就插进她的血管里。死在有毒的针头下,很适合她。 卡蜜儿,如果可以给妳选,妳想当童话故事里的哪个人物?亚玛问。 睡美人。一辈子都在睡觉,听起来很不错。 我要当波希芬尼。 没听过。我说。葛瑷乐夹了羽衣甘蓝和新鲜玉米到我盘子上。我强迫自己动叉子,一次吃一粒玉米,边嚼边想吐。 她是冥后。亚玛笑盈盈地说。她因为长得太漂亮,被冥王抓到地底下当皇后。她妈妈很生气,逼冥王把女儿交还给她,可是她一次只能回家半年。所以波希芬尼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待在阴间,一半待在阳间。 亚玛,这种角色有什么好喜欢的?亚伦说。妳这孩子真吓人。 我觉得波希芬尼好可怜,就算她回到阳间,因为她曾到过阴间,所以大家还是很怕她。亚玛说。而且就算她跟妈妈在一起,也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回到地底下去了。她咧着嘴对着我妈笑,叉了一大片火腿放进嘴里,然后扬扬得意起来。 葛瑷乐,我要糖!亚玛对着饭厅门口大喊。 用摇铃,亚玛。我妈说。她的刀叉连动也没动。 葛瑷乐拿了一碗糖进来,舀了一大匙洒在亚玛的火腿和切片番茄上。 让我来。亚玛不满地说。 让葛瑷乐来。我妈说。妳每次都洒太多。 约翰死了妳会难过吗,卡蜜儿?亚玛说着,吸吮火腿的蜜汁。是我死了妳比较难过,还是约翰死了妳比较难过? 我不希望再有人死掉。我说。风谷镇已经死太多人了。 妳听妳听。亚伦说。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还是有人该死。约翰就该死。亚玛继续说下去。就算他没有杀人,他也还是该死。他妹妹死了,他也不用活了。 照妳这么说,那我也该死。因为我妹妹死了,我也不用活了。说完,我又塞了一颗玉米粒到嘴里。亚玛仔细打量我。 或许吧。但我喜欢妳,我不希望妳死掉。妳說呢?她转头看着妈。我突然想到,亚玛从来不叫我妈,不管是妈咪、妈妈还是爱朵拉。好像她不知道我妈的名字,但又不想被发现。 玛丽安过世好久了,我想我们早该跟她一起死一死的。她消沉地说,但马上又开朗起来。但我们没有死,日子也还是照样过下去,不是吗?她摇一摇铃,葛瑷乐进来收餐盘,她像一匹年老病弱的狼,绕着餐桌打转。 点心是橘红色的水果冰沙。我妈蹑手蹑脚从橱柜里拿出两支水晶酒杯,走回来时粉红色的眼眶湿湿的。我的胃翻腾了一下。 卡蜜儿跟我,我们要到房间里喝一杯。她对着亚伦和亚玛说。她照一照橱柜的镜子,抿了抿头发。为了这一刻,她连衣服都换好了。明明是晚餐时刻,她却穿着睡衣。我跟在她背后上了楼梯,就小时候她叫唤我的时候一样。 接着,我进到了我最想去的地方她的房间。宽大的床铺上,枕头像藤壶一样冒出来。墙壁上镶着全身镜。那片大名鼎鼎的象牙地板把室内反射得熠熠生辉,我们好像身处在一个月光皎皎的雪地世界。她把枕头扔到地上,掀开棉被,示意我坐到床上,然后才靠在我身边坐下。玛丽安死后,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有好几个月都不肯见我,我知道想蜷缩在她身边是奢求中的奢求。如今我终于一偿宿愿,只可惜已经晚了十五年。 她用手指梳顺我的头发,递上一杯饮料。我闻一闻:焦糖苹果的味道。我僵硬地接过来,没有动口。 我小的时候,妳外婆曾经把我带到北林去扔掉。我妈说。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只是很冷淡,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她没有多作解释,事实上她根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只说上车。我没穿鞋子。到了北林,她牵着我的手走在步道上,走得很急,然后我们突然离开步道,她甩开我的手,叫我以后不要再跟着她。我那时候才八岁,还很小。等我走回家,脚上都是一条一条的刮痕,她从晚报后面探出头来瞥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回房间。就是这间房间。 妳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小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妈妈不疼她,不出乱子才怪。 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受。我说。她继续梳弄我的头发,还腾出一根手指头,玩弄我那块头皮。 我也想要爱妳,卡蜜儿,但妳好难带,哪像玛丽安,她比妳听话多了。 妈,够了。我说。 不行。我还没说够。让我照顾妳,卡蜜儿。就这一次,就需要我这一次。 (结束吧。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那我就如妳所愿吧。我说。我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饮料,拿开她的手,稳住自己的声音。 妈,我一直都很需要妳。我是真心的需要妳,而不是任妳摆布,在妳要我需要的时候我才需要。还有,我绝不会原谅妳对玛丽安做的事。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永远都会是我的孩子。我妈说。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