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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

知更鸟的赌注 尤.奈斯博 3966 2023-02-05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奥地利,林兹市。 那一家五口下了火车之后,包厢内只剩他们两人。火车再度缓缓开动。尽管幽暗中看不见什么景色,只能看见火车旁不断退去的建筑物轮廓,赫莲娜还是坐到了窗边的位子。他就坐在对面,端详着她,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你们奥地利人是在灯火管制的黑暗中看东西的能手,他说:我连一丝光线都看不到。 她叹了口气。我们是服从听话的能手。 她看了看表,快两点了。 下一站是萨尔斯堡,她说:离德国边境很近了。然后是 慕尼黑、苏黎世、巴塞尔、法国和巴黎。妳講过三次了。 他屈身向前,捏了捏她的手。 一切都会没事的,妳等着看好了。坐过来这边。 她换了位子,并未放开他的手,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穿上军服看起来好不一样。

所以说这个布洛何会再开一份诊断书,时效只有一星期? 对,他说他明天下午会寄出去。 为什么时效这么短? 这样他才比较好掌控情况和掌控我。我每次都得想一个好理由,向他延长你的病假。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她看见他绷紧下巴肌肉。 别再提那个布洛何了,她说:说个故事给我听。 她抚摸他的脸颊,他深深叹了口气。妳想听哪个故事? 你想讲哪个就讲哪个。 他在鲁道夫二世医院里说的那些故事,是她之所以注意到他的原因。他说的故事和其他士兵截然不同。乌利亚的故事述说的是勇气、同志情谊和希望。像是那次他值完勤,竟在熟睡的好朋友胸口发现一只臭鼬正准备撕裂他好友的喉咙。他距离那只臭鼬将近十公尺,碉堡内的土墙又黑黝黝的,可说是漆黑一片。但他别无选择。他把枪抵上脸颊,不断射击,直到弹匣内子弹用尽。隔天他们把那只臭鼬煮来当晚餐。

他有好几则故事都和这则一样。赫莲娜无法记住所有的故事,但她记得她开始聆听。他的故事充满生命力,而且有趣;她觉得有些故事似乎不能信以为真。不过她希望相信,因为他的故事是其他人的故事的解毒剂,其他人的故事不是关于无法挽回的宿命,就是关于毫无意义的死亡。 毫无灯光的火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刚修好的铁轨上,穿行在黑夜之中。乌利亚述说那次他在无人地带射杀一个红军狙击兵,并冒险深入危险区域,替那个无神论的布尔什维克份子举行基督教丧礼,还唱了赞美歌。 那天晚上我唱得那么动听,乌利亚说:连对面的红军士兵都鼓掌喝采。 真的吗?她笑说。 比妳在国家歌剧院听过的演唱都来得美妙动听。 你骗人。 乌利亚把她拉到身边,挨近她的耳畔柔声唱道:

加入火焰周围的人群,凝视火炬金黄耀眼, 驱策士兵瞄准得再高一些,让他们的生命站起来誓言战斗。 在摇曳闪烁的火光之间,看见我们挪威的昔日雄风, 看见挪威人民浴火重生,看见你的亲人处于和平与战争。 看见你的父亲为自由奋战,为了失去的生命而痛苦, 看见千万人奋起退敌,奉献一切为国土战斗。 看见男人时时刻刻镇守雪地,骄傲快活地劳动奋斗, 心中燃烧意志与力量,坚定站立在祖先的土地上。 看见古挪威人的名字浮现,活在英勇事迹的灿烂文字中, 他们死于数百年前但精神长存,从荒野到峡湾都被纪念, 但升起旗帜的男人,升起那伟大的红黄旗帜, 热血沸腾的统领我们向你致敬:吉斯林,你是士兵和国家的领袖。

乌利亚唱完后陷入沉默,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赫莲娜知道他的思绪已飘到远方,便由得他去。她伸出一只手臂环抱他的胸膛。 琅︱珰︱珰︱珰琅︱珰︱珰︱珰琅︱珰︱珰︱珰。 听起来仿佛有人在后头追赶,要追捕他们。 她心中害怕。她并不那么害怕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未知,而是害怕这个她偎依着的陌生男人。如今他靠得这么近,过去她隔着一段距离观看和习惯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 她聆听他的心跳声,但火车驶过铁轨的辘辘声响那么大,她只好信任他体内有一颗心。她对自己微笑,一波波喜悦的浪潮冲刷着她。多么美妙的疯狂行径啊!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他对她说的只是这些故事而已。 他的军服有发霉的气味,她突然想到这也许正是一个士兵躺在战场上死亡后、或者曾被埋葬过一阵子之后,军服上会有的气味。但这些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她处于紧绷状态这么长一段时间,如今才发现自己相当疲倦。

睡吧。他说,回应她的思绪。 好。她说。她周围的世界逐渐缩小,只依稀记得远处传来空袭警报。 什么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感觉到乌利亚晃动她的身体。她跳了起来。走道上一名便服男子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被逮到了。 请出示车票。 喔。她惊呼一声,努力恢复镇定,却狂乱地在包包中翻寻,同时感觉到车掌的眼光正打量着她。最后她终于找到那两张她在维也纳买的黄色硬纸车票,递给车掌。车掌仔细查看车票,脚后跟随着火车节奏晃动。车掌查票的时间长得超过赫莲娜感到自在的程度。 你们要去巴黎?车掌问:两个人一起去? Ganzgenau. (没错。)乌利亚说。 车掌是个老先生,眼睛望着他们。

我听得出你不是奥地利人。 对,我是挪威人。 喔,挪威。听说挪威很漂亮。 对,谢谢,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自愿从军,替希特勒作战? 对,我被派到东部战线的北边。 真的?北边哪里? 列宁格勒那里。 嗯。现在你要去巴黎,跟你的? 女朋友。 女朋友,原来如此。休假? 对。 车掌在车票上打个洞。 妳是维也纳人?车掌问赫莲娜,把车票递还给她。她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妳是天主教徒,车掌说,指了指她脖子上挂的十字架,十字架正躺在她的短衫之上。我老婆也是天主教徒。 车掌仰身向后,朝走道瞄了一眼,然后转头对乌利亚问道:你女朋友有没有带你去看维也纳的圣史蒂芬大教堂? 没有,我一直躺在医院里,很遗憾,我没什么机会参观维也纳。

原来如此,是不是天主教医院? 对,是鲁 对,赫莲娜插口说:是天主教医院。 嗯。 他为什么还不走?赫莲娜不禁纳闷。 车掌又清了清喉咙。 有什么事吗?乌利亚终于问道。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希望你们没忘了要把休假的证明文件带在身边。 文件?赫莲娜心想。她跟父亲去过两次法国,想也没想过他们除了护照还需要带其他证明文件。 对,小姐,对妳来说不成问题,不过对妳旁边这位身穿军服的朋友而言,就必须随身携带证明文件,上面注明他的所属单位和目的地。 我们当然有文件,赫莲娜冲口而出:你不会以为我们没有证明文件还出来旅行吧。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车掌忙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们而已。前几天他目光移到乌利亚身上。他们逮捕了一个年轻人,那人身上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他能任意旅行,结果被当成逃兵。他们把他带到月台上,当场就枪毙了。

你不是说真的吧。 恐怕是的。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们,可是战争就是战争。既然你们有正式文件,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不然离开萨尔斯堡很快就到边界了。 车厢突然晃了晃,车掌赶紧抓住门框。三人静默不语,彼此互望。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过了萨尔斯堡后的第一个检查站?乌利亚终于问道。 车掌点了点头。 谢谢你。乌利亚说。 车掌清了清喉咙说:我有个儿子,跟你一样年纪,他在德奈普的前线战死了。 真是遗憾。 呃,抱歉把妳吵醒了,小姐。先生。 车掌点头致意之后,便即离去。 赫莲娜确定车厢门完全关上之后,随即以双手掩面。 我怎么会这么天真!她啜泣说。 别哭,他说,伸出手臂环抱她的肩膀。我应该想到需要证明文件的,军人应该不能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如果你告诉他们说你请病假,然后说你想去巴黎呢?巴黎也是第三帝国(译注:Third Reich,第三帝国是指一九三三至一九四五年由希特勒及其所领导的纳粹党所控制下的德国。第三帝国一词指的是继承了中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962-1806)与近代的德意志帝国(1871-1918)的德国。)的一部分。它 这样的话,他们会打电话去医院问,布洛何就会跟他们说我逃亡了。 她屈身靠在他的大腿上啜泣。他轻抚她柔滑的褐发。 再说,我早该知道这件事好到不可能成真,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跟赫莲娜护士竟然要去巴黎生活? 她听得出他的话中带着笑意。 不对,我很快就会在医院病床上醒来,心想这场梦真是不得了,然后期盼妳送早餐来。总而言之,妳明天晚上要当班,妳没忘记吧?然后我就可以跟妳說那次丹尼尔从瑞典部队那里偷了二十份军粮的故事。

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颊,仰望着他。 吻我,乌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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