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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神秘森林 塔娜.法蘭琪 19198 2023-02-05
我们就这样对坐着,直到山姆推门进来。怎么样?他抹去头发上的雨水,把房里的灯打开。 凯西身体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组长要我和你找达米恩再试一次,问出他的动机。员警已经把他带来了。 太好了,山姆说:看我这张新面孔制不制得了他。不过,他说完却同时瞄了我和凯西一眼。我心想山姆不晓得猜到多少,想着想着才发觉山姆也许早就知道了,只是从来不说。 他拉了一张椅子,在凯西身边坐了下来,两人便开始讨论怎么对付达米恩。他们从来没有联手侦讯过,因此语气充满试探,态度真诚,互相尊重,不时用疑问句征询对方的意见: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假设我们凯西把带子重新塞回播放机,将昨晚的侦讯放给他看。传真机钝钝地发出卡通般的噪音,吐出达米恩的手机通联纪录,凯西和山姆拿着萤光笔,低头对着纪录窃窃私语。

讨论结束,两人起身离开,山姆转身对我点了一下头。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暴力室,等到侦讯应该开始之后才起身去找他们。他们在主侦讯室。我鬼鬼祟祟地溜进观察室,就像摸进色情书店样耳根发烫。我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看,却不晓得该如何阻止自己。 凯西和山姆将侦讯室布置得尽量轻松自在:外套、背包和围巾挂在椅背上,咖啡、糖包、手机和水瓶随意放在桌上,还有从城堡露天咖啡馆买来的一盘黏答答的丹麦面包。达米恩还穿着昨天的野战裤和特大号毛衣,全身湿淋淋的,看起来昨天晚上没换衣服就睡觉了。他双手交抱,环视了一下侦讯室,眼睛瞪大。他在陌生混乱的牢房窝了一整夜,这里感觉应该像和煦的天堂一样温暖安全,几乎有家的感觉。从某个角度可以看到他下巴杂乱地长了金黄色的胡碴,感觉很潦倒。达米恩走进侦讯室的时候,山姆和凯西正在聊天,两人靠在桌边咒骂天气,顺手倒了牛奶给他。我听见走廊有脚步声,立刻全身紧绷。万一是组长,他一定会把我撵走,要我回去守专线电话,再也别碰这个案子。幸好脚步声没有停下来。我前额贴着玻璃镜,闭上眼睛。

他们先问达米恩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凯西和山姆的声音完美的交融在一起,有如催眠曲般宁静祥和:你出门没有吵醒母亲,你是怎么办到的?是喔?我以前也干过一样的事,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你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吗?天哪,这咖啡真是难喝到了极点。你想来罐可乐还是什么吗?他们很厉害,凯西和山姆,真的非常厉害,达米恩放松下来了,甚至还笑了,虽然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 你有加入反高速公路抗争,对吧?过了好一会儿,凯西才说,语气就跟之前一样轻松,只有我听得出来她音调微微高了一些,表示她打算切入正题了,于是我睁开眼睛,挺直腰杆。你是什么时候跟那群人认识的? 今年春天,达米恩马上回答:三月那时候吧,我们系上公告栏贴了一张单子,说有示威之类的。我那时已经晓得夏天要去纳克拿里工作,所以我觉得好像我也不晓得,好像跟那里有关系,于是就去了。

所以你去的是三月二十日的示威啰?山姆翻了翻档案,搔搔后脑勺说。他负责演的是老实的郡警,客气但反应有点慢。 嗯,应该是吧。在国会外头,也许你们还不知道。这时候的达米恩看起来自在得有点诡异,身体往前靠在桌上,手里玩着咖啡杯,态度热切,主动说个不停,仿佛不是侦讯,而是参加求职面试。我遇过这种情形,尤其是初犯,他们还不习惯把我们当成敌人,只要被捕当时的震惊一过去,他们就会因为长久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开始轻飘飘,变得乐意配合。 你就是那时候加入反高速公路活动成为抗争会员的? 没错,那片基址真的很重要,我是说纳克拿里,那里很久以前就有人迹了,从 马克都跟我们说了,凯西笑着说:想也知道。所以你是那时候认识罗萨琳的,还是之前就认识了?

达米恩愣了一下。什么?他说。 她那天在连署桌帮忙,你是那天头一回遇到她吗? 他又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 少来了,达米恩,凯西说着弯身往前,想盯住他的眼睛,但他只是低头看着咖啡杯。你一路下来表现都很好,别砸在这个节骨眼上,好吗? 你手机一堆通话和简讯纪录,都是打给罗萨琳的。山姆说着掏出一叠划满萤光记号的传真,放在达米恩面前。达米恩看着传真,两眼茫然。 你为什么不敢让我们知道你们是朋友?凯西问:又没有危险。 我不想把她扯进这件事来。达米恩说。他的肩膀又开始绷紧了。 我们没有想扯谁进来,凯西柔声说:我们只是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都跟你们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再忍耐我们一下,好吗?我们只是必须确定所有的细节。你是那时候,认识罗萨琳的吗,三月示威的时候? 达米恩伸手用一根手指点着通话纪录。对,他说:我签名连署的时候,有跟她聊了几句。 你们聊得很开心,所以就保持联络? 嗯,应该是吧。 他们没有再追问下去。你什么时候开始在纳克拿里工作?你为什么会选那里?对啊,我也觉得那里很棒达米恩再度慢慢放松下来。外头还在下雨,雨水像瀑布顺着窗户滑下。凯西出去倒咖啡,回来的时候脸上露出淘气、不好意思的表情,手里拿了一包员工餐厅摸来的卡士达酱。达米恩已经认罪了,所以一点也不用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找律师,但律师一定会建议他跟警方配合,山姆和凯西想知道什么都老实说。只要有共犯,就代表可以推卸责任,可以混淆视听,这些全都是辩护律师的最爱。凯西和山姆可以玩一整天,甚至整个星期,爱聊多久就聊多久。

你和罗萨琳认识多久之后就开始约会?过了一阵子之后,凯西问。 达米恩从刚刚就一直拿着一张通联纪录折来折去,折成一小张,但一听凯西这么问就抬起头来,表情诧异又警觉。什么我们没有呃,我们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达米恩,山姆拍拍传真,责备他说:你自己看,你一天打电话给她三、四次,简讯五、六则,半夜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 天哪,我也干过这种事,凯西好像想到什么似地说:谈恋爱的时候,那个电话费啊真是 其他朋友,你打给他们的次数还不到四分之一。你电话费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打给她的,老兄。问题是这又没什么,她长得那么漂亮,你又年轻英俊,为什么不能出去约会? 不要!达米恩几乎用吼的:放过她! 凯西和山姆挑起眉毛望着他。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达米恩瘫回椅子上呢喃着说,一张脸胀得通红:我只是我是说,她跟这件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能不能放过她?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保密,达米恩?山姆问:既然她跟这件案子无关? 他耸耸肩说:因为、因为我们没跟任何人说我们在约会。 干嘛不说? 就是没说,罗萨琳她爸知道了一定会气炸。 他会不喜欢你?凯西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恭维得恰到好处。 不是、不是那样。家里不准她交男朋友,达米恩紧张地看看凯西又看看山姆:你们可不可以就是你们可不可以不告诉他?拜托。 她父亲会多生气?凯西柔声说:到底? 达米恩抠着保丽龙杯,一块一块拔下来。我只是不想让她惹上麻烦。但他脸上的红晕没有消退,而且呼吸急促,这其中一定有鬼。

我们有证人说,山姆说:戴夫林最近可能打过罗萨琳不只一次,你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达米恩匆匆眨眼,耸耸肩膀说:我怎么会知道? 凯西给山姆一个眼神,没再追问下去。那你们约会是怎么不让她爸发现的?她像探询秘密似地问。 起初我们只有周末约在都柏林,一块喝杯咖啡什么的。罗萨琳跟爸妈说她是跟朋友凯伦出去,好像是学校同学吧?所以她爸妈没有说什么。后来,呃后来我们有时会在夜里碰面,在基址。我会先到那里,她会等父母亲睡了再溜出来。我们会坐在祭坛上,有时候在收藏室,如果下雨的话,两人就是聊天说话。 这么愉快诱人的甜蜜画面,一点都不难想像:两人盖着一张毯子拉到肩头,乡间夜空满天星斗,凹凸不平的基址在月光下幻化成魔力无穷的美好场景,想尽办法私下幽会更加添了两人相聚的浪漫,一切都像神话般充满原始、无可抗拒的戏剧性:残暴的父亲,美丽的少女困在高塔之上,高塔周围布满荆棘,少女高声呼救。藉由约会,他们两人一起潜入隐密的夜世界,对达米恩来说,这样的世界一定美丽非凡。

有时候她白天也会到基址来,偶尔还带着洁西卡,我就会带她们参观基址。我们不能说太多话,免得其他人发现,不过光是能看到对方还有那一次,五月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只不过是对着双手,自顾自地害羞浅笑:你们都不知道,我那阵子到餐馆打工做三明治,存够了钱跟她一起过了一个周末。我们搭火车到多尼高,住在一家好小的民宿,两人签名的时候就好像好像一对夫妻。罗萨琳跟爸妈说她要到凯伦家过周末,准备考试。 结果哪里出问题?凯西问,我又听见她语调上扬了:你们的事被凯萨琳发现了? 达米恩抬头看着凯西,一脸讶异。什么?没有,老天爷,没有,我们真的很小心。 所以然后呢?她有什么事惹到罗萨琳吗?妹妹有时候真的很烦人。 没有

罗萨琳嫉妒大家都把焦点摆在凯萨琳身上?还是怎样? 才没有!罗萨琳才不会那样她多为凯萨琳高兴啊!我怎么会随随便便杀人,只因为我又不是我又不是疯子! 你也很讨厌暴力,山姆说着又扔了一堆纸在达米恩面前:这些是你熟人朋友的访谈纪录,学校老师说你会避开争执,不愿意引起争端,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应该吧 所以说到底,你是一时兴起做的啰?凯西插嘴说:你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 不是!妳到底在说 山姆绕过桌子,速度快得惊人,他冲到达米恩面前弯身说:基址那群年轻人说梅克常常找你麻烦,他就是喜欢找人麻烦,但你是少数从来没对他生气的人。所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气成这样,非得把从来没有伤过你的小女孩杀死不可? 达米恩可怜兮兮地缩在毛衣里,下巴抵着脖子,摇摇头。他们逼得太快、太紧了,达米恩眼看就要封口了。 喂,看着我,山姆对着达米恩的脸弹了弹手指: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你妈吗? 什么?不像但山姆突如其来的举动奏效了,达米恩两眼睁大、楚楚可怜,听话地抬起头来。 没错,我不是你老妈,侦讯也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装疯卖傻就可以躲掉,这件事非比寻常,你诱拐一名无辜的小女孩半夜离家,用石块敲她脑袋,闷死她,眼睁睁看着她断气,还拿泥刀插进她身体达米恩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现在你竟然跟我们说,你做这件事什么原因也没有,你也打算这么跟法官说吗? 你们不懂!达米恩哭喊着,像个十三岁少年一样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懂,但我很想懂。帮帮我,达米恩。凯西俯身向前,双手握住他的手,强迫他看着她。 你们不懂!什么无辜的小女孩?大家都觉得这样,凯萨琳就像圣人,所有人都以为她很完美才怪!她只是个小孩,不表示她我要是跟你们说她曾经做过什么,你们绝对不敢相信,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 我会信,凯西压低声音,真诚地对他说:不管你跟我说什么,达米恩,我干警探干了这么多年,见过比这更糟的事。我相信你,跟我说吧。 达米恩满脸通红,双手在凯西手里颤抖。她常常想办法让她父亲对罗萨琳和洁西卡大发雷霆,几乎一直都是这样,让她们很害怕。她会编故事跟她爸爸说,比如罗萨琳对她很坏或洁西卡乱动她东西之类的事情根本不是真的,是她自己编的,她爸却一直相信她。有一回,罗萨琳跟她父亲说凯萨琳讲的不是事实,她只是想保护洁西卡,结果她爸爸却、他却 他却怎么样? 他竟然打她们两个!达米恩大吼。他头猛然扬起,血红的双眼燃着怒火,直直瞪着凯西说道:他打她们!他用火钳打破罗萨琳的头骨,把洁西卡推去撞墙,折断手臂。天哪,他还对她们那个。凯萨琳在旁边看到了,竟然哈哈大笑!他把手从凯西的手里抽出来,用手背愤怒地抹去泪水,气喘不止。 你是说戴夫林跟自己女儿发生性关系?凯西睁大双眼冷静地说。 对,没错,三个女儿都有。凯萨琳达米恩脸庞扭曲:她竟然很喜欢。你们觉得这有多变态?怎么可能有人难怪戴夫林最宠她,然后痛恨罗萨琳,因为她她不愿意他咬着手背哭了。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从哪时开始屏气,屏到头都晕了,而且我还察觉自己很想吐。我贴在冰凉的玻璃镜上,集中精神平缓呼吸。山姆抽了一张面纸,递给达米恩。 我已经证明自己是个蠢蛋,但起码还没蠢到怀疑达米恩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每星期都会在报纸上读到更夸张的消息:性侵刚学走路的小孩、幼童在地下室饿得奄奄一息、婴儿手脚被扯断如果这些新闻一点一滴填进他的心里,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怀疑灰姑娘被邪恶的妹妹欺负呢? 再说,虽然讲出来需要勇气,但我确实也想相信这套说法,而且我差点就信了,因为感觉非常合理,解释了很多地方,也真的可以作为下手的借口,几乎说明了一切。然而,我跟达米恩不一样,我看过医疗纪录和验尸报告。洁西卡的手臂是爬梯子摔断的,现场起码有五十名目击者。罗萨琳从来没有头骨碎裂的纪录,凯萨琳更是到死之前都是处女。我肩头有冷汗一般的东西冒了出来,轻轻扩散。 达米恩擤了擤鼻子。罗萨琳跟你说这些一定很不容易,凯西柔声说:她真的好勇敢,她有试着跟别人说吗? 达米恩摇摇头。她爸威胁她只要说出去,就会杀了她。我是她第一个认为值得信赖所以倾吐的对象。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梦幻,梦幻和骄傲,爬满泪水和雀斑的通红脸颊浮现出淡淡慑人的光芒。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好像年轻的骑士,正要出发寻找圣杯。 她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山姆问。 她是断断续续说的,就像你讲的,说出来很不容易。她之前都没说,一直到五月达米恩的脸胀得更红了,他说:我们住在那间小民宿,我们,呃,我们接吻,我想摸她的她的胸部,罗萨琳突然气得将我一把推开,说她不是那种人。我很我想我应该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激烈。你知道吗?我们已经约会了差不多一个月我的意思是,我也知道这不表示我有资格可是总之,我吓坏了,但罗萨琳却以为我在生她的气,所以她就她就对我说她父亲做的事,解释她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那你说什么?凯西问。 我说她应该尽快搬出来!我想跟她合租房间,我会有钱因为基址就要开工,罗萨琳可以找模特儿的工作,有家非常大的模特儿公司的经纪人看中她,直说她很有潜力成为超级名模,但她父亲就是不准我不希望她再回那个家,但罗萨琳不肯,说她不能抛下洁西卡。你觉得需要多大勇气,回去那种地方?但她回去了,只因为想保护妹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勇敢的人。 要是达米恩再长两岁,听到这样的故事他一定会马上拿起电话报警,或打给幼福机构之类的单位,但他才十九岁。对他来说,大人还是爱管闲事的外星人,什么都不懂,最好什么都别跟他们说,免得他们插手把事情彻底搞砸。他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想到寻求援助。 她还说达米恩撇过头去,再度泪流满面。我不怀好心地想,他在牢里要是再这样大惊小怪,肯定有罪好受了。她跟我说她可能没办法跟我、跟我做爱,因为会唤起不好的回忆。她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再相信人,所以她说、她说如果我想跟她分手,找个正常的女朋友她真的用正常两个字她也能理解。如果我决定离开,她只有一件事求我,就是要我马上就走,在她对我投入太多感情之前 但你不想那么做。凯西柔声说。 当然不想,达米恩想也不想地就回答:我爱她。他脸上洋溢着不顾一切的真诚,信不信由你,我好羡慕他。 山姆又递给他一张面纸。我只有一点想不透,他嘟囔似地说,语气轻松平和:你想保护罗萨琳,这当然说得过去,谁都会这么做,但为什么要除掉凯萨琳,而不是戴夫林?我就追查过他。 我也是这么说的。达米恩话说一半突然停住,嘴巴张开,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凯西和山姆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呃,过了一会儿,达米恩才又开口说:就是有一天晚上,罗萨琳肚子不舒服,但我还是问出来了她很不想说,不过她爸他打她肚子,打了四次左右,只因为凯萨琳跟他告状,说罗萨琳不让她转台看什么芭蕾节目但她根本在说谎。只要凯萨琳要求,罗萨琳一定会转台我真是我觉得再也受不了了。我每天晚上都在想,想她承受了多少委屈,想到睡不着我绝对不能让事情再这样下去! 他深呼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凯西和山姆很能理解似地点点头。 我说,嗯,我说:我要杀了他。罗萨琳她她不敢相信我会为她这么做。不过,我想我是有点不是开玩笑,我是有点犹豫,不是真的那么想做。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杀人,但我看到自己只是说了一句话,就对她有那么大的影响之前从来没人这么努力保护她她两眼含着泪水,但她不是那种爱哭的女孩子,她真的非常坚强。 一定是,我想,凯西说:既然你想到杀人,为什么不直接找戴夫林? 是这样,如果他死了达米恩倾身向前,双手急切挥舞,他说:她母亲就没办法照顾她们,因为没钱,而且我觉得她妈好像有点迟钝还是怎样。她们会被送走,姊妹会被拆散,罗萨琳就没办法照顾洁西卡了可是洁西卡需要她,她心理受创太深,什么事都做不来,连功课都要罗萨琳帮她做。凯萨琳我是说,凯萨琳会离开,然后对其他人做一样的事。只要凯萨琳不在,她们根本不会有事!她爸会那样对她们,都是凯萨琳设计或唆使的。罗萨琳说,她觉得说出来很不应该天哪,竟然是她有罪恶感她说自己有时真的希望凯萨琳没有出生 所以你就想到一个方法,凯西语气平缓地说。我看着她嘴角的线条,知道她其实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提议杀死凯萨琳。 是我的主意,达米恩急着说:跟罗萨琳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根本她一开始不肯答应,她不希望我为她冒这么大的险,她说她已经撑过这么多年,还可以再撑六年,等到洁西卡够大,可以搬出去为止。但我怎么可能让她继续待在家里!她那一回头骨被她爸爸打碎,结果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差点没死掉。 我突然怒火中烧,但不是气罗萨琳,而是达米恩,没想到他竟然他妈的蠢到这个地步,彻头彻尾呆到极点,就好像卡通里的笨蛋老老实实跑到定点,让铁钴落在他头上。我当然清楚自己会有这种反应其实很讽刺,理由也很老套,但我真的很想冲进侦讯室,一手把达米恩的脸压进病历纪录里,说:看到没有,白痴?你有看到头骨碎裂吗?你在杀死一个小孩子之前,难道没想到要求看一下伤疤吗? 所以你很坚持,凯西说:后来罗萨琳也接受了。 这回,达米恩听出凯西语气里的暗示了。还不是因为洁西卡!罗萨琳根本不在乎自己,但洁西卡罗萨琳担心她会精神崩溃之类的,她觉得洁西卡撑不了六年! 可是,凯萨琳又不会在,山姆说:她不是要进芭蕾舞蹈学院了,在伦敦?她到时候早就走了,你知道吗? 达米恩差点没用吼的:才怪!我也有说,我也问过你们都不晓得她根本不在乎当不当得成舞者,她只希望大家把目光放在她身上。要是进学校,她就再也不特别了她一定不到耶诞节就会退学,然后回家! 他和罗萨琳如何对付凯萨琳,还有他和罗萨琳之间的决定,都没有他刚才说出口的这句话让我震惊。这是极其高明的邪恶,目标精准,毫不留情,夺去凯萨琳心中最珍贵的事物,彻底摧毁。我突然想起席梦低沉的声音在舞蹈教室回荡:认真。我干警探这么久,头一回感觉到邪恶的存在,飘荡在空中,浓烈腐败,有如隐形藤蔓沿着桌脚攀延而上,带着阴毒淫秽的细腻爬上袖子和喉间。我感觉脖子后面寒毛直竖。 所以你们其实是自卫。三人很久没有说话,达米恩焦虑地扭动身体,最后凯西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但她和山姆都没有看他。 达米恩马上应和:没错,就是这样。我是说,要是真的有其他办法,我们根本连杀人的念头都不会有。 我了解。你知道吗,达米恩,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妻子一怒之下杀了长年家暴的丈夫之类的,陪审团也都能了解。 真的吗?他抬头看着她,两眼睁大,充满希望。 当然,他们一旦明白罗萨琳经历了那么多总之,我觉得不用太担心她,好吗? 我只是不希望她惹上麻烦。 那你就要告诉我们详细经过,这样做才对,知道吗? 达米恩疲惫地轻喟一声,似乎松了一口气。我知道。 很好,凯西说:那我们就继续往下,你什么时候决定动手的? 七月吧,七月中。 你什么时候决定日期? 大概、应该是动手前几天吧。我先跟罗萨琳说,让她可以找到那个、那个不在场证明。因为我们晓得你们一定会调查家人,她不知道从哪里读到警方都会把家人列为头号嫌犯。所以那天晚上,我记得是星期五,我们碰面,她跟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和洁西卡下星期一会到表妹家过夜,她们会聊天聊到半夜两点左右,所以非常完美,我只要确定在两点之前搞定就好,警、警方会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你怎么说?凯西问。 我我想我应该有点慌,我是说,在这之前事情还不像是真的,妳知道吗?感觉只是说说,就好像,你们认识西恩,就是考古队里的西恩吗?他曾经玩过乐团,但是乐团后来解散了,他老是说喔,等我们几个团员复合,等我们一炮而红之类的,我是说,他明明也晓得不可能做到,但只要能够说说也好。 这种乐团谁没参加过?凯西微笑着说。 达米恩点点头说:对啊。可是,我一听罗萨琳说下星期一,心里突然觉得觉得杀人根本就是疯了,妳知道吗?所以我就跟她说,也许我们应该报警还是什么的,没想到她反应非常激烈,一直说:我相信你,我那么相信你 相信你,凯西说:但是没办法跟你做爱? 不对,达米恩顿了一下才柔声说:不对,那个,她有。我们刚商量好,决定该怎么处置凯萨琳她知道我愿意为她付出,整个人就完全变了,我们她本来已经绝望,觉得不可能了,但是她想试试看。我那时候已经在基址做事,付得起好一点的旅馆,因为她应该享受好的事物,妳知道。头一回,她她没办法。但隔了一星期之后,我们又试了一次他咬着下唇,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又哭出来。 所以在那之后,凯西说:你就很难反悔了。 那个,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说也许应该去报警,罗萨琳她觉得我答应杀人只是想想哄她上床。她那么脆弱,受了那么多伤害我不能让她觉得我只是想诱拐利用她。你们能想像如果我那么做,对她会有什么后果吗? 又是一阵沉默。达米恩伸手用力抹抹眼睛,让自己稳定下来。 所以你决定做到底,凯西语气平缓地说,达米恩像个青少年痛苦地把头一点。你是怎么把凯萨琳找来基址的? 罗萨琳跟她妹妹说她在基址认识一个朋友,他挖到了一样、一样东西他几乎无声地嘟囔着:小坠子,很古老的小坠子,里面有一张舞者的画像。罗萨琳跟凯萨琳说小坠子真的很古老,可能有魔力,所以她把所有的钱都省下来,跟朋友也就是我买下坠子,想送给她当进舞蹈学院的礼物,为她带来好运,只是她得自己去拿,因为这位朋友知道她那么会跳舞,就很想要她以后出名了送他签名。她说她必须晚上去,因为基址挖到的东西其实不能私下卖掉,所以得秘密进行。 我想起凯西小时候兴奋地站在工友的小屋门前:妳想要弹珠吗?小孩的想法跟大人不一样,她这么跟我说。凯萨琳就跟凯西小时候一样,自己踏进危险之中,只因为不想错过神奇的机会。 我是说,你们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达米恩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她竟然真的相信,相信大家都在排队等她签名。 坦白说,山姆说:她会这么想其实一点也不夸张,募款活动之后真的有很多人去要她的签名。达米恩听了眨起眼睛。 所以她到收藏室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凯西问。 达米恩不自在地耸耸肩说: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跟她说坠子在她背后架上的盒子里,她转身去拿的时候,我就我就捡起那块石头,然后就像妳刚刚说的,那是自卫,我是说保护罗萨琳,我不晓得那应该叫什么 那小泥刀呢?山姆不客气地问:那也是自卫吗? 达米恩瞪大眼睛,就像被车灯照到的兔子。泥喔,那个,我是说,我不能你们晓得,他吃力地咽了咽口水:我不能,我做不到,她是,她看起来我到现在作梦还会梦到,我就是做不到,所以当我看到桌上那把泥刀,我就想 你还得强暴她?别担心,凯西一看到达米恩脸上闪过一丝作呕的痛苦,马上接着说:我们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不会让罗萨琳惹上麻烦。 达米恩看起来不怎么确定,但她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我想,过了一会儿,他脸色再度铁青得难看,开口说:罗萨琳说她很不安,但她说凯萨琳一直不晓得洁西卡承受的是怎么样的痛苦,这很不公平,所以到最后我就说我会抱歉,我觉得我快说完他发出一个怪声,很像咳嗽,又像呕吐。 深呼吸,凯西说:别担心,你只是需要喝点水。说完她把抠烂的保丽龙杯拿走,换了一个新杯子倒水给他,同时捏捏他的肩膀。达米恩双手捧着杯子喝水,之后深呼吸了几次。 你看吧,过了一会儿,达米恩脸上总算恢复一点血色,凯西说:你做得很好。所以照计画你应该强暴凯萨琳,但你最后只是在她死后用泥刀做了? 我没胆了,达米恩对着杯子说,声音又低又严肃:她干的事情比这还要差劲,但我却退缩了。 这就是为什么山姆一根手指点着通联纪录说:凯萨琳死后,你和罗萨琳的通话突然减少的原因吗?星期二两通,就是杀人的隔天,星期三早上一通,隔周星期二一通,之后就没有了。因为你让罗萨琳失望了,所以她很生气? 我连她怎么晓得的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敢跟她说。我们说好两周不联络,这样警方就是你们才不会发现我和她有关联,但过了一个星期之后,她传简讯给我,说她觉得我们不应该再联络了,因为我显然不是真的关心她。我打电话问她是怎么回事结果,你说得没错,她真的气坏了!他开始语无伦次,语调也提高了:我想说、我想说我们会没事但,天哪,她绝对有理由生我的气。凯萨琳到星期三都还没被人发现,只因为我太慌了。可是这样一来,她的不在场证明很可能会无效,我却没有没有她那么信任我,她没有其他人可以倚靠,我竟然连一件事都做不好,我真是他妈的胆小鬼。 凯西没有说话,她背对着我,我看到她脊椎顶端微微隆起,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哀伤,仿佛手腕和喉咙挂上了千斤重物。我听不下去了。凯萨琳跳舞是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这说法真是太经典了,击碎了我所有的愤怒,让我觉得彻底空虚。我只想回家嗑药睡觉,把所有事情抛在脑后呼呼大睡,直到这一天结束,直到雨水洗去一切才叫我醒来。 你们知道吗?我正要离开观察室,达米恩轻声说:我们打算结婚,只要等洁西卡,嗯,等她恢复得差不多,罗萨琳可以放下她,我们就结婚。但我想现在应该不可能了吧,对不对? 他们跟达米恩耗了一整天,我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多少知道一点:他们既然问到了案情的梗概,就会从头来过,详细记下时间、日期和细节,检查有没有任何遗漏或矛盾。让嫌犯招供只是开始,你澴要确保供词无误,揣摩辩护律师和陪审团的反应,趁嫌犯愿意开口,还没有机会翻供之前将他的说词用白纸黑字记录下来。山姆是那种不畏艰难型的人,他们肯定做得很好。 史威尼和欧格曼不时在侦讯室进进出出,不是追查罗萨琳的通联纪录,就是对她和达米恩做更多背景调查。我要他们去侦讯室。欧凯利组长探头进来,气冲冲瞪着我,我假装埋头专心分析专线电话的内容。下午过了一半左右,奎格利进来跟我说他对案子的想法,虽然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尤其是他,但他来找我显然是很不好的预兆。奎格利没别的专长,就是对人有什么弱点非常敏锐。虽然他老是想让别人喜欢他,搞得大家都很尴尬,但这回我和凯西办这件案子,他却几乎不管我们,只顾着跟菜鸟和倦勤或表现突然走下坡的同事厮混。他拉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坐得非常近,阴沉地暗示我和凯西早该在几星期前就抓到凶手,还意有所指地说我要是懂得礼貌和尊重,私下找他讨教,他一定会对我面授机宜。他遗憾地责备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让山姆代替我做侦讯,还问我有关达米恩通联纪录的事,同时精明老道地建议我们,应该怀疑罗萨琳跟命案有关。我差点就忘了该怎么甩掉他,这更让我觉得他会选在这时出现不但烦人,而且非常不祥。他就像一只自鸣得意的信天翁在我桌前飞来飞去,发出邪恶难听的叫声,大便大得我的文件到处都是。 后来,他就像学校里专门欺负弱小的同学,发现我已经穷途末路,挤不出半毛钱来,就又气冲冲转回原本的态度,扁平大脸上露出忿忿不悦的表情。我放弃了,不再假装正在处理专线电话,直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站着不动几个小时,耳中是熟悉、微弱的办公扰攘声:伯娜黛特组长的笑声、电话铃声、男人越讲越激动的争执声,突然门砰地关上,男人声音立刻低了下去。 晚上七点二十分,我终于听到凯西和山姆在走廊的脚步声。他们在说话,声音很小,断断续续,我一句也听不出来,但我知道那种语调。观点一变,注意到的事情也会跟着改变,感觉还真有趣。我是一直到聆听山姆侦讯达米恩,才发觉他的声音非常低。 我好想回家。两人走进暴力室的时候,凯西说。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前额靠在双手手腕上。 就快结束了。山姆说。我不晓得他说的是侦讯还是这件案子。他绕过桌子走回自己的座位,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顺手匆匆在凯西头上轻轻摸了一下。 进行得如何?我问,我感觉自己语气很不自然。 凯西还是趴着不动。很好,山姆说着揉揉眼睛,挤了个怪表情:我想应该搞定了,起码达米恩是这样,总之。 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是伯娜黛特组长,她要我们待在暴力室别走,组长要见我们。山姆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脚大张,像在田里辛勤了一天的农夫。凯西吃力地抬起头,伸手在后口袋翻找卷起来的记事本。 欧凯利组长照例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期间,我们都没开口,凯西拿着记事本涂鸦,画了一棵尖刺阴森的树;山姆瘫在桌上,目光茫然地盯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白板;我靠在窗楼边,低头望着底下幽暗的花园,看偶起的微风拂过矮丛。我们三个就好像剧场演员各据一角,感觉神秘而凶险。日光灯的闪烁和低鸣让我心神恍惚,觉得我们在演一出存在主义戏剧,滴答作响的时钟会一直停在七点三十八分,而我们永远无法离开预定的位置。最后,组长终于破门而入,我们三个都吓了一跳。 要事优先,组长拉了张椅子,将一叠文件甩在桌上,语气不悦地说:山姆,你倒是说说看,安德鲁斯那片残局你打算怎么收拾? 不管它。山姆轻声说,他看起来非常疲惫,不是说他冒眼袋还是怎样,陌生人看到他应该觉得很正常,但他原本乡下人的健康红润已经消失了,感觉格外年轻,弱不禁风。 很好。凯西,我要扣妳五天假。 凯西匆匆抬头看了组长一眼说:是,组长。我偷偷看山姆有没有大吃一惊,或者他其实早就知道背后的原因了,但他脸上没有透露任何线索。 至于罗伯,你即日起转调内勤,静候通知。我不晓得你们三个是用了什么招数,竟然能逮到达米恩,我看应该是上天保佑,要不然怎么可能有这种表现。都听到没有? 我们三个都没力气回答,我离开窗边找了张椅子坐下,离其他人远远的。 组长狠狠瞪了我们一眼,决定我们不说话就代表知道了。好,达米恩的进度怎么样? 我觉得还不错,山姆发现我和凯西都不打算说话,便开口回答:他已经全都招了,连之前没讲的细节也说了,还包括不少物证,我猜他是逃不掉了,除非拿心神丧失当开罪的理由。我想他应该会这么做,不过前提是请到一位好律师。虽然他现在感觉很糟,一心只想认罪,不过在牢里待上几天肯定会让他改变心意。 什么心神丧失,那根本就不是理由,组长恨恨地说:随便找个白痴在证人席上说:法官大人,这不是他的错,他妈咪太早训练他上厕所,他才会克制不住杀死那个小女孩他妈的放屁!他要是疯子,那我看我也是。找我们的人去检查他,证明他没疯。山姆点点头,记在记事本里。 组长从他拿来的文件里挖出一份报告,朝我们挥了挥。再来,死者姊姊又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暴力室里的气氛立刻紧绷起来。罗萨琳,凯西抬起头说:她和达米恩在约会,根据他的说法,杀人是她的主意,是她施压要他去做的。 嗯,是哦?为什么? 照达米恩的讲法,凯西语调平平地说:罗萨琳跟他说戴夫林会性侵三个女儿,而且会对罗萨琳和洁西卡动粗。三个女孩里面,他最宠凯萨琳,而凯萨琳经常利用这一点鼓动父亲对姊姊和妹妹施暴,甚至设计让他动手。罗萨琳说只要凯萨琳消失,就不会有性侵和家暴了。 这说法有证据吗? 完全没有。达米恩说罗萨琳告诉他,戴夫林曾经打裂她的头骨,还折断洁西卡的手臂。但两姊妹的病历纪录里什么也找不到,没有任何家暴的蛛丝马迹。至于凯萨琳,她跟父亲虽然经常发生性关系这么多年,到死时还是童贞处女。 那你们干嘛还花一堆冤枉时间搞这玩意儿?组长拿着报告朝桌上一甩说:我们已经抓到人了,凯西,赶快回家,剩下的让律师去忙就好。 因为乱搞的是罗萨琳,而不是达米恩,凯西说,语气里终于浮出一丝怒意:有人让凯萨琳病了很多年,这可不是达米恩干的。她第一次考上芭蕾舞蹈学院,那时达米恩根本不晓得有这个小女孩,但却有人让她病得不得不放弃。有人催眠达米恩的脑袋,要他去杀一个他根本不算见过的小女孩您自己也说了,组长,达米恩不是疯子,他心里可没有声音要他杀人,搞鬼的人是罗萨琳。 她干嘛要这么做? 她受不了凯萨琳集众人的关注和崇拜于一身。组长,我敢跟你赌一大笔钱。我猜很多年以前,当她发现凯萨琳非常有芭蕾天分,她就开始对妹妹下毒了。要做到根本不难,只要有漂白水或催吐剂就行了,甚至用平常的食盐都办得到。随便一个普通家庭起码都能找出几十样东西,让小女孩出现莫名其妙的肠胃问题,只要你有办法说服她吃下去,也许跟她说是秘方,可以让她表现得更好。假设她只有八、九岁,而你是她大姊,她很可能会相信你不过,当凯萨琳第二次考进芭蕾舞蹈学院,她就不再相信了。她已经十二岁了,大到会质疑其他人的说法,便开始拒绝继续服用姊姊给她的东西。这时候,报纸报导和基金会募款让她一跃成为纳克拿里的明星,于是这件事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竟敢当面违抗罗萨琳,而她当然不准妹妹这样做。正巧她遇到达米恩,知道机会来了,这小子从小耳根子就软得可怜,脑袋又不聪明,只要能让人开心,他什么都愿意做。于是接下来几个月,她就捏造悲惨经历,利用美色、奉承和罪恶感,任何她能利用的东西,让他相信凯萨琳非死不可。最后就在上个月,达米恩被她迷得晕头转向、情绪激昂,认为自己别无选择。老实说,他那时可能真的有点疯了。 妳要是踏出这里敢再说这两个字,妳就给我试试看。组长下意识地厉声对凯西说。凯西动了动身子,好像是耸肩,接着又低头涂鸦去了。 暴力室里一阵沉默。凯西推断的真相很丑恶,仿佛是《圣经》该隐和亚伯故事的翻版,只不过换上现代的情节。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听凯西描述,内心五味杂陈的感受。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只盯着窗上众人的倒影,但却关不住耳朵。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抑扬有如木管乐器,然而内容却像异物嘶嘶爬上墙面,切穿光线,留下黏稠晦暗的阴影,栖息在天花板角落的丝网上。 有证据吗?过了一会儿,组长开口问:还是又是听达米恩说的? 没有确切的证据,没有,凯西说:我们能证明达米恩和罗萨琳有关系,我们手上有他们的手机通联纪录,还有他们之前给了我们同一条假线索,谎称看到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家伙,这表示她是共谋。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事前知情。 想也知道没有,组长无动于衷地说:算我没问。你们三个都同意吗?还是只有凯西自己这么想? 我跟凯西警探看法一致,组长,山姆立刻坚决回答:我侦讯了达米恩一整天,我想他没有说谎。 组长叹了一口气,怒气冲冲地下巴一撇对着我。他显然认为凯西和山姆是无理取闹,他只想赶快把达米恩的供词资料整理好,然后宣布结案。尽管如此,虽然他很努力想说服我们,但他毕竟不是个独裁的人,只要手下意见一致,他就不会说话。我很同情他,真的,我想他一定觉得我是他最后的靠山了。 最后,我实在没办法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很好,组长疲惫地说:真是太好了。好吧,光凭达米恩的供词,我们连起诉她都有困难,更别说定罪了。我们要设法让她自己招出来,她今年几岁? 十八,我说。我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很像吓到的青蛙。我清清喉咙又说了一次:十八。 谢天谢地,这样我们侦讯她的时候,起码不用父母陪同。那好,山姆和凯西,现在就去把她找来,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最好把她吓到崩溃,露出真面目。 这样没用,凯西又横生枝节:精神变态的焦虑指数非常低,除非拿枪抵着她,否则她根本不会怕。 天哪,凯西,组长生气地说:妳是好莱坞电影看太多吗?她又没把她妹妹吃了。 凯西放下涂鸦,抬头看着组长,眉毛弯成细致无情的两条弧线:我没在说电影,罗萨琳确实符合临床诊断的症状:缺乏良知,没有同情心,无节制说谎,喜欢操控,迷人,直觉敏锐,渴望受人注目,容易厌烦,自我迷恋,受到拦阻会翻脸不认人还有其他特征,但我现在不记得了,重点是我刚才说的那些是不是很耳熟? 这样还不够,那就没道理了,山姆语带讽刺地说。等一下,就算我们真的送她上了法庭,难道她不会因为心智丧失而脱罪吗?组长厌烦地嘀咕了一句,显然是冲着心理学,尤其是凯西来的。 她清醒得很,凯西断然回答:随便找一位精神医师,他都会同意,这绝对不是什么心理疾病。 妳已经发现多久了?我问。 她转头看着我说:头一回见到她,我就开始怀疑了,但当时还没想到跟案子有关,因为凶手显然不是心理变态,而且她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我一直想跟你说,问题是你真的会相信我吗? 妳应该相信我的,我差点脱口而出。我发现山姆来回看着我和凯西,神情困惑不安。 总之,凯西又低头画起涂鸦:用吓的逼她招供一点用处也没有,心理变态通常不会恐惧,他们的感觉只有攻击、无聊和快感。 好吧,组长说:有道理,那最小的女儿呢?洁西卡,对吧?她会不会知道什么? 很有可能,我说:她和罗萨琳很亲密。听到我用亲密两个字,凯西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嘲笑我。 喔,拜托,组长说:她才十二岁,我没说错吧?这表示要有父母在场。 其实,凯西低着头说:我不觉得洁西卡对我们会有什么帮助,因为她完全受罗萨琳掌控,不管罗萨琳怎么对她,她都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没办法自己思考。如果我们真的找到方法起诉罗萨琳,那也许,我们也许可以从洁西卡身上问出什么。但只要罗萨琳还在家里一天,她就会怕说错话,所以什么也不会说。 组长的耐性用完了。他最痛恨事情不清不楚,暴力室里紧绷对立的气氛更让他火冒三丈,跟这件案子一样让人生厌。真厉害啊,凯西,多谢妳了。所以妳到底想怎么做?说吧,别再拼命反驳其他人的看法,也让我们听听妳的高见哪。 凯西放下涂鸦,小心翼翼地将笔平衡在手指上。好吧,她说:心理变态最喜欢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喜欢操弄人,让人痛苦。我认为我们干脆将计就计,她有多爱操控人,就让她放手去玩,看她会不会过头。 妳到底在说什么啊? 昨天晚上,凯西缓缓说:罗萨琳说我跟罗伯警探上过床。 山姆的头猛然转向我,我两眼紧盯着组长不动。喔,这我可没忘,相信我,组长粗声粗气地说:她说的最好不要是真的,你们两个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不是,凯西略显疲惫地说:不是真的。她只是想让我分心,希望我被激怒。她当然没成功,只是她不确定,因为有可能只是我掩饰得很好。 所以咧?组长追问道。 所以,凯西说:我可以去找她谈,向她坦承我和罗伯警探确实私下交往很久,求她不要告发我们,中间也许提到我们怀疑她和凯萨琳的死有关,说我愿意用我们知道的线索交换她保守秘密之类的。 组长嗤之以鼻:然后呢?妳觉得她这样就会买帐? 凯西耸耸肩说:怎么不会呢,我觉得。没错,一般人干了差劲事都会不愿意承认,就算不会有事也一样,不过,那是因为他们会有罪恶感,不希望别人因此瞧不起他们。但这个女孩子不一样,对她而言,别人根本不存在,跟电玩游戏里的人物差不多,对错只是嘴巴说说。她要达米恩杀死凯萨琳,心里其实一点罪恶感也没有,也不会悔恨难过。坦白说,我敢跟你们打赌,她根本就是兴奋上了天,这是她的空前成就,却没办法跟其他人炫耀。只要她确定自己占了上风,确定我没带记录器我会带着记录器跟别人说我和办案搭档上床吗?我猜她可能就会肆无忌惮。想到竟然能跟警探说自己干的好事,而且我完全动不了她,气得牙痒痒的绝对会是她这一生回味无穷的经历,她一定抵挡不了这样的诱惑。 她当然可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组长说:没有事先宣读权利,她讲再多法庭都不会采纳。 那我就先宣读权利。 妳觉得她听到了还会继续说下去?妳刚才不是说她没疯? 我哪知道,凯西说。那一刻,她语气非常疲惫,而且明显气坏了,反倒让她看来格外年轻,仿佛面对愚蠢的大人世界掩饰不住内心挫折的青少年。我只是觉得这是我们手上最好的办法。要是我们照规矩侦讯她,她一定会非常警觉,坐在位子上否认一切,让我们束手无策。她晓得我们不可能抓到她的小辫子,她一定可以脱身回家。照我刚才说的做,起码她可能觉得我找不到证据,而愿意冒险把话说出来。 组长拇指指甲刮着仿木桌面,动作单调又气愤,他显然正在衡量。要做就要戴记录器,我可不想把赌注全押在妳身上。 我绝对不戴记录器。凯西冷冷地说。 凯西,山姆俯身隔着桌子说,声音非常温柔:妳确定妳办得到?我心里突然燃起痛苦的怒火,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不是他。 不会有事的,凯西径自微微一笑:别忘了我以前干过好几个月的卧底,完全没被人看出来呢,我可是有拿奥斯卡奖的实力喔。 我想山姆问的不是这个。她之前跟我说她大学认识的那个家伙,讲到几乎全身紧绷,而我此刻又在她眼中看到同样疏离朦胧的神情,听到同样太生硬的语气。我想起我和她相遇的头一天傍晚,我们站在抛锚的伟士牌旁边,当时的我只想一把将她拉到我外套底下,替她遮风蔽雨。 我可以去,我说,声音大得不自然:罗萨琳喜欢我。 不行,组长劈头就说:你不准去。 凯西用食指和拇指搓揉眼睛,摁摁眉间,似乎是头痛了。我讲句不客气的话,她不带情绪地说:罗萨琳喜欢你的程度就跟她喜欢我的程度差不多,她根本没有喜欢这种情感,她只是觉得你很好利用,她知道你已经在她的手掌心了。起码之前是,随便。她很有把握如果真的出事,你这位警探会相信她是冤枉的,会为她挺身而出。我敢跟你保证,她绝对不会放弃你这么好用的人,跟你说实话。至于我,我对她一点用处也没有,跟我说话没有半点损失,但这也表示她要是能把我拉到她那边,等于就多了一份额外的快感。 好吧,组长将文件收拢,拉开椅子说:那就这么办。凯西,我希望妳真的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帮妳装记录器,让妳去跟罗萨琳说悄悄话。我会要他们记得加上声控装置,免得妳忘记按录音。 不行,凯西说:不装记录器。我只要传讯器,还有厢型车在两百公尺内待命。 就为了问一个十八岁女孩的话?组长轻蔑地说:有点胆子好不好,凯西?她又不是盖达组织的恐怖分子。 是啦,不是恐怖分子,只是杀死亲生妹妹的心理变态而已。 她之前从来没有使用暴力。我说。我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凯西转头瞄了我一眼,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传讯器和厢型车支援。她又说一次。 那天晚上,我拖到半夜三点,确定希瑟睡着了才回家。我开车到布雷的海边,坐在车里。雨终于停了,夜雾弥漫,涨潮时间,我听见海浪翻腾,但眼前灰蒙蒙一片,只看得到几抹鬼影般的浪花。颜色鲜明的亭子忽隐忽现,有如音乐剧南海天堂的场景。雾号忧郁的单音声声传来,沿着海边步行回家的人慢慢被空无吞噬,身影飘浮在空中,仿佛黑暗世界的信差。 我想了很多事情,那天晚上。我想起凯西在里昂的生活,想她一个女孩围着围裙,在阳光饱满的露天咖啡座端咖啡,和顾客轻松用法语交谈。我想起爸妈准备好要外出参加舞会之前,梳子在我父亲发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百利发乳,母亲身上诱人的香水味和她花洋装摇曳出门的姿态。 我想到戴夫林、卡塔尔和夏恩三个人手长脚长,卤莽轻浮,玩起打火机游戏放声大笑。我想像山姆坐在大木桌前,身旁七名兄弟姊妹吵吵闹闹,还有达米恩坐在静悄悄的大学图书馆里填写求职函,希望到纳克拿里工作。 我想起马克目空一切的眼神,我相信的一切都在基址里,心中不禁想到革命分子勇敢挥舞残破大旗,难民深夜在激流中迅速游动,还有那些置死生于度外,勇往直前,张眼凝视将会转变他们一生的试炼的人,他们心中坚守的原则远远超越我们所能理解。我试着回想当年摘野花给妈妈的往事,想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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