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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我是一棵树

我的名字叫红 奧罕‧帕慕克 3698 2023-02-05
我是一棵树,而且我很寂寞,我在雨中哭泣。看在阿拉的份上,听听我想说的话。喝下你们的咖啡,叫你们的瞌睡虫远离你,让你们睁大眼睛。瞪着我瞧吧,仿佛你们看到邪灵一样,并听我解释为什么我会如此寂寞。 一,他们坚持把我潦草地画在一张表面未涂胶的粗纸上,以便把一棵树的图画挂在说书大师身后。的确是这样。此刻,我身旁没有其他修长的树,没有草原上的七叶草,没有常用来象征撒旦的层层黑色岩石形体,没有人,也没有卷曲的中国式云朵。只有土地、天空、我和地平线。但我的故事比这复杂得多。 二,身为一棵树,我不需要成为书的一部分。然而,身为一棵树的图画,我却不是某手抄本中的一页,这点让我很困扰。既然我不是用来表现某本书中的故事,那么可以联想到,我的图画将被钉在墙上,而异教徒和邪教徒之类的人将会匍匐在我面前崇拜我。希望艾祖隆教长的信徒不会听见我偷偷为这种念头自豪虽然我马上就被深切的恐惧和羞惭吞没。

三,我的寂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什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照理说我应该是某个故事的一部分,然而我却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从那里飘落。让我告诉你: ★像秋天的落叶般从我的故事飘落 四十年前,波斯沙皇塔哈玛斯普,这位鄂图曼帝国的大敌,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绘画艺术赞助君王,随着年岁的衰老,失去了对美酒、音乐、诗歌,以及绘画的热爱;不仅如此,他还戒除了咖啡,结果他的脑袋自然也停止运作。由于老是担心有个长脸的邪恶怪老头阴魂不散,他把帝国的首都从当时仍属于波斯领土的大不里士,迁移到远离鄂图曼军队的卡兹文。晚年有一天,他被邪灵缠身,一阵精神错乱中,他祈求真主的宽恕,发誓一辈子再也不碰酒、漂亮男孩和绘画。这个事件明显地证明,丧失对咖啡的品味之后,这位伟大的沙皇也同时丧失了他的神智。

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天赋异禀的装订师、书法家、镀金师与细密画家们,二十年来曾在大不里士创造出世上珍贵的经典著作,那时却全部像鸟兽般散入其他城市。马什哈德的省长亚伯拉罕.默萨苏丹,塔哈玛斯普的姪儿及女婿,于是邀请到其中最优秀的几位来到他管辖的城市,把他们安置在他的细密画家工匠坊,要他们临摹一本绘制得惊奇细致的手抄本:雅米的《七君》帖木儿统治时期赫拉特城最伟大诗人的著作所有七个故事。对于这位聪明而英俊的姪儿,塔哈玛斯普原本就是又嫉妒又仰慕,也后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当他听说关于这本华丽的书本时,妒火中烧,愤怒地免除姪儿马什哈德省长的职位,把他驱逐到肯因市;这样还不够,有一阵子他突然火气又来,再把他赶到一个更小的城镇瑟布齐法。马什哈德的书法家和插画家于是流散到别的城市及区域,投靠到其他苏丹和王子旗下的手抄本绘画工匠坊。

然而,奇迹似地,亚伯拉罕.默萨苏丹的精美书册并没有就此停摆。原来,他手下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图书馆员。这个人骑着马,大老远跑到最优秀的镀金大师居住的设拉子;然后他再带着几张书页来到伊斯法罕,寻找最擅长书写奈斯塔力克体书法【注一】的书法家;接着他穿越高山峻岭,一路来到布哈拉,在那里请人设计插画的构图,并请乌兹别克汗国最伟大的绘画大师描绘人像;之后,他南下赫拉特,委托一位半盲的年老大师根据记忆画出蜿蜒扭曲的藤蔓和枝叶;在赫拉特,他会拜访另一位书法家,指示他以金色的瑞卡体书法【注二】,为图画中一扇门楣撰写标示;最后,他再度出发往南到肯因,向亚伯拉罕.默萨苏丹展示自己长途跋涉六个月所完成的半张书页,届时,他将获得极大的赞美。

【注一】Nestalikscript,起源于伊朗,据说是塔利兹(Mir Ali Tabrizi,一三四〇︱一四二〇)梦到飞翔的鸭子而创造的。 【注二】Rika script,有许多装饰符号的鄂图曼字体。 依照这种速度,这本书显然永远画不完,因此苏丹雇用了鞑靼快骑做为信差。除了准备让大师绘画和书写的手稿书页外,每一位快骑还携带一封信,详细描述要求艺术家绘制的内容。就这样,信差们带着手稿书页,穿越波斯、呼罗珊、乌兹别克领土,以及索格底亚那。信差的快马疾驰加速了书本的制作。有时,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第五十九页和第一百六十二页,举例来说,会在一间屋外狼嗥音依稀可闻的旅店相遇。两位信差友善的交谈后,会发现彼此正参与同一本书的制作,于是他们把各自的书页从房里拿出来,彼此讨论手上这些未完成的书页,努力分辨它们究竟属于哪一个故事,又是故事的哪一部分。

我原本应该属于这本手抄绘本的一页,然而如今很难过地听说它已经完成了。一个寒冷的冬夜,很不幸地,运送我的那位鞑靼快骑穿越一座崎岖的高山时,被埋伏的盗贼突袭。他们先是痛打可怜的鞑靼人一顿,然后这群无耻的盗贼剥光了他的物品,并狠狠轮奸他一番,最后才残酷地杀害他。结果是导致我无从得知自己原本究竟属于哪一页。我请求你们看着我问:有没有可能,你本来是准备在莫札那乔装成牧羊人去探视莉拉的帐篷时,做为他的遮荫?或者你是否本来准备隐没在黑夜里,象征一个悲惨绝望的人灵魂中的幽暗?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为一对逃离全世界、横越大海、最后在一座鸟语花香的岛噢上找到慰藉的情侣,增添幸福的色彩!我很愿意,当亚历山大在征服印度斯坦的战役中,受到暑热以致鼻血流不止而身亡时,自己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为其遮荫。或者,一位父亲向儿子提供关于爱与生命的忠告时,我是否本来计画用来象征他的力量和智慧?啊,究竟我原本是要为哪一个故事增添意义及装饰?

这群土匪杀死了信差,把我带在身边,鲁莽地揣着我跨越无数山脉及城市,其中一个盗贼略微明白我的价值,并且还有点风雅,知道一张树木的图画比一棵真正的树赏心悦目。然而由于他不知道我属于哪一个故事,很快就厌倦了我。这个流氓揣着我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幸好他并没有如我所害怕的,把我撕了乱丢,反而来到一家旅店,以一壶酒的价格把我卖给一个有教养的人。这位敏感纤细、时运不济的男人,有时会在夜里就着烛光凝视我哭泣。没多久,他就悲伤而亡,人们卖掉他的所有物品。感谢说书大师买下了我,让我大老远来到伊斯坦堡。如今,我万分快乐与荣幸,今晚能够在此面对你们,一群鄂图曼苏丹手下天赋异禀、目光如鹰、意志坚定、下笔精巧、心思细腻的细密画家及书法家看在上天的份上,我乞求你们别相信别人的瞎扯,说我是某个细密画大师随便乱画在粗纸上,用来糊墙壁的东西。

但再听听别的谎言,各种诽谤和下流的谣言四处传播!你们大概还记得,昨天晚上我的主人在这面墙上钉了一张狗的图画,叙述这只禽兽的冒险故事;同时他还说了关于艾祖隆的胡索瑞教长的故事!是这样的,努索瑞教长殿下的追随者完全误解了这个故事,他们以为他是我们谈论的目标。我们怎么可能说这位伟大的传道士,尊贵的殿下,身世可疑呢?真主责罚!我们怎么可能有这种念头?多么可悲、多么粗糙的谎言呀!显然,艾祖隆的胡索瑞被搞混成艾祖隆的努索瑞了。所以,接下来让我告诉你们锡瓦斯的斗鸡眼涅德瑞教长与树的故事。 除了公开斥责追求漂亮男孩和绘画艺术,锡瓦斯的斗鸡眼涅德瑞教长坚持咖啡是魔鬼的产物,喝咖啡的人全该下地狱。喂,你们这些从锡瓦斯来的人,难道你们忘了我这根巨大的枝干为何弯曲吗?那么,让我告诉你们原因,不过你们得发誓不告诉别人,并请阿拉保佑你们不听信无耻的谣言。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一个巨大的家伙真主保佑他,他像叫拜楼【注】一样高,两只手像狮爪一样大爬到我这根树干上,带着之前提到的那位教长一起躲在我茂盛的树叶下;接着,原谅我的用词,他们就像发情的狗一样搞了起来。当这个巨人,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魔鬼,正和我们的英雄办事的时候,一边温柔地亲吻他迷人的耳朵,一边对之细语:咖啡是罪,咖啡是恶因此,那些相信咖啡带来不良影响的人们,相信的不是我们正统宗教的戒律,反而是魔鬼本人。

【注】minaret,清真寺提醒伊斯兰教徒祷告的尖塔。 最后,我该提一下法兰克画家,如此一来,如果你们之中有些堕落的人自诩为像他们的话,希望你们留意我的警告,改变想法。是的,这些法兰克画家用惊人的技巧描绘君王、教士、贵族、甚至女人的脸孔,使你们看过一张肖像之后,能够在街上指认出画中的人。毕竟他们的妻子可以随便在街上游荡所以,其余的可想而知。好像这还不够似地,他们甚至变本加厉。我指的不是卖淫这件事,而是绘画。 一位伟大的欧洲细密画大师与另一位伟大的艺术大师,一起走过一片法兰克草原,讨论著艺术的鉴赏。他们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一座森林,其中技艺较为纯熟的一位告诉另一位:新风格的绘画需要极高才能,因此如果你描绘了这座森林里其中一棵树,看过画的人来到这里,若他愿意的话,便可从所有树木里正确无误地指出那一棵树。

感谢阿拉,我,你们面前这棵卑微的树,不是根据这种企图画出来的。这么说不是害怕如果我是如此被画出来的话,伊斯坦堡所有的狗都会以为我是一棵真的树,跑来在我身上撒尿,而是因为:我不想做为一棵树,我想成为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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